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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有龙多少回》到死时沾染神之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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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愿我的余生能够实现卑微

到死时沾染神之光芒

那些今世背叛我之人

必将曝尸在我的故事里

并被后人反复斩首

—屠宏铭

透过车窗有人看见我们走来,比预想的要宽裕,时间也刚好。由车外的广阔到车厢的空间折了条条线斩了平平面叠了锥锥直角,而早我侵了这里的人们却以为自身的阔大空间遭了侵占。每晚经了夜梦,都在觅途中沉睡。从吠声裹挟的梦境里惊醒,我抓了手摸往下身,才记得自己的女儿身。过了石家庄,火车还泡在夜气里,人们亮在车灯里,我还泡在人们里。我第二次看见他时他闭了眼,坐在隔我不远的过道里。他多次醒来又更多次睡去,在清晰里他的睡多过了醒,有一回醒来后望了我一眼,又迅速望了人们,企图以这多数且平庸的远望平息望我的那一眼。“几点了?”他的醒停下来时我拿话拽折了他的视线问。“天亮才能到。”他累得气喘,佝偻着身子,右手攥湿了气。“你—你—这样会舒服些。”他将腿探进靠了过道的座位下,也许遇了阻碍,他的裤腿微微拱皱了曲度。

我认识他是在北京。火车到了站,才瞧出北京城比车厢内计算好的粗糙要容忍了更多的浑浊。排队时他望了天的过程看了我,天是蓝的,那蓝却是污的。“我想问问去安贞桥怎么走?”他终是开了口。

“你坐—算了,”我说,“你跟着我吧,我路过,会带了你到那里。”

我上车刷了公交卡,他也买了票。跟了车走的喧闹声音在车厢里蠕动,像一块豆腐。车窗打开时,车内静止的声音接纳了车外依次流动的声音又接连推出去。

“第一次来北京?”我问。

他嗯了一声,因了机动的震动我没听见,也许他没说话。

“来干吗?”我又问。

“工作。”他说,他的身体摆了一下,我早他先摆了腰。

“我要在哪儿下?”他问。

“到公主坟我们要转车。”

“公主坟?”他问。

“嗯。”他不再说话,拿一只乌手擦了眼睛看窗外,车外开始路过城市了。风儿蹿进来拽打我们脸,蹴起一阵云雾。

第二辆公车的售票员开始喊安华桥时我告诉他快到了。车顶的喇叭声缓缓流动,他的嘴唇跟踪了字节旋动,有时会旋出旋律来。他伸了手出来拍打支撑他站立的椅背,两个手指的指甲宽阔又嵌进污泥,一拍一拍地缩缩拍打,像是一掌一掌地扇打,我都感到了疼痛。他的身体背对了这城市,目光停在了我身体斜处的车顶上方的广告牌。“这车子比我想象的要脏。”他突然说。他的身子跟着公车倾到我的附近,他抓了扶手的胳臂凸了青筋。“你去哪儿?”他问。他的脸仿佛他站在事物变化的那个静止的中心,他放缓了事物成了过往的速度。

“西坝河。”

“西坝河是哪儿?”

“你不是在安贞桥下吗,”我说,“安贞桥再往前两站就是西坝河,你去的地方离我不远,那是你工作的地方吗?”

“不是。”他说。

售票员开始念安贞桥西站了,她的身子拥挤了那块狭窄的地方。

“你要到站了。”我说。

他没说话,不再瞧我,左脚甚至离了我的身子,他低了头,我看不到脸。他的右手从口袋里抽出。“你的手机号是多少?”他的声音虽然过快,但字节没有溜走。我看到售票员看了他,现在又看了我。我的身体猛然往前栽倒前,我的手以及抓到的把手预防了我身体的前倾。他站稳前肩膀凹了一下,我看到太阳抖了一下,又看不到太阳了。这时,久坐的售票员起了身,像是将要迸裂的衣服终于崩了缝,同时她的视线高过我们并破了嗓子喊出来,仿佛她从未瞧过我们。

第二天,天光晴好,我带队去了十三陵水库,当晚并未回城,而是入住了宾馆。我躺在宾馆的床上接完电话打开电视喝了热水。中年男人敲开我们的门,一次性水杯卧倒在床头柜上。他说要退钱,虽然他多次强调,我还是看出他并非对宾馆不满。晓丽劝了半小时他才回屋。我靠在靠垫上玩贪吃蛇,满了半屏时我故意撞死,扯出通讯录在两个或三个名字上犹豫了几下后给他发了短信。“好无聊啊,你在干吗?”我被短信声吵醒,屋子早已暗了,可电视还开着。“我刚醒,你睡不着吗?”我瞅了一眼,翻身睡去。不知什么时候,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好困。”他说:“你那里好吵。”我瞅眼电视挂了电话。天亮醒来我又为昨晚的鲁莽徒增了后悔。我对着镜子打电话问他为什么昨晚那么晚没睡,而他却生了气,我反倒笑了,看到镜子里露了牙龈的嘴我立马住了嘴,我说:“一个大男人这么小气,我请你吃饭好了。”而他却没有时间。

