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的第二周,贝弗莉每天都在克兰汉宅度过。她从早到晚都待在这里。有时,拜伦上床睡觉后还能听见两个女人在露台上聊天。她们的声音像长瓣紫罗兰和花烟草浓浓的甜香一样填满夜晚的空气。“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当贝弗莉戏仿名人或讲故事时,他的母亲会开心地大笑着说。有一天早上,他拉开卧室的窗帘,看到贝弗莉已经戴着那顶紫色的帽子坐在那里晒日光浴了,旁边的平底玻璃杯里装着饮料。要不是因为多了个珍妮以及一双白色的塑料靴子,他会以为她整晚都待在那里。珍妮稳稳当当地站在花园的桌子上。她膝盖上缝伤口的线已经没有了,也不需要贴橡皮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宁愿避开珍妮。
露茜直截了当地拒绝与她玩,说珍妮身上有气味。珍妮还把露茜那些“仙蒂”娃娃的头扯掉了。拜伦试着把这些脑袋重新安上去,可是要把它们脖子上的洞对准脊椎顶上凸出的塑料块需要技巧。他把那些脑袋和无头的身子放进一个鞋盒,盖上盖子。每次看到那些没有身躯、微笑的脸,他都会感到心惊。
与此同时,拜伦也在笔记本上继续记录贝弗莉和他的母亲见面的过程。詹姆斯寄给他一套秘密代码,其中包括替换掉字母表中的字母,以及为贝弗莉和戴安娜起的新代号(“X太太”和“Y太太”),但这套代码太复杂了,拜伦经常弄错。
两个女人一起听音乐。她们打开厨房门,在桌上架起留声机,这样就可以在露台上跳舞了。他的父亲挑选的唱片比较严肃,(“他生在哪个世纪啊?”贝弗莉说。)于是贝弗莉带了一盒自己的专辑。她们听着卡彭特兄妹和“面包”乐队的歌曲,她最喜欢的是哈里·尼尔森和唐尼·奥斯蒙德的两首单曲。拜伦站在起居室的窗前望着。贝弗莉的动作就像抽筋,包括大量摇头动作,而戴安娜在露台上平稳滑过,就像有一股水流卷着她。当戴安娜提出教贝弗莉舞步时,她们会手挽手地移动,戴安娜昂着脖子,胳膊在空中摆出姿势,而贝弗莉则埋头研究她的舞步。如此一来,虽然她们俩身高差不多,但看起来戴安娜要高一些。他听见母亲提出把她知道的一切都教给贝弗莉,可是,当贝弗莉问那些究竟是什么时,母亲却突然离开,说那什么都不是。如果留声机上传来《青涩初恋》或吉尔伯特·奥苏利文的一首歌,贝弗莉就会紧贴着他的母亲,她们俩曳着步子,在原地缓缓地转圈圈。最后,贝弗莉会回去喝饮料,从她那顶松软的帽子下瞪着眼睛。
“你真幸运,戴安娜,”她会这么说,“你简直是天生的美人儿。你的未来就在你的名字里,那是通往成功的门票。如果一个姑娘叫贝弗莉,她怎么可能成为人物?如果她有一个古典的名字,例如戴安娜、拜伦或西摩,结果就会很不一样。”
那个星期,贝弗莉开始借戴安娜的衣服。最初只是借一些小东西,如一双鞣皮手套来保护她的手不被太阳晒到。然后就是越来越大的全套服装。例如,当她将一杯黄色的饮料洒到衣服前襟上时,戴安娜会赶紧去拿一件自己的宽松上衣和铅笔裙。贝弗莉问能不能借双高跟鞋给她,因为她不能穿双凉鞋配那样的裙子。她穿着所有这些东西回家了。第二天,拜伦在笔记本里汇报说,那些衣物仍然没还回来。
“那些衣服都过时了,”贝弗莉说,“你应该买些更时髦的。”
“咱俩私下说说,”拜伦写道,“我相信她把它们偷走了。我现在也相信她一直把那只打火机放在自己的手提包里。”
