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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生意人6:针锋》八、天大的人情带来天大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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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东家,您这一趟可真是劳苦功高,按说今天我该把江宁城里最大的馆子同庆楼包下来给您接风洗尘连带庆功,可是京商的那位李大少爷,已经把同庆楼连着包了快一个月了。这么大的饭庄子,成了京商的后厨。”彭海碗不忿地说。

古平原前脚进门,就听彭海碗在那里发牢骚,仔细一问才知道,李钦几天前特意上门来,买走了刚从徽州进来的一批好茶,却又都洒在玄武湖里,说是用湖水泡茶汤,请王八虾蟹喝茶。

“您说说看,这不是故意糟蹋东西,连带糟蹋咱们顺德茶庄嘛。”

古平原倒没动气,淡淡道:“他那钱是从塘工上克扣出来的,自然可以丢到水里听响。”他忽然灵机一动,“彭掌柜,你何不找十几个闲汉去玄武湖边挑水煮

水,就说这湖水中带了茶香,从今往后只喝这湖水。”

“嘿,这法子太妙了,如今江宁城里闲汉可不少,十个大子就能雇来俩,咱们天天雇他几百人去喝水,非闹得满城皆知不可。那李钦可是花了大钱来给咱们擦招牌,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鼻子气歪了。”

古平原再问起包饭庄的事儿。原来李钦一个月前兴冲冲回到江宁,原打算到总督衙门当面回禀海塘竣工一事,没想到曾国藩却不在城中,而是动身前往了江西。只因江西巡抚奏报,说是在大山中发现了洪秀全的独生子洪天贵福的下落。这是长毛最大的漏网之鱼,虽然其人年幼,但是却可以被余孽利用,当成一面大旗,以图东山再起。曾国藩深知这里面的轻重,带着鲍超和一干幕僚连夜匆匆赶往江西。

李钦异常扫兴,好在李万堂已经到两江各地去巡视盐店,而早先到了江宁的李太太则深居简出,最多是叫两个昆曲戏子,在院子中演一出折子戏来解闷。

院子比不得戏台,只好弄些场面不大的文戏,咿咿呀呀一唱就是半天工夫,李钦陪着母亲看了两天戏,整日昏昏欲睡,借口办事跑了出来。他年轻好热闹,手头又有了塘工上省出的十几万银子,干脆带着几个手下人东走西逛,跑到顺德茶庄闹了一气还不过瘾,总想着在江宁城中大大出一次风头。

阔少爷想花钱,当然就有人帮着出主意。有人让他到玄武湖边上的同庆楼,把上下两层全都包下来。下面这一层开流水席,只要是冲着楼上喊一声“谢李家大少爷赏饭”,就都能坐下来吃一顿,饭菜虽然不过是普通小炒,可是在饥馑遍地的江南那真不亚于商纣王的酒池肉林,每天同庆楼下一条大街挤得人山人海,人声鼎沸。挤不上去的人就扯开嗓子喊“谢李少爷赏饭”,弄得沸反盈天。

当地衙门当然要管,于是又有人给李钦出主意,干脆把江宁城里大大小小的官儿弄了一份单子,每人每日发一张请柬,以京商李家的名义邀请他们到同庆楼饮酒作乐。

李家财大势大,特别是办成了军费免于报销之后,李万堂的本事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都说他在军机处和宫里都有很深的门路,只要找到他,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当官的最重路子,特别是能和京城大佬搭上关系,那就好比给仕途开了一条终南捷径,李家既然手眼通天,那这条路子当然人人趋之若鹜。所以连李钦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官儿愿意与李家结交,每日到同庆楼来赴宴道一声“久仰”的官员比到总督衙门等候奉委听差的人还多,就连本府的首县大人都特意赶来吃了一席。巡街的衙差和兵马司的士卒看见连本衙门的官儿都在此赴宴,别说管了,还得在街口当差维持秩序。

这一下真是面子十足,李钦原本只想开上三天三夜的筵席,眼见人群络绎不绝,官员往来穿梭,他兴致大起,干脆放话说是要连请一个月的客。这是近来江宁城里的头号新闻,都说不认路不要紧,看谁面有饥色步履匆匆,那必是往同庆楼去,看谁打着饱嗝酒足饭饱,那必是刚从同庆楼回来。

古平原站在不远处稍抬头看着,就见同庆楼下面依旧是挤得人山人海,桌椅有限,后厨也忙不过来,每半个时辰放一批人进去,等着的人都不耐烦,除了大声催促,就是纷纷扯着嗓子喊“谢李少爷赏饭!”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彭海碗挤挤眼:“东家您听,像不像谁家发丧,本来不孝却硬要干嚎。”刘黑塔“嗤”地一笑:“难为他听了一个月还听不腻歪。”

“他要的就是这做派,不然怎么能显出大少爷的身份。”古平原也很是看不惯,微皱着眉,“我本来还想找他问句话,这么多人可不方便开口了。”

“古大哥,这小子搞不好就是当初派人来杀你的幕后主使,咱们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刘黑塔目中现出兴奋的神色。

“那次不是他做的。”古平原心里有数,“我是想跟他说说塘工的事儿。”

“塘工?不是都修完了嘛,还说什么。”刘黑塔不解地问。

“你还记得他那竹笼塘吗?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故作聪明其实要害苦了当地百姓。别说挺上三年五载,依我看来,能维持一年半载就已经很不错了。”

“那塘看上去也是蛮坚固的,虽说窄了些,总不至于一年就坏吧。”刘黑塔怀疑地说。他也在塘工上干了几个月,对此了解不少,总觉得未免言过其实。

古平原摇了摇头,面上大现忧色。就在此时,同庆楼二楼传来悠扬的曲乐。

“这曲儿倒是蛮好听。”刘黑塔不识音律,只觉得声音悠扬动听。

彭海碗冷笑道:“曲子好听,钱可也不少花。这‘八音联欢’终日不绝,听说每天要五百两银子,一个月是多少钱你想想看。”

“什么叫八音联欢?”

“奇技淫巧罢了。”所谓八音联欢,其法八人团坐,各执丝竹,交错为用。如自弹琵琶,则为座右拉胡琴者调弦,拉胡琴者则为座右鼓洋琴。鼓洋琴者以右手为弹三弦者拉弦,弹三弦者以口品笛,依此类推,每人伺候两样乐器。

“妙是妙极了,可在这江南浩劫之后,饿殍遍地之时,一掷千金弄这玩意儿不是毫无心肝嘛。偏偏人家还在楼下舍饭,博得了一个‘李大善人’的名气,实在可气可恨。”

“还有洋人在楼上?”古平原一眼瞥见有个金发碧眼的面孔在沿街最好的雅座上谈笑风生。

江宁城里的事儿瞒不过彭海碗,他只看了一眼便道:“这不稀奇,还有洋婆子呢,穿得袒胸露背也在上面吃酒。听说那男洋人是她的丈夫,居然就这么把老婆带过来,可真是不知羞耻。据说这洋人叫什么理查德,是上海洋行里的,帮着李家少爷修了海塘,被请到江宁城里当了贵客。”

“理查德?”古平原稍微一想便记了起来,凝目望去果然面目熟悉,“洋人的样子都差不多,我也一时没认出来,原来是老相识了。”这个理查德就是先抢了古平原的生意,然后又帮着在上海打听出东印度公司与李家交易内幕的那名洋商,古平原记得他是独立做生意,不知为何又跑到洋行去了。

古平原带着人刚要离开,忽然后面传来一声喊:“古老弟,别走别走,看看我是谁。”

声音一入耳,古平原就听了出来,立时回头又惊又喜:“郝大哥!”

可不正是郝师爷,他身后还站着四品官服的乔鹤年,也在含笑看着古平原。

“给大人见礼。”古平原要拜下去,乔鹤年一把扶住他,故意嗔道:“你我什么交情,怎么也和我弄这虚文俗礼。”

“大人气色很好,是不是从浙江来此公干?”

