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七!”乔鹤年一声唤,跨辕的听差康七将头探进车帷。
“你去找带兵的史管带,把这张银票交给他,就说本官给弟兄们发赏。”乔鹤年吩咐道。
康七接过一看,暗自吐了吐舌头,好家伙,这可是一万两啊。五百个军卒,一人二十两银子,顶得上三四个月的饷银了。
出银子的另有其人。昨天从总督衙门办了事回家,李万堂就派人将乔鹤年请了去。乔鹤年亦是惊诧李万堂消息如此灵通,等见了面,李万堂十分亲热,摆了上好的台面,邀请江宁城中几个以诗文见称的大名士,推乔鹤年坐了首座,推杯换盏间却只字不提请他到了盐城为李家开脱,只是尽欢而散时,给他封了一个红包,是说因为自家的事,累乔鹤年跑一趟,权当车马之资。
这一笔车马费可是不少,两万两银子之外,还有离着总督衙门不远的一处精致小院的房契,按价来算也得万八千银子。
不多时史管带亲自前来道谢,说是给的赏实在太多了,无功受禄确实惭愧。乔鹤年知道他必是落了一大笔到自家口袋,但是无所谓,出手大方,就是要买史管带和手下军队一个依令行事。
“史管带,原定是直趋盐城,我现在要绕路走,顺便办些公事。”
“大人请吩咐。”
等到乔鹤年将手一一指向他要去的地方,史管带把眉毛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这分明是绕了不止一个圈子,沿途经过六七个府县,而且七绕八绕把本来是三天可到的路,变成要十天才能赶过去。这是十万火急的公事,乔道台却一点都不急,倒像是闲着没事去各地巡视一样,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刚想开口问,转念一想,管他呢,反正差事是他办,自己不过是承担一个保护的职责,只要保住此人一条命,将来办砸了差事与自己毫无关系,再说拿了人家的银子,总不能不给面子。
听着史管带在外面大声指挥车马折而向东,乔鹤年满意地点点头,将目光放到了眼前的几大册文书上,这都是他刚刚从臬司衙门借出来的案由簿子。
十日之后,乔鹤年带着人马来到南通时,古平原早已望眼欲穿。他按照事前安排,带着刘黑塔提前一步到了南通,将李家备齐的赈灾粮物与自己花钱捐的衣物等一并装车,就等乔鹤年来,会合之后好一并前往盐城,结果按理说早就该到了,却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把古平原等得心急火燎。
好不容易把人盼来了,古平原向后一看,忍不住就问:“这几十辆囚车里装的都是什么人?”
“是发过海捕文书,通省皆知,如今被羁押在各县的强盗土匪,打头第一个就是前年传得沸沸扬扬,弟夺兄产,掐死侄儿的案犯。”
每一辆囚车里面都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犯人,手和头都被卡在车顶的木板上,有许多人依旧是凶顽成性,不住喝骂,也有一些昏昏沉沉,低头不语。
古平原心中默数,从第一辆囚车到最后,不多不少整整三十辆。他悚然一惊:“乔大人,你是想……”
“噤声!”乔鹤年用目光止住他,低声道:“你猜得不错,不过不能说出来,否则这些囚犯闹将起来,会坏了大事。”古平原见这些人浑然不知死期将至,面露不忍之色,乔鹤年看出来了,劝道:“你不要妇人之仁。我查过臬台衙门的案卷,这些人身上至少有一两条人命,有不少还是待勾决的犯人,死得不冤。另外一些虽然是永远监禁,关在大狱里也是活受罪,倒不如舍了性命帮两江百姓换个太平,也算是一场功德。”
乱世多冤情。想想自己当初,难保这些人中就没有含冤受屈之辈,可是眼下再要一一甄别,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儿。再说乔鹤年想到的这个办法,已是无法之法,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古平原心里恻然一叹,只有无奈地点了点头。
“请问南通的张老爷、齐老爷……”乔鹤年撇开他,走到人群中,扬声喊了七八个名字,这都是本地有名的乡绅,为邻县捐钱捐物办赈济当然少不了他们,今日也都在场,听官府唤名,纷纷站出来拱手施礼,眼中却都露着迷茫。
乔鹤年笑呵呵地,见人齐了,冲着他们道:“诸位缙绅老爷,本官奉两江总督曾大人之命,特来平息民怨,重筑海塘。这虽然是邻县盐城的事情,可是大灾一起,总要有不少灾民涌入南通,对地方上也是不小的牵累。”
张老爷一向是缙绅中首先发言的:“大人说得不差,所以本地乡绅凑了一笔钱,买回了赈灾之物,已经交给了古东家,请他一并带往盐城,也算是尽了绵薄之力。“
“好!等到灾情过去,本官一定向曾总督为诸位请求封赏。”乔鹤年拊掌称善,目光却是一闪,笑道:“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要请诸位帮个小忙。”
张老爷一愣,赶紧道:“大人尽管吩咐。”
“除了东西之外,我还想请你们几位随着一同到盐城,跟灾民见上一面。”
听这一说,几位乡绅吓得一哆嗦。邻县乱在肘腋,他们当然耳目清楚,这些暴民抢了粮库,烧了县衙,连洋人都被打死一个,已经是杀红了眼,这时候跑到盐城去,那不是送死嘛。
“这……”张老爷左右看看,刚要借词推脱,忽见不知何时,身边已经悄无声息站了两个如狼似虎的官兵,两双眼睛牢牢地盯在自己身上。
分明是一言不合,就要令官兵押送的架势。张老爷又气又急,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不讲理的官儿,一时打不定主意是否要质问于他。
古平原与这些南通乡绅一向处得不错,见状刚要说情,乔鹤年已经踏前一步开了口:“你们放心,此去盐城不过是让你们当众做证,证明面前这个人确实是为南通修海塘的古东家,而他此来就是为盐城修塘。话说完了,也就没你们的事儿了。本官得总督授权便宜行事,还望诸位多多海涵。”
这最后一句任谁都听得明白。张老爷目瞪口呆之余,只得僵硬地点了点头。
乔鹤年这才算是万事俱备,当下再不耽搁,命人马昼夜赶路加速前行,一日之后来到盐城。进县城倒没受什么阻碍,只见满大街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听到车马声,有的还勉强睁睁眼睛,大部分都已是奄奄一息。街上发出阵阵恶臭,熏得人直想作呕。
“太惨了。”古平原也是头一次看见这样的大灾,逃到县城里的灾民尚且如此,靠近海塘的村庄更是可想而知。
“史管带,你派个机灵点的人去打听,问问那洋女人死在什么地方?”
洋人的照会上指明要在凶案现场当法场,以告慰在天之灵。乔鹤年随后带着人马和车队进了县衙。县衙里如今空空荡荡,看样子除了烧掉大门的那把火之外,后来还被抢了几次,连窗框都被拆了烧火。
“看看,朝廷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乔鹤年看了一眼身着便服,在旁畏畏缩缩的盐城县令,怒斥一声。
“大人,天色不早了,是今晚就动手,还是等到明天一早?”
“明天!”乔鹤年毫不犹豫地道:“派人到各乡各镇去喊话,就说朝廷已经派了专差来办赈济,明日还要当场处置暴民案犯,请各乡各镇的耆老乡绅都来。”“是!”史管带很痛快地答应一声,下去分派人手。
一夜无话,众人就在县衙安歇,等到天快亮时,史管带派在门口守夜的士兵忽然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禀告说昨晚被派去的官兵已经回来了。等把人叫上来一看,乔鹤年等人都吃了一惊,就见这些士兵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脸上却都有庆幸之色。
“标下带人好不容易逃了性命,有几个弟兄被打得人事不知,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呢。”带队的是个哨长,说着说着号啕大哭。
“真是反了!”史管带勃然大怒,“动手的有多少人?”
“不知道,到处都是人。”那哨长咽了口唾沫,“他们还说要到县城里来,搞不好已经来了。”
史管带皱了皱眉,这才听见耳边遥遥有一片暴喝怒吼之声,他的脸色率先变了,他叫人架了梯子,爬上屋脊,拿过“千里目”向四周看了一看,手立时一哆嗦,向下叫道:“快,快封门!”
刘黑塔见官兵还在懵懂,几步冲到门口,眼前已是一片喊打喊杀的人海,桑叉、菜刀、斧头、镰、铡、锄、镐举得树林一样!县衙大门已经被烧掉了,根本挡不住这些人,刘黑塔怒吼一声,拽出九节鞭,左抡右劈阻挡着,回头大喊道:“快些给老子想办法!”
史管带赶紧指挥人去帮着堵门,回身道:“大人,没想到局势会如此,看样子这些人是铁了心要作乱,咱们赶紧撤出县城,请总督衙门加派人马来洗剿。”
“你说什么,洗剿?这都是朝廷治下的子民,你真当他们是土匪,要一个不留全数剿杀?”乔鹤年呵斥道。
他随即转脸瞪着盐城县令,阴沉着脸道:“我也做过县官,百姓如此愤怒,可见你平日作威作福,才让他们忍无可忍。你的应得之罪,自有朝廷按律处置,可是今日为了给灾民出气,本官不能不辱你,得罪了!”
说完,他一挥手,两边过来几个士卒,不由分说把盐城县令衣服全部扒掉。
“留一半人护住赈灾粮物,另一半把囚车推来当围挡,跟随我冲出县衙!”