出去购物是贝弗莉的主意。戴安娜开车带他们进城,把车停在百货商店附近。当她们试穿一些搭配的套装时,珍妮在栏杆之间晃来晃去,露茜皱着眉头。他们在卖酒的地方停下来,买了更多的蛋酒,并为孩子们买了一瓶樱桃可乐。当露茜说家里为保护他们的牙齿而不准他们喝含糖饮料时,贝弗莉哈哈大笑起来。“你们需要更好地享受生活。”她说。两个女人穿着她们的土耳其式长衫在露台上走来走去。看着她们,就像望着同一样东西切成了对比鲜明的两半:戴安娜一头金发,身材苗条,体态优雅;贝弗莉一头黑发,营养不良,总体来说,更呆滞一些。
午餐后,拜伦给他的母亲和贝弗莉端来柠檬汁,打断了她们的交谈。他听得出,那很重要,因为他的母亲和贝弗莉的头靠得那么近,戴安娜的满头金发就像是从贝弗莉乌黑的分发线上长出来的。贝弗莉正在给他的母亲抹指甲油。当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地毯时,她们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他小心翼翼地从托盘上取下两个玻璃杯,把它们放在杯垫上。这时,他听见母亲说:“那时我当然没爱上他,我只是以为自己爱上他了。”
他尽可能像进来时那样安静地缓缓退出房间。他想不起来母亲说了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想继续听下去,但同时又无法离开。接着花园里传来珍妮的一声疯狂大笑。他屈膝藏了起来,把自己挤压在起居室房门靠着大厅的一侧背后,因为他再也不想同珍妮一起玩了。现在她的腿已经痊愈,她似乎喜欢藏在灌木丛中,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冷不丁地朝他跑出来。太吓人了。他把眼睛紧贴在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上,能够看见那两个如同罩在一道光线中的女人。他伸手取出笔记本,就在他打开本子时,装订处吱呀一声,他的母亲抬头张望:“我听到了什么声音。”
“没事。”贝弗莉说。她让戴安娜继续讲下去。她把一只手放在戴安娜的手上。不知何故,看到那只手在那里停留的时间越长,拜伦就越希望她把它拿开。他的愿望如此强烈。
他的母亲开始说话。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因此他只能听到断断续续的一些词语,这些词语起初让他不明所以,他不得不把耳朵平贴在门缝上。她在说:“……一个老朋友。我们偶然相遇了……我并不想造成任何伤害。有一天……一切就从那里开始了。”
拜伦的笔在笔记本纸页上停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当他重新把眼睛贴到那道光柱上时,他的母亲已经仰靠在椅子上,正在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讲出来后,心里就轻松了。”她喃喃地说。
贝弗莉表示同意:“那当然轻松了。”她要戴安娜把另一只手递给她,这样她就可以把戴安娜的指甲全部涂上指甲油了。她说戴安娜待在克兰汉宅肯定非常孤独,而他的母亲一直望着自己那只握在贝弗莉掌中的手,说:“是的,是很孤独。有时我都孤独得无法忍受。但我现在想到的那个人,是我在我们搬到这里之前碰到的。其实就在西摩和我结婚后。”
贝弗莉的眉毛突然一扬,然后就停留在那里。她把小刷子浸泡在指甲油里。拜伦说不出为什么,但他总感觉她默默不语只是为了从他的母亲嘴里套出话来。
“西摩发现了。他是个聪明人,一眼就把我看穿了。如果我因为想买件小礼物或其他私密的东西而撒谎,他就会像一只老鹰一样找我的碴儿。尽管那时候我并不觉得特德是个谎言。”
“特德?”