“什么公干,我如今已经调任两江,不过一时没有实缺,在总督衙门做个善后委员。”

“这是何故?”古平原惊问。一年之前乔鹤年以红员身份被李鸿章延请到浙江,怎么又无端调来两江,而且还没有实缺,这在仕途上不能不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反观乔鹤年却并无戚容,而是谈笑大方。

几个人一同来到隔街一处亦颇有名气的江菜馆,长江里银鱼、刀鱼、鮰鱼、鲥鱼都正肥美,彭海碗做主干脆来了个全鱼宴。本来是为古平原洗尘接风,乔鹤年这一入席,当然要让他坐首席,乔鹤年一定不肯,说没道理喧宾夺主,让了半天,最后还是由古平原坐了。

坐定之后,古平原为他们彼此介绍,敬了几次酒,再问乔鹤年调官的缘故,他这才笑道:“我是主动请缨来此。两江大乱之后,善后是当务之急,本官能为百姓做些实事,比在衙门升堂更觉欣然。何况在哪儿不是为朝廷做事呢。”

“大人宅心仁厚,这真要敬大人一杯了。”古平原举杯,众人纷纷响应。

只有郝师爷心知肚明,乔鹤年根本不是自行请求调任两江,而是被袁甲三迫得不得不离开浙江。自从乔鹤年不讲半点香火情,不仅自己投奔李鸿章,还拉走大将程学启,安徽巡抚袁甲三就恨极了他,抓着乔鹤年在安徽任上的几个小小错处,接二连三上折子参他。督抚参道员原本是一参一个准,可是乔鹤年仗着有李鸿章这棵大树作保,居然能安然无事,于是袁甲三想出了一个更绝的法子整他。

乔鹤年在安徽当地方官时办过刑名,也在藩司衙门里办过钱谷,袁甲三拣了几件说不清道不明的旧案和账目,隔三岔五下札子,要李鸿章将乔鹤年派往安徽协查,自己又不出面,只让属下拖延着询问。往往一件事刚问完,乔鹤年从安徽回到浙江,下一封札子就又到了,他又得打点行装再跑一趟,一年之内,往返皖浙十余次,腿都快跑折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袁甲三存心不让乔鹤年好过。这么一来,乔鹤年颇有不安于位之苦,就是李鸿章不说话,总是因此耽误公事,他自己也觉得无法交代。想来想去只有调到两江,在总督衙门下做事才行。袁甲三以二品巡抚的身份,总不能像现在这样以平级的札子请曾国藩派属员去查案,尤其是接二连三以细务调动两江官员,万一惹恼了曾国藩,可就不划算了。

李鸿章总算帮忙,很快就为乔鹤年谋了条路子,顺利调往两江,只不过两江官场也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外省官员自请调动,不可能一来就当正印官,只好先谋个善后委员的差事,日后能不能大用,就要看乔鹤年自己当差是否得力了。

现在乔鹤年要做出为国为民的豁达姿态,郝师爷当然也就不能说破,除此之外他心中还藏着一个疑窦。乔鹤年功名心重,知道自己到两江仅仅是去做善后委员时,起初愀然不乐,后来李鸿章特意把他请到府上谈话,乔鹤年再回来时,已然是踌躇满志,比当初刚到浙江上任时还要兴奋不安。郝师爷不明所以,几次旁敲侧击,乔鹤年都东拉西扯应付了过去。

师爷一职就是东家的心腹,出谋划策知无不言,而一旦东家有事瞒着不说,则最犯忌讳,起码说明并不拿师爷当自己人看,郝师爷为此大为不满,宾主间已经不像在安徽那样亲密无间。

乔鹤年既然来办善后,就少不得与商家打交道,李家主营盐务,更是民生大计,所以乔鹤年今天也来赴宴,在楼上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古平原,匆匆辞宴来见他。

“平原兄,我来两江月余,早就听说你用计买来几十万石粮食的事儿,真是圜匱大才,令人惊叹。”

“大人别取笑了,这粮食如今被藩库把着不放,百姓仅仅能得免于饿死,说来真是没有意思。”

“那是官府的事情,与你无关。”

“话不是这么说,我做事还从没有弄到如此窝囊的地步,唉!”古平原叹了口气,把自己去向曾国荃要粮的事儿讲说一遍,“眼看百姓受苦,官和商还都不把黎民生死放在心上,真是让人无话可说。”

他发着牢骚,乔鹤年却是眼前一亮:“依你看,曾巡抚把这么多的粮食握在手中,到底是想干什么?”

“不知道。这些官老爷什么都想,就是不为百姓着想。”说完,古平原抱歉一笑,“大人,我可不是说您。”

“不要紧。你说官商都不把百姓生死放在眼里,那商指的是谁?”

“还能有谁,大人不是方才刚和他在同庆楼饮过酒嘛。”

“李家大少爷?”李钦闯古家婚礼时,乔鹤年曾经斥责过他,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李钦早就忘了,乔鹤年当然也不会提起。

“他与我各修一半海塘。他那一半恐怕难以持久,到时候大地变泽国,还不是百姓遭殃。”古平原面色沉重。

众人当然要问,古平原说竹笼塘看上去结实,然而海水腐蚀竹子,特别是相连的篾皮轻薄,很快就会越蚀越薄,遇有大浪拍击,就会断裂。竹笼里的碎石随着海浪起伏会不停地磨损外面的竹笼,等到了一定时候,只要有一个竹笼破了,就会牵一发而动全身,整段海塘都会垮下来。

“原来是这样。”乔鹤年喃喃道,“那李钦还在席间不停自夸,说这是什么‘筑龙塘’,至少可保十年无虞。”

“我问过当地人,今年的海潮特别大,看样子是大潮年。别说十年,这竹笼塘能不能挺过今年都难说。”古平原冷笑,“等见了曾总督,我非好好把此事禀报

一番不可。”

“万万不可。”乔鹤年一直在沉思,此时断然阻止,“这是雪里埋尸—日后方见的事儿,你现在去告一状,口说无凭,那李钦就会说你是嫉妒他率先完工,诬陷良善,到时候你还真难以自明。”

“不错,乔大人说得有理。捉贼捉赃,捉奸拿双,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只是单凭格物推断,那难以服人。”郝师爷办老了刑名案子的人,一听就频频点头。

“吃不到羊反落一身骚,可不值啊。”乔鹤年劝道。

“唔。”古平原想了想,眼下确实拿李钦没辙,“那该怎么办?”

“我方才不是说了嘛,雪里埋尸—日后自明,按你所说,这大堤总有垮塌的一天,到时候什么话都不必说,曾总督自然明白。”

古平原听了默然不语,乔鹤年说的确实是万无一失的法子,可是他眼前不断出现海塘垮塌,大水冲进村落,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此后十数日,古平原都没睡好觉,不时从梦中惊醒。

“玉儿,你说我该不该向曾总督将此事和盘托出呢,哪怕被人家骂我是嫉妒,大不了求得总督许可,我再出钱出工,把李钦修过的海塘重新翻修一遍。”这一天古平原得到乔鹤年送的信儿,知道曾国藩昨天夜里已经回到江宁,打算立刻去求见,但是心中却委决不下。

常玉儿温柔地笑了笑:“外面的事儿一向都是你做主,你决定的事儿我什么时候不同意啦。”

“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儿,连拆带建,用的银子更不是一笔小数目,咱们古家这一年赚的钱,恐怕都要赔累进去。”

“是你说的,银子铜钿花得完,人情却赚不完。其实你还有一句话没说吧。”

古平原点点头:“人情就是生意,天大的人情就会带来天大的生意。银子不过一时之利,人情却是一世之利,做大生意就要把眼光放长远,要赚一世的利。”

“既然如此,那你还来问我做什么?”常玉儿为丈夫系了系腰间的丝绦,又亲手为他穿上双梁缎鞋,起身看了看,吩咐丫鬟拿过一件玄色实地纱的马甲,罩在细夏布长衫外。古平原感激地望着妻子,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心情忽然大好起来,一扫连日来的阴郁,笑道:“你这可把我打扮成了富家公子了。”

“这江宁是六朝金陵,往来都是非富即贵,你在这儿做生意,不能像在徽州那样穿布衫布鞋,要有大商人的样子。不然人家以为你实力不济,本来想谈十万两银子的生意,立时就打了对折。”常玉儿见丈夫惊讶地望着自己,抿嘴一笑,“我是听彭掌柜说的,他久居江南,说的话应该有几分道理。”

“玉儿,你真是事事留心,可真是我的贤内助。”

“别掉书袋了,早些去总督衙门办事吧。”常玉儿见丫鬟在旁偷笑,大是不好意思,轻轻推了一下丈夫。

古平原在总督衙门前足足等了两个时辰,等到那些坐着四抬和八抬大轿的监司道员挨个求见已毕,门上才告诉古平原,说是曾总督正在书房等见。

在书房接见说明曾国藩很看重古平原,并不全然以公事视之。古平原来到书房,这才发现房中另有他人,正在与曾国藩闲坐品茗的正是李万堂父子。

“古东家,来,来。可能闻得出这是什么茶?”一见面,曾国藩便笑容满面,招了招手。

古平原已经从门前众官员的议论中得知,洪天贵福被逮,而且验明正身即刻枭首示众,祸患已除,难怪曾国藩心情很好。

“恭喜大人又为朝廷立此大功。”古平原先贺了喜,他一进屋就已经闻了出来,笑道,“这茶考不倒我,是我安徽出的兰雪茶。”

“也是你古东家的天下第一茶。”曾国藩含笑道,“听说内务府已经将此茶列为贡茶,不枉天下第一之名。”

这是安德海的功劳,他在兰雪茶上所占的股总算没有白拿。本来要成贡茶,至少也得给内务府几位大臣和司官书办打点十万八万的银两,安德海一开口,这些花费全免。

这“天下第一茶”在此间提起来颇为尴尬,李家十拿九稳的财源,如今成了古平原的聚宝盆,然而李家父子中也只有李钦狠狠瞪了古平原一眼,李万堂却是浑若未闻,只是安坐品茗,笑道:“天下第一的妙处就在这三转六层的茶香,不知大人可品出几层?”