我和沈志杰走在路这边,我们没说话,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们之间那种坚韧的弯曲始终存在我甚至以为自己一个人走。他说他叫沈志杰,我将他的号码输入手机时他这样说,当时我没记住,他来之前我特意拿了手机让自己记忆一次。晓丽说:“这是要我做灯泡。”我说:“不,我是灯泡。”晓丽说:“我可记不住。”拐角的槐树被雷劈了半,晓丽拽我坐下,烟熏雾缭。我短信他:“喜欢烧烤吗?”他回:“还好吧。”我知道他这是不喜欢,可晓丽已坐在树下的马扎里。他长长的灯影先过来,攀了桌面一节节地缩,等他坐下灯影已背了身。他小心翼翼地从我脸上将目光挪向晓丽,我觉察了他细微的表情,他现在也定然知晓我是故意的。我给他介绍晓丽时,晓丽拍了手掌的灰。他坐在对面,他背后的女人拱了他的背,他挪了身子。他的脸含在灯影里,黏糊糊的,仿佛含在嘴里的果糖吐出来以后的模样。除了先前的几串韭菜、香菇、鱿鱼和鸡翅,我又为他多加了二十串肉串。他不停地喝水想要稀释掉拘谨,多次拿了空的塑料杯只是捏碎了水湿了唇。我敦促了晓丽,晓丽失了兴致,却跟我说李立成和王红英。后来兴起开了啤酒,晓丽骂李立成的时候起了身,而且不再将酒倒进酒杯,仿佛酒瓶的酒更有力量。过了一辆车使我们更明亮了一小会。汽车的灯光撞到墙面溅了一片光,洒落下来却缓慢许多。后来回忆今晚我不记得晓丽说了多少话,但我终于记住这个名字,而他却始终腼腆地笑。“沈志杰。”“沈志杰。”“你叫沈志杰?”“去你妈的沈志杰。”我想晓丽根本没醉。

我们想要散了场,我们的想要仿佛活了半辈子终于攒够了叹出一口气的力度。我和沈志杰走在路这边,我们没说话,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们之间那种坚韧的弯曲始终存在我甚至以为自己一个人走。晓丽追上来递给我们一人一瓶康师傅。没喝几口胃里涌出酒精夹带的腐气,我屈了腰肩背了路灯吐了几股气,晓丽拍了我背问我怎么样。沈志杰说:“别拍她,她会更难受,让她自己顺一下就好。”我们继续走,我终于吐出来,他立在我身后递给我他的康师傅,“我还没开瓶,你漱漱口。”他说。我和沈志杰走在路这边,我们没说话,他走在我后面,若不是我们之间那种坚韧的弯曲始终存在我甚至以为自己一个人走。晓丽追上来打开车门,我上了车,我们跟他说再见。然后出租车离开了,攀附了康师傅表面的水珠湿了手,我的失落就像留下了我开走了他们。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联系,我竟然忍不住。我们像是忘记了上一次的会面,也断了妄想,谁也没再提晓丽和去他妈的。有时跟晓丽聊天时我会飞快地回复他回得也挺及时的信息,但一接电话却聊不了两句便尴尬地响着对方空间的嘈杂。这天晓丽说:“我要回了。”

我说:“好,你先回吧,歇会儿。”

我看一眼,他说:“我问你好多次了。”

晓丽说:“不是,我是说我得回家了。”

我回他说:“你再问一遍我就告诉你。”

我惊异起来,说:“什么?回家?”

他说:“你是做什么的?”