“感觉他只是一个年轻朋友。”
“如果特德只是你的一个年轻朋友,我看就没什么问题。”
“哼!”戴安娜说,暗示其中存在问题,而且问题很大——尽管贝弗莉无法看出问题所在,“之后西摩就在这里买下了房子。他说乡村的空气对我有益。你得记住,是他给了我这一切。”
给戴安娜涂完指甲油后,贝弗莉递给她一支烟,用那只失而复得的打火机打燃了火。她警告他母亲不要动,否则就会破坏指甲油的颜色。戴安娜拿起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将烟雾喷到贝弗莉头顶上,它们像一些透明的手指那样在那里散开,消失了。
“你瞧,西摩需要我,”她静静地说,“有时发现他是多么需要我,我都感到恐惧。”
拜伦几乎无法动弹。他从未想过母亲会爱上除父亲之外的任何人,从未想过还有一个叫特德的年轻人。他的脑袋一阵阵发热,感觉天旋地转,一切都撞向他能够记得的那些事情,像翻转石头一样颠倒。他想弄明白其中的含义,看清它们隐藏的一面。他想起她提到过的那个喜欢喝香槟的男人,以及她以前曾造访迪格比路却未加解释。难道那就是她的意思?接着,戴安娜又继续说起话来。为了集中注意力,拜伦不得不将自己湿润的双手握成拳状。
“当我碰到西摩时,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那些爱上你然后就消失的男人。他们挤满了剧院。甚至也受够了那些在后台入口等待我们、给我们写情书和带我们出去吃饭的男人。他们全都有老婆。他们全都有家室,而他们从不……”她把这句话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仿佛害怕把它说完,或者是拿不准该怎样结束,“西摩很执着,也很传统。我喜欢那样。他给我送来玫瑰。他在我下午放假时带我去电影院。我们认识不到两个月就结婚了。那是一场不起眼的婚礼,他不想兴师动众,而我的朋友不是那种你愿意邀请来参加婚礼的人。我们不想让我的过去跟着我不放。”
贝弗莉嘴里发出一阵喷溅的声音,仿佛刚被饮料呛了一下:“等一下。你到底是做什么工作的?”
可是戴安娜什么都没说。她掐灭自己的香烟,直接伸手另取了一支。她笑了起来,那是苦涩的笑,好像她正望着自己却不喜欢她自己的模样。她又吸了一口烟,吐出一股幻影般的蓝色烟雾:“让我这么说吧,我继承了我母亲的职业。”
拜伦第一次感到无法在笔记本上落笔。他没法给詹姆斯打电话。他不想要那些词语。他不想理解那些事的含义。他飞奔着穿过草地,想把脑子里的想法抛在后面。珍妮笑着叫他等一等,他却跑得更快了。急促的呼吸刺痛了他的喉咙,他感觉两腿就像被剔掉了骨头,但他继续向前跑去。他从那些水果防护笼下爬过去,果香馥郁,悬钩子鲜红,荆棘尖利,一切都让他感到眩晕。他在那里坐了很久。后来,他听到母亲在房子里叫他,但他仍然没有动弹。他不想知道关于特德或父亲的事,以及母亲不愿提及的那份工作,而现在他已经知道,却不知该怎样让自己假装一无所知。如果詹姆斯没叫他记笔记该多好。他就这样躲在下面,直到窥见贝弗莉和珍妮顺着车道漫步而去,挥手告别。她们俩没有手拉手,贝弗莉昂首阔步地走在前面,戴着那顶紫色的帽子,而珍妮则围着她奔跑转圈。他看见贝弗莉停下脚步叫起来,不过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克兰汉宅在近晚的阳光下闪着白光,在它后面,沼泽锐利的边缘切入天空。
*
詹姆斯第二天一早就打来电话。他很兴奋,因为他正在做一个新的“完美行动”文件夹。他解释说,他重新绘制了拜伦那幅迪格比路的地图,因为拜伦那幅地图的比例尺不对。在他喋喋不休的整个过程中,拜伦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道窗户的对面,望着窗内的朋友却说不出话来。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詹姆斯问,“你有没有记录下什么?”