“呵呵,本督于此道不精,只知茶如君子当亲近,酒是小人需远离。至于茶香分几层,实在是问倒我了。”

“大人得其意而忘其形,这才是真茶道,下官万不能及。”李万堂恭维道。

曾国藩笑着点点头,让古平原坐了,然后开口道:“古东家,本督本来就要差人去请你,正好你来了,有件事要当着你和李东家说一说。”

他从桌上拿起一份保案:“军费报销与购买粮食的事情,都是大功一件,可惜一个涉及六部,另一个涉及漕督衙门,所以本督只能心领了。不过海塘一案,却是二位东家为地方上做的好事,于国于民都大有好处,我已然让文案上写了奏请朝廷表彰的文书。李道台,我打算保你任两淮盐运使,如此事权专一,你大可放手去做,为国家多增盐税,亦是两江之福。”

两淮盐运使是两淮最炙手可热的缺分,直接管着两淮七十二家盐场的税务,是当年扬州盐商最要与之打交道的官员,以至于历任两淮盐运使宦囊所积,都是富可敌国。这个官儿在道光之前是非皇亲国戚不能担当的,此后随着陶澍改革盐法,扬州盐商纷纷破产,盐税收缴不上来,两淮盐运使一下子成了吃力不讨好的缺分,所以空悬了多年。

李万堂做梦也没想到曾国藩会将这个缺放给自己。这是既有面子又有里子,既掌盐务又管盐税的天大好事,当年扬州盐商盛极一时,也不敢做此想。这颗官印到手,李万堂在“盐”这门生意上,就真的可以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了。

他一向是沉稳淡定,闻听此讯却也难自抑,面露喜色地向曾国藩行礼致谢。

一旁的薛福成佩服地看了一眼曾国藩,保案是他拟的,为了给李万堂什么酬庸,他曾大伤脑筋,后来还是曾国藩一言而决:“要给就给他最想要的,这样他才能从心里往外感激,也能死心塌地为我办事。”

曾国藩真的是看准了李万堂的心事,用惠而不费的一个实缺就让“李半城”心满意足,而又将这个手眼通天的生意人正式纳入了两江的属官之列,今后再找他办什么事,那就可以不必客气直接下令。

李万堂稳了稳心神,看了一眼也是满脸兴奋之色的李钦,忽然忆起一件事,脸色登时大变,不仅笑容消失无踪,眉宇间立时浮现出懊悔的神情。

李万堂的表情变化实在太过明显,屋中人都看了出来,却都是一头雾水,连精明如曾国藩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些什么。难道说李万堂意犹未尽?这是绝不会有的事儿。曾国藩与薛福成对视一眼,俱都不解其意。

几个人都被李万堂的怪异神情吸引,而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失态,却又无法出言转圜,屋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薛福成率先换了个话题:“古东家,听说你以前曾经是举人,后来因为在京试时犯规被逐,以至于被革去功名,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我还因此被判流放出关。”这事儿上次在总督衙门古平原已经说过一次了,不知道为什么薛师爷要再提起。

“那么恭喜古东家了。曾大人打算奏请朝廷,特例恢复你的举人身份,下一科可以一体会试,或许还能高中红榜,得中进士。”

这也是曾国藩的主意,他是两榜进士出身,知道读书人最爱惜的就是十年寒窗得来的身份,一旦被革真是痛彻心扉。几次交谈,曾国藩很赏识古平原的见识,有意要帮他这个忙,他也相信,古平原对这个酬庸一定会喜出望外。

曾国藩猜想的也没错,古平原自从被革去举人身份,知道官员被罚俸降级还有机会撤去处分官复原职,可是秀才举人一旦被从学官簿子上除名,那就今生无望再入科场,只能死了金马玉堂的心。没想到曾国藩居然愿意用两江总督的保案,特例保自己恢复举人身份,以他如今的功勋地位,朝廷万无不准之理,自己此生最大的遗憾,居然能够得以弥补,古平原一时恍若在梦中。

“古平原,还不谢谢大人吗?”薛福成含笑道。

“是,是。”古平原僵直地站起身,看了一眼曾国藩,作势欲拜却又忽然摇头道,“草民谢过大人,可是这个恩赏,草民不愿领。”

一语既出,屋中众人无不大出意外。

“古东家,你是欢喜得失常呓语了吧,这是从未有过的机缘,怎么能不要呢?”薛福成惊讶地问。

李钦本来嫉妒地看着古平原。一旦恢复了举人身份,古平原就不再是“臭流犯”了,而是见了朝廷命官也不必下拜的“举人老爷”,将来也有机会去参加会试、殿试,成为新科进士甚至是钦点三鼎甲,当知县,做翰林,衣锦还乡一展读书人的威风。与之相比,李万堂虽然是四品官,却是捐官,历来为正途所瞧不起,即便捐出再多的钱,也终身无望戴上红顶子。

想不到臭流犯也能咸鱼翻身,李钦正在不忿,听到古平原说不要赏赐,肚子里顿时乐开了花,再听薛福成的问话,他在心里不屑地道:“为什么?因为他是个疯子呗。”

古平原不卑不亢地屈身一礼:“草民并非不识抬举,也不是不知道大人爱重之心。而是草民自从学做生意以来,始终都以做一个让人瞧得起的商人为目标,如今要是受了这赏赐,就等于告诉别人,在我心中,商人永远比不上举人,贾永远比不上儒,那我此前所做的一切都全无意义。”

古平原长出一口气,接着道:“何况是不是举人身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中存不存着孔孟之道,有没有忧国忧民之心。我虽然弃儒从商,可是从来没有忘记自己曾经是个读书人,所做之事也从不敢背离圣贤的教诲,没有丢读书人的脸。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个已经被革去的身份呢。”

薛福成还要再劝,曾国藩却摆了摆手。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的读书有成,而且对人情世故无不体察入微的人,听完古平原的一番话,就已经对其心思洞若观火。古平原方才所说的无一不是肺腑之言,然而除此之外,他还赌着一口气,命运待己不公,他就偏偏不愿低头,所以既不去捐官,也不愿重做举人,而是要以一个纯粹生意人的身份让天下人都看得起自己,这份志气也真是难得。

“本督不强人所难。不过你立了功劳,总要有所嘉赏,这也是朝廷奖罚分明,以彰公平之意。”

古平原当然不能太驳曾国藩的面子,他想了一想,委婉地说:“草民的父亲因外出经商而亡,他生前也曾做过秀才,可惜未能为朝廷效力便含恨九泉。”

“本督明白了。”曾国藩看向薛师爷,“难得古东家是孝子,愿意将自己的恩赏让给先人,那就为其令尊请封七品文林郎的阶称。”“多谢大人成全。”古平原这才称谢。

李钦曾听母亲说起过,古平原的父亲是死在李家的手上,下手的人就是李万堂,却不知其中有何恩怨。他将眼睛投向父亲时,却吓了一跳,就见李万堂面皮紧绷,一双眼紧紧盯着古平原,眼角却在微微抽搐着。

今天这是怎么了,自家的封赏和古平原的封赏都让一向宠辱不惊的李万堂如此失去常度。李钦心中暗自诧异。

这边曾国藩决定将人情做得足些,问明古母仍在之后,吩咐薛福成将其也叙进保案,封赠七品孺人的命妇称号。

古平原想到母亲得知消息后的欣喜和二十几年苦守寒窑的不易,眼圈也当即红了,再次感激不尽地向曾国藩道了谢。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曾国藩日理万机,本已打算端茶送客,门外听差却急匆匆跑了来,将一封紧急公文递了上来。曾国藩瞄了一眼写在封套上的节略,便皱着眉头道一声“少陪”,举步去了办公事的签押房。

薛福成代总督陪了一会儿客,见曾国藩迟迟不回,知道是公事棘手,干脆代为送客。古平原本来还想对曾国藩说说“竹笼塘”的事儿,却因为这个意外而没了机会,只好打算改日再去求见。

当天的午夜时分,有人叩响了顺德茶庄的门,下人开门一问,找的是古平原古东家。

有了在海塘遇袭的教训,刘黑塔也赶紧起身,陪着古平原来见这不速之客。

“郝大哥!”古平原很意外,随即便想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郝师爷不会深更半夜来见自己。

“古老弟,你一语成谶了。”郝师爷脸色很奇怪,忧中带喜,喜中见忧。

“这可把我说糊涂了,到底出了什么事?”古平原急急问。

“你前些日子不是说,李家修的那道海塘撑不过一年半载吗?”

“是啊。”

“从他完工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古平原掐指算算日子:“不到两个月。”

“垮了!”

“啊!”古平原闻言愕然,一旁的刘黑塔也是大吃一惊,二人都从座中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快也没有这么快啊,是何处垮了?”

