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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停止的那一天》第二章 外力 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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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上午,吉姆都穿着圣诞老人的服装坐在椅子里,想念艾琳;整个上午,她都没有出现。有时他的大脑会戏弄他。他看见一个身材健壮、穿着绿色外套的人从停车场走来,在那一瞬间,他屈服于幻想,以为那就是她。他甚至想象他们之间会聊些什么,大部分话题都跟他在超市自动门边无意中听到的闲聊有关。真实的交谈和他想象的只有一个区别:后者总是以艾琳邀请他去喝一杯而他欣然接受为结尾。

然而,从他身边经过的外套从来就没有冬青绿的。那些女人也从不吵吵闹闹。她们身材苗条,外表整洁,看起来全都一样。只有在看过所有这些不是艾琳的女人之后,他才明白真正的艾琳是什么样。为了让自己假装她就在眼前,他必须承认她不在。这让对她的思念似乎变成了两倍。

他想象在一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带她去看洒在沼泽上的银光,欣赏黎明之美,一只鹪鹩从空中掠过,轻如思想。沼泽上有棵苹果树,它的果子仍然悬挂在没有树叶的树枝上,就像一些冰冻的红色装饰球,他也想带她去看这一切。他还想带她去看冬日的夕阳,落日的余晖给云朵边缘镶上了一圈粉色,并把最后几缕红光打在她的面颊、嘴唇和头发上。

但她绝不会发现他有何魅力。他瞥着男厕小便器上方的镜子,看到一团灰白的头发和两只凹陷的眼睛。他试着微笑,结果发现面部皮肤上布满一条条褶皱。他试着不要微笑,结果面部皮肤便松松垮垮地耷拉下来。他现在已经过了恋爱的年纪。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向他示爱,但都没有结果。他记得曾经有一位护士告诉他,他有一张漂亮的嘴。那时他还年轻,她也是。医院里也有一些女病人看着他,她们在花园里望着他,对他招手。甚至在离开贝什利山后,他也曾有过几次邂逅。例如那个请他去耙落叶的女人,是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士,曾多次邀请他同她一起去吃兔肉馅饼。当时他才三十多岁,他喜欢她。但他感觉那就像假装自己是一只光彩照人的新茶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发际线已经出现裂隙。他没有理由接近任何人,因为那时他还得每天做那些仪式。此外,他也知道自己爱上别人时会发生什么,知道自己介入别人的生活后会发生什么。

午餐休息时,吉姆换上他在咖啡馆的工作制服,来到超市。他发现自己来到文具区,注视着各种各样的笔。油性记号笔、中性笔、凝胶墨水笔、伸缩笔、荧光笔,五颜六色,甚至还有一种修改笔。看着这些用途各异、亮闪闪的笔,他明白了艾琳的观点:为什么要把奄奄一息的东西当礼物送人?他精选了一套笔,在收银台上付了钱。他没敢看收银员的眼睛,后者却认出了他橘黄色的帽子和T恤,说:“楼上的情况如何?商店里门可罗雀,这是经济衰退。就算超市已经重新装修,谁又会开车一路穿过沼泽来这里购物呢?如果明年还能保住工作,就算走运了。”

他想着艾琳鞋带上的蝴蝶结,胃里有种发慌的感觉。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的地址?为什么你想要她的电话号码?”当他问是否有人知道艾琳住在哪里时,葆拉说。

吉姆想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我希望你已经去警察局告她了。”那个小个子姑娘莫伊拉说,同时写下艾琳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葆拉补充说,她一直收到那些提供免费服务的律所发到她电话上的信息。

“你就该那么做,”莫伊拉说,“你应该起诉。”

“我知道有人曾经在一个家具店磕破了脑袋,结果得到一张沙发床和免费的餐券。她靠着吃斯堪的纳维亚肉丸过了整整一年。”

“你们全都无事可做吗?”米德先生在备餐室大叫。

事实上,米德先生这会儿火气大着呢。人力资源部在年终前审查了各项销售数据,发出一封紧急邮件。生意严重下滑。他们要求本地的各个地区经理周六放假到附近一个精英中心参加培训。他们将跟演员们待上一整天,学习提高绩效和团队建设的技巧。培训包括演示和角色扮演练习。“他们难道不知道现在是圣诞节前的一个星期吗?他们不知道我们有工作要做吗?他们不能那样用个临时通知就把我们调走。我们都快忙得脚不沾地了。”米德先生说。