“去哪儿啊?”史管带急急问。
“法场!”
等冲出县衙,往四面街上一看,真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边,人们眼睛都红了,街上到处都是喊着要“杀贪官污吏”的老百姓。
幸亏曾国藩派来的这几百士兵很得力,史管带也是老湘军了,打过几场硬仗,起初一阵慌乱过后,见乔鹤年一个文官都临危不惧,当然也壮了胆气,指挥士兵以囚车作为掩护,将乔鹤年、古平原和一干乡绅护在中间,慢慢向着那洋女人被杀的地方而来。
一路走着,不断有士兵被两旁的百姓拽出去,按在地上拳打脚踢,锄头镐头纷纷落下,刚开始还听得嘶声惨呼,很快就没了声息。乔鹤年与古平原互相看看,都觉得手心里攥了一把冷汗。
还好不算太远,走了两条街便到了地方。史管带命人将囚车围成一圈,短刀在前,长枪在后,布了一个阵势,然而百姓见他们停下脚步,更是不要命地往前冲,眼看这阵只能抵挡一时,史管带急得额头热汗直冒。刘黑塔圆睁二目,握紧了九节鞭,挡在古平原身前,别的人他不管,自己的妹夫说什么也要救出去。
“张老爷,张老爷!”乔鹤年一把拉过他,厉声喊着。
“啊,啊!”张老爷哪见过这阵势,一路过来腿都吓软了,其余乡绅也是两股战战,面无人色。“大人,我、我可吓丢魂了。”张老爷哭丧着脸道。
“你把魂儿给我叫回来。去喊,扯着嗓子大声喊,就说修海塘的古东家来了!”乔鹤年一摆头,向着那些乡绅命令道:“你们也喊!”
这些人苦着脸,战战兢兢喊了两句,在嘈杂的人群中谁都没听见,就是听见了也没人理会。
乔鹤年真的急了,见士兵都在奋力抵抗,实在是一个人手都抽不出来,他把为防身而带的那口剑拽了出来,来到一辆囚车旁,让康七趴在地上给他垫脚,冲着那犯人被卡在囚车里的脖子猛一剑挥去。
剑到人头落!那血喷起来一尺多高,人头骨碌碌滚到地上,人群吓得全都往外一退。乔鹤年一不做二不休,连着砍了五个人的脑袋,有一个脖子甚硬,足足剁了三下才将人头砍落,血溅得乔鹤年满身满脸,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闪着阴寒的杀气。
不知什么时候,人群已经静下来了。人们虽然愤怒,想要你一拳我一脚,打死几个官兵出出气,可是乍然见到一个身着官服的人,接二连三地砍下人头,还是都看傻了眼。
何止他们傻眼,乔鹤年带来的这些人,史管带和那些官兵,古平原加上十个乡绅,全都呆若木鸡,震惊地看着浑身浴血,好似地狱里钻出来的活鬼一般的乔鹤年。
乔鹤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恶狠狠地用剑一指张老爷:“继续喊!”
“哎!”张老爷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
张老爷等人把话齐声喊了三遍,古平原爬上囚车,向着四面八方一拱手:“我就是给南通修塘的古东家,大家也看见,我修的塘别说垮塌,就是一块石头都没掉下来。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把人也押在这儿,不把盐城的海塘修好了,我绝不离开此地。”
“各位乡亲父老,南通和盐城离着不远,我们几个大家想必都认得吧。”张老爷四面做着罗圈揖,涕泪横流:“我以身家性命作保,这位古东家说到做到,各位就信了吧。”其余众乡绅也不住地打着躬,好言好语央求着。
人们仿佛从疯狂中慢慢清醒过来,彼此交换着眼神,虽然依然是紧紧围着,可是手中的锄镐斧子却都放了下来。
“朝廷赈济已到,只要你们回家去等,本官保证,一日之内就让你们吃饱穿暖。”乔鹤年丢下宝剑,也爬到囚车上,大声宣布,“这次的事儿是有人煽动良善
与官府作对,尔等都是朝廷的顺民,一时受了蒙蔽不要紧,本官代表朝廷承诺,绝不追究。今天大家既然来了,正好看一看真正的凶徒是如何被朝廷正法的。”
乱了这一气儿,老百姓恢复理智,这才看向囚车里的犯人,却都不认得,别说不是煽动抢粮烧县衙的人,压根就不是本地人。
乔鹤年却不管那些,叫过几个膀大腰圆的士兵,指着那些囚车让他们只管去砍,不多时,剩下的二十几个人头也都落地,地上的血积得跟小潭仿佛,那股血腥气弥漫在全城的大街小巷。
这一番大杀大砍,人们都被震住了,呆呆地望着乔鹤年,不知他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乔鹤年回身让人把被扒光衣服的盐城县令押过来跪在地上,此时他已是吓得瑟瑟发抖,只差没瘫在地上。
“这不是县大老爷吗?”有眼尖的一眼认出这个光着屁股的人,正是曾经冠冕堂皇坐在县衙大堂上,终日作威作福的知县大老爷。
“来,把他架到囚车上去。”乔鹤年吩咐一声。
“别,别!”盐城县令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乔大人,念在同朝为官,您给我稍留体面吧。”
“哼!”乔鹤年冷冷一笑,凑近了低声道,“你别怨乔某,你自己也看到了,不如此拿你作伐,怎么让百姓解气。”
他又站直身大声道:“是你自己不给自己体面,既然你是衣冠禽兽,索性就让你脱了衣冠当禽兽!”
官兵又是好笑又是惊讶,谁都没办过这个差,最后还是史管带指挥人,七手八脚把赤裸裸一丝不挂,脸涨得猪肝似的盐城县令在囚车上捆成一个大字。
“朝廷派我来安抚百姓,我想了又想,怎么能安抚大家,最后想到一个法子,那就是让大家出出气,解解恨!”乔鹤年指着盐城县令,“当然,此人犯了国法,最终难逃一死,可是就让他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他。像他这种‘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虚伪小人就要狠狠剥他的面皮,扫他的脸面。所以我如此处置他,就是让大家出出心头的一口恶气。盐城乡亲们,你们如今可解气了吗?”乔鹤年大声问道。
“解气!”百姓同声大呼,离得近的一口口唾沫吐向那县令。
“本官如此处置,大家可还满意?”
“满意!”“谢大人公平处置!”一片片喊声震天动地,原本的杀气转瞬之间已成欢呼,史管带与那些士兵握紧刀枪的手也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
乔鹤年全靠一口气顶着,此刻骤然放松下来,差点瘫倒在地。他硬是挺直腰板,用汗巾擦了擦脸,含笑道:“既然如此,古东家要带人去赶修海塘,本官也要去分发赈济,你们都拦在街上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如何办事呢?”
乔鹤年演的这出大戏,看得古平原惊心动魄,等到百姓都散了,他才来到近前,看着一身是血的乔鹤年,不知如何开口。
“平原兄,你看我手段如何?倘若早为官几年,这李鸿章、左宗棠的位子还指不定谁来坐呢。”说罢,乔鹤年哈哈大笑。
古平原却笑不出来,怔怔地望着乔鹤年,仿佛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
血色灿然,印在一纸文书上,这文书拿在李万堂手中,轻轻晃着,仿佛是在嘲讽对面那个人。
“王大掌柜。契约是你亲手所签,这上面的手印是你用指血按上去的。你看清楚了,是不是这一张?”
依旧还是在李万堂的书房里,只不过上次趾高气扬的王天贵,现在却面如死灰,微微喘着气,眼神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狼。
“你不说话,那也没关系。这契约在衙门户书那儿记了档,去查查不就知道真假了。”李万堂看着王天贵那灰败的脸色,嘴角露出讥讽的笑意。
王天贵像是没听见一样,从他正式接掌盐店,到昨天为止,正好是一个月。可是盐店的收益还不如上个月的四成,比契约中规定的六成底数还差了一大截。早在半个月前,王天贵就已经慌了神,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盐店,到了自己手上偏偏就卖不出货,仿佛两江百姓一夜之间都成了茹素淡食的佛门居士。
王天贵起初还认为是店里那些京商的老伙计受了李万堂的指使,不肯卖力,于是换了一批人,可买卖还是依旧不开张,有时候一爿盐店,从天不亮就摘板做生意,直到日上三竿连一两盐都卖不出去。
王天贵急了眼,干脆降价,先是把盐价降到八成,一看还是卖不动,又降到七成、六成,最后甚至是五成半价,可依旧是门可罗雀。
两江人都不吃盐了?还是说,我卖的盐与李万堂卖的盐味道不同?当然绝无此事。王天贵日思夜想,可就是想不明白,眼看月末结账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王天贵发觉自己就如被缚待宰的生猪,只能一步步看着屠夫走近,却毫无办法。
如今屠夫亮出了尖刀,而这把刀居然还是当初自己千方百计塞到人家手上的。王天贵恨不得抢下那一纸契约,撕碎了咽到肚子里。可是如李万堂所说,官府还存有记档,就算是契约没了,当初定下的事情也依然有效。
“这不过才第一个月而已。”王天贵勉强说道。
“喔。莫不是我眼花了没看到,难道说这契约上规定了,要满两个月,还是三个月甚至更久不成?真要这样,可真得给王大掌柜赔不是了。更要向四位大掌柜说声抱歉,累你们往返徒劳,实在是对不住。”
说着,李万堂向在书房中坐着的“四大恒”的掌柜拱了拱手。四大恒的掌柜心里气也不打一处来,好歹他们也是京商中的拔尖人物,却被李万堂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么远的路接了一封信就要匆匆赶来,如此的暑热天几乎跑出痧子。可是没法子,李家手里的盐场红利对四大恒来说是一笔不可或缺的巨利,无论如何也不敢得罪人家,何况李万堂在信上说的事情,对两淮盐场的股东确实是大事。
王天贵听着这些充满着讥诮的反话,气得肚子鼓鼓的,忽然他眼珠转了转,站起身来死死盯着李万堂。
“李东家,有件事我怎么弄不懂了?这江宁往返京城,哪怕是驿马送信至京,再沿陆路驾车赶来,也要一个月的时间。这么说从签下签约那天开始,你就派人给四大恒的掌柜送了信,让他们赶过来做个见证。这么说从一个月之前,你就料定了我一定卖不出去六成利,一定会输给你。”
他指着李万堂的手直抖:“是你做了手脚,对不对?”