拜伦说:“什么都没发生。”
“你是感冒了还是怎么啦?”詹姆斯说。
拜伦擤了一下鼻子,回答说:“我有口臭。”
周末下雨了。雨水把花烟草、飞燕草和长瓣紫罗兰打得平伏在地。他的父母坐在房子里的不同地方望着窗外。有时他们会走过,其中一个会说句话,而另一个似乎只是心不在焉地听。接着,西摩说房子里有股奇怪的气味,一股甜味。他的母亲说,那肯定是她新买的香水。他问为什么那股气味在他书房里,他的镇纸在哪儿。既然说到丢失的东西,他又问起为何支票簿上又有一张空白存根。
戴安娜将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仿佛喝的是药。她说,肯定是她在清扫灰尘时移动了镇纸,她稍后会去找找。她坐下来准备让一家人吃饭,看起来疲惫不堪。
“你穿的什么啊?”他的父亲说。
“这个吗?”戴安娜有些吃惊,仿佛片刻之前她穿的还是一件截然不同的衣服,例如一件酒会礼服,或者雅加尼的两件式套装,“哦,这是土耳其式长衫。”
“这是一件嬉皮服装。”
“这是时尚,亲爱的。”
“但你看起来像个嬉皮士,像个女权主义者。”
“再要点蔬菜吗?”她给每只盘子额外多盛了三份煮胡萝卜和一汪金黄色的黄油。
父亲的声音如推土机般打破了沉默:“把它脱掉。”
“你说什么?”
“上楼去,把它脱掉。”
拜伦盯着自己的盘子。他希望自己能够若无其事地吃饭,但母亲发出细小的吞咽声,父亲像头熊一样喷着气。面对这一切,盘中的黄油胡萝卜很难下咽。
“贝弗莉也有一件土耳其式长衫,”露茜说,“完全是一模一样的。”
父亲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脸上又露出那个小男孩般的神色,仿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贝弗莉?谁是贝弗莉?”
“妈妈的朋友。”露茜低声回答。
“是温斯顿学校哪个孩子的妈妈?”
“珍妮可不在温斯顿上学。她们住在迪格比路。她想玩我的跳跳球,我不给,因为她很危险。她牙齿上有黑点,这里、这里和这里。”露茜指着自己张开的嘴巴,但她嘴里塞满胡萝卜,很难看清她到底指的什么地方。
西摩把目光转向拜伦。拜伦不用抬头看也知道。
“这个女人来家里拜访是吗?她有没有带别人来?”拜伦觉得脑袋开始嗡嗡直响。
“放过他们吧。”戴安娜叮当一声扔下餐叉,把盘子推开,“看在上帝的分上,西摩。我不过是穿了件该死的土耳其式长衫。吃完饭我就把它换掉。”
她以前从未这样咒骂过。父亲停止进餐,把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走到戴安娜身后,停下脚步,看起来就像一根黑漆漆的柱子,立在一个小小的彩色喷泉后。西摩的手指紧紧抓住她椅子的边缘。他并没有抓她的皮肤,但看起来仍然像抓住她的身体,让人说不清他到底是在逗乐还是要伤害她。孩子们一动也不敢动。他静静地说:“你再也不许穿那件衣服。你再也不许见那个女人。”父亲的手指继续挤压她的椅子,而母亲的手指则在餐巾上弄出细小的声音,像一只鸟儿冲着一扇窗户扇动翅膀。
西摩突然离开了房间,就像他刚才站起来时那般突然。戴安娜用手背拍着脖子,仿佛要把血管、皮肤和肌肉等一切都拍回原状。拜伦想说他很喜欢她的新衣服,不过她却让孩子们出去玩。那天晚上,拜伦想读《看和学》全年合订本,但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用手指抓住母亲坐的椅子的情形。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头一次感到不知该怎样对詹姆斯诉说其中的任何一件。最后,他恍恍惚惚地进入梦乡,梦见人们长着一颗颗让身体无法承受的大脑袋,他们的声音低沉但持久,像没有词语的哭声。
