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小心泄露了那个秘密。他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就像不小心让一条狗跑进别人的花园,而来不及阻止它。当然,他们没有狗,宠物毛会让他父亲打喷嚏。
母亲在拜伦睡觉前到他屋里测他的体温。露茜已经睡着了。他等了母亲很久,因为父亲打来电话。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语速缓慢,声音很低。他没听到颤动的笑声。当她走进他的房间时,她站了一会儿,低头望着地板,仿佛她在别处,不在他的卧室,甚至没看到他。就在这时,他说自己肚子疼。像是在提醒她,让她意识到他是谁。
仔细看过体温计后,戴安娜叹了口气,说她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对劲。“你似乎没有任何生病的症状。”她说。
“发生那件事之前我还好好的。”这句话脱口而出,随即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子用手捂住嘴巴。
“你说什么?”他的母亲问。这时,她正忙着用一块布擦体温计,并把它重新放进细长的银盒子。“你在发生什么事之前还好好的?”她抬起头,等待着。
拜伦盯着自己的指甲,希望自己保持安静,表现得自己仿佛不在这里一样,如此一来,没准这通对话就可以避免了。它会对拜伦失去兴趣,慢慢飘走,变成一连串截然不同的词语,涉及一些截然不同的问题。“没什么。”他说。那辆红色自行车和那个小女孩再次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母亲停下来,在他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她身上有股甜香,就像花香,她柔软的头发扫得他额头直痒痒。“她不该闯到马路上来。”他说。这句话飞快地蹦了出来,感觉热烘烘的,像流体一样。
他母亲笑出声来,问:“你在说什么呀?”
“不怪你。”
“不怪我?什么不怪我?”她再次笑了起来,至少露出了一个带着笑声的微笑。
“你没做错什么,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有雾,还有闰秒。不能怪你。”
“什么不能怪我?”
“那个小女孩。迪格比路的那个小女孩。”
他母亲皱起眉头:“什么小女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拜伦感觉坚实的地面突然被卷走,他又一次踏在石头和树枝上,脚下水波汹涌。他继续这次交谈仅仅是因为倒回去的选择似乎已经遥不可及。他揉搓着床单一角,描述自己看到那个小女孩骑着红色自行车从她家花园门突然冲出来,在他们的车停下来之后,等他再看她时,她已经不再动弹了。他发现只有少量词语可供自己使用,于是不断地重复它们——迪格比路、大雾、两秒钟、不是你的错。因为他母亲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捂住嘴听着,于是他又说:“我叫你赶快开车是因为我不想你被吓着。”
“不,那不可能是真的。”她突然说话了,声音很小,但给出一个最出乎他预料的回答。
“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车祸全过程。”
“车祸?根本没有车祸。”每说一个词组,她的声调都变得更高,“我没有撞到小女孩。我是个谨慎的司机。我非常谨慎,完全按照你父亲教的方式开车。如果真有小女孩,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会看到她,并且停车。”她紧盯着地板,似乎在回答一块地毯的问题,“我会下车的。”
拜伦觉得头晕目眩,轻轻喘了几口气,越来越多的气息在拉扯他的胸部和喉部肌肉。对于怎样做这次交谈,或者更确切地说,怎样不做这次交谈,他曾经考虑过那么多回,现在它终于还是发生了,一切似乎都不对头,不堪重负。把真相告诉母亲,却发现母亲在这一切之后仍看不到真相,这让他不堪重负。他想干脆晕倒,不再思考,不再有知觉。
“你还好吗?”她说,“你怎么啦,宝贝儿?”