“哈哈哈。”就在大家都以为李万堂要否认的时候,他却大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脸色一变,冷冷望着王天贵,“你总算想明白了。这两淮盐场是我李家千辛万苦结识了朝中重臣才弄到手,你拿了几百万两银子来,就想予取予求,就想挑肥拣瘦?哼!你去打听打听,这几十年来,在我李万堂面前挺腰子的买卖人,还有几个能笑得出来。”
这才见到京商首领“李半城”的威势,四大恒的掌柜虽然对他诸多不满,可是却不能不对他的手腕暗自心服。尤其他们与王天贵都是钱庄票号界的头面人物,山西泰裕丰的大掌柜,那是出了名的老奸巨猾不吃亏,却一个照面就被李万堂给制住了。
“李万堂,你究竟耍了什么手段,居然让两江人都不吃盐了。”王天贵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问道。
“这你自己去想,真要是想不明白,就把这个问题带到棺材里去吧。”李万堂声音不高,却听得人打心里发寒,“你要明白,当初找上门来非要签这契约的人,是你不是我!”
“好,好。”王天贵怔了半晌,惨然一笑,“李东家说得对,是我自取其辱,不怨别人,更不怨李东家手腕高明。说到底是我王某人一辈子打雁却被雁儿啄了眼,夫复何言,夫复何言!”他失魂落魄地说着,茫然望向李万堂,“李东家,我听你的处置。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简单,就按这契约上的办。从今往后,你的钱不再是股本,而是当作存在四大恒,然后以钱庄放款的方式借给盐场,本息逐年偿还给你,直到还清为止。今天钱庄几大掌柜都在这儿,咱们立马就办折子,把这事儿办个妥妥当当,从此以后,两淮盐场和你再没关系了。”
王天贵这才知道,李万堂把四大恒掌柜叫来还有这一番用意,真是算无余策,此人谋虑心机实在令人胆寒。
“李东家什么都替我想到了,连个缓儿都没有,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我甘拜下风,我认输了。”
李钦一直在角落里坐着,李万堂只许他看,严令不许他说一句话,不然他早就蹦起来拍掌叫好了。看着不可一世的王天贵像条丧家犬,李钦别提多解恨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白耽误工夫了。”李万堂正色道,“李家与四大恒素有往来,空白折子备了不少,我已经替王大掌柜把细目都算好了,利息就按如今市面上存银放账的公利。你过过目,要是不差的话,按个手印就结了。”
“也好。”王天贵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有气无力地应道,拿过折子来,随便扫了两眼,便点了点头。
“也不必细看了,李东家既然已经直捣黄龙吃了我的老帅,想必不会再对那些小卒子感兴趣了。”
李万堂不说话,微笑地看着他,等着他按手印。
“李东家!”王天贵忽然悲号一声,扑在地上冲着李万堂双膝跪倒,语音颤抖着恳求道,“您就发发善心,放我一条生路吧。我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有几天活头儿,这一次实在是我不知进退,惹怒了李东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这一回吧。”
谁也没想到,王天贵会来这一手,四大恒的掌柜与他都曾是钱业中人,眼见王天贵哭得满脸是泪,居然跪在对手面前求情,无不大皱眉头,只觉得脸上也跟着发烧,可是看他须发斑白,好歹也是一把年纪的人,又曾在票号界那么高的地位,做过山西票号的总商,如今落得个下跪求人,心中又是一阵不落忍。
“王天贵,你装什么死狗,你当初骗我筑海塘,又来这里硬要夺盐店的那副嘴脸跑到哪儿去了?”李钦到底忍不住,起身喝斥。
谁知道王天贵听了,居然像是遇上了救星,几步跪爬到李钦面前,抱住他的腿:“李少爷,是我不对,是我冒犯了你。你帮我求求情吧,我没齿难忘啊。”说
着他退后半步,对着李钦连连磕头。
李钦没想到,王天贵会当着众人的面,给自己磕响头。换成了是自己,就是宁可抹脖子上吊,也绝不会当众如此示弱。
“咳。”李万堂一直皱着眉看着王天贵的举动,这时轻咳一声,慢慢道,“王大掌柜,你也够不容易的了,一把年纪居然给小犬磕头,这倒不能生受了。你到底想怎样啊?”
“李东家。”王天贵转过来急切地说,“我情愿退出盐店的经营,盐场的经营我也不敢再争,只求李东家依旧把我的银子留在两淮盐场的股账上,让我能分得红利,吾愿足矣,再不敢求别的了。”
“从今往后,盐场盐店都归我李家经营,你和四大恒一样,只吃红?”
“对、对!”王天贵一叠声道。
李万堂沉吟半晌,问向在座的几位钱庄掌柜:“诸位,两淮盐场非我一家独有,你们看呢?”
四大恒掌柜的心思动得也很快,瞬间想到了“唇亡齿寒”的典故,资格最老的张掌柜在座中欠了欠身:“按说这王大掌柜当初也尽了不少力,不过他既然和李东家订了契,我们不敢说什么,一切全听您做主。”
李万堂一听就明白,这还是为王天贵说话,他心念电转,向地上瞄了一眼,叹了口气:“好吧,既然如此我也不为己甚,那就重新写过契约,写明王大掌柜放弃经营,只是入股分红。这事儿啊,就这么算了吧。”
“多谢李东家成全,多谢钦少爷包容,谢过诸位掌柜的了。”王天贵点头哈腰,挨个行礼。
他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四大恒的掌柜看了也觉可怜,毕竟也曾经是威名赫赫的山西三大票号的大掌柜,居然落到跪地求人的地步,于是性子最豪爽的焦掌柜拉起他,邀他去同庆楼吃酒压惊,王天贵满口称谢,只是踏出书房门口的一刹那,眼光向后一瞥,流露出了无比的怨毒。
他藏得很小心,随即便恢复常态,与四位掌柜有说有笑。但就是这电光石火的一瞬,却落入了在廊下伺候的李安眼里。他盯着王天贵出了门,准备走进书房,将看到的告诉李万堂,听到书房中李家父子正在讲话,犹豫一下站住了。
“爹,你明明可以一劳永逸将王天贵逐出咱家的生意,为什么还要让他像癞皮狗一样继续留下来。”李钦一百二十个不能理解父亲的做法,要是换成他,早就把王天贵骂出去了,“难道说,他那几个响头就让你心软了不成。”
李万堂的声音淡淡的:“磕头赔礼只不过是为了再次冒犯而做的伏笔。”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放过他?”李钦睁大了眼睛。
“因为我怕!”
“怕?”李钦从小到大没听过李万堂说过一个“怕”字。
“此人若是大吵大闹,出言威胁,那没什么可怕的,我也早就把他赶出去了。可是他能如此屈心降志,已是让人生畏,何况他手上还有几百万两银子。钱能通神,这可不单单是指着我们李家说的。所以我改了主意,要暂时安抚他。至于今后嘛……”李万堂目光闪烁着,“等下一次他再来求情的时候,我不会让他带着一两银子离开两淮。”
见李钦还是面有不服之色,李万堂又道:“何况这一次的事情是因何而起,你总该心里有数。”
“我知道,我不该上了那老狗的当,把咱们李家好端端一个两淮盐运使给弄丢了。”李钦懊恼地说。
“不是被你弄丢了,而是被我。”李万堂轻轻一句话,便让李钦猛一抬头,怔怔地望着父亲。
苏紫轩当日找到李万堂,以将王天贵驱逐出两淮盐场为条件,要李万堂答应用京中人脉,促成两淮盐税缴留江苏藩司银库,年底一并启运京城。李万堂想了又想,这笔盐税不管缴到哪里,数目都是一样的,对于自己无损无益,若是因此能将自己蓄心已久的目的达到,将王天贵逐出盐场生意,何乐而不为?