他蓦然惊醒,意识到那声音来自他的父母。当他穿过楼梯顶部时,那声音变得更响了。他把门轻轻推开一条缝隙,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他能够分辨出父亲的躯体,差不多是蓝色的,父亲的下面是母亲的轮廓。父亲不断地掘入她的身体,她的胳膊拍打着枕头。拜伦关上门,没有让门把手发出咔嗒的声音。
来到室外之前,他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往外走。月色苍白,天空青紫。他与沼泽之间似乎别无他物。夜色掩盖了前景和中景的所有细节。他穿过花园,打开通往草地的篱笆门。他想扔点什么东西,例如石子儿,于是他就扔了,用它们瞄准月亮,但石子儿只是散落在他的脚边,甚至都没触碰到黑暗。詹姆斯对于阿波罗号登月的说法当然是对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到那上面去?他怎么会傻到相信NASA和那些照片?他翻过篱笆,朝池塘走去。
他坐在池塘边的一块石头上。空气中弥漫着轻微的嘀嗒声、刮擦声和拍打声。他再也不知道该思考什么。他不知道母亲是好还是坏、父亲是好还是坏。他不知道贝弗莉是好还是坏——她是否偷了那只打火机、镇纸和那些衣服——或者是否还有别的解释。夜晚过得如此慢,他不住地看着地平线,等待东方绽裂出黎明之光和第一缕阳光,但它们没有出现,只有夜晚依旧绵长。拜伦慢慢地走回了房子。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在等自己、她是否担忧,但房子里只有钟声打破寂静。在家里,时间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码事,就仿佛它比寂静更为庞大,但又并非真的如此。这全都是虚构的。他写了封短笺给詹姆斯:“现在珍妮的腿完全康复了。Tout va bien(一切都很好)。你真诚的拜伦·赫明斯。”“完美行动”到此结束,他想,很多事情都到此结束。
那个周末之后,拜伦再未见过那件土耳其式长衫。他没有问,也许它已经被扔进火堆,就像那套薄荷绿的衣服以及与之搭配的开襟羊毛衫和鞋子一样。他放好自己的手电筒、放大镜、联合利华茶卡以及《看和学》全年合订本。它们似乎属于别人。看起来,他并非唯一发生变化的人。那个周末之后,他的母亲更谨慎了。她在露台上为贝弗莉打开日光浴躺椅,但她的微笑更少,也不去拿留声机。她没给客人提供饮料。
“你只需要说我碍事就行。”贝弗莉说。
“你当然没有碍事。”
“我知道你需要去和其他妈妈见面。”
“我不打算见任何人。”
“也许你更喜欢和别人跳舞。”
“我并不总想跳舞。”戴安娜说。
听她说到这里,贝弗莉就笑起来,眼珠子一转,仿佛听到的是不同的回答。
8月2日是露茜的6岁生日。拜伦在睡梦中被母亲的声音和她身上的花香弄醒了。“我有个主意,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她对他们耳语道,“今天将会是最快乐的一天。你们必须赶快穿好衣服。”当他们下楼时,她忍不住笑起来。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夏装,虞美人的颜色,而且已经收拾打包好几条毛巾和一顿野餐。
他们的车子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他的母亲几乎一路上都在哼着歌。拜伦从“美洲豹”的后排座椅上看着她,欣赏她波浪般的头发、柔软的肌肤和珍珠般的指甲,它们准确地放在方向盘上。这么多个星期以来,这似乎是她第一次面无惧色地驾车。当露茜需要上厕所时,他们在一家路边小咖啡馆停下车来,她告诉孩子们,他们可以吃冰激凌。店主问他们要不要加调味屑或调味汁,她说两样都要。
“他们看起来是好孩子。”他说。
她笑起来,说:“是的,他们是好孩子。”
他们坐在太阳地里的一张金属桌旁,因为她不希望冰激凌把车子弄脏。孩子们吃的时候,她闭上眼睛,朝着暖暖的阳光倾斜着脸。露茜低声说她睡着了,这时他们的妈妈睁开一只眼睛笑了起来。“我全听见了。”她说。她的额头和肩胛已经被太阳晒成粉红色,就像全身盖满小小的指印。