他已无话可说——既然所有的词语都已用光。他感觉这个房间似乎正围绕其轴心旋转,墙壁滑动,地板颠倒,于是只好说了句:“抱歉,我要吐了。”
他没吐。他抓住抽水马桶,猛地把头一埋。他甚至收缩胃部肌肉,并收缩喉部肌肉,试图将胃里的东西推出来。他的身体因为干呕而抽动,但什么都没吐出来。他母亲敲敲门,问能否让她进来、是否需要她拿什么东西。他再三重复自己没事。他仍然无法理解为何她不相信他。他打开水龙头,静静地坐在地板上,等她离开。终于,他听见了她鞋跟踏在楼梯上的声音,很慢,仿佛她并没有急急匆匆,而是飘然离去,或者正陷入沉思。这时,他才打开门,飞快地回到房间。
那晚,拜伦很想念詹姆斯。倒不是因为拜伦有什么具体的话要说,而是因为詹姆斯就在他脑子里,还有他们在池塘上搭建的那座小桥的回忆。如果詹姆斯知道这场事故,他会知道该怎么做,正如他能弄明白承重和重力。
拜伦还记得自己是怎样掉进池塘的,记得失去平衡与落入冷水之间的那一刻,以及自己受到的惊吓。泥泞的塘底拖着他的脚,尽管他知道池塘的水很浅,他还是在水里扑腾,害怕自己会被淹死。水涌进他的耳朵、嘴巴和鼻子。“赫明斯太太,赫明斯太太!”詹姆斯站在岸上尖叫。他似乎束手无策,只顾用胳膊拍打水面。拜伦看见母亲飞快地跑来救自己,她的胳膊和腿都飞了起来,看起来就要摔倒了。她没脱鞋就扑到水里。她用双臂搂着两个男孩的肩膀,带他们回到房子里,尽管詹姆斯身上是干的,她还是用毛巾将他们俩都包裹起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詹姆斯不断重复着。但拜伦的妈妈不让他这么说,还搂住他的肩膀。她告诉他,是他救了拜伦,他应该为此感到自豪。之后,她为他们做了三明治,煮了甜茶,让他们在草地上吃。詹姆斯透过打战的牙齿说:“她真好,她真好,你的母亲。”
拜伦打开他在父亲书房里画的地图,借着手电筒的光,躲在被窝里研究它。他用手指顺着箭头向前追踪,当他到达“美洲豹”戛然而止的那个红色标记时,他的心咚咚直跳。关于这次事故,他知道自己是对的。毕竟,他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听见楼下母亲打开冰柜门时发出的沉闷声音,以及将盛放冰块的碟子砰地放到滴水板上的声音。稍后,他听见她在留声机上播放音乐,这首歌是那么哀伤,他想知道她是不是在哭。他再次想起迪格比路上那个小女孩以及母亲惹上的麻烦。他急不可待地想到她那里去,但他无法动弹。他告诉自己,要在一分钟之后去,但一分钟过去了,一分钟又一分钟过去了,他仍然躺在那里。在告诉戴安娜她做的事情之后,他感觉自己也成了那次事故的一部分。如果他当初保持沉默该多好,那样一来,或许整件事情都会消失,或许它会依旧跟不存在一样。
后来,母亲轻轻推开他的房门,一道刺眼的光弧照进来,弄得他头痛。她轻声细语地问:“拜伦,你醒着吗?”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他试着沉重地呼吸,就像在熟睡中那样。他听见她踩着地毯吱吱作响的脚步声,闻到她身上的甜香,然后咔嗒一声,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你没事吧?”第二天早上她问他。又到了周五,他正在浴室刷牙。一开始,他不知道母亲站在身后,直到他感到她的手搭在他肩膀上。他肯定被吓得跳了起来,因为她笑了。她的头发如同一团金色的云,围绕着她的脸,她的皮肤就像冰激凌一样细腻。
“今早你没到我房间来等闹钟响。我想你。”
“我睡过头了。”他没法转身看她。镜子里的儿子对着镜子里的妈妈说话。
她微笑:“嗯,你睡着了就好。”
“是的,”他说,“你呢?”
“我什么?”
“睡得好吗?”
“哦,是啊,”她说,“我睡得很好。谢谢你。”
他们一时陷入沉默。他感觉他们俩都在搜寻最能让人接受的词语,就像母亲在父亲到来之前试衣服那样,轻轻穿上它们,叹口气,又把它们轻轻脱掉。然后露茜穿着校服叫起来,他们俩都笑了。他们大笑,笑了很久,就仿佛不用说起某件事让他们如释重负。
等笑声消失后,她说:“你看起来脸色苍白。”
“你不会去找警察吧?”
“警察?为什么我要那么做?”
“因为迪格比路那个小女孩。”
她摇摇头,仿佛无法理解他为何又说起这件事。“我们昨晚已经谈过了,根本没什么小女孩。你搞错了。”
“可是我看到了,”他开始大叫起来,“我恰好坐在车窗旁,我看到了整个过程。我看见了额外增加的两秒钟,然后我看到那个小女孩。你没看到是因为你在开车,是因为有雾。”
他母亲用手捂着额头,然后用手指梳过头发,就仿佛在清理出一个空间,好透过它看过去。她慢慢说道:“我也在车里,什么都没发生。我知道,什么都没发生,拜伦。”
他等着她再说点别的什么,但母亲只是望着他,一语不发。于是,他们俩之间只剩下她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她说的那些词语在他们头顶上方振动,像回声一样穿过他们的耳鼓,甚至在这沉默中他们也听到一个声音:“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没发生,拜伦。”
不过,它确实发生了。他知道。
父亲周末回家,因此拜伦没机会再同母亲说起那次事故。只有等到父亲在书房里检查这个月的账目时,他才发现她独自一人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不时拿起什么东西,又将它们放回去,目光游离。当父亲在门口出现说他有疑问时,她用手飞快地捂着脖子,睁大了眼睛。“账目里有一处空白。”他说。
“一处空白?”她把这个词语重复一遍,仿佛不知道它的含义。
“这不是头一次了。”父亲说。他依旧一动不动,但拜伦的母亲回去拉直那些已经拉直的东西,抬起手,把手指放到嘴里。“我无法想象账目里怎么会出现空白。”她说。她允诺将来更加细心。
“我希望你别再那么做。”
“我说了,这是一个失误,西摩。”
“我的意思是,你的指甲。我希望你别咬它们。”
“哦,亲爱的,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太多了。”她笑了起来,出去打理花园。又一次,父亲在周日早上就走了。
进入第三个星期后,拜伦就像影子一样跟着母亲。他望着她在水槽里洗东西。他望着她在蔷薇花床里掘土。那上面开满了花朵,他几乎都看不到枝条了。花朵全都是粉红色、软塌塌的,就像满天繁星一样覆盖着塔状花架。夜里,他听着母亲在楼下的留声机上放音乐。而他脑子里只想着迪格比路。他无法相信自己居然把事情告诉了她。母子之间出现隔阂,这还是头一次,它就像那道将池塘与草地隔开的栅栏,这是因为她相信的是一回事,而他知道的是另一回事。这种隔阂甚至暗示他正在以某种可怕的方式谴责她。
他希望自己能把这件事告诉詹姆斯。周二的午餐上,他大着胆子问詹姆斯:“你有秘密吗?”
