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名字并不是拜伦的计划,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想法。他以为,一旦你拥有一个名字,它就是你的身份,你无法摆脱。他得到这个新名字就跟戴安娜之死、他来到贝什利山或云彩飘过沼泽地一样,就那么发生了。这些事情,每件都在降临时成为过去,事先毫无预兆。要等事后他才会回顾往昔,描述已经发生的事情,于是开始把某种流动的东西排好顺序,找到它们所处的特殊背景。
那次拜伦跑到警察局,他的父亲没能去接他,是安德里亚·洛去接的。她解释说,西摩从伦敦打电话给她,要她帮忙。拜伦一动不动地坐着,听那名警官回答说,他们把这个可怜的孩子安置在一间牢房里了,因为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别的方式对待他。他穿着睡衣、学校的运动夹克和鞋子旅行了300英里。从他的外表看,他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拜伦想躺下,但他的脚伸到了床垫外面,那张扎人的毯子不够长,都没法将他盖住。
安德里亚说他家里有些问题。她说话的声音又尖又快,他觉得她听起来有点害怕。他的母亲去世了,他的父亲——该怎么说呢——有点不知所措。除了一个妹妹,他再没有其他在世的亲戚了,而他的妹妹在寄宿学校上学。问题是,她说,他有问题。他是个麻烦。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说他。
警官指出,他们不能因为这孩子逃学就把他关在警察局的牢房里。他问安德里亚能否带他到她家住一晚,她说她办不到,跟一个有着这种病史的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她觉得不安全。
“可是他才16岁。而且他也没什么不对劲的。”那名警官反复强调,“他说他很危险,可是你只要看他一眼就看得出他连一只苍蝇都不愿意伤害。他还穿着睡衣呢,看在老天的分上。”说到这儿,他提高了嗓门。
但安德里亚的声音仍然很低。为了听清她说的话,拜伦不得不保持安静,安静得几乎都不像他自己了。她说话匆匆忙忙,仿佛不希望这些话从她嘴里说出来。“难道警察没有听说吗?拜伦被送走是因为他是个麻烦。这些都是事实。”她说,“在他的母亲被淹死时,他就站在那里袖手旁观。他甚至在她葬礼上吃蛋糕。”“蛋糕。”她重复一遍。“如果这还不够说明问题的话,他还制造了更多麻烦。他的妹妹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伤害,那都是这孩子引起的。这些迹象从一开始就存在了。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差点在一个池塘里害死我的儿子。我已经被迫让詹姆斯转学了。”她说。
拜伦在无声的尖叫中张开嘴,听到这些话让他难以承受。他当时是想帮助他的母亲的,他绝不会伤害詹姆斯。而当他把梯子放在外面时,他是想救他妹妹。就仿佛他们说的是另一个男孩,不是他,但似乎又像是他。也许她说得对?也许这一切都是他的错?那座小桥和露茜的意外?也许他一直都想伤害他们,尽管他身体的另一部分从不想那么做?也许他身上存在两个男孩?一个犯下了可怕的错误,而另一个需要阻止那一切?拜伦开始颤抖起来。他站起来,踢着床,踢着下面的桶。那只铁桶转动起来,让人头晕,然后它撞上了墙壁。他把它捡起来,扔到墙上。接着,不断把那只桶扔到墙上让他受不了了,因为现在桶已经被撞得凹了下去,它会散架的。于是他用自己的脑袋撞墙,好让自己不再听,不再感觉,让自己碰到某种坚实的东西,这就像对着他自己大声喊叫,因为他不希望自己举止粗鲁,大喊大叫。墙撞到他的头上,冰冷、坚硬,这么做简直就是疯狂,也许那正是他无法停止的原因。他听见有人冲着这间牢房的门嚷嚷。一切似乎都有点太过了,没有按照合乎情理的方式发生。
“好了,好了,孩子。”那名警官说。可是拜伦仍然没有停下来,于是警官扇了他一耳光。安德里亚失声尖叫。
“我不是想伤害他,”警官说,“我只是想让这孩子振作起来。”他居然那样对待拜伦,他自己都有些惊骇。安德里亚·洛站在门口望着,脸色煞白。警官用手抱着脑袋。“这太过分了!”他不停地说,仿佛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事情。
“我会导致事故。”拜伦低声说。
“你听到没?”安德里亚尖声说。
“我需要去贝什利山。我想去贝什利山。”
“你听到他说的话了?”安德里亚说,“他想去,他要求去,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安德里亚又打了个电话,然后取来自己的汽车。现在她显然有点得意忘形,用一种勇敢无畏的腔调强调说,她是这一家人的亲密朋友,她会把这件事办妥的。不过,她不让拜伦坐在前排。他问他们要去哪里,她不愿回答。他试图说点别的事情,问詹姆斯现在在学校过得怎样,但她还是没有答话。他想告诉她,关于池塘的事情,她错了,搭建小桥不是他的主意,而是詹姆斯提出来的,但要说出那些词语太艰难了。他用指甲掐自己的手,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这倒更容易一些。
