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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的那一天》第一章 内情 又一次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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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艾琳离开咖啡馆五天后,吉姆再次与她相遇。雪已经开始融化,白天,一块块雪从树上滑落,到处是滴滴答答的水滴声,以及雪融化时的啪啪声。当大地重新显现,它被积雪遮蔽的颜色——绿色、棕色、紫色,看起来过于刺目,过于艳丽。只有沼泽上还残留着一片披肩似的积雪。

吉姆下班了,正要离开大门前往停车场。街上光线阴暗,人们下班后正陆续返家。路灯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洒下橘黄色的光,街道镶边石上,一条条脏兮兮的冰堆得如同山脊。为了安全地穿过马路,吉姆朝环岛走去,这时一辆栗色的福特雅士车呼啸而过。它的后车窗上贴着一张贴纸——我的另一辆汽车是保时捷。伴随着一声急刹车和一股焰火的金属气味,那辆汽车在马路上的让路线前猛地停下来。吉姆在它后面迈出脚步。

一辆停得好好的车不会毫无明显理由地改变想法、掉转方向,但那辆福特做了这两件事情。它一声咆哮,突然喷出一股烟来,似乎是跳跃着往后退去,然后再次摇晃着刹了车,刚好撞到吉姆身上。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情,接着便感到一阵疼痛。痛感如闪电般穿过他的身体,从脚趾开始,经过整条腿传进他的脊椎。

“哎呀!”街对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那辆福特车的副驾驶座一下子打开,她冒了出来。或者说,她的脸倾斜着冒了出来。她肯定是从驾驶座跳过来的。一头蓬松的红色头发出现了,还有一双睁大的眼睛。他们俩之间只隔着她那辆汽车。

“这他妈的到底是……”错不了,就是她。

吉姆举起双手。如果手中握着一面白旗,他也愿意挥舞几下。“我……我……我。你的车……你的车……”他脑子里有很多话要说,而这辆1105公斤重的福特雅士正压着他的靴子前端。

艾琳注视着他,目光满是迷惑。他同样注视着艾琳,不知何故,脑子里一下子蹦出当天早上看到的一朵绣球花的形象,那粉色如此鲜艳,显得有些俗气。他还记得自己想用双手捧着它的脑袋,保护它,直到春天到来。

艾琳和吉姆继续注视着对方,两个人都没有动,他想着绣球花,她咕哝着:“该死!”直到马路对面那个声音再次大叫起来:“停车!停车!出事了!”

这些词语暂时还毫无意义。接着,吉姆意识到它们意味着什么,顿时感到一阵恐慌。他可不想碰到这种事,必须阻止它发生。他大声叫道:“没事。”人们开始注意到这边。他挥舞胳膊,就仿佛艾琳突然插过来挡在他的路上,而他只要猛烈地挥挥手就能让她飘走。“快走!”他这样大叫着,或者是与此类似的词语。“快走!开车走吧!”他的态度近乎粗鲁。

艾琳的头缩了回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她驾车向前驶去。当她拐弯时,副驾驶座一侧的车轮剐到了镶边石。

刚才大喊大叫的那名男子现在躲闪着避开一辆辆汽车,冲过马路。他是个黑头发的小伙子,穿着皮夹克,脸瘦得就像骷髅。他呼出的气息撞击着冷空气,形成一股股小小的烟雾。“我记下了车牌号,”他说,“你还能走路吗?”

吉姆说,他肯定自己能走路。现在艾琳的后车轮已经离开他的靴子,他感觉自己的脚轻得惊人,仿佛是用空气做的。

“你希望我报警吗?”

“我……我……”

“叫辆救护车?”

“不……不……”

“给你。”小伙子递给吉姆一张纸条,上面用潦草的笔画写着那辆车的信息。字迹有些幼稚。

吉姆叠好纸条,塞进口袋。他脑子里一团混乱,挣扎着想将各种念头联系起来。他被车撞了,而且受了伤。他只想躲在露营车里脱掉靴子,检查自己的脚趾,别再让其他任何人碾压他或威胁说找来什么让他害怕的人。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只把小伙子给的纸条折叠了一次。应该先叠两下,然后再叠一下。毕竟发生了事故,他应该举行那套仪式,哪怕就在这里的人行道上。但事已至此,他已经做错了事情。尽管天气寒冷,他还是大汗淋漓。然后他开始哆嗦。

“你确信自己没事吗?”小伙子说。

吉姆想在口袋里重新折叠那张纸条,只是不知怎的,它被兜里的钥匙链缠住了。

小伙子瞪着眼睛,说:“那辆车是不是也撞到你的臀部了?”