晓丽说:“我妈在催我,还是熬不过。”

我说:“不告诉你。”

晓丽说:“可我不想回家。”

他说:“你骗我,大哭。”

他没发来大哭的表情,而是打了字,他竟有了晓丽讨厌的趣味,我噗嗤乐出声。

晓丽说:“我不想离开北京。”

晓丽说不想离开北京时我还没收到他的短信,我笑到半途才收声,晓丽早已离开,留了满屋子的空间盈满了一竿静。

“饿了。”

“活该。”

接着我们都不说话,就像我们在路灯下面对面站着,打着各种手势愉快地攀谈之后甚至是之前谁也不先开口,我们的僵持始终持续而且了无尽头。这时的现在的时空成了我们睡觉前一个接一个的哈欠。晓丽早已回来,她躺下来,身体蹦了蹦,我感到了床垫的抗拒,挪身到了我床上。第二天一早我们约了见面的时间,昨夜的犹豫和较劲犹如从未存在。

我没告诉他去哪里,他还一直以为去吃饭。我引了他去地铁,并在圆明园转车上了346公交车。人太多,尽管他落在七摇八晃的人群里紧挨着我,我们还是若陌生人那般运行在离开城市的道路上,从城市到城市的解体再到农村我们运行了漫漫澜澜的两小时。我想他会以为离了城市来到农村以后我们会如常以农村为结束。过了台头村以后他沿着盘旋的道路望向车外,盘在天际的大山峻岭如旧屋瓦房一般近在眼前,通过大山的连绵不绝天空成了同等大小的连绵不绝。我们下了车,攀了几步山路,到了凤凰岭。“这是个不错的旅游景区,而且没多少人来,”我说,“比人山人海要好。”我们过了检票口进得景区。

“我刚看到旁人都是买了票的,”他说,“你给他们看了什么?”

“我的导游证。”

“两个?”

“一个。”

“我的导游证是为你准备的。”我说。

“你呢?”

“我?”我神秘一笑,“是另外的证件。”

“你用的是什么证件?”他问。

山径两边枝繁叶茂,野草盛行。听任阳光烧响了叶叶草草,我们累累密汗。道路倾斜,一路滩涂,攀到岔路口,我领他走了右边斜枝蔓发、疏条割日的密径。远隔相同的路段是石做的垃圾桶,我们坐在上面歇息到雾霭渐生,风烟止了动,山天共了色。喜鹊乱点,啼声见日。我们前倾着身子攀了山路走,身体感到的是垂心的摆动。到了地方,他问:“这是哪儿。”日头曳来光线一缕,接着他自己念出了声:“龙泉寺。”

我们没从偏门进去,穿过四大金刚面目狰狞的慈祥塑像的屋子,进得寺院,有人在这个小小的石拱桥前点了几棵干瘪的杨柳,柳枝耙了一些符咒。桥下流水淙淙,宽阔的溪床托了静静的水突地一矮,水面平平地垂挂下山,到了狭窄处掩饰沙渚,又被砾石破了血,窥流而走。过了桥一棵粗大的银杏树别在寺庙的墙边,树根鼓松了砌石。拾了五级台阶进来个前后门通透的旧屋子,堂中是五彩弥勒像。我跪拜三叩,绕着像身进来这更深的庭院。拢上这幢穿肠过的屋子,再品来三幢屋子箍成个四四方方的院子。三面的房影洇湿了地。左边供地藏王菩萨,右边供观世音菩萨,正中的殿堂供了三宝。我一一跪拜许愿,出了三宝殿点了三炷香燃透。与香炉相隔三尺的铜鼎内供了数百大小难一的蜡烛。风来火动,风息火蠕;烛火灼了日光日光濯了火。有年深的居士补烛油、捻灯芯。众人香客拜了菩萨又拜佛,熏烟稀静,又来猿鸟啼鸣。我进了殿堂时他站在门口或是角落里乱望。我拽了他让他同我一齐跪拜,他顺从了。出了三宝殿我跟他说许了愿要记得还愿。他笑笑说我没愿望,并接了小沙弥赠的经书随意地翻看,薄薄的一本《地藏菩萨本愿经》,我燃香前瞅了一句经:

“日夜受罪,以至劫数,无时间绝,故称无间。”

“无间是无间地狱吗?”我问,“我们死后是不是都会进来这无间地狱。”

他跟着我也点了三炷香燃透,香是免费的。

“为什么是三炷香。”我问。

从侧门引出,这叠叠褐山宛转吐石,峰峰争高,一望任意阶前,山势湍急,如若猛浪奔袭。我的强势霸了他的身形驳了他的退缩拽了他一级一级爬山。他说他恐高,不大情愿。他一路扶了锈黑的铁链爬了石阶。下山时他更害怕了。

