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第二天,有田国政又在早上五点半睁开眼。这个点去闺女家也太早了。
为了打发时间,国政慢吞吞地走到便利店,再慢慢走回来。到家后,把买来的两块方糕放进微波炉。悲哀的是,方糕很快就热好了。涂上酱油,再用海苔包好,国政又慢条斯理地嚼起了方糕。
每到正月,新闻里都会报道老人因为方糕卡住喉咙而死亡的事故。国政觉得自己该规避这种意外事故,近两年在自己家里吃方糕的时候,都会在餐桌旁边放上吸尘器。不过,这么粗的筒状物,真的能在闷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帮上忙吗?用来打扫角落的替换用吸嘴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国政很快便吃完了方糕。最近的方糕做得太小了。没办法他只好跳进昨晚的洗澡水又去泡了一遍澡。
国政换上柜橱里压箱底的西服,想了一会儿,然后系上了一条颜色沉稳的领带。他可不想不修边幅地去了后被女婿损一顿:“穿成这样,到底是无牵无挂的赋闲老人啊。”接着,他又擦起了皮鞋。
要带去女儿家的东西,只有竹叶糖和给孙女的零花钱。尽管如此,国政还是决定带上在银行做事时的黑色皮包。从橱柜掏出一看,包已经发霉,变成了灰色。
国政坐在外廊,拿着一条干抹布和一条湿抹布擦起了包。今天天气也很好,狭窄的庭院里弥漫着霉菌孢子。它们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在空中尽情飞舞。国政一开始还很担心吸进去这玩意儿会对身体有害,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担心身体就有用的年纪了,索性连口罩都不戴,全心擦了起来。
两块抹布交换着擦了八次后,皮包终于变回了黑色。没过多久又会有霉点冒出来吧,管他呢。国政对于能打发时间这一点感到很满意。
女儿一家住在横滨。这里说的女儿是他们的长女蕗代,现在应该是四十五六岁。蕗代三十四岁结婚后一直在建筑公司上班。国政总是担心些有的没的,也是听到女儿要结婚,才终于放下心来。男方是同一家公司的后辈,蕗代好像是他进公司研修期间的培训师。国政也不是没想过男方比自己女儿小的问题,但是一想到如果错过这个机会,蕗代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便忍住什么话都没有说。
蕗代老公的名字叫“辉祯”。国政判定自己“读不来”后,就一直在心里称他为“次郎”。国政的第二个女儿光江则早蕗代一步,二十过半就结婚了,现在住在宫崎县。光江老公的名字是“大祐”。国政对他也不是很满意,犟着股气不想喊对他名字,内心一直把他唤作“太郎”。所以,第二个结婚的蕗代的老公才会叫“次郎”。
光江夫妻俩没有孩子。从距离上来看,他们住得离国政又非常远,所以彼此间基本没什么来往。蕗代隔了好几年才怀上孩子。小孩名字叫圣良,是个女孩,很可爱,今年七岁了。国政也不能接受这个名字,羞于喊出口。直接喊孙女的机会为数并不多,这时他一般叫她“小圣”,虽然脑子里他只是把她唤作“孙女”。
时钟终于指向九点半,国政穿上皮鞋,拎着黑包走出家门。他穿过墨田区Y镇的小巷和比平时车辆要少的大马路,走向车站。
他把蕗代的住址写在便条上,毕竟到现在为止女儿都没叫他过来玩过,也就是说,这是他第一次去她们家。国政对横滨当地的地理情况也不是很清楚。他心想,既然是要去横滨,先到横滨站总没错。他乘上刚好到站的京成押上线,恰巧这辆电车和京急本线相接,可以直接一路坐到横滨站。
路程长得让人烦躁。车内人群混杂,有一大家子出行的,还有情侣,不知道是不是新年去参拜川崎大师【22】的。透过窗子能看见的只有单一的灰色风景。国政抓着吊环,尽力挺直背,怕有人给他让座。就算他不做这些努力,乘客们也忙着说话,不然就是哄在哭的孩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国政。
很久没有出Y镇了,国政心想。不上班之后,行动半径都会变这么短吗?就连单一的灰色车窗风景也让人觉得稀奇。以前往返于公司和家时,坐的还是脚都快离地的满员电车。和当时相比,眼下的车厢简直是天堂,但国政却已经感到累了。
