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公用电话亭里,吉姆向艾琳解释说,他是从厨房的姑娘们那里知道她的电话号码的,问他能否在下班后与她见个面。这是紧急情况,他许诺说,不会占用她多少时间。他需要告诉她一件重要事情。通话质量很差。起初她似乎不知道他是谁、他在说什么。她说,如果他想推销厨房改进设备或者家庭保险,那他就立马滚开。“艾琳,是我。”他结结巴巴地说。
“吉姆?”她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看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他再次询问她能否与他见面。
她说,她可以随时去那里,她也需要见他。
在那天下午剩余的时间里,吉姆处于惊恐之中。他老是忘记冲顾客微笑,忘记把宣传单递给他们。也许他应该再给艾琳打个电话?也许他该说他想起自己已经有约在先?他甚至不知道到底要跟她说什么。这是紧急情况,而等真正见到她,他就没法这么说了。他怎么能够说出脑子里的一切想法?那里面满是各种画面、记忆,是形诸语言之前转瞬之间的事情。在他待在贝什利山的那些年里,尽管多位护士、社工和医生都鼓励他,他还是一直无法解释那些往事。往昔就像在群山之间回响的声音,是用空气做的。他怎么把它们说出来?
在贝什利山的最后一次集体治疗中,那位社工向患者们允诺,这将是一个新的开端而非终结。有些员工也会失去工作,她笑着说。从她笑的样子看,她显然也在失业者之列。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那都是一段崭新而奇怪的时间。她说,她希望他们所有人都想想自己希望成为什么人。有人说希望自己成为谢丽尔·科尔,几名病人哭了起来;另一个人说他想成为宇航员,于是他们都笑了。后来那名社工告诉吉姆,米德先生答应让他去试试。她解释了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还说他能够做到,说她对此深信不疑。他想告诉她,自己希望成为以前的一个朋友,但那时她已经回过头去一边接听手机一边整理文件了。
去沼泽是艾琳的主意。她察觉到他的焦虑,于是建议他们去找个空旷的地方。她一直都觉得在黑暗中说话更轻松一些。她以40英里的时速稳稳当当地开着车子。他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紧张地放在大腿上,安全带勒着他的脖子,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他们朝着远离镇子的方向驶去,经过那些新建的免下车连锁餐馆以及即将建成的郊外停车购物中心的建筑工地。泛光灯照亮的广告牌说这里将会有1430个免费车位、20家餐馆、一些主要的商业区品牌以及三层楼的便捷购物中心。艾琳说这里很快就不会再有沼泽了,但吉姆没有回答。他记得自己曾站在一处废墟的栏杆旁。他望着那些推土机、起重机和挖掘机,一整支队伍都在拆除那些断壁残垣。它们居然那么快就倒塌了,他简直难以置信。
他们一到拦牛木栅处,大地便取代了建筑,黑暗涌向汽车两侧。房屋的点点灯光洒在山坡上,而他们前方只有黑夜。艾琳停下车,问他是否愿意坐在车里聊天,他说他更愿意下车。从他上次来沼泽到现在才一个多星期,他如同自己想象中那些想家的人一样想念这里。
“你想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艾琳说。
除了呼呼的风声,这里的寂静让人窒息。有一阵子,他们俩都不说话,只是顶着风慢慢移动。风刮着他们的身体,如怒海狂涛般呼啸着穿过高高的野草。无数的星星像火堆余烬一样点缀着星空,但他找不到月亮。在西边的山脊上,地平线边缘镶嵌着橘黄色的光。那是街灯,但你或许会以为那是极远处的一堆火。看着一件东西,如果换一个视角,它看起来就像别的什么,有时这令人不知所措。他突然想起来,事实并不准确。然后他摇摇头,让自己别再继续想下去。
“冷吗?”艾琳问。
“有点。”
“需要我挽着你吗?”
“我没事。”
“脚也没事?”
“是的,艾琳。”
“你确定要这么做?”