等他们到达海滩时,已经是烈日当空。一家家的游人已经在沙滩上用防风物和轻便折叠躺椅搭建起自己的家。大海卷起一股股银色的海浪,他望着阳光,望着它像火花一样照在翻滚的海浪上。孩子们脱掉凉鞋,脚下踩着滚烫的沙子。戴安娜教他们堆造沙堡,将腿埋起来。他们的皮肤上仍有冰激凌留下的甜甜污痕,当她擦掉他们身上的沙子时,有一些沾到了他们的膝盖上,把他们擦得生疼。然后他们去了码头,她带他们去看那些自动贩卖机、卖棉花糖的小摊和碰碰车,给他们每人买了一根彩色棒棒糖。
在镜子大厅里,戴安娜带着孩子们挨个照了一遍那些镜子。“瞧瞧我!”她不停地大笑着。她的欢乐仿佛飘浮在那天的空气中,就像某种能够用舌头品尝然后咽到肚里的甜食。拜伦和露茜在她侧面紧挨着她,抓住她的手,望着镜中的自己时而变矮,时而变胖,时而变长。孩子们被炎热的天气弄得汗津津的,皮肤发红,他们的衣服皱皱巴巴,头发乱七八糟。只有夹在他们中间的妈妈,穿着虞美人红的套装,头发蓬蓬松松,看起来那么美丽。
她让他们坐在长椅上吃三明治。这时候,她逛到码头的边缘,眺望大海。她把手掌放到眼睛上方,挡住太阳。当一位路过的绅士停下来跟她打招呼时,她笑着说:“请你走开,我已经有孩子了。”
码头尽头的剧院外挂着“前排座椅已满”“楼座已满”的告示。他们的母亲舔了舔手绢的尖角,把他们的脸擦干净,然后推开玻璃门,带着他们走了进去。她把食指竖在嘴巴上,要他们保持安静。
休息室里空荡荡的,但他们能够听到天鹅绒的帘幕后传来笑声和掌声。她问售票处那个穿着制服的女人是否还有座位,那位女士说,还有一个包厢是空的,不知道是否适合他们。他们的母亲一边从钱包里数钱,一边告诉售票员,她已经好几年没看演出了。她问售票员是否听说过《白色大亨》和《胡须女人帕米拉》,以及一个叫作“莎莉姑娘”的舞蹈团,售票员摇摇头。“该有的我们这里全有。”她说。他们的母亲又笑了起来,抓起他们的手。一个戴着一顶别致帽子的小伙子,拿着一只手电筒,领着他们爬上黑暗的楼梯,走过一条走廊。他们的母亲要了两份节目单,给他们两个一人一份。
当他们在自己的包厢前停下脚步时,一阵哄堂大笑撞击着他们的耳鼓。舞台上灯火通明,就像一堵黄色的墙壁。他听不清台上的人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人群到底在笑什么,因为一开始他并没有仔细听,他只是望着周围。他以为观众们大笑是因为他,因为他们来晚了,但在天鹅绒座位上落座之后,他意识到人们正指着舞台上那个人,捧腹大笑,他们非常开心。
那个人在用盘子玩戏法。他在那些盘子之间奔跑,转动那些瓷器,它们放在花梗般的金属线上,旋转中的盘子在灯光下闪烁。每当一只盘子摇晃着停止转动、就要掉下来摔碎时,他似乎都在最后一刻想起它来,冲到它的旁边。他们的母亲用手指盖住眼睛,透过指缝观看,仿佛要将自己隐藏起来。舞台后面挂着一幅布景,画的是湖边的一个露台。画家甚至捕捉到了月光照在水面上、朝地平线方向洒下一道银光的景象。那个玩戏法的人在表演结束后鞠了一躬,就像他腰部上方的身体猛地扑下来。他向观众飞吻,拜伦确信其中一个飞吻恰好落到了他的母亲身上。
当幕布再次升起时,那个洒满月光的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画出来的海滩,上面还有一些棕榈树。舞台上有真的女人,穿着草裙,头上戴着花。一个男人歌唱着太阳,那些女人围着他跳舞,捧着凤梨和一罐罐酒,但从不停下来吃掉它们。然后幕布弹跳着在他们前面落下,那幕布景再次飞快地移走。