和预想的一样,很多人在川崎下了车。不过这站上车的人并不比下车的少,或者说更多,国政还是没能坐下。他也有试着向空位移动,但动作太慢,最后还是被一个体格敦实的中年女人抢先一步。也因此,国政在横滨站下车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
他在京滨急行横滨站月台的长椅上坐下,“哎呀呀”地舒了口气。许多人看上去都像是抱着明确的目的,他们穿过月台,或是上下楼梯。国政被这一幕所振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把写着女儿住所的便条拿给站在月台的站务员看,问他该从几号口出去。
“青叶区有点远哦,必须要乘电车。”
国政受到了冲击,他向乘务员道了个谢,坐上对方告诉他的轻轨。但他不记得那条线路的名字。国政有着东京人矜持的一面,那条线路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穿梭于大地尽头的本地专线。在某个弥漫着乡土气息的车站换乘民营铁路后,他又专心听起了车厢广播里列车员的声音,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坐的是东急田园都市线。国政看着贴在车门上方的路线图,发现他家附近就通田园都市线,明明只要在那里上车就可以一路坐到离女儿家最近的站。他又受到了冲击。出门到现在已经快两小时了,他绕了个大远路。
终于到达终点站,国政走出检票口,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丘陵上建了一排排商品房。这哪里是横滨,别说没有大海,分明就是群山环抱。国政偷偷骂了句脏话,彻底放弃靠住址找到蕗代住的房子。这么像的房子,就连住的人都会迷路吧。
车站对面有家挂着红色牌匾的面包店。百叶窗虽然是拉上的,庆幸还有一台绿色的公共电话。国政拨通了事先记下来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大原。”接电话的是女儿蕗代。
“是我。我到站了。不好意思,能来接我一下吗?”
“真来了?你午饭准备在哪儿吃?”
国政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半多了。
“有需要的话,我买些什么带过去。”听到蕗代不高兴的声音,国政感到有些气馁,提心吊胆地建议道。
“不是,你要是不介意吃现成的,也没什么问题。反正爸你也只会买些不好吃的东西。”
你要是那么想的话,干吗要提起午饭的话题呢。怪讨厌的,像是居心不良,简直和上了年纪的清子如出一辙。国政有些愤慨,最后还是压下心中的怒火和焦躁。
“那……就麻烦你来接一下了。”说完就放下了话筒。
国政回到检票口,呆呆地看了会儿车站前的旋转式小扫雪车。十分钟过后一辆银色的车开来了,是辆家庭用的车,车内空间大,也能装很多东西。“次郎”从驾驶座上下来,挥着手说:“爸,这边这边!”国政心想,“次郎”胖了啊。本来就长着一张好人脸,现在更是面色红润,大腹便便、威风凛凛的。估计是因为被妻女和丈母娘围着,生活无忧无虑,幸福指数高才会这样。一想到这些,国政就愈发焦躁。
当然,国政不会把这种胡乱猜疑和嫉妒写在脸上。“那个……麻烦你了。”他一边说一边靠近车。
看样子只有“次郎”一个人来接他。国政犹豫着不知道该坐哪儿,在“次郎”的劝说下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内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也没有掉落的垃圾,好像能通过它看到蕗代私底下极为神经质的一面。要是后视镜上挂个守护符什么的,起码对话还能以此开个头,像是“呦,你们去严岛神社啦”。碍于礼数,国政和“次郎”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过得还好吗?”
“托您的福,我们过得不能再好了。爸呢?”