李万堂与苏紫轩细细商议之后,决定利用王天贵的“贪”来使出一套连环计。首先由苏紫轩说动王天贵,用的是一套截然相反的说法。让王天贵唆使李钦在沿海筑起“竹笼塘”,待将来海塘崩溃淹了盐田盐场,王天贵就可以顺理成章去找李万堂谈判,要求将盐场和盐田对换。
苏紫轩从设计这种海塘开始,目的就是为了让它看上去坚固耐用,实则可以轻易破坏,并不留痕迹。她让白依梅派了十几个漕帮中水性特别好的弟兄,潜入海中将“竹笼塘”的竹片篾片割断,飓风一至,碎石垒成而又没有泥灰相黏的海塘,当然应声而倒。
王天贵打着这个旗号顺利将盐店弄到手,满心以为要大发利市,结果恰恰中了苏、李二人的“请君入瓮”之计。李万堂虽然按量供应盐店,却另外雇人将盐场的产量提高了三成,同时加上往昔的存盐,全都暗中交给苏紫轩,再由白依梅发动漕帮“通海帮”的全体弟兄,在两江三省大大小小的乡村城镇,以极低的价儿向外发卖。
盐是大清严令管制的货物,“私盐”无论是贩卖还是私买,都要受到重罚。老百姓相沿已久,已经习惯成自然,绝不会把自家从盐贩子手里买盐的事情宣之于口,王天贵对此当然一无所知。他店铺里的盐一降再降,却还是比私盐的价儿差了一大截,自然无人问津。其实时日长了,必然是纸包不住火,奈何李万堂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速战速决,一个月之内就让王天贵弃子认输。
至于说到两淮盐运使这个官儿,李万堂当初与苏紫轩定计时,真没想到曾国藩会给自己这么大的酬庸,等到想起海塘早晚要出事儿,这个官儿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也不免觉得心疼,可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再说木已成舟,也就撂开了手。而苏紫轩提的那个要求,李万堂已经通过管户部的军机大臣宝鋆,顺利地为她做到了。
“现在你听明白了吧。苏紫轩操纵棋局,李家和王天贵,还有漕帮都是她的棋子。本来我只下棋,从不亲身入局,可是这一次苏紫轩明白见告,李家帮她赢了这局棋,就可以独占两淮盐场的经营。大利所趋,所以我答应了。”
“原来、原来这都是你们设好的套儿,王天贵来骗我的那套说辞,是苏紫轩编的喽?”李钦又惊又怒。
“不!是我告诉她的。知子莫如父嘛。”
李钦气得站起身,却不知该冲谁发火,怒冲冲瞪着眼睛,只觉得手脚发抖。
“钦儿啊。”李万堂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什么独占两淮盐场,什么两淮盐运使,这些东西,即便此次不成事,将来我都有办法得回来。我一心想听到的,是苏紫轩回来告诉我,说你不受王天贵的激,没上她的当,她这一计从你这儿开始就不成。要真是这样,我会比现在高兴得多。”
李钦望着父亲的眼睛,呆呆地不知如何回话。
“我听说你用在塘工上克扣下来的钱,包下了同庆楼,终日饮酒作乐?”
“那不是您说的嘛,要结交官府才能无往不利。”李钦勉强辩解道。
李万堂失望地摇摇头:“我本来以为,你在我身边,看着我做事能领悟到什么是从商之道,可惜你压根就没看懂。结交那班风尘俗吏顶什么用,真正管用的是像曾国藩这样的‘天下第一臣’,可以一语定乾坤,又或者像苏紫轩这样的人,能够四两拨千斤。这才是我们要结识利用的有用之人。你什么时候能分清是利还是饵,后面带不带着钩,这我才能放心把要害生意交给你。至于今后,盐这门生意利在盐店,可根本在盐场,短了任何一处都不行。我打算坐镇盐场,好好整顿盐务,切实弄一套办法出来,让盐的产、运、销能如流水般运转自如。盐店嘛,如今已然初成规模,遍布两江三省,需要个年富力强的人去认真经办。本来这个盐店总掌柜是非你莫属,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哪。”李钦心里怦怦直跳,总掌两江三省的几百家盐店,无论走到何处都是前呼后拥,不知有多少人要看自己的脸色,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风光吗?听到父亲说不放心,他急着说话,却被李万堂一摆手止住了。
“我已经想好了,将盐店一分为二,你负责江西和江苏的半个省。”
“那安徽和江苏另外半个省呢?”李钦急急问。
“我打算交给李安去办。”
“他?他不过是奴才,凭什么和我这个主子平分盐店。”
“住口!”李万堂呵斥道,“就是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是李家未来的东家,我才将盐店交给你。说句实话,是给你学做生意用的。至于真正要赚钱牟利,还得靠李安的那一半!”
李钦想不到在父亲眼里,自己竟连个奴才都不如,脸色顿时极为难看,要不是面前这个人是他一向畏惧的父亲,他真恨不得把这书房砸个稀烂。
不等他再说话,李万堂已经唤道:“李安进来。”
李安一直站在门口,屋中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李万堂说要分一半的盐店让自己经营,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方才看到王天贵眼中的恨与狠,既然只有自己看到了,那就暂且先放在自己心里。
李万堂唤他,李安等了一下才推开房门,垂手而立。
“老爷有事吩咐?”
“你也跟着我这么多年了,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与你一起来府里的张广发早就是大掌柜,你却还是我身边的听差,实在委屈你了。”
“小人岂敢,能在老爷身边,无论听到见到都是小人的福气。”
李万堂瞥了一眼儿子,对李安道:“我知道,你一直很用心在学。听说,你在京里南城有间绸缎庄是不是?”
他忽然问出这句话,李安身上一颤,急忙弯腰回话:“老爷明鉴,那是我用月例银子与人合伙开的,与李家的买卖没有丝毫关系,我也从不敢利用李家的生意为那家绸缎铺谋利。”
“这我当然知道,否则又岂会容你。”事情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李万堂只不过迟迟不提,今天要放李安大用,才故意说出此事,是让他知道,其一举一动都在自己掌控中,不要有什么妄念。
等到李万堂把自己的决定说了出来,李安立时双膝跪倒,呜咽地说:“老爷待我天高地厚的恩情,我什么都听老爷的。您让我去为李家赚钱,我就去当掌柜,您要是哪天说不用我了,那我还回来继续随您左右。”
“好,是个忠心的。”李万堂夸赞了一句,紧接着双目忽然一寒,语气也变得阴冷,“不过嘛,我要先把那一半盐店交给一个人,之后才轮到你。”
李安一愕,正在生气的李钦也不由得抬眼望向父亲。
两个人同时大吃一惊地发现,这个他们再熟悉不过的人,眼中忽然冒出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怒火。古平原整个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又黑又瘦简直脱了相,但是心里却十分煲贴。原因无他,连日的辛苦总算是功德圆满,重又筑起一道高大结实的海塘。
钱,都是李家出的,古平原一点也没客气,请朱掌柜帮着找了七八家木石商人,提出来供应海塘的石料,只能比狼山青石更好,绝不要次等工料。有钱好办事,那些上好的石料便一车车运到工地上。古平原一丝不苟,按照南通“五纵五横鱼鳞大塘”的做法,命人在石材上打榫卯,石基下布马牙桩和梅花桩,务求牢不可摧。
古平原眼见灾情甚重,又都是李家的过错,干脆把那些灾民家中个个补了一份海塘塘工的差事,按月支钱,这银子可就如流水一般淌了出去。
李家送来的塘工用银,连着花光了三次。古平原都是连夜派人去江宁催要,李万堂却很是痛快,大概是心中有愧,信到即付,从不在细账上计较。
就这样,前后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用了先前李钦所花三倍不止的银子,总算是把海塘修好了。
竣工之日的前夜,古平原知道乡亲们要大排筵宴,请来戏班子开上三天三夜的锣鼓戏,除了庆祝海塘完工之外,主要是为了感谢自己为地方上尽心尽力。乡亲们本来就受了灾,还要花上一笔不菲的银子,古平原心里过意不去,更担心让地方上受累,便打算悄然身退。
他只告诉了刘黑塔,刘黑塔最好热闹,起初失望,可是听了理由之后也欣然赞同。古平原留了一封书信,两个人就在半夜起身,悄悄上马回转江宁。
不出几日到了江宁城边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两人同时发觉有些不对头,老百姓三三两两脚步匆匆,都是从城外往城里赶,却又神情兴奋,谈谈说说,不像是出了意外的事情,颇有些赶大集的意味。