接下来是更多的表演,每场都有一幅绘制而成的新布景。另一位魔术师上台,他不断地出现失误。接下来是一位小提琴手,穿着闪闪发光的衣服。然后是一群舞蹈演员,这次穿着镶有亮片和羽毛的服装。拜伦以前从未看过这样的表演,甚至在马戏团也没看过。每个节目结束后,他们的母亲都会鼓掌,然后坐下来,非常安静,仿佛害怕重重地吹一口气就会让这一切消失。当一位穿着无尾礼服的男人演奏一架风琴,而一小群穿着白戏装的女士在他身后跳舞时,他母亲的脸上泪光闪闪。等到最后一位魔术师上台,她才开始大笑起来。他戴着一顶红色的土耳其毡帽,穿着一套过于肥大的衣服。她一笑起来就停不住了。“哦,这太好笑了。”她叫道。她笑得太厉害,不得不捧住自己的肚子。等他们离开码头和海边时,已接近黄昏。露茜累坏了,母亲抱着她穿过那道十字转门,回到车里。
拜伦望着大海在身后逐渐变得模糊,直到它变成地平线上的一条银边。妹妹很快就睡着了。这次,母亲没有唱歌,只是静静地开车;只有一次,她抬起头来,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今天过得很快乐。”她微笑着说。
是的,他说,的确快乐。她是这么擅长制造惊喜。
结果,当他们带着被太阳晒得刺痛、黏糊糊的身体回到家里时,才发现还有另一个令人吃惊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们。但这次不是戴安娜带来的惊喜,就算是她造成的,也是无意中的事。到家时,他们发现贝弗莉和珍妮正坐在屋后的日光浴躺椅上等待。珍妮摊开四肢睡着了,但贝弗莉一看到他们走进厨房,就噌的一下站起来,指指她的表。母亲打开那道玻璃门的锁,将它们平平地靠在外墙上,问贝弗莉是否一切都好,但贝弗莉怒不可遏。她说戴安娜让她失望。戴安娜忘记了她们要来拜访。
“我没想到你们每天都要来。”戴安娜解释说,“我们只是到海边去欣赏了一场音乐会。”但这句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贝弗莉吃惊得张大了嘴,似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音乐会上有一位很不错的风琴手。”拜伦说。他提出把节目单拿来,给贝弗莉看那上面画的图,但她快速地摇了一下头,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就好像被一排大头针给钉住了。
“贝弗莉,你千万别难过。”戴安娜说。
“我想到海边去,也想去听音乐会。我们在这里都快饿死了。我今天真倒霉。我的关节炎恶化了。我喜欢听风琴,那是我最爱的乐器。”
戴安娜赶忙给贝弗莉端来一杯她喜欢的黄色饮料,开始从一条面包上切面包片做三明治,但贝弗莉提着手提包杵在那里。她不断地从包里掏出东西来,她的钱包,她的小日记本,她的手绢,然后将它们全部塞了进去,就好像她找不到自己要找的东西。“我跟你说过会变成这样。”她说,看起来就要落泪了,“我说过你会厌烦的。”珍妮从躺椅上爬起来,穿过厨房门溜了进来。
“我没有厌烦,贝弗莉。”
“你以为你可以邀请我喝喝茶,然后经过深思熟虑,再将我赶走,彻底忘掉。”不管她接下来想说什么,她都无法控制了,她哭得稀里哗啦。
戴安娜递给她一块手帕,然后抓起她的手,再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请不要哭了,贝弗莉。你是我的朋友,你当然是。但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陪你。我有孩子……”
听到这句话,贝弗莉往后一挣,举起胳膊,仿佛就要发动猛攻。这时,厨房里传来的一阵哈哈大笑将她打断。珍妮骑着露茜的跳跳球飞也似的穿过敞开的玻璃门。球撞上门槛,她被狠狠地弹了起来,从那两个橡胶把手顶上摔了出去,咚的一声撞到铺路石上。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张开腿,双手被压在脑袋两侧。她没有动弹。
贝弗莉大叫着跑到她身旁。“好了,好了,”她尖叫着,“好了,好了。”那声音听起来并不让人感到安慰。她猛烈地摇晃着女儿,仿佛她睡着了。她猛地拉了一下她的胳膊:“你能走路吗?缝过的伤口撕开没有?”