詹姆斯一口吞下叉子上的肉派,然后说:“是的,我有秘密,拜伦。”拜伦向左右看了一眼,确保没有别的男孩偷听。沃特金斯正在玩一个新的橡胶气球,它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其他人都忙着把它放到长凳上,坐到它上面,挤压它,哈哈大笑。“怎么啦?你有吗?”詹姆斯不再咀嚼他的肉派,而是望着拜伦,等他回答,眼神中透露出强烈的探寻意味。
“我拿不准。”拜伦感觉体内涌出一股肾上腺素,仿佛要从一堵墙上跳下来。
“例如,有时我会把手指浸在我妈妈的旁氏面霜瓶里。”詹姆斯说。
在拜伦看来,这似乎算不上什么秘密,但詹姆斯继续慢慢悠悠、小心翼翼地讲述着,拜伦还以为他要讲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我只使用一点点。我在她没看见的时候这么做。这样一来我就不会长皱纹了。”詹姆斯说完继续嚼他的肉派,喝上几口水,将它们冲进肚子。等到他不再说话并给肉派加上一点盐时,拜伦才意识到他已经讲完了。
“我不明白。你没有皱纹啊,詹姆斯。”
“那是因为我用了旁氏面霜,拜伦。”
这是詹姆斯懂得未雨绸缪的又一个例子。
拜伦决定为自己告诉母亲真相这件事做出补救。放学后,他跟着她走进杂物间,她从里面挑出脏衣服,准备放进洗衣机洗。他跟她说,他错了,这是他的错,她在迪格比路什么都没做。
“请别再说这件事了好吗?”她说。这无疑很奇怪,五天来,他第一次提到这事。
拜伦把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上,站稳了,仿佛他在地板上占据更小的空间就不会那么碍事。“你瞧,根本没有任何证据,”他说,“汽车没有受损。”
“请把淀粉浆递给我好吗?”
“如果我们当时撞到了那个小女孩,‘美洲豹’上就会有凹痕。”他把淀粉浆递给她,她在白色衣物上洒下很多。“可是车上没有凹痕,”他说,“我检查过了,我检查了好几遍。”
“啊,那就好。”
“而且没人在迪格比路看见我们。”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拜伦。我们可以开车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很想说:“可是,父亲说过我们不该到迪格比路去,我们应该恢复绞刑。在我看来,这两样都没有多少自由可言。”但这句子很长,他感觉现在说这些不是时候。母亲把要洗的衣物塞进洗衣机的滚筒,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拜伦一再说自己很可能搞错了,但她已经走去厨房了。
然而,那天下午,他开始意识到她正在考虑他说的话。虽然她表示反对,但他好几次看到她望着落地窗外,手捏着玻璃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父亲打电话来检查家里是否一切正常时,她说:“抱歉,你说什么?”他把话重复一遍,而她竟然提高了嗓门:“亲爱的,你以为会发生什么呀?我没见任何人。没人知道我住在哪儿。”她用颤动的笑声结束电话,那笑声在半空中戛然而止,听起来好像她并不觉得这有多么好笑。
为什么她会这样忘掉事实?毕竟,克兰汉宅举行过圣诞节派对,班上所有同学的妈妈都知道戴安娜住在哪里。他认为这个错误更加证明了她的焦虑。
“抱歉,抱歉,西摩。”母亲对着电话说。她挂掉电话,却没有动。
拜伦再次尝试安慰母亲。他解释说,虽然他早先说的话并不是真的,虽然她真的撞到了小女孩然后驾车离开了,但那次事故并不是她的错。“什么?”母亲说,仿佛她和他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她摇摇头,要他从她身旁离开,她有事情要做。
“事实上,”他说,“那不是正常的时间,而是增加上去的时间,本不该存在的时间。如果他们没把钟表停下来加上两秒,那一刻本来不存在。没人能够指责你,因为这不是你的错。没准其中有阴谋,就像肯尼迪总统被刺或登月一样。”重复詹姆斯的话赋予这些词额外的分量,不过拜伦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母亲似乎有点不以为然:“他们当然登上了月球。时间当然也没有停止。分分秒秒都是完整的,时间不断向前走。”
他试着解释,或许时间并不是那么可靠,但她已不再听他说话。当孩子们喝茶时,戴安娜翻阅自己的杂志,但她翻得那么快,不可能真的在阅读。她安排孩子们洗澡,但忘记在洗澡水里加上疯狂泡沫浴液。晚上,当露茜一如往常地询问母亲能否用各种可笑的声音给他们读故事时,她叹了口气说:“难道一种声音还不够?”