安德里亚的车子砰的一声越过拦牛木栅的栏杆,他们进入了视野开阔的沼泽。它无边无际,狂野荒凉。他都忘记了自己在她车里做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学校逃跑、为什么跑到警察局去、为什么用脑袋撞墙。或许他试图向他们证明自己不知所措、自己不快乐。他能够如此轻松地恢复从前的自己。只要她把车子停下来,只要他们能够暂时阻止这一切,现在还不算晚,他能够恢复从前的状态。但小汽车拐进一条车道,已经有几个人冲下台阶来迎接他们了。
“谢谢你,洛太太。”他们说。
她从车上跳了下来,冲向大门。“赶快把他从我车里弄出来,把他弄出来。”她在说。
他们的动作那么快,他都来不及思考。他们猛地打开车门,朝他扑过来,仿佛他会随时爆炸。他用指甲抠着汽车座椅,紧紧抓住安全带。接着有人抓住他的脚,另一个人拉着他的胳膊。他大喊着:“不,不,不,求你们了。”更多的人拿着夹克和毯子跑过来,他们在说,当心他的头,彼此询问是否能够找到他的静脉。他们捋起他的衣袖,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根本没出声。“他多少岁了?”有人在大叫。
“他16岁,”安德里亚·洛大声回答,“他16岁。”
安德里亚在哭,但也许是别的人。
所有的声音都混杂在一起,因为他的脑子已经不听使唤了。他们抬着他朝那座建筑走去。他上方的天空似乎被遮挡起来,然后他进入一个放着椅子的房间,接着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来到贝什利山的第一天,他身体不舒服,不能动弹。他睡着又醒来,然后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感觉那么痛苦,于是再次睡着了。第二天,他表现得更加平静一些。这时,一名护士说,也许他愿意去散散步。
她是个矮小、灵巧的女人。也许是因为她头发的色彩——柔软的金色短发——他觉得她很和善。她带他去看他睡觉的宿舍、洗澡的房间以及上厕所的地方。她指着窗外的花园说,这么可爱的地方居然乱七八糟,真是遗憾。他能够听到各种声音:大喊大叫,有时哈哈大笑。但它们飘进耳朵又消失了。这里大部分时间都很寂静。如此深沉的寂静,几乎让他以为其余的世界已经被剪掉了。他不知道自己对此是感到高兴还是悲哀。自从他们给他注射过镇定药物后,他发现自己在能够感知情感之前就止步不前了。如果看到表示悲伤的黑色,如果心里充满某种与悲伤不搭配的色彩,可能是紫色,就像从不落地的鸟儿一样轻盈,这时他也会这样。
那名护士打开电视室的门,他问为什么把电视关在玻璃门后面,她微笑着说,不用害怕,他在贝什利山会很安全。
“我们会照顾你的。”她说。她粉红色的脸上擦过粉,仿佛撒了些冰冷的糖粉。她让拜伦想起一只糖老鼠,这时他意识到自己饿了。他饥肠辘辘,感觉自己就像个洞。
她告诉他,她的名字是桑德拉。“你叫什么?”她问。
他正要回答,却欲言又止。听到她的问题,他仿佛看到一扇门,就像电视机前面的玻璃门,矗立在他从前以为除了墙壁外别无他物的地方。
拜伦想起自己的生活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想起自己犯过的所有错误,它们有那么多,他的头开始晕晕乎乎了。想起那种羞耻,那种孤独,那挥之不去的悲痛,拜伦绝不想继续做以前的那个自己。那让他不堪重负。要继续生活,他只能变成别人。
那名护士微笑了:“我不过是问你的名字,你不用这么忧心忡忡。”
拜伦把手伸进口袋,闭上眼睛,想起他认识的最聪明的人。他想起自己的朋友,后者就像他失落的部分自我,他就像爱自己的母亲一样崇拜他。他用手指抓住那只幸运甲虫。
“我叫詹姆斯。”那个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感觉柔软而新鲜。
“詹姆斯?”护士重复道。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等着某个人跳出来说,这个年轻人不是詹姆斯,他是拜伦,他是个失败者,他是一团混乱。但并没有人跳出来。他点点头,向护士表示他就是某个詹姆斯。
“我的侄子也叫詹姆斯,”护士说,“这是个好名字,可是,你知道吗,我侄子不喜欢它。他让我们叫他吉姆。”那个名字听起来很好笑,就像喊的是果酱,他笑了起来。护士也笑了。这就像终于跟人说出了心里话,感觉一下子轻松了。
他想起他们买礼物送到迪格比路那天他母亲的微笑,以及她为拜伦去看牙医撒的谎。他想起她的各种不同的嗓音,对西摩说话时那种软绵绵的声音,对孩子们说话时慈爱的声音。他想起她同贝弗莉一起哈哈大笑的声音,以及她像门下的一汪水那般慢慢滑走、变成另一个人的方式。也许就是那么轻松?也许只要给从前的自己起个新名字然后就能变成那个新人,就这么简单?毕竟,詹姆斯曾经说过,你可以称一条狗为帽子,而且这么做会让你发现自己一直都错过了什么东西。
“是的,”他重复道,更加大胆一点了,“我也叫吉姆。”现在他们把这个名字做了简化,它听起来已经不太像撒谎了。就仿佛他的朋友就在这里,跟他一起待在贝什利山,他不再害怕,甚至也不觉得饥饿了。
那名护士微笑了。“让我们帮你收拾一下,好让你感觉舒服点,吉姆,”她说,“你何不解下皮带、脱掉鞋子?”
几名穿着睡衣的男子排成短短的一行,慢慢走过。他想招手,他们看起来那么疲惫。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印着两个记号,红如罂粟。
“你瞧,”护士说,“很多绅士待在这里时都穿拖鞋。”
窗外,沼泽地高与天齐,乌云密布,甚至可能会下雪。他想起过去阳光常常透过克兰汉宅的窗户洒进屋子,在地上印下如此清晰温暖的正方形,他都能够站在里面,感觉自己被照亮。
拜伦屈膝脱掉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