“她根本就没缝过伤口,”他的母亲说,但她看起来惊恐不安,“如果她的腿伤得那么重,为什么她还去骑跳跳球?”
尽管这是事实,但她不该说出来。贝弗莉将孩子扯到自己怀里,开始趔趔趄趄地穿过落地窗走进厨房。戴安娜提着贝弗莉的手提包飞奔着跟在后面,但贝弗莉绊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就好像她忘记了怎样停下脚步。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母亲叫喊着,“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已经太晚了,已经太晚了。”贝弗莉大叫着。
“让我送你们回家吧。让我帮帮你。”戴安娜用她跟西摩说话时的颤抖声音说。在那一刻,拜伦都担心父亲就站在后面。
贝弗莉突然停止哭泣,转过身来。她的脸变成紫褐色。珍妮躺在她的怀里,虚弱得像块布,但贝弗莉的手指再次变得僵硬,向外平伸,仿佛把它们当作手来使用太痛苦。珍妮的膝盖上没有血,拜伦仔细地看了一眼。然而珍妮面色苍白,眼睛半睁半闭,这他也看到了。
“你以为我来这里是为了求你施舍?”贝弗莉唾沫横飞地说,“我一点不比你差,戴安娜。记住,我的母亲是教区牧师的妻子,不是什么下贱的歌女。我们坐公交车回去。”
现在轮到他的母亲踉踉跄跄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嘴里蹦出几个有关那辆汽车和公交车站的词语,此外再无其他。
让他惊讶的是,贝弗莉大笑起来:“什么?难道要我看着你开着车一路拐弯?你开那辆车紧张得要死,你是个危险的司机。你甚至都不该领到驾照。”
她朝着车道走去,怀里仍然抱着珍妮。他的母亲站在门槛上望着她们,用手捂着脑袋。“这下可糟了。”她静静地说道,然后走进厨房。
拜伦听见她在洗碟子,并把那些沙滩毛巾的沙子抖掉。他待在门边,望着贝弗莉朝公路走去,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只留下花园、沼泽和光滑如釉的夏季天空。
就像贝弗莉一样,詹姆斯也对音乐会很感兴趣。或许是对“完美行动”的结束感到失望,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转到这次前往码头的惊喜之旅上。他盘问拜伦都有些什么演出、演员们穿些什么、演出持续了多长时间、到底表演了些什么节目。他让拜伦描述那些绘制的布景、管弦乐队以及每一幕之间落下的幕布。但让他着迷的是那位风琴手和那些穿着白色服装的舞蹈演员。“你妈妈真的哭了吗?”他低声问道。
接下来的四天,迪格比路再没什么消息传来。在这几天里,他的母亲很少说话。她在花园里忙碌起来,摘除枯掉的玫瑰,修剪香豌豆花。没有贝弗莉登门拜访,她的时间似乎重新变得空闲起来。露茜和拜伦在她近旁玩耍,坐在果树下吃饭。他教妹妹用碾碎的花瓣做香水。当父亲回家时,他们的妈妈穿上那条纤瘦的裙子,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父亲说起即将到来的苏格兰之旅,她记下了他需要的物品。他们吃了庆祝露茜生日的蛋糕。星期天一大早,父亲就走了。
那天下午,贝弗莉打来电话。电话很短,戴安娜几乎没说话,但走开时脸色苍白得如同牛奶。她坐在厨房的椅子里,把脸埋在手掌中,过了很久都一语不发。
“事情出现了可怕的转折,”那天晚上,拜伦写信给詹姆斯,“那个小女孩——珍妮,无法走路了。请立即回信。情况非常糟糕。‘完美行动’没有结束。这是紧急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