回到顺德茶庄,彭海碗带着伙计赶紧出来迎接,常玉儿闻讯也急忙从后面出来。盐城民乱,古平原担心有危险,坚决不带常玉儿去。他此行是因为白依梅而起,想起来就觉得对不起妻子,在塘工上忙起来倒还罢了,此番回来离江宁越近,心里越不好过,简直是有些怕见常玉儿的面。
没想到一见了面,常玉儿只是嘘寒问暖,对白依梅的事儿好像全然忘记了。刘黑塔本来也在担心,看妹子忘了,他才松了口气。古平原却知道绝无此理,越是不提,只怕心里惦记得越深。
夫妻间都很有默契地避开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场面难免有些尴尬。彭海碗当然懂得这些人情世故,主动另提了个话题。
“东家、刘爷,你们方才进城时,是不是看到很多人都在往城里赶。”
“是啊,好像有什么热闹事儿似的。”
“可是大热闹儿呢。”彭海碗一拍巴掌。
就在今晚,京商李万堂邀请了两江三省数得上名字的大商人,足有四五十位,齐聚玄武湖畔的同庆楼,说是要与一位扬州盐商携手,共同经营两淮盐场。扬州盐商当年富甲天下,自从陶澍改革盐制,一蹶不振几十年。没想到李万堂要借这块牌子,大家都想看看是哪个盐商能有此福气财运。
对百姓来说,谁经营两淮盐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家放出话去,说是召集了数十位高手匠人,赶制了数百枚烟花,都是“满天彩”的大花样,要在今晚入夜时分,契约签订之时,命人在湖中竹排上大放异彩,以示庆贺。
这个热闹自是不能不看。自从江南、江北两个大营围了江宁城,喊杀声十年不绝于耳,本地百姓日日提心吊胆,别说饮酒作乐,就是愁眉也难得一展。听人说,这一场烟花,是仿照当年乾隆下江南,扬州盐商的总商江春在瘦西湖上所放的那场令皇帝都赞不绝口的烟花大戏,许多都是平常难得一见的秘制珍品。
苦了这么多年,谁不要凑凑这个热闹,开开这个眼界,倘若错过了,只怕今后这一辈子,夜夜都要悔得拍着大腿从梦中惊醒。故此今天晚上,江宁城外几个县连同附近各村各镇,足有十多万人一起涌进这石头城,打算好好饱一饱眼福。
这下子可不得了,兵马司衙门担心有人趁机闹事,本想阻拦,可是一听说李万堂将曾国藩曾大人都请来赴宴,无奈之下,只得发动全城的巡营与衙差,沿路设卡,检查百姓身上是否有兵刃凶器,然后才准予通行。
本来人就多,再加上道路不畅,通往玄武湖的路上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就有古平原和刘黑塔两个人。彭海碗在茶庄讲了这件事之后,谁都没想到,爱看热闹的刘黑塔还没开口,古平原却主动提出要去看看。常玉儿怕他劳累,彭海碗也说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去恐怕要被堵到半路上,古平原却执意要去。
他不是要去看烟花凑热闹,而是心中不解。这李万堂一向是吃独食的,先是要一网打尽山西票号,后又要独占“天下第一茶”,眼见着又要做盐业的霸盘生意,以他的脾性,怎么会找别人一同合作,其中必有蹊跷。李家在两江搅风搅雨,今晚摆出的这个架势,分明是故意营造一个大场面。事出寻常,到底意味着什么,古平原决定亲眼去看一看,也借此对李万堂多几分了解,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路确实堵得太厉害,古平原却另有办法。他临出门的时候让彭海碗在柜上取了许多一、二两的散碎银子和五两、十两的银票。
一路上只要是遇到关卡,古平原就趁人不注意,塞上块银角子,遇到带兵的官长,便用银票开路,只用了小半个时辰,便顺顺利利到了同庆楼下。
今晚的同庆楼处处张灯结彩,从四个檐角各扯出一根长绳,上面每隔一尺就挂一个斗大的红灯笼,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是一百个。整个酒楼都被京商包下了,甭说二楼雅座,就是一楼的大堂也进不去。古平原也是如法炮制,给跑堂的伙计塞了张五十两的银票,这顶得上一年的工钱了。伙计二话不说,将古平原和刘黑塔引到楼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这是个方桌,是供那些商人的听差等候主人召唤的地方。桌上人却并不多,因为楼下也开了席,这些听差都下楼吃席去了。
“二位爷甭说话,只管悄悄看着,就是体恤小的了。”伙计小声道。
“你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找麻烦。”古平原答应一声。不多时伙计送来一壶热茶,一盘点心。刘黑塔挤了半天有些饿了,狼吞虎咽不多时吃了一大半。
他吃他的,古平原却一直在拢目四望,见二楼雅座之间隔断的屏风都被撤走了,成为一个灯火通明的大厅。厅中按着坎离八卦排着八张大桌,西北角有个屏风,里面隐约可见红裙绿袄,不用说,是各家带来赴宴的女眷。
八张桌子中间有个很大的空间,同样也是八人之数,正在吹拉弹唱,所使用的正是那日古平原所说的“八音联欢”。
再往席面上看,别的七张桌,菜已经齐了,热气腾腾的一桌燕翅席,山珍海味,无所不包。唯有主桌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居中的座位也空着。古平原明白,这是曾国藩未到,所以不能上菜,以示尊重。别看没上菜,可是桌上的器皿看得人眼晕,居然是王府都难得一见的整套康熙五彩窑,同庆楼哪趁这套家什,不用问,必是李万堂带来的。
再往两边的陪座看,左边是满面春风的李万堂,他身边是李钦和几个京商掌柜。右边紧挨着首座的人却不认得,只见这人形容稍嫌猥琐,瘦瘦的脸上满是烟容,年纪与李万堂相近,身上衣、头上帽都是崭新的,显见得是为赴此宴而制。
“潘老板,从前扬州盐商极盛时,有八大总商,像江春江广达、汪太太这些人,都是为人称道的盐商前辈,可惜李某无缘亲见。听说潘老板家里也是八大总商之一,虽然现今不甚如意,可是毕竟经过那段风生水起的日子,想来印象极深吧。”李万堂端茶在手,脸上笑意盎然,对着那一身新衣的中年男子道。
这姓潘的见问,在座中哈着腰,满面堆笑,带着些谄媚地说道:“李东家所言不差,就是二三十年前吧,扬州盐商虽然不如乾隆朝时那样鼎盛,可也是家大业大,坐拥金山银海,个个富可敌国。”
“这未免夸张了吧,就是皇帝富有四海,可也不过是内帑而已,国库之银也不能拿来随便花用。”
“国库算什么!”潘老板冲口而出,引来周围一片惊诧的目光。他发觉失言,有些尴尬地笑笑。李万堂鼓励道:“闲谈嘛,潘老板尽管说下去,让我等京城来的人也长长见识,听听当年的扬州盐商是何等威风。”
“这不敢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潘老板脸上浮现怅然,仿佛一下子想起很多往事,“那我就说一说,当是给诸位下酒。先说国库,道光爷那会儿,国库岁入三千万两银子,可那是供天下支用的。扬州八大盐商一年的收入是一千两百万,只是供他们自己花用,两相一比,国库当真算不得什么。”
“这么说的话,确实有些道理。”李万堂点了点头。
潘老板受到鼓励,胆子也大了起来:“江春江广达一夜间筑起扬州白塔的事儿,想必诸位都听过,这样的大手笔在扬州盐商不胜枚举,我再说几件给各位听。扬州有位盐商爱马,别人喜欢马,或者喜白,或者喜黑,又或者四蹄踏雪,又或者枣骝乌骓,唯有他不同,偏偏喜欢浑身五彩的异种,这种马只有东海的倭国才有,要远渡重洋才能购得,每匹都值得上百两黄金,而这位盐商就能买来几百匹马,每日雇几百骑手驱驾,长年累月地自扬州南城出,不多时又自北城入,周而复始,看得人眼花缭乱。诸位想想,这连人带马一年要花多少银子?又曾有人花费巨万,将苏州所产不倒翁买来几千个,运到运河上游,倾入水中,这些不倒翁随波逐流,几乎将航道堵塞,沿河百姓不明所以,扶老携幼夹道围观。花了这许多钱,也不过就是要给那盐商找个乐子,这又是怎样的手笔?别说别人,就是区区在下,当年也曾脱手万金,请人打了几千张金箔,拿到二十余丈高的高旻寺天中塔上,向风扬之,顷刻即散,扬州全城轰动,百姓纷纷都赶到高旻寺旁的草丛中捡拾金箔,唯有我高高在上,看着脚下这群人笑不可抑。可惜呀,天中塔被长毛一把火烧了,但听说现在偶尔也有牧童在石缝里捡到当年我撒的金箔呢。”
李万堂啧啧连声:“潘老板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听说当年盐商早上所食的鸡蛋,每枚价值纹银十两,而市面上不过三文钱而已,相差为何如此巨大。”
“嗨,李东家你有所不知。你当那下蛋的母鸡是吃青草啄小虫养大的吗?那鸡的饲料是用上好的长白山参加上白术、黄芪等名贵的药材拌制,寻常百姓家就是等着救命,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药,你说十两一枚鸡蛋贵吗?”