那晚,拜伦躺在床上,大部分时间无法入睡,试图想出帮助母亲的办法。第二天早上,他感觉如此疲惫,几乎无法动弹。父亲又来电话了,像往常那样,母亲向他保证家里没别人。“甚至送牛奶的人也没来。”她笑着说,又飞快解释道,“不,我并非无礼,亲爱的。”当她听他回答时,她用鞋尖戳着地毯,一次又一次。“我当然关心。我们当然想见你。”她再次把电话听筒挂上,注视着它。
拜伦陪着露茜到她学校去,然后同母亲走回车上。戴安娜不断地叹气,什么都没说,只是叹气。他确信她正沉思默想什么痛苦的事情,肯定在想那次事故。
“没有人知道。”他说。
“你说什么?”
“如果有人知道,他们现在已经逮捕你了,但他们没有。《泰晤士报》上没有提到,《全国新闻》也没有相关的报道。”
戴安娜向上摊开手,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你还有完没完?”就在他们快要走到人行道上的时候,她突然健步如飞,为了跟上她,拜伦不得不在一旁一路小跑。
来到车旁,母亲把手提袋扔到人行道上。“看吧,”她用手指指着银色的车体说,“上面什么都没有。因为在迪格比路上没有发生事故,所以车上什么都没有。你搞错了,那都是你的想象。”
她把裙子扭拉到膝盖上方,几乎在人行道上跪了下来。她指着引擎罩、车门和引擎。其他妈妈陆续到达这里,朝自己的小汽车走去。戴安娜没有抬头看她们或打招呼,她盯着拜伦,仿佛其他人都无关紧要。“你看看,你看到了吗?”她不断地说。他不得不冲着那些妈妈微笑,表示这里一切正常。他那么努力微笑着,感觉脸都笑疼了。现在他只想钻到车里。
拜伦俯身靠近母亲:“我们到家里再说好吗?”
“不,”她说,“我受够了。你没完没了。我走进花园,我去洗衣服,你还在说那件事。我想让你看到一切都很好。”她的手指滑过车身上的油漆,让他看看它有多么光滑。她说得对,车身就像刀刃一样闪闪发亮,在热气和阳光中闪烁。在它的映衬下,她的指甲就像一些小小的蚌珠。“上面一道划痕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你看到了吗?”她弯下腰,把脖子伸到车身下方,“你看到没,你看到没,宝贝儿?”
拜伦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开始涌出泪水。现在他明白了。他明白自己肯定是弄错了,根本没发生事故,他自以为看到了什么,其实完全是错的。羞耻如热气般充满他的身体。母亲发出一声叹息,从车旁向后退缩,双手捂住脸。
“怎么啦?”他说。
她试图站起来,但裙子太窄,她无法挣开腿。她仍然用双手捂着嘴,似乎想把什么堵在里面。
拜伦瞥了一眼车子,但他什么都没看到。他扶着母亲站起身,她背对“美洲豹”站着,仿佛看着它让她无法忍受。她脸色煞白,满眼惊恐。他不知道她是否就要呕吐。
拜伦屈膝跪下。他用手指按住沙石,朝她示意的地方望去。车子下面有股热烘烘的汽油味,但他什么都没看到。然后,就在他要笑着说“别担心”时,他找到了。他找到了证据。他心跳得那么快,仿佛有人在敲门。仿佛他们真的在他体内,从里面乒乒乓乓地敲着他的全身。他弯下腰,再靠近轮毂罩一点。
“上车吧,”戴安娜喃喃地说,“赶快上车。”
就在那里。就在镌刻着“美洲豹”标记的上方,有一道小小的刻痕,顶多只有一个金属刻痕或一道抓痕那么大。他想不起来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发现。它是红色的,像那辆自行车那样的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