吉姆、葆拉和莫伊拉扫视了一眼空荡荡的咖啡馆。店里只有一位顾客。“嗨!各位。”戴伦叫道。他竖起大拇指,以免他们忘记他是谁。

到了周一,等米德先生热情洋溢地从精英中心回来后,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问顾客和员工过得怎样。当他们回答说自己还好或者就那样时,他会用悦耳的声音说:“好啊,好啊。大家都很棒。干得好,你们。”这是表示肯定,他说,是当下的力量所在,这将是一个新的开端。

“他很可能要被炒鱿鱼了。”葆拉对莫伊拉说。

米德先生发自内心地大笑起来,仿佛她非常滑稽可笑。

米德先生说,咖啡馆生意不好的原因是自信心不足。咖啡馆对自己没有信心,它表现得不像一家成功的咖啡馆。葆拉用稍息的姿势站在那里,抄着手听他说。

“那是否意味着我们要扔掉橘黄色的帽子呢?那是否意味着吉姆不需要穿得像个娘儿们?”她说。

“不,不,”米德先生叫道,愉快地笑起来,“橘黄色帽子是有用的。它将我们联系起来。吉姆的圣诞老人服装也很好地表达了善意。我们还需要更多那样的东西。”

“更多橘黄色的帽子?”葆拉半信半疑。

“更多joie de vivre(生活乐趣)。”米德先生说。

“更多什么?”莫伊拉说。

“你们可以赠送免费的饮料和小礼品。”戴伦说。他老是忘记自己是顾客。

“那会让健康安全部门不高兴的。”米德先生严肃地说,显然他脑子里已经另有想法,“同伴们,我们要做的是拥抱。”

“拥抱?”葆拉有气无力地重复一遍。

米德先生非常兴奋,不停地在两只脚之间转移身体重心。他张开双臂,扭动手指,吩咐他的几个员工靠近一点。葆拉向前走了几步,戴伦跟在后面。莫伊拉抚弄着头发,一步一挨地走过来。吉姆跛着脚,但其实他的动作更像蹚水。

“靠近些,靠近些!”米德先生笑起来,“我又不吃人!”

莫伊拉和葆拉拖拖拉拉地向前走。吉姆想知道,如果自己消失,是否会有人注意到。不是说一下子失踪,而是向后慢慢地走远、消失。

米德先生敞开怀抱,让自己的手够得着他们的肩膀。他的这支员工队伍围着他,僵硬得就像木板。“拥抱!”米德先生叫道,“过来,吉姆!拥抱!”他挥手示意他们再靠近点。挥手时,他的手指只有细微的动作,就像他帮助女顾客们停泊她们的路虎揽胜车那样。

葆拉说:“戴伦怎么办?”

“他什么怎么办?”米德先生说。

“他是不是也要与我们拥抱?”

米德先生看着自己的三名员工,其中一名正在撕自己分叉的发梢,另一个像雷雨云一样愁眉不展,而最后一个似乎正在不易察觉地往后退。米德先生做了个妥协的鬼脸。“过来拥抱,戴伦!”他叫道。

戴伦急不可待地向前冲过来,一只胳膊搂住葆拉的腰,而另一只胳膊,也是最靠近米德先生的,却飘浮在半空中,仿佛它不属于任何人。

“给吉姆留个位置!”米德先生说。

葆拉迎着吉姆伸出她的手。他别无选择。他突然感觉很热,身体因为幽闭恐惧症而充血。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大喊大叫。葆拉的左手搭在他的右肩上,像只小鸟一般停在那上面。米德先生的右手沉重地落到他的左肩上。

“拥抱,拥抱!”米德先生欢快地叫道。空气中有柔顺剂的强烈气味,这种香气本来应该芬芳如夏日清晨,却让人想起某种特别不愉快的东西。“靠近点,靠近点!”