回去的时候城市慢慢碎了地平线和晚霞。我们找了餐馆吃饭,饭菜上桌前我接了电话。“嗯,好,你来吧。”我告诉了他地址。“谁啊?”他问。“来了你就知道了。”我说。我知道他以为是晓丽。我们都吃饱了,他还没到。沈志杰又在掰牙签。他突然开了门,像从一个坡度上下来收不住脚撞开了门。他又加了菜,他的到来使这一整天的沉闷活泛了。他脸膛通红,汗流浃背,喊:“再来一瓶燕京。”“服务员,再来一瓶,冰的。”沈志杰更闷了。我和刘建军的话也更密了,是的,他叫刘建军。刘建军逗了几个趣。我拣了最好笑的叠上他的笑再笑,即使我的笑大过了这趣的本身所能够提供的趣味,沈志杰也没能勉强。“这人太无趣了。”我想。可我却始终也高兴不起来,后来我知道我的笑和我的不高兴已在当晚突然地相安无事了。迟迟不归的结局,尽管我早已知道却收不住场。当晚我们各自回了家。再一晚我和沈志杰吃过晚饭,他送我到楼下,我看到我的房间开着灯。我们分开时他喊住我,我转身问他。他摇摇头,站在路灯下。每过一辆车车灯的光亮总要冲破路灯的光亮。我跟着车后的黑夜出现在他面前,他问:

“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谁?刘建军?”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那天跟你一块坐车的那个男的。”

“哪天?”我问。

“他在石家庄下了车。”

“你是说我们认识的那天啊,怎么会。”

“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你都想什么呢。”

“我看见你们抱在一起。”

“是我男朋友怎么样,”我生气了,“不是我男朋友又怎么样。”

此后我们很长时间没再联系。有时候晚上睡不着我会看着手机的屏幕,又努力克制了自己,转身跟晓丽说话。晓丽说:“我要离开北京了。”

下午阳光当头照,我坐公交车在安贞桥东下了车,一直向前。到了树荫下阳光才刺眼,过了绿草地是高楼酒店,我过了天桥往回走坐上另一辆车,车上人不多。无论怎么拐弯,我始终看得到公车的阴影,这个有速度的影子一路盖过别的物体的影子,并没有加深影子的颜色,反而强调了别的物体的色彩。到了终点站下车。这里已经显出荒漠来,路过陵园,围墙全是酥了的红砖。有人在烧纸,一直很安静,又有人在烧纸,他们拿了花圈进陵园。烧剩的灰烬像是真实存在过似的散了天。过了烈士陵园才是这个奇怪的鸿运大厦。保安的帽子由台子后面探出来。“这里不准旁人进出,快走。”他说。“我找人。”“这里没人住,也没人上班,这是座空楼。”“我找你们的人。”“我们?叫什么?你到别处找找去吧,我们这儿没谁叫这个名字。”

出了楼我又看见了陵园,这陵园的另一些地方,那些拐弯的墙角并没有直角的力度,且大得没有规矩。

已经几个月没再联系,我以为不会再见面,等到最后却没忍住。那天一个人,我发了同样的信息给好几人:

“我身体不舒服。”

“怎么了?”

沈志杰很快的回复几乎惊到我。我期望他能过来。他说在工作,忙完才能来。我出门买了菜,做好饭菜等他。我告诉他再不过来饭菜就凉了。他说马上就好。我把饭菜吃完接着看电视。他的电话吵醒我,电视还在播放。他的头先进来。“你来晚了。”“没关系,我带了吃的来。”他收拾了碗筷,腾空了桌子将打包的盒饭打开。我看着他吃,他边吃边看电视。我为他倒了温水喝。

“你哪儿不舒服?”他的嘴包着米饭,突然慷慨地抛出这句话。

“只是有点头疼,现在差不多好了。”