好啦,这下叠好了。他把纸条叠了两次。“是……是的。”他告诉自己,因为现在已经安全了。

“真的吗?”小伙子说,“可恶!”

现在安全了,但吉姆仍然觉得不安全。一些可怕的想法在他背后鼓噪,他能听见并感觉到它们。需要更多的仪式。他只知道,只有看见数字2和1时,一切才会平安无事。他得找到这些数字,立刻找到这些数字,否则一切会变得更糟。“帮……帮……帮个忙。”他一边扫视着从身边经过的那些车的车牌一边说。

小伙子扭头瞥了一眼身后。“救命!救命!”他大叫着。车流开始放慢速度,但没有一辆车的车牌上有吉姆想要的数字。

如果抓紧时间,他还能回到超市去。咖啡馆已经关门,但商店应该还开着。他可以到个人卫生通道去,那里存放着二合一洗发水。这办法以前曾经奏效,就像紧急情况下贴的另一片橡皮膏。他想知道自己的脚是否仍然跟身体的其余部分相连。他得把手握成拳头,如此一来,那个年轻人就看不到了,但不幸的是,吉姆恰好挡住了另一个人的去路。她看到了一切。

“吉姆?出什么事了?”因为她没戴发网和橘黄色的帽子,吉姆过了一会儿才认出她来。这是那两个在超市咖啡馆里工作并说他有点“迟钝”的年轻姑娘之一。她有一头浓密的亮粉色长发,耳朵上有很多耳钉,看起来像做过装潢一样。

“你认识他吗?”小伙子问。

“我同他一起工作,就在上面的咖啡馆里。他负责擦桌子,我准备食物。”

“他被一辆车撞了。”

“是车祸吗?”她睁大眼睛。

“那司机连车都没停。”

她瞪大了眼睛:“肇事逃逸?不会吧!”

“他说他没事,但他受到了惊吓。他需要去医院,照个X光。真可怜。”

姑娘嘴角向上一弯,露出一个微笑,仿佛意外地尝到某种美味。“吉姆,我们送你去医院好吗?”她说。她本无须靠得很近、用夸张的腔调说出那几个词或大叫,仿佛他是聋子或理解力迟钝似的,但她做了所有这三件事。

吉姆摇摇头表示否定:“我……我……我……”

“我知道他。我理解他的话。他是在表示同意。”

就这样,吉姆发现自己钻进一辆微型出租车,被挤在两个似乎很健谈的年轻人中间。他需要看到数字2和1,否则这姑娘会受伤,这小伙子会受伤,这个微型出租车司机,以及所有那些蜷缩在冬衣里的行人都会受伤。吉姆尝试着深呼吸,尝试着清空头脑中的杂念。但他眼前所见只有灾难。

“瞧,这可怜的家伙在颤抖。”年轻姑娘低下头对那小伙子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道:“顺便说一句,我叫葆拉。”

“这名字真酷。”小伙子说。

会有救护车赶来,会有很多医生,到处会有人受伤。当出租车拐进医院停车场时,他想起了这个地方,一阵阵疼痛在他体内扭动。

她说:“我的父母用那位歌手的名字给我起名。那个死去的歌手。”

小伙子点点头,仿佛一切真相大白,他望着她,咧嘴一笑。

当护士们带患者去治疗时,他们通常会让患者穿宽松的衣服。这不是什么难事,反正他们经常互相穿戴对方的衣物。“今晚谁挨电击?”他听见一个老病人第一次问道。他们默默地走过走廊。医院里有几道用作入口的门和几道用作出口的门,这样一来,那些即将接受治疗的病人就不会碰到那些刚治疗过的病人。

手术室里,医务人员令人安心地对他微笑,包括那位精神病医生、几名护士和一名麻醉师。他们让他脱掉拖鞋,坐到病床上。必须赤着脚。他的护士解释说,这样他们就能在他发作时看到他那些脚趾的运动。吉姆弯腰脱掉拖鞋,但他颤抖得太厉害,差点摔倒了。他希望他们笑,因为他希望他们和善一些,不要伤害他,于是他拿自己的脚开了个玩笑,拿双脚的长度开了个玩笑,他们全都笑了起来。每个人的举止似乎都彬彬有礼,而这让他更加害怕。那名护士将他的拖鞋踹到床底下。

“这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说,“你必须放松。别抗拒,吉姆。记着深呼吸,像我们教你的那样。”

护士抓起他的一只手,麻醉师抓起另一只。他很幸运,一个声音说,他的静脉这么好找。他的手被扎了一下,他的指关节、胳膊和脑袋一点一点地麻木了。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间宿舍传来女人的笑声,以及花园里乌鸦的叫声,然后就觉得女人们飘来飘去,声音也消失了。