“这就不知道了,我是从总督衙门的文案师爷那儿得来的信儿,具体怎么回事,明天大人升堂自有分晓。不过老弟放心,我特别问过了,你筑的海塘稳如泰山,如此一比,贤愚立见,你必定会更得曾总督的器重。”古平原听了,脸上没有丝毫喜色,反倒是皱眉沉思,喃喃道:“两个月就垮了,不至于呀。”

“垮了就是垮了。盐城知县飞章上报,我猜灾情一定不小,那李钦肯定是在暗地里又使了什么偷工减料的手段,这回李家可倒霉了。”

“百姓更倒霉。”古平原直摇头,“要是早知道这海塘会垮塌得如此之快,我在南通就想办法弥补了。”

“幸亏你没这么做,到时候李钦反咬你一口,说是你破坏了他的海塘工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这烂好人做不得,不然就等着被狗咬吧。”

“郝师爷说得对,凭什么李钦贪银子,咱们替他擦屁股。这回看他怎么向总督衙门交代。”刘黑塔只觉得异常解气。

“我心里当然也解气,可是一想到就在此时,不知有多少百姓的家被潮水冲了无处栖身。咱们在城里热茶、热饭、热炕头,灾民却号哭无门,衣食无着,那种惨相你们想过没有。”古平原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一句话说得屋中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第二天,消息就更多了,李钦所筑海塘有七处同时崩塌,牵一发而动全身,连带总计有十多里的海塘被潮水冲垮,被淹村庄二十余座,大镇三处,良田上千顷,灾民总共十多万人。而诚如郝师爷所说,古平原筑的海塘就像钢铸铁打一样,别说垮塌,连一个石头渣儿都没掉。

“要从速赈济,这是十多万张等着吃饭的嘴,饿一顿能忍,饿两顿能捱,要是饿上三顿恐怕就要扯脖子骂娘,上山当强盗了。”

曾国藩坐在大堂上,沉着脸对薛福成说:“你去告诉李万堂,不管海塘是因何而垮,总之与他李家脱不开干系。灾民死得越少,他的罪戾就越轻,所以让他先出银子赈济,为灾民整修房屋,发粮舍衣。”

薛福成连忙答应,他心里清楚,有古平原筑的那道坚不可摧的海塘比着,此番就算是曾国藩看在以往功劳的份儿有意回护,也很难为李家开脱。

“大人,盐城又有公文到。”听差上堂递过一封文书。

曾国藩接过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薛师爷,诸位同僚,你看看吧,被本督不幸言中了。”

薛福成捧过文书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递了下去,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这、怎么会闹出这么一场大乱子。”

盐城的粮库被暴民抢了,所积官粮被一抢而空。县丞带衙役去弹压,结果被殴伤致死十余人,县丞本人也在其中。此外商铺、钱庄也大部分被劫掠,就连县衙都被放了一把火,所幸救得早,只烧掉了一座正堂。

“最可笑是那盐城县令,城里乱成一锅粥,他居然调了兵马护送自己和家小跑了,还说什么为了‘护印’,城都丢了,要印何用,简直是荒唐!”曾国藩平素不动怒,这次却动了真火,“派中军去把那县令剥了官服,立时锁逮拘拿。”

“就算是把整座县城烧了,也有补救之策。可是打死了洋人,这、这可怎么交代。”薛福成看到后面也有些慌了手脚。

这公文上最末尾还说,有一对洋人夫妇,因为与塘工上还有银子尾款尚未结清,正在县里办事,结果恰逢暴民作乱。那洋人女子被拖入空房轮暴之后,被活活打死。她丈夫是洋行管事,抢了一匹马,这才逃了性命,现已前往上海的英国领事馆,必定是要因此而大办交涉。

“这洋鬼子也够窝囊的,老婆被人糟蹋了,自己跑了也就算了,还好意思去哭鼻子求人做主。”粗鲁不文的鲍超听得不耐烦,把拇指关节掰得啪啪响。

曾国藩瞪了他一眼:“事涉洋人,岂可等闲视之。你们忘了几年前英法诸夷是怎么打进京城的?对待洋人,有一点是顶顶重要的,那就是—衅,万万不可自我开!”

“大人此言确是真知灼见,然而已经起衅,又该如何?”薛福成深知此事可大可小,要是一个不留神,英国军舰开到下关码头,开炮轰城订下城下之盟,曾国藩一世勋业就要化为流水,而且会被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洋人办事最讲规矩,一定会有照会来,交涉不通才会派兵,且不妨等等。”

“那赈济的事儿呢?”薛福成不愧是拾遗补阙的师爷,他认为现在灾民变了暴民,而且事关洋人性命,如果再按方才的布置去赈济,也许就会被洋人抓住把柄,说是官府接济暴民,到时候将一件湿布衫套到曾国藩身上,可是甩都甩不掉的麻烦。

“请大人三思。”薛福成压低了声音,“如今朝廷上下,等着看大人笑话甚至是随时准备落井下石的人可不在少数啊。对他们来说,这一次的事儿,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曾国藩被一语提醒,不禁悚然而惊。不错,在这件事上,除了暴民和洋人之外,那些嫉妒自己的亲贵大臣也实在不得不防。

曾国藩心里清楚,这次之所以弄得民怨沸腾,海塘是个引子,若是家有余粮,百姓也不至于会暴乱。归根结底还在于弟弟曾国荃扣住了藩库的粮食,而这又是在自己默许之下,朝廷真要是追查起来,这“扣粮不发,以致激起民乱”的罪名,自家兄弟还真难以自辩。

就冲这一点,此事也要设法压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快解决为上。可是事涉洋人,那就无法做到操纵自如,洋人万一提出什么答应不下的要求,就得报总理衙门去定夺,到时就要细申前因,那岂不是自画供状。一念及此,曾国藩有些心烦意乱,摆了摆手:“先让他去准备吧,把粮食衣物运到南通,就近待命。你再告诉他,那两淮盐运使的缺,让他别惦记了。”

接着又吩咐听差:“英国领馆的交涉文书一到,不管多晚都要立即呈上。”

“大人,要不要整备炮台,做与洋人开仗的准备。”鲍超是一省提督,打仗的事儿是他该管。

“不要、不要!”曾国藩气恼地说:“怎么能开仗,决不能开仗!”

“薛师爷,此事还望您从中大力斡旋,李家感激不尽。”李万堂得报赶了回来,正碰上薛福成来拜,于是迎在自家书房,寒暄过后,他从抽斗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钱夹,递了过去。

薛福成接过,见钱夹开了口,里面只有一张银票,却隐隐见得龙印,分明是张一万两的龙头大票。

“受惠甚多,实不敢当。不过两淮盐运使的缺分是因为筑塘有功才得保举,此刻不但海塘已破,还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

“当然,我岂敢再奢望此事,如今但求无咎而已。”

薛福成暗中点点头,自从他进门,将海塘崩塌引发民乱并殃及洋人的事情全盘托出,李万堂始终面色如恒,神色不乱,这份定力倒也了不起。

“要想无咎也很难,得要有个能过得去的说法才行。”

“这我已经想好了,有份说帖,请师爷代呈曾大人。”李万堂将书桌上一份文书拿给薛福成看。

薛福成扫了一眼,心下一震,再抬眼看向李万堂脸上那胸有成竹的笑容,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头。

“好吧。”看在一万两银子的份上,薛福成答应代递说帖,但也打定主意,仅仅是将说帖交给曾国藩,自己绝不赞一词。

薛福成出去时,意外地在院子当中看见了焦躁不安的李钦,想必他也得了消息,看见父亲送客出门,脸上又是羞愧又是紧张。

李万堂并没理会他,送走了薛福成,点手唤过李安,吩咐道:“王大掌柜何时到,何时请进来,不必通禀。”李安闻言一愕,李万堂看了看他,点头道:“想必是已来了,那就请吧。”

王天贵神情从容地登堂入室,走进来时看见李钦在,便冲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径直进了书房。李钦犹豫了一下,走近了书房,侧耳听着。

“王大掌柜,盐场的事情很闲吗?怎么有空到江宁来玩儿啊。”李万堂瞥了他一眼,意甚闲豫地问道。

王天贵自打一进来就紧盯着李万堂的神情,见他比平时还要泰然,心中暗骂一句,也是笑眯眯开了口:“盐场?盐场如今都变了渔场,我当然无事可做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怎么,李老爷还不知道?沿海盐场近十里处都被潮水淹了,本来可以获利甚多的卤水坑现在被冲得乱七八糟,要不是仗着古平原修的海塘好,光凭你家李大少爷的海塘,只怕两淮盐场就都毁了。”其实盐场受损没那么严重,但是王天贵要借题发作,当然要夸大其词。

“此事我已经知晓了,潮水无情,天意可畏,实在是可惜可叹。”

“哈哈,李老爷,你要回护爱子也不是这般护法。”王天贵瞪大了眼睛,身子往前一探,“我来问你,海塘是不是李钦与古平原各修一半?”

“不错!”

“那是不是只有李家修的那一半垮了,而古平原修的另一半安然无恙?”

“听闻确是如此!”