我说我去洗个澡。他说:“嗯。”我打开浴灯,撒尿的声音会透了门溜出去。我打开水龙头放热水,水流的声响一下子包围了我。我就着浴室门脱衣服,黄黄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打在毛玻璃上。我换了干净的衣服出来,他开了我的电脑在上网,迅速关了网页。我的头发还湿着。“你不洗吗?”我说。“这,不好吧,晓丽回来怎么办?”“她这两天带队去坝上草原,回不来。”他洗完出来裹的还是先前恰当的衣服。“今晚我睡你这吧。”他说。“你不回去怎么睡?”我反问。我让他睡了我的床。“那你呢?”“我睡沙发。”我换了个节目看电视。他说:“我这两天工作忙,累坏了。”“我也是,脖子酸疼。”“我给你按摩一下吧。”“你会按摩?”“瞎弄呗。”我坐在小凳子上,他坐在更高的沙发上。他屈了肘锥在我肩膀上,之后拿手隔了衣服摁肩膀,他在捏骨头,他不会按。他挪到背上了,并碎碎地敲打。“再使点劲。”“我怕敲疼你。”他又回到了肩膀上,那手并尝试从我的领口进入我的裸肩,我肩上的皮肤感到了舒服的刺痛。有时他的手会往下一些,又迅速回到肩上去。“后脖颈子这儿,往下点儿,对。”他的手沿着我的椎骨滑到后背,又挪宽了地域捏了肩胛骨。因为隔了衣服,他的手滑倒了几次。“我困了。”我说,“你可以先看会电视,我先睡了。”我拿了毯子到沙发上躺下。他走了两步,换了几个频道,喝了三次水,去了一次卫生间。我闭上眼,不一会他摸上沙发,钻到毯子下紧挨了我。“你怎么不去床上睡。”“我想挨着你睡。”我们平躺着,他的手挨到了我的手。我闭了眼,他挨得更紧了。他的手回到了他肚子上又搁到我肚子上,并找到我的手抓着,他攥着它侧了身,另一只手搭在我肚子上。现在他成了沙发另一侧的墙。他的这只手在我的衣服上扒拉了一条缝,这手心终于贴了我的肚皮。移下去又回上来的这只手一直搁在我的肚脐上没动,直到我的肚皮暖热了他的手。我想我是睡着了,醒来时他的手还搁在我这儿,他睡着了。他挨得太近,以致使我感到了肉体的弹性。我困坏了,弄醒他,接着他的睡继续我的睡。到了白天我迅速抽了身子。

雨水敲醒了窗子,天光暗淡了屋子。我说:“这都快下午了,你该回去了。”“我请了假。”没多久有人打电话给他。“是不是叫你回去?”“没事,我再待会。”他说。趁雨小时我们出去吃了饭,饭后他又接了电话。再回来屋子时他又打开了电脑。“我给你找些好看的图看吧。”他说。都是些寻常的美景或者孩子,接着是女人的。女人的,蹦跶出一张女人的裸图,接着是几张交媾的图片。他没有阻止它们,任由这些图片变换。你知道,即使关了电脑那画面依旧经了反射回响在脑海。我说:“你真的该走了,我送你。”“雨太大了,又没带伞。”他说。“我这有两把,回头我们再见时你还我就好。”我送他到公车站,风雨打湿了他的脸和身体。公车到来前我说:“我去找过你。”“什么?”“我去了你干活的地儿找过你。”这辆公车开来了,泥水跟了碎光溅脏了我们的衣服。“我骗了你,我在那个都是坟包的陵园干活,我怕你不理我。”他说。回到家我的鞋已经湿透,脱了鞋,我泡白了的脚即刻枯萎了。

之后我们没再联系,他也没还我雨伞。晓丽快要离开了,然而没想到我比她走得更早。我离开北京的前几天,和晓丽从超市回来的柏油路上,看到两行字,那字以粗管的黑色签字笔写就:

再见了北京 我要回家了 再见了北京—孙婷婷

没有标点,这行字在结尾时被压弯了,没能工整在直线上。像是牛皮癣写在马路上。你看,牛皮癣写在马路上。

我听了话离开北京但没回家,而是经了石家庄回到这个地方重新找了工作。秋日渐凉,我今儿一天跑了三天的地方推销公司的瓶装水,我累得脚跟疼,坐在电脑前休息。刘姐不在,昨儿个还跟那儿唠她家的车。门口掉进来夕阳粗俗的光线,等光线的视角掏黄铁门时就要下班了。我坐在这个下午里在斗地主,夕阳的光线搭上门板前我突然想到了离开。不同的地域,我有过很多次离开,这令我惊悸,我同样惊悸的不是我想到了离开,而是我还留在这里。因此我的离开得到了推迟,甚至踟蹰不前,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始终抱着离开的想法留着。入冬的前一天这想法已渐近了涡流,我收到一条信息:“你现在在郑州?”

“你谁啊?”

“沈志杰。”

“哦,你怎么知道我在郑州?”

“我打了你电话。”

“我没接到过啊。”

“我知道。”

“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新号码?”

“你忘了?”