吉姆在另一个房间醒来,旁边还有其他病人,他们静静地坐着。一名男子朝着一个桶呕吐。他的脑袋发沉,就好像它长得太大,颅骨无法容纳。桌上有几杯茶和一个家庭混合装饼干盒。

“你必须吃点东西,”护士说,“吃点东西后,你会感觉舒服些。”她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华夫饼给他,华夫饼的气味袭入他的鼻孔。他也能嗅到呕吐物的气味,以及护士身上的紫罗兰香气。一切气味闻起来似乎都过于强烈,他感觉更不舒服了。“其他人都在吃东西。”护士说。

她说得对。他们都在各自护士的陪伴下,坐着喝茶、吃饼干,每个病人的额头上都有两个红色的标记,似乎这些灼伤的地方一直存在。没有人说话。他看见了,目睹这一切真可怕,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又看不到了。他不知道自己的额上是否也有标记。等到他想起来去看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天,甚至更长时间。情况就是这样的。时间比以前更破碎,就像将一把羽毛扔到空中,看着它们飘飘荡荡。时间不再一刻接一刻地流动。

*

急诊室的等候室人满为患,仅够人们站着。葆拉说,因为现在是周末,她爸爸周六晚上总是待在急诊室。屋子里有几个满脸鲜血、眼睛紧闭的男子,一个仰着头面色苍白的男孩。“我敢打赌,那孩子的鼻子跑进了豆子。”葆拉说。有个女人伏在另一个女人肩膀上哭泣,还有几个人打着临时绷带和吊带。每次救护车的医护人员用手推车推着病人进来时,所有人都会扭过头去。只有葆拉久久注视着,目光专注。

她向接诊台的护士解释说,吉姆被车撞了,是肇事逃逸。接待员回答说,她需要几个简单的信息——他的姓名、住址邮编、电话号码以及他的家庭医生的地址。

“吉姆。”葆拉说,并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因为别人都在等待着,而他什么都不说,只是哆哆嗦嗦。

“还有身份证明。”那女人补充道。

但吉姆几乎什么都没听到。这个问题像被一连串新的记忆击中,如此幽深而狂野。他奋力保持站立,但感觉那只脚仿佛被切成了两块,钻心的疼痛似乎与他脑袋里的疼痛遥相呼应。思考这么多的事情让他不堪重负。他抓住接诊台的窗口,嘴里嗫嚅着:“电话,你……你好!笔,你好。”

葆拉的嗓音打破沉寂。“没事,他和我们是一起的。你能记下我的地址吗?他的各种记录应该全都保存在贝什利山。”她暗示说,“他在那里待了好多年,不过他完全无害。”她做了个鬼脸,预示着她嘴里就要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些词语,“他对植物和各种东西说话。”

“请坐。”接待员说。

一张蓝色的塑料长椅空出来后,吉姆请葆拉坐下,但她笑起来,欢快地说:“受伤的是你,你才是被汽车轧到的人。”她说话的时候,声调不断上升,似乎每句话的末尾都高高悬挂在空中,就像被人反复领到一处悬崖上并被留在那儿,这让吉姆感到眩晕。与此同时,那个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零钱,塞进自动贩卖机的投币口。他啪的一声拉开一罐泡沫饮料的拉环,递给吉姆和葆拉。

“我不喝。”吉姆说。他几乎无法吞咽。哪里都看不到数字1和2。

“我喘不过气来。”葆拉说。“是因为压力,”她补充道,“压力会让人产生可笑的反应。我认识一个人,因为压力,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掉光了。”

“不会吧。”小伙子说。

“有个人吃了贻贝后,心脏病就发作了。还有一个女人,被一口止咳糖浆呛死了。”

一名护士叫了吉姆的名字,招呼他到一间小病室去。她穿着白大褂,看起来跟其他白大褂差不多,他一时怀疑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诡计,目的是再次给他做治疗。他起来时差点摔倒。

“应该让他坐在轮椅里,”葆拉说,“真过分。”

那名护士解释说,照完X光才有轮椅,于是葆拉搀着吉姆的胳膊。她抓得太紧,他想尖叫,但她心地善良,他决不能叫。护士穿着橡胶鞋,踩在绿色的漆布地板上吱吱作响,仿佛有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卡在鞋底上。她审视一眼自己的写字板,示意吉姆到床上去。他颤抖得太厉害,他们只得抓住他的胳膊,扶他坐到床上。等护士拉上小病室的塑料窗帘后,电极上的铬合金铃声尖叫起来。葆拉和小伙子走到病室另一端,吉姆的靴子从床尾朝他们伸了出来。他们看起来有些担忧,但又充满热心。每次小伙子动弹一下,他那件短夹克都会像塑料椅那样咯吱咯吱地响。