“不贵,当真不贵。”
潘老板说到得意处,浑然忘形地有些摇头晃脑:“我还记得年少时,潘家大少爷走到街上,扬州知府也得给我请安。那时别人都用俊仆,我当然要独树一帜,用的仆人个个形容丑怪,嘿,还真有贪图我给下人的赏银多,特意毁容来给我当奴才的。我家的女眷穿的衣物,都是请苏州织造的高手特制的,唯我潘家自用,外人想仿照也仿造不来。”他从袖中掏摸了一阵,拿出一方红色手巾,托在手上,“比方说这膏梁红,是我家剩下的一块绸缎剪下的。初看极腻,可是在灯下细看去却又极淡。这染料的方子已经失传了,除了我家里尚有半匹之外,寻遍大江南北的绸缎庄也再也找不出了。”
“哦,这倒要开开眼界。”李万堂伸过手去要来那方巾,在灯下细细观瞧,又传给各桌上的客人看,转了一圈才又交还给那潘老板。
“李东家要是喜欢,我明天就把那剩下的半匹布送到府上,可惜前几年被我内人和内人做衣料剪残了,不得整匹。”
“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李万堂摆摆手,身边李钦更是不屑地一哂,心想我家的奇珍异宝不知有多少,你这半匹布也敢拿出来献宝。
古平原在角落坐着,眼睛自始至终都没离开李万堂和他身处的这一桌席。让他诧异不已的是,看这潘老板的样子以及言谈举止,分明就是个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而且不思进取,心心念念是过去那段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这种窝囊废就是给他一爿小店,不出一年也败光了。以李万堂的才智眼光,自己一眼就看得出的事儿,他怎会瞧不出来,却为何从旧日扬州盐商中挑了这么个活宝来做盐店的总掌柜,古平原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只得聚精会神地注视席面变化。
“诸位,今日李某奉上的这一堂八音联欢,光凭耳朵听,那不过是寻常乐曲罢了,唯有亲眼看看才能瞧得出妙处。”李万堂瞥了一眼那挡着女眷的屏风,笑道:“在座都是德高望重的大商家,贩夫走卒又进不到这楼上,我看就不必弄这玄虚了。今天难得欢聚一堂,又是为了京商和扬州盐商这两淮盐场一新一故的主人联手合作的盛事,诸位嫂夫人也该尽欢同乐,不如就把这屏风撤去吧。”
做主人的如此说,其他人当然亦无反对,于是几个俊仆撤去屏风,后面只有一桌筵席,坐的都是各个商会首脑的妻子家眷。李太太也在其中,被推为首席。她面上极为矜持,也不苟言笑,那潘老板的妻子和女儿见状十分不敢怠慢,正在赔笑着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就在这时,楼下听差噔噔跑上来禀报,说是曾总督的车马已经到了街口。李万堂赶紧离座,与几位京商掌柜一同去迎。潘老板也迟疑地站起身,想跟着却又有些自惭形秽,到底还是留在席面上。
不多时,如众星捧月般,曾国藩带着江宁知府、首县县令以及手下的一干幕僚上得楼来,满座起而相迎,纷纷躬身施礼。李万堂打前站侍候,将曾国藩引入首席首座。在座的虽然都是大商人,但是官民异途,能和两江总督在一起吃顿饭,那真是平生第一次,同时也无不惊诧于这个从北面京城来的李万堂,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
单凭这一件事儿,李万堂就已经把江南商人给镇住了。
曾国藩入座后,偌大的同庆楼上再没人敢出声,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他见状随和地笑了笑,扬了扬手道:“诸位东家、掌柜,本督今日到此是应京商李东家所请,来亲眼看看这江南商界的一大盛事。你们却不言、不语、不动,本督还以为进了天王殿,对着一班木雕泥塑呢。”
总督开过这句玩笑,席面上这才活泛了许多,李万堂赶紧命人撤去茶水换上酒菜。等到菜上齐了,他对曾国藩道:“大人,除了这首桌之外,其余席面都是同庆楼的拿手燕翅席。”
“照你这么说,本督所坐的首桌并非同庆楼的拿手菜喽。”曾国藩知道李万堂如此说必然是有后话,笑呵呵问道。
“这首桌上的菜,是卑职特意请来了当年扬州盐商的家厨,所做的菜都是他们为盐商特制的私房秘制,都是心思独到的菜肴,不少还是盐商所请的清客绞尽脑汁琢磨出来的,外间从无与闻,更无口福一享。今日是京商与扬州盐商联手的好日子,卑职想着这酒菜也得应应景不是。”
“喔,你这一说,我倒也想看看了。”
“是。”李万堂答应着,依次为曾国藩报着菜名:“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汪南溪拌鲟鳇、施胖子梨丝炒肉、张四回子全羊、汪银山没骨鱼、汪文蜜蛼螯饼、管大山骨董汤、孔讱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马鞍桥……”
各个菜前都带着人名,有的是盐商的名字,有的是家庖之名,至于菜式菜样真的是奇巧无比,香气满楼,刀工、火候,用料无一不精,都是坊间的绝技。
曾国藩虽然贵为总督,但是衣食简朴,乍见这些巧夺天工的菜样,也不免啧啧称奇,然后却又摇头道:“造化忌满,扬州盐商当年穷奢极欲,一物唯恐不精,一事唯恐不大,后来物极必反,也是天意。”
李万堂指着下垂首的两桌道:“大人,这两桌的商人有的是扬州盐商、有的是盐商后人,现在虽然不再经营盐业,可也都做着些生意。”曾国藩举目下望,发觉这两桌的商人,比起其他桌的各行各业龙头首脑来说,不但气势全无,衣着也不甚光鲜,有些甚至面有菜色。扬州盐商当年富甲天下,不过二十年功夫,居然一败如厮,他熟读史书,兴亡之事尽在心头,心中不免慨叹,不其然就想起了孔尚任的那部《桃花扇》。
“薛师爷,那‘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你可记得全吗?”
薛福成亦是清客,词曲无一不通,恰是那八音联欢乐曲悠扬,他就以箸击盅,曼声唱道: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桃花扇》讲的是明亡清兴的凄凉往事,正是在江南金陵发生的故事,眼下扬州盐商在座,这一段凄凄惶惶的词儿,简直就像是孔尚任百年前预知了盐商将要盛极而衰,指着他们做出来似的。一字一句都像是钝刀在割肉,那班盐商哪里受得了,心像被针扎一般。有几个也曾经盛极一时的人物,看看在座的南北同行,又想想这十几年败落得卖宅子卖地,从钟鸣鼎食到揭不开锅,从广厦园林到破屋陋室。债主登门讨要,年三十尚且不敢归家。这种种凄惨形状,真好比从天堂一脚蹬空直落地狱一般,一时难过竟有呜呜咽咽当场掩面放了声的。
曾国藩见状一叹:“听说早前的两江总督陶澍陶大人改革盐制,妨了盐商们的财路,盐商就请来戏班子,编了一出新剧,讲的是两个樵夫上山砍柴,偶见桃树成精,便用两把斧子将其砍为两截。借用‘桃树’与‘陶澍’的谐音,咒其身首异处,早早便死。还有盐商出钱,将江南流行的牌戏改了,将其中一张牌画上一个官家小姐的模样,称之为陶小姐,以之影射陶总督的家中女眷。又规定摸到‘陶小姐’后,整副牌便算是全输,于是凡摸到这张牌的人,无不喃喃咒骂,极尽侮辱之能事,称之为‘通省皆骂陶小姐!’这诅咒朝廷大员,辱骂其家眷,其心何其毒也,手段何其辣也。由此可以想见扬州盐商从前把持盐政的种种不法情事,此后一败涂地,也不过是天道好还罢了。”
他注目那两桌盐商:“李东家肯与旧日盐商联手,算是你们又得了难得的机缘。能不能从老本行上再次发家立业,就要看你们是不是记得往日的教训,能有所悔改,以诚相待。”
不知不觉中,总督已然开了教训,连同潘老板在内,所有的扬州盐商都起身,惶恐地答道:“一定谨遵大人堂谕,绝不敢再做昧德丧良之事。”
“坐,大喜的日子我不过提醒几句,不要因此扫兴。李东家,你说是不是?”