好像手机的传送速度突然慢下来,等不到他接下来的信息我开始恐惧这可怕的期待。

“有时间出来吃个饭吧。”他说话了。

“你在郑州?”这出了我的大意料。

我坐在火锅店里,沈志杰坐在我旁边;沈志杰的对面是李妍的男友,李妍坐在我对面。李妍个子比我矮,棉衣将她身体的缺陷和优势全填了平。李妍男友的外套倒是端庄了整晚。这个火锅店多了几分快餐店的形象。沈志杰坐下时我看到了他的不安,他比之前更瘦了,但衣服里的棉花却将他撑得鼓鼓的。烟火气埋了他的脸,我问他怎么到了郑州来。他说不想在北京待了。后来的一天他告诉我,叫他去陵园的姨夫摔断了腰回家养伤,他也就没了着落。李妍在扒拉刘翔和张莹的恋情,她竟使真实的存在叙述出了虚构的意味,并假装没有嘲弄地嘲弄一番。我感到了场面的不愉快,但这不愉快并非来自李妍,而是沈志杰。他匆匆嚼了红薯,竟又在不停地喝水。他以整洁的毕恭毕敬对待这次吃食,然后又将展开的身体迅速折叠。我与李妍甚至是李妍男友高声谈论时他依然做着听话的自己。我们走在寒夜里,昏暗的路灯哈黄了一腔又一腔的雾气。过了贾鲁河桥,李妍他们到了家。快到我楼下时,一辆车开过来,它的前灯照盲了我的眼睛。我没听见他离开前说的话。脚步声震亮楼道的灯,到了七楼,我看见隔壁的狗哆哆嗦嗦地卧在我门前,我使劲对它踹,狗叫声响了又响,响出了个脉脉山川。我的脚踩在它的尿渍里。我还在踹。

躺了不久,有人敲响我的门。我没想到是这千里迢迢、万水千山的人儿。“你怎么来了?”第二天一早沈志杰发短信约我出去。“今天不行,有事。”我回复。隔几天他再次约我时我疏于推诿。

“你现在欠我两晚了,而且是肩并肩的两晚。”这一天沈志杰短信我说。

“你想干吗?”马上,我又追过去一句,“你暗恋我!”

赵姐带我去了金碧辉煌。KTV包间里的暗光削弱了两个人的容貌,这个叫王南京,另一个叫李团结,他们四十光景的头发呛出了一口秃。虽然我也喝了不少酒,但他们的酒醉离我太近,以致我止不住地呕吐。沈志杰告诉我说他厌到了极点。“怎么了?”我回复完将手机揣进兜里。我抬头看到他们时突然发现我怎么还坐在这里,而不是离开。我挪了个位置在边上,这时我也已经吐了大半。后来我记得椅子、歌声和电视画面。他们的声音比正经的歌声要古怪,像是经了水的转折。“就是难受。”他回复说。时已将夜半。“我去你那坐坐?”

这不是第一次来他租住的房间。四楼朝阳的房间,缺失了阳台。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桌上乱糟糟地搁着杯子帽子水壶和笔筒。我脱了鞋上床,脚从铺上偷来一阵温暖,他也坐上来。我问他怎么了。他只说心情不好。我让他躺下。“为什么?”他说。“躺下你就知道了。”我说。他躺下来,床铺凹出一片较为明显的缺陷,我挨着他也躺下来,我身下的缺陷遵循了他身下的缺陷的迹象连成了小于二倍的缺陷。“我们挨着说说话,等你好些了我就走。”“躺多久?”“半小时,不,十分钟。”“你越说越少了。”他坐起来,我也丢了抚慰自身的野心,倚了靠背。他一点点提了身,完成了依靠的积累,抵了墙,他惊讶道:“你的袜子破了。”他的食指勾了破开的洞掘进去。“你竟然染了指甲,还是绿色的。”“快躺下,不然时间就没了。”他重新躺下,紧挨着我。万念俱空,空悲了头,若千般万象,霎时见空,嘈嘈念虚以委蛇。他伏了身子亲上我的脸。我忙收拾了局促的手脚弹开他,喊:“你干吗!”他没理我,又翻了我身上来亲我,我再次拿手荡开了他的嘴。我坐起来,躯背僵着。“你怎么回事儿。”我说。他不说话,手指轻轻绕着手指。“你怎么能这样。”我又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低了头,懊恼地说。“躺下吧,但你可不能像刚才那样。”我拿了手机在手上,从屏幕照来的缓慢的光照出浮在我脸上的轮廓—此时那缓慢的色彩力所能及地出了脸的形状。我翻出几首歌曲,选了常见的一首。“来听听这首歌,挺好听的,听完这歌我就回去。”我将手机搁在床头,等旋律开始我侧了身子,面对墙壁闭了眼。他凑过来,也跟了我侧了身子,胳膊环包了我的腰腹。我的脊背遭到了心脏的击鼓,他的胸脯贴得越紧这心跳的击打越是宽阔。我蜷缩了头暴露出的后颈感受到了呼吸,这呼吸因了距离太近被放大而得了粗糙,他盈盈地嗅满我身上的味道。他的手终是解了艰难攀到我的乳房上。下一首歌曲已经结束,我敛息等待下一首歌开始。我想我若是真的睡着了应如何应对。他扳了我的身子背了墙,我们面对面地遭到了对方身体上的凸凹的抵抗。然而,接下来的顺畅令人难以置信。我听得见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剥落。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他发来信息说:“我要的不是我们俩晚上肩并肩,而是两个肩并肩的晚上。”

“说这么拗口。”

“怎么样吗?”