车子开上住宅区里的山坡。这……一个人绝对到不了车站。看到成排的几十个长得差不多的房子,国政一阵晕眩。他甚至怀疑,或许清子是想回Y镇的家的,只是找不到去车站的路,不得已才留在蕗代这里。
当然,现实通常比空想更苦涩。
“次郎”把车停在了一家独门别院的前面。墙壁是浅粉色的,窗沿是白色的,整个房子在国政看来只觉得“奇怪”。
“您先进去吧。”次郎留下这话,便不断反向打轮试图把车子停到玄关旁边的狭窄空间。
确认门牌上写的是“大原”无误后,国政犹豫着按响了对讲机。
对讲机发出“叮叮咚咚”一阵响,里面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国政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次郎”终于停好车过来。“欸?谁都没出来吗?”说着打开了长得像蔓草的大门,走在国政前面,把手伸向了玄关的门。大门上泛着不自然的锈迹。国政无聊地看向车子,银色的车身鬼斧神工般正好卡在那里。
玄关门没有锁,就这么开了。国政心想,大新年的都不挂个门松吗,他用背过去的手关上门,跟着“次郎”进了屋。
一股别人家的气味。准确来说,是一股为了隐藏家里其他味道的、芳香剂的甘甜香气。
“喂,爸来了哦。”“次郎”朝着屋内喊了一声,径直走向短小的走廊。里面有个玻璃门,对面好像就是客厅。
国政脱下皮鞋,穿上“次郎”拿给他的粉色碎花拖鞋,朝客厅瞅了瞅。
老婆清子和女儿蕗代坐在沙发上吃着饼干,眼睛死死盯着正在播放箱根马拉松比赛的电视。孙女圣良不知道是不是看厌了比赛,在餐桌上看起了童话书。
“欢迎。”清子的眼神纹丝不动,“这是要在山上决出胜负啊。”
“嗯。”蕗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答道,“圣良啊,外公来了哦。”
圣良瞄了眼国政,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不懂怎么和不熟悉的访客相处,很快便低下了头。
“你好。”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微弱的招呼。
“你好。”国政应了一声,看了眼老婆和女儿,像是顾忌着什么,坐在了圣良斜对面的椅子上。
“次郎”很有眼力见地走向厨房,隔着个柜台问道:“爸,喝咖啡可以吗?”
“嗯,就咖啡吧。”其实他想喝的是绿茶,当然他不会说出来。
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会让人觉得是有小孩的家。屋子里充斥着热水烧开的声音,电视里的欢呼声。圣良装作在看童话书,一直偷偷瞄国政。
“对了,”国政从包里掏出竹叶糖和用纸巾包好的千元纸币,“给你带的特产,还有压岁钱。”
“谢谢。”圣良看都没看一眼竹叶糖,把手伸向纸巾,确认完里面包着的东西后,强挤出惊喜的声音,“妈妈,外公给我包了一千块。”
“哎呀,谢谢啊。圣良你也跟外公道谢。”
“已经说过了。”
到女儿家还没过五分钟,手上的牌就全用掉了。国政对自己很失望,喝了口“次郎”泡的咖啡。“次郎”也端起咖啡杯轻啜了一口。他就坐在圣良的旁边,对面便是国政。不知道他是不是习惯了喝黑咖啡,牛奶和糖都没有摆出来。国政一点儿一点儿地啜着这苦涩的黑色液体。
就算他不停跟圣良搭话,“你在读什么呀”“我看到你七五三的照片了哦”,圣良也只是一个劲地“嗯”“哦”。国政心想,孙女怎么这么没教养。不过,“次郎”和蕗代都没有纠正她的语气——“次郎”还是笑嘻嘻的,蕗代则一直盯着电视默不作声。
国政试图拉近和孙女的距离,又接着说:“要不要吃竹叶糖,很好吃哦。”“七五三那天小圣戴的簪子啊,是外公的朋友做的哦。”圣良摆出一副困惑的脸瞅着蕗代。
国政这下算是明白了。看到蕗代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圣良更不可能跟自己亲起来。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他和清子的责任,是他们把蕗代培养成对父母没大没小的女儿的。
清子也有一半的责任,她是怎么看这个情况的呢?国政望向坐在沙发上的清子。
清子站起来问他:“要烤个年糕吗?两块够吗?”