这群人默默地拖着脚步靠近。那些并不心甘情愿的脚在油地毡上发出摩擦声。他们靠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吉姆感觉眼前的一张张面孔飘浮起来。这种亲密让他无法忍受,感觉他们就像真空吸尘器一样将他吸了进去。他居高临下地站在这群人中间。“拥抱我,吉姆!”米德先生说。

吉姆抬起手,放到米德先生肩上。它就停在那上面,整只胳膊上上下下的肌肉都有些酸痛。“这不是很好吗?”米德先生说。

没有人吭声。

“当然,参加我们这次培训的有大约20人,”米德先生说,“包括高级管理层和高级职员。那些演员非常专业,当然。很不一样。”

“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葆拉说。

米德先生再次笑了:“结束?这才只是第一阶段。现在我要你们做的,我的团队,是想想站在你旁边的人。”

“什么,戴伦吗?”葆拉说。

“还有吉姆,”米德先生说,“想一些正面的东西。考虑一下你想怎样真心实意地评价他们。”

尴尬的沉默。“如果我们做不到呢?”莫伊拉终于说了一句。她的手放在米德先生的胳膊上。

但米德先生没有回答。他闭上眼睛,嘴唇嚅动着,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词语,准备吐露出来。吉姆也闭上眼睛,但他感觉这间屋子在飞快坠落,于是不得不再次睁眼。戴伦板起脸,面无表情。

“我想完了。”葆拉说。

“现在我们可以结束了吗?”莫伊拉说。

“不,不。我们得把那些话说出来。”

“说出我们的心里话?”莫伊拉重复一遍。她看起来愁眉苦脸。

但是米德先生笑起来,仿佛这非常可笑。“让我先来,这样你们就知道怎么说了。”他首先把头转向葆拉,“葆拉,我崇拜你。你是一位非常坚强的年轻女士。第一次面试你时,我有些担忧。因为你戴着鼻环,耳朵上还有那么多耳钉。我担心健康与安全部会找麻烦。但你教我学会不怀着偏见看人。”

葆拉的脸顿时变得粉红。米德先生继续说:“吉姆,你从不迟到。你是一名可靠的员工。莫伊拉,你给我们的工作场所带来创意气氛,我希望你母亲的皮疹很快治好。还有戴伦,我开始喜欢你了。”

“哇,那很好,”葆拉低声说道,“我曾认识一个女人。她给自己的所有朋友写信,告诉他们,她爱他们。第二天,你猜怎么着?”

“我不知道。”戴伦说。他是唯一仍然闭着眼睛的人。

“她的心脏病发作了。”

“言归正传,”米德先生说,“接下来谁想说几句?”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仿佛他们四个人全都不在这里。莫伊拉被她的一束特别有趣的头发吸引了。葆拉鼓起腮帮子,虽然嘴里并没有含着泡泡糖。吉姆嘴里发出一连串细小的噗噗声。米德先生叹了口气,有点失望,但还没完全绝望。

“来吧,我的团队,”他笑道,“肯定有人有积极正面的话要说。”

一个声音轻轻地打破了沉默:“吉姆,你是个好人。你给所有桌子都喷上消毒剂,从不漏过一张桌子。米德先生,你有一些古怪的想法,但你希望世界变得更美好,还有,我喜欢你的车。莫伊拉,你的胸部很美。”

“谢谢你,戴伦。”米德先生说。只是戴伦显然还没有说完。

“可是葆拉,哦,葆拉。我爱你思考时吮吸手指头的样子,我爱你光滑如蜜的肌肤,我爱你耳朵后面那块柔软的皮肤。当你说话时,我只想永远坐着望着你。你穿的裙子很漂亮。你的眼睛就像圣诞节的坚果。”

有好一阵儿,谁都不说话了。但这种沉默跟刚开始的那种不同,这是一种孩子气的沉默,这种语塞跟奇迹有关,而不是跟判断有关。

“虽然那个叫艾琳的女人不在这里,”葆拉说,“但我很想对她说几句。”刚才还一声不吭的几个人一下子异口同声地笑起来。

“吉姆?”米德先生说,“轮到你了。”

可是吉姆正在发呆。在他脑子里,除了那个满头红发如火焰的女人,那双小小的脚,以及那件皱巴巴、努力将她包裹在里面的外套,再没有别的。他明白一次车祸的猛烈与急迫中所包含的真相。那名心理咨询师说得对——他必须坦白,必须承认过去,不管那意味着什么。而那个唯一的地方,那个唯一大得能够容纳他的混乱的地方,就是艾琳。他把这一点看得如此清楚,仿佛她在他脑子里大叫。她是他最后的机会和仅有的机会。

“打扰一下。”咖啡馆里有人叫道。

拥抱在一起的几个人顿时松开了手,就像一只长着好几个脑袋、戴着橘黄色帽子的野兽。一名顾客从备餐室那边用恐惧的眼神望着他们。

她说:“现在订一份节日特价三明治是不是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