他们喊了我的名字,我哎一声搅扰了四肢跑去,坠进人群里,像夕阳落进我怀里。

当晚我们做了第二次爱,这次他虽没了第一次的生疏但还保留着第二次的生疏,而且与其说他是对做爱的生疏,不如说是他对我身体的生疏,而且我惊讶于他学习身体的速度和聪敏,与他之前所表现的笨拙极为不称。

我们的往来更加勤勉。有时他会跑来公司找我。他的头挂在门边,这种见面的速率快得让我透不过气。夕阳照来时我张口骂了他,他竟厚了脸嘻嘻笑着挨了我的骂。下了雨也没能阻住他的脚。晚饭过后他匆匆离去,我刚睡下他竟搬了他的行李来。当晚我的整个背像根掰弯的弹簧随时要弹开他似的。夜半时分我让他到床上来,地板扑凉了他的身体。满了月后我们找了更大的房子租下。房间里几乎全是我的物什,他的那些庸常的行装全被我的那些抹平了。可我们一旦住下来,房子的空间便达了饱和,如若多出一样东西则会渗出另一样东西去。窗外是贾鲁河,河水封了淘浪沙黄。过了河的广阔麦田被电线杆戳了几个点,再搭起的电线又以共同的曲线切割了麦田,这个上午的阴天模仿了傍晚的晦暗,上午之前开始了下雪。另一天的清晨,他找出我的围巾绑严实了我的半张脸。下班回家吃过晚饭他捡了围巾带落的证件搁桌上。

“你皈依了?”他问。

“龙泉寺的皈依证。”我说。

“我以为皈依了就是做和尚。”

“要做也是你做。”我说。

“我才不会做。”

“后来你有再去吗?”我问。

入冬越甚了。冬雪也将破了洞的旧雪翻新了几次—每当积雪的部分快要被黑乎乎的部分逾越时这天便重又下了雪,使积雪又新一次。冬日的清晨像是冰冻了的棱角疼了皮肤。下了公车我们顺着道路走进街衢,一块一块的雪盖白了屋顶树枝和路面。不再克制的天空低低地压来,几乎使房屋都跟了倒塌。跟着这本该平直的街道拧弯了几次才出来,是突然立体几何的四面大厦。过了横道时我的脚崴折了高跟。我强制沈志杰进了商场。“再耽搁我们就迟到了。”他说。“你到底去不去嘛。”我说。刚进了商场的门,一朵热气迅速拆散了我们。转脚找到那家鞋店前我去别家试穿了几件舒适且不恰当的衣服。出了这家店到的那家店的冷气中从人们絮絮低语里—这些因为被天花板挤压得笼统的嗡嗡响的声音里—脱出了三个清晰的音节。“沈志杰。”它们从我们背后抛来。透过对面的穿衣镜我看到一双脚走来,并来到我们的面前。

“你怎么跑了郑州来?”沈志杰说。

“路过。”他说。

“你回了家后怎样了?”

“你看到了,”他说,“我又跑出来了。”

“你妈呢?”

“现在挺好的。”

“这是?”我问。

“他是—”

“我叫明海。”他抢了先说。

“明海?你什么时候改名了?”

“你不知道?我还给你留了言。我还是出了家,这是师父给取的法号。”

“哈,终于遂了你的愿,”沈志杰问,“你怎么从龙泉寺跑来了这里?”

“龙泉寺?”他说,“不,”他说,“我去了江苏的慈明寺。没想到在这碰到你,谢谢你那天下了凤凰岭帮了我。”他合了双手十,“阿弥陀佛。”

明海离开后,我说:“你骗了我。”

“我哪儿骗你了?”