国政心想,又是年糕。但妻子跟他说话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开心,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过了一会儿,微波炉传来“叮”的一声。跟芝士一起烤好的年糕被装在一个大盘子里,端上了餐桌。
“大人一人两块,圣良吃一块。”清子解释道。
国政、“次郎”和圣良把手伸向盘子,嚼着年糕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原来放上芝士会这么好吃。国政在心里感叹道。不过这么图省事的午饭,“次郎”都不会有意见吗?
“次郎”果然一点怨言都没有地吃着年糕。
清子没有拿餐桌大盘子那份,而是端着装有四块芝士年糕的盘子坐回了沙发。清子和蕗代一边吃着年糕,一边又看起了箱根马拉松比赛。
大家都吃完后,蕗代终于开了口:“说吧。”她不能忍受和国政待在同一个空间,浑身散发出想要赶紧完事的情绪,“爸,你为什么要来我家?”
“那个……我只是在想你们过得好不好……”
“好啊。这还看不出来吗?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那个……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请回吧。辉祯,不好意思麻烦你把爸送到车站。”
对好久没见的父亲,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啊。国政激动地一声怒吼:“FUKIYO(蕗代的名字)!”但由于火气太大,舌头也打结了,实际发出的声音是“FUNIYO”。
“怎么了!”蕗代不以为然地顶了回去。
小时候被国政训话还会变乖,现在连父亲的威严也不管用了。
被蕗代这么一问,国政反倒畏畏缩缩了起来。“那个……什么……”咳了两声想要平复下心情,“你妈不是一直在你这儿赖着不走吗,这事你怎么看?”
“没怎么看,又能帮我照顾圣良,我也要出去兼职,帮了我不少忙,对吧?”
蕗代对上清子的脸,两人相视而笑。连“次郎”也在餐桌那边点着头。国政的形势非常不利。
“但是……”尽管这样,国政还是试图反驳,“但是,你妈走了这么久,我生活非常不方便。突然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妈又不是为了方便你才存在的。”蕗代又顶了回去。
“不是突然不见的……”清子摆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说,“我很早以前就想过离开那个家,也应该跟你说过才对。”
“什么时候?!”国政吼了出来。
他不记得清子跟自己说过这些话。某天清子说了句“我要去蕗代那里”,就再也没回来。国政还以为她只是想待在那儿照顾孙女几天。
“好啦,好啦。”
“次郎”扬了扬双手,想要给这紧张的空气注入一缕暖风。“我们今天本来打算去‘孩子王国’,爸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孩子王国”是个什么东西。去那里就能回归童心,忘掉这具老化的身躯和忧愁,一身轻松地到处跑吗?回归童心就别指望了,那是今后永远不再成长的人住的国度,即养老院。“孩子王国”就是这种充满恶意的比喻吗?你们胆敢骗我,想把我带到养老院去?真是对不住了,我虽然是个老人,但精神每天还在成长,身体时刻也在发生变化,完全不输年轻人。不,甚至比他们更好。
要是目的地真的是养老院,一定要狠狠骂一句“多管闲事”。国政暗自下了决心,坐上“次郎”开的银色轿车。蕗代坐在副驾驶座上,国政和清子坐在后排,中间夹着圣良。国政没想到清子和蕗代会那么若无其事地关掉电视,明明她们看箱根马拉松时是那么地聚精会神。只有圣良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看来清子和蕗代想尽量无视家中的国政,才会向电视求救。
“孩子王国”是能把这糟透的氛围抹杀掉的地方吗?国政心里怀着小小的期待,但是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的只是位于山中的一个高低不平的空旷公园,里面有自行车道、花坛、滑冰场以及牧场。
幸好不是养老院,但这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休息场所。走进大门,圣良马上拉着父母的手走向牧场。国政和清子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跟在女儿一家后面。外人看来根本不知道他们是陌生人还是夫妇。
路上他们经过一块写着“孩子王国由来”的立牌,国政粗略扫了一眼,这才知道这里在二战时曾被当作陆军的弹药库使用。
现在的小孩们竟然能在曾经放过杀人炮弹的地方相安无事地玩耍?