“这不就得了,这哪里是天意,分明是李钦漫不经心,中饱私囊,才把海塘修得逾月即垮。”他等了片刻,见李万堂并未反驳,才接道,“连累了盐场,也就

是连累了我。李老爷可别忘了,当初定的契约,盐场收益一半归我,其余三分,现在被李钦这么一弄,盐场收益锐减,等于是从我的荷包里挖银子出来,凭什么你家公子贪银子胡闹,要我跟着受损失。李老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啊?”

李万堂嘴角噙了一丝冷笑,点点头道:“对,再对也没有了。王大掌柜,你究竟想说什么?”

“重分!就算盐场水退了,产量也必然减少,这块烂摊子你李家自己去收拾,我要重新分配盐场和盐店的经营,连带的收益当然也要易手。”

李万堂始终不动气,问了一句:“依你的意思,该怎么分呢?”

“简单,对调一下就行,我要盐店,你来经营盐场,这样做公平合理。”

“放屁!”还没等李万堂回答,房门忽然被一脚踹开,暴怒的李钦猛然扑了进来,用发抖的手指着王天贵,一张脸因怒火中烧而扭曲变形。

“你这老狐狸,我总算明白你为什么无事献殷勤,巴巴赶过来给我送‘竹笼塘’的法子,敢情你早就想好了这一步,是为了夺盐店,故意设个套儿让我钻。”李钦边说边左右环顾,看准了架子上一个六棱瓷瓶,抄在手里就要砸过去。

“李安!”李万堂大喝。李安三步并作两步,夺下瓷瓶,拦腰把李钦抱住。

王天贵笑眯眯望着李钦,摊了摊手:“钦少爷,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说竹笼塘的主意是我出的,可是口说无凭,难不成你还要拉我去打官司。就算退一步说,出主意的真是我,可是拿主意的人是你啊,克扣塘工银子的人也是你啊,我可是一分都没拿,就算是祸延满门,也牵连不到我这外人头上。”

“你这千刀万剐的老狐狸,我今天和你拼了,你休想走出这个门口。”李钦气得破口大骂。

“住口!”李万堂忽然怒喝道,“王大掌柜与咱们做联号生意,你怎可如此无礼,给我出去,在门口站着!”

“爹!是他,真的是他,全都是他的阴谋诡计,你可别上当!”李钦瞪大了眼睛,不服地喊道。

“上当?”李万堂冷笑一声,“我怎么觉得王大掌柜说得没错,海塘是不是你主持修的,那克扣下来的银子是不是进了你的荷包,然后包了同庆楼?”

“我、我……”李钦一时语塞,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出去!”李万堂指着门口,“不然我今天就把你撵回京城老宅。”

“好,我出去!”李钦气得一跺脚,用杀人般的目光狠狠瞪着王天贵,然后一扭头走了出去。

“小儿无礼,王大掌柜莫见怪。”

“不怪不怪。”王天贵见他当面训子,知道是做给自己看的,心中冷笑,话却跟得紧,“只不过方才令郎进来之前咱们说的话,李老爷可不要借故岔开啊。”

“你是说要调换盐场和盐店的经营?”

“正是,李老爷记得就好,那就请给句痛快话吧。”

“可以!”

李万堂简简单单两个字,王天贵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为必定要几次三番来折腾,甚至以告上朝廷威胁,方能在讨价还价下如愿,而且也不敢奢望能拿下全部盐店,若能对分已是心满意足。李万堂一旦答应得如此爽快,王天贵反倒犹疑了一下,问道:“李老爷,你这可不是说着玩吧。”

“生意上的事情,我从不开玩笑。既然是小犬闯了祸,理应按王大掌柜说的办,权当是给他一个教训。”

“那你是说,将全部盐场与全部盐店对调?”王天贵试探地问。

“当然是全部。”

“好!不愧是李半城,做事真痛快!”王天贵大喜过望,刚要一拍巴掌,却听李万堂叫了一声:“且慢!”

“嗯,李老爷,难道想反悔不成。你可是京商首领,刚说的话言犹在耳,不能不算吧?”王天贵像一只被夺了食的兀鹫,眼睛发红逼问道。

“当然不是反悔。不过凡事要说到头里。今天你来要盐店,是因为李家给你的盐场造成了损失,那么有朝一日,如果你给李家和四大恒造成损失,又该怎么办呢?”

“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我又不修海塘,谈何让盐场受损失呢。”

“我倒不担心盐场。”李万堂微微一笑,从旁边取过一本账册,“这本账册你和四大恒都看过,是盐店这两个月的收入,老实说,实在是一笔巨利。倘若王大掌柜接手后,因为经营不善,达不到这个数,到了年底分红,其他人不就跟着受损失了吗?这一层不说清楚,盐店我可不能交给你。”

“生意总有起落……”王天贵沉吟道。

“我说的是,万一你接手之后,盐店的收益达不到此前的六成,又该如何?”

六成!王天贵差点笑出来,他再清楚不过了,这些盐店个个都在繁华街市,往来人群早晚如梭,而且盐这样东西是必需之物,每家每月所购的物量都是一定的,也许会有稍微涨落,但最多也就是一成左右,这还是估高了。若说卖不到六成,那除非江南忽然有一半人不吃盐了。

“李老爷,全听你的,你说该如何便如何。”

“要我说,倘若盐店的经营还不到往日六成,那你也就干脆别干这一行了。到时候把你的股本银子转成放贷给两淮盐场,然后按月计息,到期本息一并还给你,从此两淮盐场与你无关。”

王天贵听了顿时沉吟不语,这是李万堂开出的条件,答应了,盐店立时可以到手,要是不答应,看这架势,李万堂可就要端茶送客了。此后再要打盐店的主意,非大费一番手脚不可。

可要是真出了什么差错,那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别说盐店,连原本属于自己的盐场也没了。王天贵在心里左右权衡,怎么也想不出盐店怎么会无端端少了四成收入,最后他断定这分明是“诸葛亮摆空城计—吓唬司马懿”。

王天贵看着对面泰然自若的李万堂,暗暗咬了咬牙。胆小不得将军做,何况眼前一片坦途,李万堂说的那种情况,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他不说七成,不说

八、九成,偏偏说个绝不可能的六成,就是让自己摸不透,反倒不敢下手。

李万堂,这次你可猜错了,我王某人不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商人,岂能让你给唬住!王天贵想定了,重重一点头:“成,要真是卖不到六成,我也没脸立足,当然要退位让贤。不过李老爷,你说话可要算数,是全部的盐店都交给我。”他敲钉转脸地盯了一句。

李万堂像是没想到他会答应,愣了一下,说道:“王大掌柜,你可想清楚了,这天有不测风云,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王天贵怕他反悔,立时道,“我也从不拿生意开玩笑。既然你我说定了,何不即时起约。”

“盐场里有四大恒的股,应该将四位掌柜一起找来商量一下。”

“李老爷莫不是在讲笑话。一南一北往返千里,四大恒的掌柜都是忙人,等凑齐到此恐怕要在江宁过年了。再说他们只拿红息不管经营,你的盐店,我的盐场,自相对调,与他们有何相干。”李万堂越是慎重,王天贵越觉得他在拖延,更觉得自己所料不差,这李万堂就是在大言欺人,自己不受欺,他便慌了手脚。

眼下要防他幡然变计,王天贵不由分说,取过李万堂桌上裁信皮的小刀,向自己指尖一搪,刀锋锐利,血一下就涌了出来。

“王大掌柜,你这是做什么?”李万堂惊道。

“请李老爷立契吧,我为表心意之诚,按个血手印。”李万堂不由微微苦笑:“既然王大掌柜这么诚心诚意,又是小犬闯了祸,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提笔过来,在纸上将方才说好的条件逐一写下。

王天贵老奸巨猾,又想到一件不可不防的事儿,正色道:“李老爷,这盐场归了你,每月供应盐店的盐量可不能少一分一毫,不然我可不能认这个账。”

“这你放心,少了供应那是我的不对,如果是因此减了盐店的利润,我当然要负责。这一条可以写到契约里。”李万堂文不加点,一挥而就,“请王大掌柜过

目吧。”

“唔。”王天贵把契约拿在手上,认认真真逐字逐句看过,又想了一会儿确定自己不会吃亏后,方才点了点头。

“要不明天去衙门户书那里记档,请官府做个见证,到时咱们再按手印不迟。”李万堂忽然又有些犹豫。

“不必了。难道明天又要我再挨一刀。”王天贵听他的意思还想再拖,把契约放在桌上,又挤了挤指尖的血,按下了朱色灿然的手印。

“好吧。”李万堂无可奈何地也按了手印。

“成了。”王天贵喜不自胜地拿起契约:“那我就不打扰了。哦,李老爷,官府见证也是要的,将来万一有什么是非,省了多少口舌。明日一早,我在藩司衙门的户书那里等你,咱们不见不散,我先告辞了。”