李万堂一直没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些盐商,听曾国藩问道,他躬了躬身:“大人说的自然极是,不仅给扬州盐商提了醒,而且京商如今入主盐场,也要以大人的话为圭臬,绝不敢再蹈盐商们的往日覆辙。”
曾国藩暗赞李万堂天分极高,立时就能听出自己话中的潜台词。
“时候不早,还请大人主持。待我与潘老板签了契约,那就万事大吉,大家安坐饮酒赏花。”
赏花赏的是漫天异彩的烟花,此时玄武湖中用十八根大毛竹扎起来的四四方方的竹排,已经三五成群来到湖中心,上面放着各式各样高高低低的烟花,就待一声令下了。于是席间撤去“八音联欢”,摆上一张书案,上有笔墨纸砚,有两个听差在旁伺候,李万堂与潘老板同时上前,李万堂先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押。随后便轮到潘老板。
潘老板正是志满得意之时。扬州盐商八大总商的后人,如今只有他一个能再次经手扬州盐业,看着下面那两桌旧交故识又艳羡又讨好的目光,盼着能从自己手上接些残羹冷炙,他心里别提多敞亮了。这是他家的老本行,当年坐着不动,钱财也如流水般淌入家中,实在是永难忘怀。
本来八大总商的后人就属他混得最不如意,别看出门时还能穿着长衫摆摆谱,其实早在两年前,就已经偷偷靠妻女卖笑为生了,不然就算能忍饥挨饿,潘老板那一口鸦片烟瘾却实在难捱。他倒还顾及脸面,只帮着妻女招揽北方口音的客人。
前些天京商的人找到自己,说是李万堂打算借用扬州盐商的招牌,邀请他做一半盐店的总掌柜,这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儿,差点没把他乐疯了,赶紧催着老婆女人最后做了一把“生意”,用换来的钱做了几身体面光鲜的衣服。
今日来赴宴,潘老板满脑袋想的都是打明儿开始,从前那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前呼后拥的日子又回来了。他正做着白日梦,忽听一声不大不小的“咦”,正在自己耳边。
他偏头一看,发出声音的人是李家的一个听差,正满脸诧异地看着自己。
“哟,是你啊。”那听差神情古怪,竟不顾家主在座,也不顾两江总督在席,大庭广众之下径直站出,站在潘老板面前,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
打狗也得看主人,潘老板见李万堂不发话,这人又一直死盯着自己,只得勉强笑笑道:“哦,有什么事吗?”“事儿倒没有,不过有点银子上的账,想跟潘老板算一算。”
潘老板心说糟了,自己到处借钱,账转账、利滚利,难不成这也是债主之一,不过自己能借到的都是小钱,最多不过是百八十两的债,只要签了契约,明天随便一抬手,这些账就可以一笔勾销。当下无论如何先保住面子,千万不能影响到签这份契约。
“这位兄弟,不管欠了多少,等过了今天,我一定十倍奉还,决不食言。”
那听差古怪地一笑:“哪里哪里,是我欠了潘老板的钱没还。”
“那不急,不急,容后再算。”潘老板有些莫名其妙,还当他认错人了。
“不、不。”那听差一摆手,“有些钱可欠不得。比方说吃花酒,睡姑娘的钱就不能欠。”
潘老板听了一哆嗦,仔细看了看面前这个人,忽然脸色大变。
听差却又不理他了,转过身对着所有人,用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楚的声音道:“上个月初八,小人去扬州办事,吃过晚饭在街上溜闲,在山塘街遇见了这位潘老板正在拉生意,于是到了他家中,吃了一席花酒,有俩雌儿陪着,听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对母女,一个徐娘半老,一个双十年华,我索性把这娘儿俩都睡了。春宵一度,等回到江宁这才想起来,只给了嫖姑娘的钱,吃花酒的钱却没给。”他转回身,从口袋里掏出十两银票递过去,干笑一声,“这南边的规矩咱也不懂,不过在京城摆个台,好歹十两银子是够了。潘老板,收下吧。”
真好像晴天霹雳打出一个索命鬼,潘老板手足冰凉,浑身直打冷战,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听差。再向四周看,人们都如见鬼魅般瞧着自己,样子无比震惊。
“不,不……”潘老板双手无意识地向外推着,忽然恶狠狠道,“你敢血口喷人诬良为娼,信不信我扭你去官府。”
“嘿,潘老板,你这么说就不对了。当初是你说的,家里那一老一小都是扬州瘦马,让我好好尝尝滋味儿。我尝过了,确实不错,早上起来还特意多开销了五两赏钱,这钱是入了你的口袋吧,怎么转眼就不认账呢?”听差不慌不忙,指了指那处女眷的桌子,“那不是,就是这两个女人嘛。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岂有认不出之理。”
他指的正是潘老板的妻女,如今也是面无人色地看着他,上下牙直打战。
“简直胡说八道,我潘家是八大总商之一,家里趁着金山银山,怎么会做这种事儿。你空口无凭,谁会信你!”潘老板说着走来,要拉扯那个听差。
“空口无凭?那你可错了。”听差把脸一板,“你家那大丫头实在水灵,说实话我还挺舍不得的。那天早上起来,便拿了她一件亵衣留念。这不,我还贴身带着呢。”说着,听差真的从怀中抖出一件红色的亵衣,咧嘴一笑,“大家看看,这
是不是潘老板方才说的,那只有潘家才配用的,独一无二的膏梁红?”
这一下真把潘老板迫到了绝地,呆看着那件轻纱罗的亵衣,再也无话反驳。时间仿佛凝固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啊”一声尖叫,只见潘老板的女儿捂着脸从楼上冲出,一头栽了下去。楼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潘老板的妻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随即昏厥在地。
电光石火间的惨事,使得满座鸦雀无声。潘老板僵直着脖子,两眼无神地看着四面八方投来的既鄙夷又怜悯的目光,他忽然仰面朝天,哈哈大笑,在癫狂的笑声中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
薛福成见多识广,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事,虽看得目眩神迷,可是他心里清楚,要说这是巧合,那真是骗鬼去,这分明就是李万堂设下的一个局,就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潘老板的脸面一扫而光。真想不到李万堂外表儒雅,论心计则无比狠辣。也不知他和这姓潘的有何仇怨,竟如此大费周章,还特意请来两江总督和商界翘楚,在全城百姓面前活生生安排了一出好戏。都不用等到明天,今晚这件事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两江三省,不用一个月便举国皆知。
潘家算是完了,连带祖宗都受辱,潘老板就是不疯不死,今后也绝不会再有人拿他当人看。
不仅要杀一个人,而且杀人之前还要将其最后一丝脸面全数剥下,这就是李万堂的手段!薛福成看着始终面带微笑,不动声色的李万堂,打心底一寒。在一片寂静中,李万堂缓缓开口:“真想不到会出这种事儿。潘老板这样寡廉鲜耻,连妻女都不放过,当然也不会对其他人讲什么信义。看来是老天眷顾京商,在此刻让他原形毕露,以免李家和这种人签了契约,否则可真是大不幸啊。”
没人说话,没人搭言,人人都仿佛失去了反应能力,只拿眼看着李万堂,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薛福成向边上一瞥,发觉曾国藩尽管面色如恒,但一双眼睛却早已眯了起来,也正在专注地看着这位京商首领。
李万堂用两根手指轻轻拈起那张只签了一半的契约,上面只有他自己的签字画押。他拈着这纸,走了几步来到扬州盐商的两桌中间,一只手扬起来,微微晃了晃。左右一顾,看着这些昔日的盐商道:“李某最讲道理。既然我已说了,要从扬州盐商里选一个人,作为两江三省一半盐店的总掌柜,那就一定说话算数。虽然前一个选错了,幸未铸成大错。这一纸契约,我已签了,敢问在座诸位两淮盐场的旧主人,谁来接着把这另一个名字补上?”
十几位盐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同时抬眼望着李万堂手里的契约,尽皆面如土色。如果说先前他们羡慕潘老板,觉得那一纸文书是聚宝盆,如今则是庆幸自己没被李万堂选中,没有一脚踩入这布满毒蛇的陷阱。
“怎么,扬州盐商中居然没人愿意接掌盐店?”李万堂再问一遍。
谁敢!在座的这些商人刚刚眼睁睁看着李万堂以盐店为饵,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一位扬州盐商整得家破人亡,自问论心术、论手腕、论势力、论钱财,哪一样都无法与李家相比,贸然接下契约,或许下场比潘老板还要惨呢。
李万堂摇头道:“诸位同行都看到了,我把机会给了出去,可是扬州盐商全都不愿再做盐生意了,那李家不能强人所难。”他顿了一下,唤道,“李安!”
李安早就等着这一声呢。今天的事儿其实都是他在底下安排,一切都按计划行事,潘家算是完了,盐商个个噤若寒蝉,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上场。在李家做下人这么久,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当上百家盐店的总掌柜,他一向沉得住气,此时也兴奋得有些按捺不住。他刚要发声答应,忽然从角落里传来一个愤慨的喊声:“李东家,我和你签这契约!”
古平原一直在角落里静静看着,看到李万堂施辣手毁了潘老板一家,心中顿时怒火中烧。他直觉地认为,李万堂这么做就是杀鸡给猴看,目的就是借着这个场合,警告一切有可能与京商、与李家争利的江南商人,要他们远离李家的禁脔。换句话说,李万堂这是明明白白地宣布,凡是李家要得的利,其他人都得让开,否则潘老板就是下场。
李万堂也太霸道了!就算是霸盘生意,也不能这么做。商场如战场不假,但这般你死我活,李家要的利,别人哪怕伸伸手,要么斩断手指,要么阖家遭殃,这也太残苛了。
古平原直到这一刻,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胡老太爷在齐云山对自己说的那番话:“李万堂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老虎,有他在一旁虎视眈眈,迟早没有徽商的好果子吃。”不只徽商,李万堂这是把矛头对准了江南所有可能与之争利的商人。见扬州盐商无人敢起来应战,古平原忍不住拍案而起。就在此刻,他决定将当初没有答应胡老太爷的那件事答应下来。
“你?”李万堂没想到古平原会在此,稍微一怔,还没等他说话,李钦已“腾”地站起道:“古平原,李家又没请你,你怎么敢擅自闯席,给我滚出去!”
他这一声“古平原”,邻桌上李太太的瞳孔顿时缩紧,眨也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古平原却不肯失了礼数,走到正中间团身一揖,向各位同行见了礼,然后再走前几步给曾国藩施礼。
“是古东家啊,刚回到江宁吧?辛苦你了。海塘的事儿,前几日盐城新任县令就已经专函禀报了,你做得很好,本督很满意。”一直没有开口的曾国藩,这时忽然眼前一亮,很是温言褒扬了一番。
古平原谦逊几句,又转头对李钦说:“钦少爷,你不要着急,等我把契约签好了,自然就会走。”
“契约?可笑,你要签什么契约!”李钦瞪着他。
“当然是李东家手上那张还没签完的契约,我愿意接下这笔生意,来做两淮盐场一半盐店的总掌柜。”
“呸!”李钦也不顾总督在座,斥道,“你想得美。没听明白吗?李家是在问扬州盐商中有没有人愿意联手做生意,你一不是扬州盐商,二与盐场素无瓜葛,凭什么让你来做。”
“李东家。”这时席上有个人忽然慢条斯理地说话了,他一开口,别人都要竖起耳朵听,“据本督看来,古东家与盐场不能说是素无瓜葛吧。不要忘了,他可是修了整条海塘,不仅保住了农田,而且还护住了两淮盐场的盐田。”
薛福成迅速地看了曾国藩一眼。曾国藩在衙署就明明白白看出古平原抢着修海塘的用意,今天直截了当揭出了这里面的深意,分明是在帮古平原说话。“大人……您的意思是?”李万堂征询地看着曾国藩。
“本督不会干涉李家的生意,选谁来做盐店的总掌柜当然是李东家说了算,本督无权,也不想过问。我只是说,古东家似乎也有资格来与你签这契约。”
话虽如此,可是曾国藩的意思已表露无遗,要是装聋作哑,或者硬是不肯承认古平原有此资格,那就是当面驳了两江总督的面子。
这种事情谁敢做?李万堂略一犹豫,笑道:“大人说得没错,要不是古东家尽力修塘,盐田早已不保,还谈什么盐店。”又对古平原道,“古东家,你真想与
李家合作办盐店?”