国政想起曾经被烧得寸草不生的Y镇,他还想起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也是在那里,他活着和源二郎重逢了。现在在这里,能和国政相互倾吐战争回忆的人就只有清子。不过当事人却正抬头看冬天枯萎的树枝,像是给自己立了一道屏障,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说到底,战争结束的时候清子才六七岁,国政也被疏散到了没有空袭的地区,他愈发觉得,他们能聊的战争回忆充其量就是些事后话,连真实体验都算不上。
国政望着一蹦一跳的圣良,对清子说:“蕗代有没有想再生一个?这岁数也许有些勉强,但小圣应该也想有个弟弟吧。”国政说这话没有任何意图,不过是觉得他们夫妻俩能够说的话,就只有孙子了。不过这话却好像触怒了清子。
“你啊,一直是这样,净说些不体贴人的话!”清子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话里明显带刺。
国政受到了惊吓,看向跟自己隔着一小段距离的清子。她面色泛红,身体看上去大了一倍,像是气得不轻。之前在蕗代家看到客厅里的她时,他还有点担心,怎么变得又老又小了。但现在也不是为她恢复精神头感到高兴的时候。
“不……不好意思,”国政急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清子用燃烧着愤怒的冰冷眼神看着国政,“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想随便道个歉糊弄过去。”
相亲和新婚那时优雅的清子什么时候消失了呢?国政忍住就要叹出口的气,维持沉默。这些年他多少也明白了,这时候不管说什么也只是火上浇油。
“为什么是‘弟弟’,蕗代生的不是男孩不行吗?也是,你就是这么想的吧。我当时也没被少说,就因为生的不是儿子。”
“我什么时候为这事怪过你?”国政还是一早破了戒,忍不住辩驳起来。
“你爸妈怪过啊!”清子气得有些失控。连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看来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国政提心吊胆地开了口:“这事你以前也提过吧。要是难受的话,那时候跟我说多好。”
“以前怎么没说过?”清子的牙齿很坚固,现在也基本都还在,因此咬起牙时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我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能不能想个办法,你爸你妈一直催着要个孙子,我快受不了了。但你就只会说些什么‘工作忙’‘那些话听听过就好了’,什么也没帮我做过啊。”清子接着说,“首先……”
一直都是这样,这个“首先”一出来,国政就只能把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抱怨听到底,连插句反驳的话的空隙都没有。
清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国政他妈有多坏心眼、多讨人嫌;国政他爸家务活一样做不来,要求倒多得要死,大男子主义不知道有多严重;自己一个人既要照顾公婆,又要做家务活、带孩子,国政还打着工作忙的借口想干什么干什么。总之,国政就是个迟钝到无可救药,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的人。自己是因为能忍,才会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离家出走也是正常的。而且女儿们也支持自己的决定,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回Y镇那个家的。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有一次,你还说过这么少根筋的话。”清子搬出过去种种具体事例,根本不管时间过去多久,等到她这番话说完,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说完话,清子有些呼吸困难,不过听的人也不轻松。
“坐不坐?”国政邀她在长椅上坐下,头上是叶子掉光的榉树。他再次被清子滔滔不绝的言辞压住了气势。以前,清子真的跟我反复说过刚刚那些话吗?要是这样,我的耳朵真不知道长哪儿去了。
虽然国政也很不爽清子把自己父母说得这么难听,当时他也有他的难处,但就算他把这些说出来,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国政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他明白把清子激怒到这份儿上,甚至于离家出走,确实是自己不好。坐在他旁边的清子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你完全……没有回家的打算吗?”国政挤出一丝声音问道。
“没有。难得你专门来一趟,真是对不住了……”清子回答得特别见外。
“离婚是不是更好?”这句话国政问不出口,清子也没有提。
他抬起头,“次郎”抱着圣良,圣良正隔着牧场栅栏给放牧中的乳牛喂草,蕗代正笑着用手机相机捕捉这对父女和乳牛。
“嫁给我后,跟我一起过的这些日子里,一件开心的事都没有吗?”