李万堂虽然一脸的不豫之色,但毕竟还是很有风度地将王天贵送到了书房门口,然后吩咐李安代自己送客出府。

李钦就站在外面,屋里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真如百爪挠心一般。自己闯的祸,从来没有比这一次更重的了。父亲马上要到手的两淮盐运使被自己弄没了不说,连从曾国藩那里要来的几百家盐店都拱手让人,留下来的只有受了损失的盐场。京城李家好不容易得来的两淮盐业,就这么眼睁睁被王天贵夺去了一大半,而罪魁祸首正是自己。

见李万堂回过头来,他把头一低,知道接下来必然是暴风骤雨般的斥责,搞不好真的要把自己打发回京城去守老宅。

他目光下落,见父亲走到自己面前停住脚步,然而那意料之中的霹雳却迟迟没有落下,等得李钦心焦不已,却又不敢抬头去看李万堂那可怕的脸色。

“危机不仅仅是个危险,更是一个机会。接下来的事,你要用心去看,用心去学。”等了好久,李万堂忽然开口,却只是缓缓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便折身进了书房,只留下李钦错愕地站在廊下。

“真的不是你向李万堂作此建议?”窗下一灯如豆,远处的寒星比灯还亮。白依梅看着苏紫轩,用极不信任的口气问道。

苏紫轩从窗子向外望去,幽幽道:“你不信我,我就是赌咒发誓,你也依然不会相信。可是我真的不需要这样做。你想想看,当初谁都没想到,事情会闹得如此之大,不仅是冲垮了海塘,而且还有暴民作乱,更杀了洋人弄得无法收场。既然不知会有罪,当然也就不会想到用盐丁来顶罪。”

白依梅咬了咬唇:“照你这么说,是李万堂临时起意,将海塘垮塌的罪名套到了盐丁上。”

“我猜他也不想如此,毕竟这些盐丁个个都是他的生财工具。不过这件事要是真的弄到洋人派兵,百姓揭竿而起,别说李家只是一介商人,就是皇亲国戚也保不住这颗脑袋,所以李万堂只能丢卒保车。说句实话,他能反应如此机敏,我倒真的是很佩服。”

白依梅派了漕帮的人在江宁,主要就是留心两淮盐场的动静,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立刻就动身赶奔江宁,不惜银子托了衙门里的吏员打探消息,结果从总督衙门签押房的执役那儿得知,李万堂托薛师爷上了一个说帖,说是修筑海塘时,由长毛余孽充当的盐丁从中做了手脚,以至于海塘这么快就崩塌,盐丁是意图以此报复清军,为洪秀全等人报仇。

这个说帖最巧妙的一点就在于,曾国藩被朝廷授予了全权处置与长毛军务的权力,而这些盐丁又确实是长毛被俘的士兵。换句话说,李万堂是把海塘崩塌与长毛作乱联系在了一起,那么其后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此而起。朝廷既已将权力赋予曾国藩,那么在两江之内一切与长毛有关的事务,都该归曾国藩全权处置。这要朝廷不来干涉,那么曾国藩当然也就不会把事情搞大,而李家最多就是赔上一笔银子,最后当替罪羊的便是两淮盐丁。

这些人本就是从逆重犯,杀几十个人,能把这场风波掩过去,这是两江官场上上下下都能接受也乐于接受的法子。李万堂等于是把解决难题的方法告诉了曾国藩,却又举重若轻,不露痕迹,也就难怪聪明如苏紫轩也这样佩服他了。

“不行,我决不答应!”白依梅杏眼圆睁,不容置疑地说:“英王的那些部下都是我要救的人,不能让他们被当成替罪羊,说杀就杀,说剐就剐。”

“你要是不忍心,那就把漕帮的弟兄送到衙门去自首,就说是他们趁着大潮将来之时,潜入海中,把那些竹条竹皮割断了一半,大浪来袭,海塘才因此坍塌。”苏紫轩依旧是望着窗外,轻声道,“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儿,就算挨上一

刀,这些漕帮弟兄也算不上是冤死鬼。”

白依梅愤怒地瞪了她一眼,向门外一指:“你这就去找李万堂,让他把说帖撤回来。”

苏紫轩笑了出来,用略带讥诮的口气说:“大阿姐,你说得真轻巧,岂不闻‘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回’,何况曾总督已经看过,你总不能让他又忘了。”苏

紫轩一定要保住李万堂,两淮盐场的巨额盐税对她来说,是鼓动曾国荃起兵造反的最好诱惑,她又岂肯为了区区几十个盐丁而让自己苦心谋划的事情功亏一篑。

白依梅沉默了一会儿,披上大氅,向外走去。

“你不肯去,我就另找人想办法。”

刘黑塔受了古平原的托,到城里最大的南北货栈,买了一千套夹衣,让店家发货到南通张家,另附一封信,写明这是捐给灾民之用,请张老爷代为分发。

事情办得顺利,刘黑塔心里高兴,回来路上在一家酒铺沽了半斤酒,叫了一份熏鸭,连喝带吃,听着来往人群闲谈,不知不觉月上梢头,这才起身往回走。

走到茶庄边上,他看到有个人站在门口的阴影里,一动也不动,要不是那身玄色大氅上绣了银边,还真难以分辨。刘黑塔以为自己酒喝多了眼花,揉了揉眼睛,这才说道:“茶庄这会儿关板了,买茶明天再来吧。”

那人身后还站着一个小伙子,他低声说:“大阿姐,这不是上次到江帮主门口搅闹的那人吗?我认得他,他也当过捻子,在陕西时是‘鬼难拿’黄旅帅的手下,听说还在土匪山寨救过梁王。上次我就看他面熟,今天认出来了。”

“是嘛。”白依梅扬了扬眉,“他好像是古平原的妻兄。”

正说着,刘黑塔晃晃悠悠走了过来,定睛一看顿时舌头打结:“你、你不是,那个、那个……”他指着白依梅,显然也把她认了出来。

“你认得我?”白依梅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嗐,当初在徽州古家村旁的赤松林,我一顿鞭子打走了衙差,不然你就被押解到合肥去了。当时我蒙着面,怪不得你不记得我的样子。”

“哦,那我可要谢谢你了。”白依梅不知前因后果,以为刘黑塔救自己是受了古平原所托,当下只是淡淡一笑,语气也极冷漠。

这就让刘黑塔很不舒服,等到听说她是来找古平原,让刘黑塔帮她喊一声。刘黑塔心里更是别扭,借着酒劲儿把大眼一瞪:“干吗让我妹夫出来,你进去找他不就结了,正好我妹妹也在,虽然天晚了,可是有女眷在,没什么不方便的。”他平素都喊古平原为“大哥”,很少把“妹夫”这两个字叫得如此响亮,说着话将茶庄大门一推,做了个请的手势,目中都是挑衅之意。

白依梅瞟了他一眼,一抬脚上了台阶,径直往里就走。

“哎、哎。”刘黑塔没想到白依梅真的往里走,担心被妹妹看见,手忙脚乱要去拦。可惜晚了一步,常玉儿与彭家的几个女眷有说有笑,正从堂屋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

常玉儿只看了白依梅一眼,便觉得她是白依梅,是自己丈夫曾经喜爱的那个女子。白依梅也是在几个女人中,只看见了常玉儿,心中想:“这便是他的妻子吗,是他娶了的那个女人,是与他朝夕相伴的那个女人。”

这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都呆住了。

刘黑塔左看看,右看看,搓着大手瞪着眼,顿时没词儿了。

张皮绠看看不是事儿,走过来低声说了句:“大阿姐,咱们还有事儿要办,不能耽搁。”

白依梅这才回过神,脸上随即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冲着常玉儿说:“这位是古家嫂子吧。我是古平原的同乡,今天有事登门拜访,能不能请你行个方便?让他出来见见我。”

常玉儿也明白过来,淡然一笑:“他是敞开门做生意的人,天下人无不是相与,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谈不到一个‘请’字。”

白依梅没想到古平原的这位妻子词锋居然甚是犀利,怔了一下,又听她接着说:“我家相公就在后院书房,你自去找他吧。”

“那多谢了。”白依梅也不客气,与常玉儿擦身而过之际,两个女人的目光碰在一处,复杂的目光中都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是都被挡在一层厚厚的屏障后。

“妹子,这女人太不要脸,居然大大方方找上门来。要不要我把她撵走?”

“上门是客,人家又没做什么失礼的事儿,怎么能动手去撵呢。”常玉儿吩咐身边的丫鬟,准备上好的兰雪茶,端到书房去待客。

“不撵?那妹子你也去书房,往古大哥身边一站,我看那女人还好意思说什么。实在不行,你站左边,我站右边。”

常玉儿不想笑也被他逗笑了:“大哥你干吗,不嫌丢人哪,好像我有多不放心自家相公似的。”

“那……”刘黑塔放低了声音,“那你真的放心?”

常玉儿点点头,她脸上确实没有什么,可是刘黑塔与她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能看出她还是有些神思不属。

“那女人不知搞什么鬼,我可得去帮着妹子听听。”刘黑塔来到后院,把耳朵往门缝上一贴,屏气凝神听着里面的交谈。

“这些人是因为你才被送到两淮盐场受苦的,你要是还没有丧尽天良,就不该坐视不理。”屋中白依梅正说到这一句。

古平原缓缓摇了摇头,脸上带着些激愤:“依梅……”“你又忘了,该如何叫我?”