“龙泉寺。”我说。

出商场前我们再次遇到明海。他走后不久,我们又做了别个地方的躲避才匆匆离了商场。

我们在刘姐家吃过午饭回家,天依然冷着。刘姐的过于热情和沈志杰的松松垮垮致使我们不得不尽早离去。进了家没比平常更暖和,我打开电视喝了热水。坐下来时沈志杰抱了我。“我去洗一下。”我说。“等会再洗。”他说。“不行,刚才吃饭时出了一身汗。”“完事再洗。”他说。“再忍忍呢,”我说,“一会就好。”我出来时他丢了先前的急切,已经重新穿回了衣服,坐在床上盯着我看。“怎么了?”我问。他没说话。我擦干了头发倾身过去,他柔软地摸过来。我将下巴搁上他的肩,看到墙角的气球。“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感到事情变了质。

“什么?”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

“你抽什么疯?”我分开了他的身子,“都这么长时间了,我叫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你叫屠宏铭吗?”

我收拾了这一瞬的慌乱,终于明白他发现了什么。我将皈依证收起来。而令我不安的却是,他的愤怒却像所有事物的形状那样平静。

“皈依证上的名字不是我,甚至连照片也是后来新贴的。我是有过一个男朋友,但你想错了,他不叫屠宏铭。”

“石家庄那个?”他问。

“你怎么还不明白,根本没有你说的石家庄的这个人。”我说。

“那他叫什么?他是谁?而我又算什么?”他接着说,“我一直想问,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知道你一直都没在意过,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又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打断他。

“是不是他?”他问。

“你想哪儿去了?”我说,“他怎么可能会出家。”

“那他去哪儿了,为什么到现在都还阴魂不散。”

“是的,他是阴魂不散,”我颓下来,“他死了。”窗外的风破坏了屋里均匀的冷气,使更冷的一股像一段拧湿的毛巾。“我不知道是怎么死的,我只知道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说到这里我没忍住突然哭出声来,“有一次我跟他说我想吃鱼,他没理我,当晚我自己买了鱼来,饭后他下水游泳,从此再也没出来。”在另一些地方他以为他早已定下基调,我只是负责将它扭转,我的哭声强烈时我接着说,“你知道吗?没人叫屠宏铭这个名字。你不知道。我并不是因为他,我知道你也不是,他死了后的一个月我去医院打了胎,他之前还一直以为是儿子,他给儿子起了名字叫屠宏铭,但是是女儿,你知道吗,是女儿,没人叫屠宏铭。”

“后来呢?”

“后来?”我说,“我不知道。我一直觉着死的不是他,是女儿,我一直这么觉着。”

第二天,阳光有色。我们没再提昨晚的事,他做好饭菜等我回家。然后如昨夜一样做了爱,那次爱做得我心绪不宁,并不是因为比以往更激烈或者更平静。令我心绪难平的是那次爱做得跟以前一样,没多一分,也没减一分。

沈志杰还没离开那晚我买了菜回家,路过那里时我特意买了条鲫鱼。回到家却没看到沈志杰,而且手机也关了机。我做好了饭菜等他,又将鱼头冲向他的空碗。等到半夜我空了腹睡去。起夜时他还没回来,他的衣服也都随意地搭在椅子上。他现在的短暂未归就像从未离开过一样。

后来我听了父母话,坐上回家的长途汽车,而且我将会结婚生子。那日的天气本是极好,半途却下了雪,雪埋了平原草树、山河房屋。汽车被困在荒郊的公路旁。我坐在座位上,腿上盖了他的棉袄,几乎睡着了。昨晚我一宿未睡,被人带进一个暗屋子里。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他们严肃的声响又不像在审讯。他们问了我的姓名。“孙婷婷。”我说。确认了身份以后他们告诉了我。他们说,沈志杰死在了案发现场。有人开了枪。他们也没能查清沈志杰是开枪的凶徒还是不幸走过的路人。只知道沈志杰中了枪死在柏油路上。他们接下来说了什么我没再注意,我只知道,我宁愿相信沈志杰是开了三枪的凶徒。有人推醒我,他问我去哪儿。

“江苏,慈明寺。”我说。

“慈明寺?”他说,“慈明寺不是在郑州吗?”

“是吗?”

我没再理他,而是望了窗外,窗外的世界掏空了人世生活,依旧大雪迷茫。从车后走来了一队人,一对新人被他们簇拥了攀雪前行,一个人超过另一人时再一人超过了这一人,吹拉弹唱,鞭炮齐鸣,很快消失在大雪弥漫里。寒气透尽了远处的空间、近处的事件,并给了我们透来的顺序。尘世的事情发生得太过频繁,一件事情来到了之前的另一件事情这里就像一盏灯照亮了另一盏灯。天色渐暗,我们却还停在这里,直到忘掉了时间。这雪越下越大,并将前几场的雪痕全都埋盖。这琼天用尽了整年的气力落了这茫茫皑雪抹平了世间的突兀和凹陷,覆盖了前几世的残雪和这一世的险峻和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