为保险起见,他迈着小步子。他脑子里一团混乱,几乎让他无法吞咽。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吹气,就像护士们教他的那样。他得清空脑子里的杂念,想象数字2和1。在那一刻,他真希望像当初治疗之前那样,身体意识从麻醉针的针尖开始逐渐消失,不过好多年前他们已经在贝什利山停止那种做法了。
看起来并非只有吉姆的呼吸变得异样,艾琳的呼吸也变得急促,粗声粗气,仿佛她正从肺里拖扯出空气。当她终于问起他打那个紧急电话有什么事时,他只能摇头。
一只夜鸟顺风掠过,它是那么黑,飞得那么快,看起来就像被扔出去一般,仿佛沼泽在与它玩耍,仿佛那只鸟儿根本不是在飞。
“如果你不想说话也没事,吉姆。让我来说。你可以让我停下来。我能够忍受你的沉默。”她笑了起来,然后又说,“为什么你不回我的电话?我给超市打过电话,我留下了口信,你收到没有?”
他再次摇摇头。她看起来有些焦躁不安:“这是我造成的吗?”她停下脚步,指着他的脚。她没有畏缩。
他想说那只是意外,但他说不出那个词。
“该死。”她说。
“请别难过。”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起诉。到处都有人起诉,孩子们还会起诉自己该死的父母。倒不是我有多少东西可以赔偿,除非你愿意要我的车,还有一台破电视机。”
他拿不准她是不是认真的。他努力抓住他想告诉她的那些事情。可是她越是滔滔不绝,他就越容易忘记它们。
“至少你也可以到警察局去告我。为什么你不那么做呢?”
她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她就那样望着。而在此期间,他一直张开嘴又闭上,轻轻发出一些让自己放松的声音,可那些声音如此紧张,反倒给人不适之感。
“你不用非得现在告诉我,”艾琳说,“我们可以聊聊别的事情。”
风刮得那么猛,树枝像裙子一样摇摆。他告诉她那些树的名字。艾琳把衣领竖起来挡住耳朵,有时他不得不大声说话。“这是一棵梣树,它的树干是银色的,叶芽是黑色的。你总是能够辨认出梣树来,因为它的树梢直直向上。有时树上会挂着往年的种穗,看起来就像一条条的线。”他一边说着,一边拉下来一根树枝,把那些凸起的叶芽指给她看。这时,他的口吃几乎消失了。
他瞥了一眼艾琳,她笑靥如花,嘴角上方有两块草莓似的赧颜。她笑得那么开心,仿佛他递给她一件礼物似的。“唉,我对树木一无所知。”然后她就不说话了。她只是偷偷地瞥他几眼,这似乎让她的脸越来越红了。等到他们回到车上,她才说:“你没有哪里不对劲啊,吉姆。他们怎么能让你在贝什利山待那么久呢?”
他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差点摔倒在地。这是他最想回答的问题,里面有他想告诉她的一切。他仿佛看到年少的自己在冲着警官吼叫、撞击墙壁。他仿佛看到自己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还有从铁窗内望出去的风景,这片沼泽的风景,以及天空。
“我犯了个错误。”
“所有人都会犯错误。”
他继续说:“我们两个人。很多年前。我和一个朋友,发生了一件事情,可怕的事情。那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他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在明白他已经说完而且再没别的可说之后,她把双臂抱在胸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对你和你的朋友。你现在跟他见面吗?”
“没有。”
“他到贝什利山去看过你吗?”
“没有。”
说出这些事情,这些真相的碎片,是那么艰难,他不得不停下来。他再也无法分辨哪是天空、哪是大地。他记得自己曾经多么渴望收到书信,曾经望眼欲穿,确信总有自己的一封信。偶尔,病人们会收到圣诞卡,也许还有生日小礼物,但吉姆什么都没有。艾琳注意到他的局促,伸手去拉他的衣袖。她露出温和的笑容,仿佛想告诉他怎样与她一起微笑。她说:“想开点。如果我们不小心一些,你又得去医院。而那都是我的错。”
没有用。他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她说的话还是贝什利山,或者别的事情,很久以前的事情。他说:“那是意外。我原谅你。我们必须宽恕。”
至少,这是他想说的话。只是这些词语仿佛粘在他嘴里,钻出来的只是一些难以成句的声音。
“没事,吉姆。没事,亲爱的。让我们回去吧。”
他希望,他祈求,他希望她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