“好。大阿姐,且不说那是不是古某的过错,就算是,也只好当我救了他们一条性命。你看看如今江南的局势,那些顽抗到底的太平军,个个儿都是身首异处,反倒是这些人,因为被俘,反倒能以工抵罪,留下一条命来。

“原来如此。”白依梅脸上浮现出惊喜之色,“这倒真一向看走了眼,原来古东家是大善人,煞费苦心伪造了洪天王的书信,把这么多人骗到城里任人宰杀,就是为了救这几万人出苦海!这么说,皇天菩萨真要保佑你了,那几万人真该早晚一炷香,祝你长命百岁,将来好带着子子孙孙去给那些死在寿州城里的天国将士上坟祭拜。至于我嘛,丈夫被人杀了,又要夜夜给仇人侍寝,更是全靠古东家的关照了,我应该好谢谢你才是,对吗?”

她面上的笑容始终不减,字字句句却如寒冰利刃,说到最后一句,虽然是轻描淡写,可是刘黑塔隔着门都听得激灵灵打个冷战。

“这女人太厉害了,我妹子可对付不了她。”刘黑塔暗自担心,却见彭海碗也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他是听了自家媳妇的话,赶过来看热闹,张口就问道:“刘爷,听说里面这女人是古东家的老相好?”

“呸!”刘黑塔气得想骂,又赶忙捂住嘴,小声说,“她是、她是……嗐,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到那边听着去吧。”说着一指窗根底下。

白依梅这些话都是在刺古平原的心,特别是最后一句,更是让他觉得大错已成无可挽回,本来还想解释这是李钦的阴谋诡计,可是想到李钦是为了报复自己,到底还是心灰意冷颓然坐下。

“你要我怎么去救人?”

“这我不知道。反正李万堂的说帖一上,曾国藩随时会有命令下来,你要是赶不及,那我可就要回去布置一切了。”

“布置?”古平原疑惑地抬起头。

“你别忘了,我是江泰的义女,他如今什么都听我的。漕帮弟兄十几万人,大不了我带着他们和官军拼了,把盐丁都救出来,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说不定能再攻下这江宁城。”

“依梅,你疯了不成!”古平原遽然起身。

这一次白依梅没有反驳,只是冷冷看着他。

“你这是在逼我。”古平原痛苦地说。

“不应该吗?”

门外的刘黑塔听着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手心都攥出汗了。他本想推门而入,大声喝问白依梅为何如此盛气凌人要古平原替她办事,可是转念一想,万一古大哥误会是玉儿派自己来的,夫妻之间起了龃龉,本来婆媳就不和,夫妻又弄成僵局,更让这女人得意了。这么一想,他便迈不开腿了。

“总而言之,不管曾国藩是否下令,我只给你两天的时间,过了这个期限,我就自己按着方才说的去办。”白依梅留下句话,走出书房,见刘黑塔怒气冲冲看着自己,回身扬声道,“古东家,听说你这妻兄当过捻子,可不要让人告到官府去,到时候也被一刀砍了头。”

“要告就去告,老子怕了你,刘字倒着写!”

刘黑塔听她用自己来威胁古平原,更是气得暴跳如雷,白依梅全当没听见,带着张皮绠就这么走了。“刘爷,你真当过捻子?”彭海碗小心翼翼地问。

“甭提了,早过去的事儿了。”

“那你杀没杀过官兵?”

刘黑塔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没杀过官兵,还叫当过捻子?丢人不丢人。”

彭海碗暗自吐了吐舌头,心说还怨我不该与长毛做买卖,这位古东家结交的都是什么人哪,个个都是要命的,让官府知道了,抄家杀头都有份儿。

他与刘黑塔一同进了书房,古平原就像没看见一样,望着门外怔怔不语。

“东家,事情我听明白了。方才这个女人要你做的事儿,那可比买几十万石粮食更难哪。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吧,我听着呢。”古平原抬起头。

“这件事情闹得如此大,很难有轻易化解之法,曾总督岂肯轻易放过。不是我残苛,实话实说,用几十条当过长毛的盐丁性命,来换从知县到府衙一直到两江总督的花翎顶子,任谁都算得清这笔账。你要硬是去拦着不让办,甭管拦不拦得下,都必定得罪了两江上上下下的官员。何况,东家你根本拦不下。”彭海碗又压低嗓门,“那位曾大人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此时锦上添花还来不及,怎肯让此事给他的盖世勋名上沾灰蒙尘呢?所以我劝东家一句,压根不必去自寻烦恼,全当没这回事儿,不然后患无穷。”

彭海碗自觉得一番分析鞭辟入里,古平原又是明理之人,肯定会听自己的劝,谁知道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说的都对,可是还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可做一试呢?”

彭海碗倒吸了一口凉气,愣了半晌,偷偷扯了扯身边刘黑塔的袖子,心想,我是个外人,你可是古东家的亲戚,该你劝了。

“咳。”刘黑塔清清喉咙,“古大哥,你真要帮那女人?”

古平原抬头看他一眼,目中是求得谅解的眼神:“我也知道太难了,可是我欠她的也太多了,总不能眼睁睁看她拿鸡蛋碰石头,自寻死路吧。”

刘黑塔最知道这里面的事儿,想到古平原在白老师临死时的承诺,再看看他脸上万般为难的神情,一肚子话都堵在嘴边,重重地叹了口气。

彭海碗见势不妙,看样子这古东家真要从井救人,到时候惹怒了两江官场,自家这生意还做不做了?他眼珠一转,道:“古东家,我建议你去和一个人商量商量,或者他有办法。”

“那天见过的乔大人,是官面儿上的人物,或者有什么路子也说不定。”彭海碗这是虚晃一枪,他眼睛毒,几眼就看出乔鹤年是个讲求实际的人,又是古平原的好友,知道此事后一定劝他不要意气用事,或许就能让他回心转意。

“好,我这就去找他。”古平原也不顾深更半夜,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般匆匆而去。在他身后的卧房窗后,有个人看着他出了门,不动亦无声,只是眼睛闭了闭,仿佛有两滴泪慢慢滑落面颊。

郝师爷睡到半夜被人叫醒,坐了乔鹤年派来的轿子,昏头涨脑地来到乔家。乔鹤年在鸡鸣寺旁典了一间两进的小院子,郝师爷常来常往,也不须通禀直接到了前面客厅。

“咦,古老弟你也在。”郝师爷说了一句,看二人都是面色沉重,不由得道,“必是出事儿了。”

“你怕别人以卵击石,自己却要飞蛾扑火,这是什么打算。”听完古平原一番话,郝师爷直摇头。“怎么样,我就说郝师爷也得反对吧。”乔鹤年一个人劝不住古平原,只好把郝师爷也请来了。

“这事儿明摆着是李钦做的,怎么能糊涂冤枉这些盐丁呢。我只求能挽回李万堂的那张说帖,至于他们要怎么去弥缝此事,我不会再去多管。”

“你好糊涂!现在就是李万堂要逃脱罪戾,才要拿盐丁来顶数,他是看准了没人敢为盐丁说话,也没人会去较真,你却偏偏要跳出来与一省的官员作对,这不是太傻了吗!”乔鹤年极不客气地批评道。

“是啊,李万堂设计害人,这个套也由不得盐丁不钻,一来他们确实是与朝廷作对的叛逆,起这歹心也是情理之中;二来海塘是他们亲手筑的,出了毛病找他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李万堂可谓是算无余策。”郝师爷边想边说,“从刑名

断案上去考虑,盐丁有动机、有机会,而且还是身有前科,这案子,难翻!”

“还不止呢。其实我一说,你就彻底死心了。”乔鹤年看着还在苦苦思索的古平原,“傍晚时分,英国人的照会到了。”

古平原猛一抬头,急急问道:“洋人怎么说?”