古平原什么话都没说,走到李万堂面前一伸手,要过了那一纸契约,提起笔来签上名字,又按了鲜红的手押,昂起头看着李万堂。
“哈哈。”曾国藩很是高兴地笑了起来,不仅笑而且轻轻鼓着掌。他一带头,众人虽然心思各异,也都跟着拍起手来。
“此前虽有小小波折,但总算是事情圆满,来,大家满饮此杯以示祝贺。”曾国藩率先举杯,众人当然相从。下人送上两杯酒,古平原和李万堂各端一杯,四目相对,古平原的眼神锐利如刀,李万堂的眼里却有如深不见底的渊潭。
“李东家,请!”
“古东家,请!”
杯子一碰,二人一饮而尽,众人也纷纷喝下了这杯不知什么滋味的酒。正在恍惚中,忽听“啪”的一声,来自女眷那一桌,也不是没拿稳还是怎样,李太太的酒杯落地摔得粉碎,再看她面目狞厉,死死地盯着场中,也不知是在看李万堂,还是在看古平原。
同庆楼的伙计早就得到吩咐,一旦签了契约,那就要立时给湖中的竹排发出暗号。他们可不管这契约到底是谁和谁签的,总之是签完了,于是湖边的大树上迅速挑起了两盏硕大灯笼。
随即只听响声震地,一条条火龙飞舞上天,化作火树银花。湖边的老百姓拼了命地跺脚喝彩,顿时满城喧嚣,漫天烟火。
就在这明灭之间,同庆楼上众人的脸色亦是吉凶难辨,只不过李万堂、李钦、李安、李太太还有曾国藩、薛福成及那些大商人们,他们的目光都在看向一个人。
夜已深,然而在总督衙门的后花园凉亭里侧耳听去,依旧能听到隔着几条街的人声鼎沸,这座六朝古都的石头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薛师爷,你怎么看今天同庆楼的事儿?”
薛福成沉吟片刻,道:“我觉得大人的眼光真准。”
“呵呵。”曾国藩一笑,“本督是问你的看法,不是要你奉承我。”
薛福成笑道:“我还记得大人初见李万堂,就说他非池中物,观其人行事,确实不得不防。后来大人也曾提过,古平原要抢着修海塘,是想动京商的这块禁脔,今日宴上果然应验了。”
“古平原将自己硬生生楔入李家的地盘,今后他们少不了明争暗斗,这并非是本督所乐见。记得两淮盐场最为鼎盛时,天下税赋半出其间。李万堂的老到谋略如果加上古平原的实心任事,用不了多久两淮盐场就能恢复旧观,甚至比起乾隆朝那时更加兴旺发达。”薛福成赞同地点点头,别看两江总督日理万机,其实绝大多数的事情归根到底是个“钱”字,要是两江藩库富裕,很多事就迎刃而解,不必大伤脑筋。
“怪不得大人今日暗助古平原一臂之力,原来是想让他到两淮盐场去一展才干,为两江速开财源。大人说得没错,这二人联手,赚钱的点子比谁都多。”
“不过他二人素有旧怨,本督担心不能和衷共济,反倒整日勾心斗角,那岂不事与愿违。”曾国藩却又皱起眉头,“一定要想个法子才成。”
“嘿,你们那是没看见。整个同庆楼上上下下,连两江曾总督都被李万堂给唬住了,唯有古大哥,站起来一声大吼:‘李万堂,老子敢和你签契约!’结果把那李半城吓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刘黑塔亲见其事,此时被顺德茶庄的一干掌柜伙计围在中间,眉飞色舞地比画着,说得嘴丫子直冒沫。
常玉儿见别人听得直愣神,自己第一个撑不住笑了出来:“大哥,你说的话我才不信。除了你之外,谁还说话那么难听?”
众人一想果然如此,古平原怎么会大吼着自称“老子”,这分明是刘黑塔的夫子自道嘛,于是个个摇头。
刘黑塔最怕别人说他吹牛,瞪着铜铃大眼,两步来到正在饮茶的古平原身边,粗声粗气道:“古大哥,你自己说说看,是不是把京商的一半盐店都夺了过来,让那王八蛋李万堂吃了瘪?”
古平原微笑不语。彭海碗笑道:“李万堂那么不可一世,想不到被古东家抄了后路,夺走了一半的财源,现在恐怕在府里大发雷霆呢。”
古平原这才说话:“你们说得也太轻巧了。什么一半盐店、又是一半财源的,别忘了,我可不是两淮盐场的股东,而是李家雇去经营盐店的掌柜,要是干不好,李万堂和其他股东聚在一起,一句话就能辞了我。”
“哎,古大哥,你的意思是忙活了半天,你要去给李万堂干长工?帮他赚银子?”刘黑塔这才琢磨过味儿来,脸上顿时变色,等见了古平原缓缓点头,他登时不干了,“这可不行!”
“平心而论,李家的这份契约很是优厚,盐店纯利的一成归总掌柜,也就是我,四成归李家,剩余五成纳入公中,年底由股东三分。李万堂出手很大方,给没有股本的总掌柜一成纯利,这个分成只怕他是为自己人专设的,想不到被我占了先。”古平原没猜错,这一成利当初是许给李安的,他又指着放在桌上的契约说道,“不过哪怕他只给一分一厘的利,我也不会挑拣,这个总掌柜我是当定了,而且还要用心去做,让我手下的盐店日进斗金。”
“那还不让李万堂占了大便宜了!古大哥,你、你没病吧?”刘黑塔惊呼。
“古大哥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想当初他要修海塘,你们也说是给京商作嫁衣,如今不是派上用场了嘛。”常玉儿无论什么事都站在丈夫这一边,几句话便把刘黑塔说得没词了。
彭海碗也知道自己想左了,不好意思地一笑,又道:“东家,你现在确实是进到了两淮盐场,拿到了一半盐店的经营权,说实话真不容易。可是下一步怎么办?李家和其他股东要是不让股出来,你就永远是个总掌柜,只能俯首听令,不可能与人家分庭抗礼。还不是人家说什么你做什么,那有什么意思。”
刘黑塔一听又来了劲儿:“我也是这想头儿,只是没有彭掌柜说得明白。”
“凡事尽力而为,方能水到渠成。我当初修海塘,也只是为了与盐场搭上边,却没想过会因此成为盐店的总掌柜。如今更是离着胡老太爷的希望进了一大步,不妨慢慢去下水磨功夫,事情大有可为。”
“古东家想要把李万堂逐出两淮盐场?”
古平原失笑道:“彭掌柜,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要知道李万堂已经主动放弃了京城的生意,将李家的命脉全都转移到了两淮盐场上,动盐场就等于掘李家的命根子,他还不得玩命儿?试问天下有哪个商人能挡得住京城李家全力反扑,这两败俱伤可不是为商之道啊。”
“那,东家是打算和他合作?”
“这倒也不是。”古平原望着窗外的房檐,边想边说,“与人合作是我处事第一原则,然而像李万堂这样的人,跟他做联号生意,就得时时刻刻提防,无异于与蛇同寝。我是想找到一个制约李家的方法,不能由着他一手遮天去做霸盘生意,把两江商界弄得乌烟瘴气。”“什么方法?”身边几个人齐声问道。
古平原摊了摊手:“你们方才也听到了,李万堂的行事作风是如何的冷酷霸道。要想制住他,就得让他心服口服才行。可是让他这样的人服气,只怕比让他倾家荡产还要难。我此刻也没主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接下来要经营好盐店,不给李万堂借题发挥的机会,先稳住阵脚再说。”
“东家,别看经营盐业我是门外汉,只要你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话。”彭海碗率先表态,其他伙计也都纷纷响应。
“大家守好老营,给古某留个退路,我便感激不尽。”古平原拱了拱手,又对彭海碗说,“至于彭掌柜,已经在经营盐店的事儿上帮了我一个天大的忙。”
“我?”彭海碗指着自己的鼻子,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我可糊涂了,我帮什么忙了?”
古平原笑了笑,看向一旁的妻子。常玉儿早就回房去取了一本册子来,此刻递到丈夫手中,轻声说:“我一听说你拿下了上百间盐店,就知道这本册子一定派上用场了。”
夫妻二人心有灵犀,古平原将册子翻开,彭海碗在旁伸长脖子一看,这正是在古平原的要求下,自己与几个伙计跑遍了两江,寻找到的有本事的掌柜与伙计的名册。
“这里,还有这里,我都做了记号。有些人我亲自去,剩下的人还要彭掌柜亲劳,总之请他们到江宁一晤。”
“我也去。”刘黑塔闲不住,主动请缨道。
“大哥。”常玉儿有些担心,“人家要是不来,你可别跟人家吵起来。”
“嗨,我是去请人又不是抓人。”刘黑塔有些不耐烦,接着说了一句话,差点把大家的肚皮笑破,“古大哥你放心,谁要是不来,我就把他们捆上来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