“我听说他遇到了车祸。”护士说,然后再次询问吉姆的姓名。

这次葆拉没有迟疑,她提供了吉姆的姓名。

“我叫戴伦。”小伙子补充道,虽然没人问他。

“不会吧。”葆拉说。

“确实是的。”戴伦说,听起来仿佛他自己也感到吃惊。

护士的眼珠子转了一下:“我们回到车祸上来好吗?你们报警了没?”

戴伦做了个显而易见的鬼脸。他长篇大论地描述那名司机怎样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倒车。此时吉姆已心不在焉,他想起艾琳在他面前露出的困惑表情,仿佛她变成了别的什么,不是她表面上的那个人,而是被禁锢在她体内的另一个人,她自己的一个脆弱缩微版,像俄罗斯套娃中最后的那个。

“他不想指控。”葆拉说,“说句题外话,我认识一个出车祸的女人,她两条腿都没了,只好装上塑料假肢,到了晚上就把假肢放到床底下。”

“不会吧。”戴伦说。

护士要求看看吉姆的脚。谢天谢地,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等到他们准备离开医院,已是晚上10点半了。X光显示吉姆的脚趾没有骨折,但值班的年轻医生怀疑他的韧带受伤了。为保险起见,他们给吉姆打了蓝色的石膏,一直打到了膝盖,又给他开了一瓶止痛药,借给他一副国民保健服务提供的拐杖。

“我一直想要一副拐杖。”葆拉告诉戴伦。

“我打赌,你那样子会很可爱。”戴伦说。他俩满脸绯红,就像圣诞树上的红色装饰球。

“吉姆还算走运,”护士补充道,声音中透着迷惑,“由于他的靴子莫名其妙地很长,因此他受的伤被降低到最小限度。”她递给他一份保养石膏的说明书和一张两周后做复查的预约单。当她询问吉姆是否愿意指认那名司机时,他结结巴巴、极度困难地吐出那个词:“不……不……不用了。”护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建议葆拉在吉姆从惊吓中恢复后让他联系警察。就算他不希望提出指控,也会获得受害者援助以及电话咨询。今非昔比,心理学不再是个禁忌字眼,现在有各种各样帮助受害者的策略。

这对年轻人坚持又叫了辆微型出租车,把吉姆送到那个住宅区。他们拒绝接受他的钱。葆拉跟戴伦聊起她目睹过的若干事故,包括机动车道上一次真实的连环车祸,以及她朋友的耳朵被发钳烫伤的事。吉姆疲惫不堪,只想睡觉。他的折叠床连同床上的毯子和枕头似乎在黑暗中逐渐显现。他都能听见折叠床铰链发出的吱吱嘎嘎声。

他们刚经过那块提醒司机小心驾驶的牌子、绿地和旱冰场,他就要求下车。

“可是你的露营车在哪儿呢?”葆拉说。她瞥着那些密集的住宅和遍布克兰汉村的圣诞彩灯,它们不停地闪烁,就像顽固的头痛。吉姆指着那个死胡同说,他就住在末端。那是路的尽头,再往前就是沼泽了。在他露营车外的远处,一阵狂风吹来,林子里黑色的树枝随风摇摆。

葆拉说:“我们可以送你进去,还可以帮你烧壶水。”

“你可能需要帮助。”戴伦说。

但吉姆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从未有别人踏进露营车一步,那是他自我的最深处,绝不能让人看到。想到这些,他感到一阵灼痛,就像一道新张开的裂缝,将他和其余世界分隔开来。

“你确信自己没事?”戴伦问。

吉姆点点头,因为他无法开口说话。他向出租车司机挥挥手,表示自己很好,很愉快。

在这个小区外,黑漆漆的沼泽像固体一般巍然耸立。一层层的泥土和野草沉积下来,化为岩石,无始无终。一轮古老的月亮照着这片土地,成千上万的星星穿过岁月,送来点点星光。如果此刻这片土地伸展开来,张开大嘴,吞下那些房屋、道路、高压线铁塔和灯光,就不会留下人类的任何踪迹。这里将只有黑暗、沉睡的山丘和亘古如斯的天空。

那辆微型出租车穿过绿地,尾灯亮着。拐过那道弯,它嗖的一下就不见了,只留下吉姆一个人,望着这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