等乔鹤年把照会上的内容复述一遍,古平原顿时傻了眼。原来这英国人的照会上一共提了两个条件,第一个是英国领事提出,自己的国民在大清被害,是因为地方官保护不力,当英国领事馆为其开追悼会的时候,两江总督要亲临祭拜。

“曾大人当然不会到洋人的领事馆,给洋女人鞠躬。不过这个要求可以力争改变,据说江宁藩司和臬台都愿意替曾大人走上一遭。”藩司和臬台是仅次于督抚的二号和三号人物,两个加起来在门面上也抵得过一个总督了。至于他们自己的脸面,如果能替曾国藩挡灾受辱,今后酬庸必然大是可观,那也就顾不得了。

“真正为难的是第二个条件。”

这是洋人理查德提出来的条件,他是苦主,妻子先被奸污,后被杀害,当然是对暴民恨之入骨,他说当时自己也在场,虽然救不出妻子,可是看到现场施暴的人群至少有三十几个人。他要这三十个人统统给妻子偿命。

“明白了吧。洋人要三十个血淋淋的脑袋,你说让曾大人去哪儿找?当然了,要是真当案子去办,挨家挨户查访,这些人也不是抓不到,可是你想一想,当地知县帮着李家强行拉伕,百姓又饿得一天只得一餐,还要拼死拼活去筑塘。这好不容易修好的海塘不到两个月就被冲垮了,淹了村子和农田,还淹死不少人,这老百姓还不气疯了。此时官府还要到当地去逮人,要在那洋女人被害的地方枭首示众,真这么做,就等于把这十多万灾民逼上梁山,要是有人登高一呼,搞不好又弄出一个太平天国洪天王。”

“大人说得极在理。”郝师爷佩服地看了一眼乔鹤年,再劝古平原,“曾总督历任封疆,极明事理,说什么也不会到盐城去逮人杀人,可是洋人的照会有最后期限,更是不能不理,否则会出大乱子。那就只有拿盐丁开刀了,说到底,他们都是叛逆之身,就算被砍头,也算不得冤枉。”

“当真无法可想了?”古平原紧锁眉头。

“老弟,你就别想了。杀几十个长毛余孽,换一省太平。你扒拉扒拉算盘珠子,这笔账合算。”

“可惜换不来一省太平。”古平原想到白依梅的话,喃喃自语,“人命也不该这样去算。”

“老弟,你说什么?”郝师爷没听清。

古平原忽然一拍桌子:“乔大人,这笔账算错了,大错特错!”

“怎么呢?”

“曾总督光想着沿海十几万灾民会扯旗造反,他怎么就不想想,盐丁无辜受冤枉,会不会造反呢。这些人本以为可以用苦役换得活命,做盐丁以赎罪戾,谁知道却要被无辜当替罪羊,本来不干他们的事儿,却要被扣上破坏海塘的罪名当众处斩,先不说这口气能不能咽下,其余的盐丁必定是惊惧万分,他们一定会想,如果还有下一次呢,又该轮到谁去死?必定有着朝不保夕的恐惧,几万人都是这样的心情,不反才怪!”

乔鹤年和郝师爷面面相觑,好半天才同时点点头。

郝师爷打着火镰,点上烟袋锅子,呼哧呼哧抽了几口,喷出一团烟:“你也算是想到盐丁心里去了,不错,换成是我,一定也要动再次造反的念头。”

“我听说,盐丁的家眷小孩都被关押起来,用来胁迫他们不许轻举妄动,可那是平时管用的法子,一旦用盐丁顶罪开刀,这法子就没用了。你们想想,这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盐丁何不一战而亡,也死得痛快,省得每日提心吊胆。”古平原接着往下说。

“天亮之后,我上院去,把你的话转给曾大人,用盐丁顶罪这个法子看来不能用。”听了古平原的话,乔鹤年的主意也变过了。

此时反倒是古平原再缓缓摇头。

“怎么,这不是遂了你的心意,把盐丁开脱出来了吗?”郝师爷不解地问。

古平原苦笑道:“乔大人、郝大哥,你们总听过‘饮鸩止渴’吧,眼下盐丁就是这杯鸩酒,虽然有毒却是缓发,不管曾大人认不认同我的看法,这杯李万堂端上来的酒他都不得不喝,不然就要渴死。”

乔鹤年吸了口气,怔怔地看着古平原,好半天才微微点了点头。

“那该如何是好?诚如你所说,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难不成这江南就要大乱了。”

“除非有人能给他一杯真正的解药来代替这杯鸩酒,那就真正是给曾大人解了围消了难。可惜,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能代替李万堂的这个办法。”

乔鹤年闻言,站起身绕室彷徨,不住地兜着圈子。郝师爷的烟袋熄了又燃,燃了又熄。古平原想着白依梅的话,心里焦急万分,却偏偏无法可想。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鸡鸣寺里养的那只据说是江宁城中啼叫声最大的九斤黄,扯着嗓子一声叫,当真是高亢入云。几个人同时抬头向窗边看去,一缕曙光已经照入屋中。

“唉!”古平原霍然站身,他打算去找白依梅,不管怎样都要拦着她,不能为了救陈玉成的旧部而白白送死。

就在这时,古平原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

“或者……我勉强可以一试。”

古平原一回头,与郝师爷都不敢相信地望着乔鹤年。

“真的?”古平原实在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颤声问道。

乔鹤年点点头:“可是你要出力帮我。”

“乔大人,这还用说吗。你肯帮我这个忙,古某感激不尽,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

乔鹤年笑了一笑,古平原的感激还在其次,关键是他说的那句“那就真正是给曾大人解了围消了难”着实令乔鹤年动心。他心里清楚,谁能把这件事办得圆满了,将灾民和洋人两头安抚下来,谁就是曾国藩眼中的江宁第一能员干吏,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你先别忙,我去一趟总督衙门,这事儿还得看曾总督答应不答应。”

“卑职来两江不过旬月,最引以为憾之事就是未能在戡平大乱的十年里追随大人左右,效犬马之劳。如今有个机会能为大人尽力,必当全力报效,决不让大人失望。”

“乔鹤年,这可不是儿戏,稍有差错,刚刚平定的两江就要再次陷入兵火,而且极有可能是民乱与洋兵齐至,到了那时,你作为办差官可是首当其冲。”曾国藩凝视面前的乔鹤年良久,徐徐开口。

“请大人放心,卑职绝非浪掷前程之人,既然敢去,当然有把握。”

“你打算如何去做?”

“这……卑职不能说。”乔鹤年低了低头。

薛福成在旁道:“曾大人是两江总督,总掌几省军政,这么要紧的事儿,你却如此草率回话,总该不是要随机应变吧?”

“回大人,其实卑职心中已有成算,可是说了出来,只是让大人为难罢了,还莫不如不说。等到木已成舟,朝廷万一怪罪下来,只以卑职事急从权,大人事先并不知情回禀就是了。”

曾国藩听后沉吟不语。这么一说,乔鹤年是打算以非常手段来解决此事,而这手段或与朝廷法度相左,或为卫道士所不容,事情能不能解决尚未可知,也许会带来新的麻烦。

乔鹤年眼中满是诚恳,挺直身子直视曾国藩道:“万一事有不谐,请大人将罪责都归于卑职,卑职甘心领罪。”他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这一步迈出去,万无回头之理,就像在赌牌九,一翻两瞪眼,绝无和气,要么赢得盆满钵满,要么输得连裤子都没得当。

乔鹤年这话等于是心甘情愿为曾国藩去当替罪羊,虽说他以一个四品道员之职,说这话未免自不量力,可是这份心意却是可感。曾国藩不动声色,拿过乔鹤年递进的手本翻看。

“看履历上,原来是你解了合肥之围。”

“当初也是情急之举。”乔鹤年老老实实答道。

“嗯,阖省官员都被围在城中,你以微末官职遽担大任,能临危不乱招降了程学启,里应外合击退陈玉成,确是不易。”曾国藩看人,一向从紧处看,平日里办差做公事,个个都差不多,唯有沧海横流时方见英雄本色。自己就是个例子,在京当翰林时,也不过做个普普通通的三品官,一旦遇到长毛作乱,风云际遇居然能平步青云为“天下第一臣”。从这姓乔的四品道员解了合肥之围来看,其人有胆有识,是个厉害角色。

“谢大人夸赞。当时还有徽商古平原也出了大力,他前些日子为南通修的海塘在此次潮灾中坚不可摧,民间口碑甚好,卑职打算请他一同前去,由他出面重修盐城海塘。”

“原来你与古东家是旧识,那再好没有了。”曾国藩一听就明白,这是要借重古平原的信誉,否则再派人修海塘,灾民依旧不会买账。古平原修的那道鱼鳞塘已经成了金字招牌,恐怕也是当地人唯一信得过的人,至于重修海塘的钱,当然要李家来负责。

这乔鹤年能担大事,又如此心思独到。曾国藩决定了,便将事情交他去做。

“多谢大人成全,卑职粉身碎骨,也要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再回来复命。”乔鹤年离座一揖到地。

“你要本督派多少兵马给你?”暴民遍地,要是带兵少了,只怕进不了盐城。

“兵马倒不必多,倒要向大人借两样东西。一是可以先斩后奏的王命旗牌,二是听说盐城知县已经押解回江宁,请大人将其交与卑职,一同带往盐城。”曾国藩一扬眉,叮嘱道:“知县虽只七品,却是朝廷命官,你绝不能擅杀。”

“大人放心,卑职绝不动那知县一根汗毛,将来必定把他完璧归赵,送回两江大狱。”

乔鹤年始终面露微笑,这让以为猜中他心事的曾国藩也疑惑了,看他莫测高深的样子,倒真像是成竹在胸。然而此是何等大事,就算曾国藩亲自去,也没把握能两边讨好,乔鹤年却仿佛十拿九稳。曾国藩看了一眼薛师爷,正好薛福成的目光也望了过来,二人都看出彼此心中猜不透这个道台将出以何种奇策来解决眼前这场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