“那……应该是有的吧。不过……”清子摇了摇头,“我都已经忘了。我离开Y镇,就已经决定以后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话说到这份儿上,国政也只能放弃。清子离家出走的几年,国政也甩不开面子,根本没想过去接她。等到开始去做的时候,时机已经晚了,清子已经在女儿家那里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一辆放着歌曲《故乡》的冰激凌车沿着园内小径推了过来,听说是用牧场挤的牛奶做的冰激凌。尽管天气冷得能看见呼出的白气,圣良还是想要吃。眼看蕗代就要从包里掏出钱包,国政一个快步抢先付了钱。
给圣良买了一个,又买了一个拿在右手里,走回长椅。
“吃吗?”他把冰激凌递到清子面前。
清子摇了摇头。
他舔了舔又甜又凉的冰激凌。“挺好吃的,很醇厚。”
清子一言不发。国政感到身体越来越冷,膝盖也“嘎吱嘎吱”颤抖,但他还是一个劲说“好吃、好吃”,连蛋筒都不剩,吃得一干二净。口腔内部已经麻痹,到了后来甚至连味道和温度都感觉不到。对于清子来说,那些美好的回忆是不是也像这样,因为岁月和国政的缺根弦而渐渐褪色,变成没有感觉的单纯记忆了呢。
最后,他们在“孩子王国”连一个小时都没有待上。一是因为天气冷,再有就是国政和清子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了。“次郎”开着车把国政送到离他们家最近的车站。
只有蕗代一个人和国政一起下车,跟着来到检票口。
“妈怎么说?”
“她不准备回去了。”
“果然。”
“她有给你们添麻烦吗?次郎……不,辉祯有说什么吗?”
“没,他什么都没说。他们处得也挺好的。”
“生活费够吗?”
自从分居后,清子每个月会用卡从和国政共有的账户中取五万日元。国政也一直用存折确定余额,把退休金、年金之类的一点点转到共同账户上。
“没关系。我们家就一个孩子,老公也说自己的双亲已经过世,更想好好对妈尽孝。”
国政一直对自己工作养家这件事感到自豪,但他们现在连经济上都不需要他支持了,他感到很空虚。
“我这个父亲,做得有那么差吗?”虽然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他还是忍不住不问。
“这个嘛……”蕗代歪了一下头,“我不知道别的父亲是什么样的,所以也不好说。但我和光江以前经常说‘要是源叔的孩子就好了’。毕竟源叔经常在家,应该会很开心吧。”
又是源那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他的评价这么高。国政有些心焦,内心受了很大的伤。
“不过,那家伙可是乱七八糟的哦。”
“也许吧。”蕗代微微笑了笑,“那……路上小心啊。”
蕗代头也不回地往车的方向走。次郎正跟坐在车后座的圣良和清子聊着天。蕗代一回到副驾驶座,车便载着一家人的笑容奔驰而去。
国政愈发觉得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次郎”缺根筋。他叹了一口长气。只剩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现在流行的好像不是卖力工作的男人,而是珍惜家庭的男人。虽然他怎么也不觉得是自己错了,但既然落到老婆女儿都对他漠不关心的下场,说不定缺根筋的男人其实是他。
国政看着售票机上的路线图,一再确认田园都市线会跨线行驶到半藏门线的线路上。他费力地对准视线焦点,想要知道到达家附近车站的交通费金额。
他再次坐上电车,开启这段长时间的旅途。
终点站是Y镇。
国政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下意识走向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也许是因为发小就住在附近,自己才没能摆脱骨子里的娇气,连自家人都相处不好吧。国政偷偷把责任转移到源二郎身上。
在源二郎家门前,他碰到了从商店街回来的彻平和麻美。他们像道祖神【23】一样紧贴在一起,打造出寒意和他人都无法踏足进入的恋人空间。他们注意到国政,笑着挥了挥手。
“有田大爷,您夫人回来了吗?”彻平没有多想便开口问道,瞬间就被麻美用胳膊肘顶了下腰。
“嗷呜。”他的身体扭成“<”形,一阵疼痛袭来。
在麻美同情的视线中,国政走进源二郎家。麻美扶着彻平跟在身后。
“早啊,政。事情……哎,不问也知道了。”看到国政的表情和脸色,源二郎像是察觉出点端倪,“先坐吧。”他关掉正在播放新年节目的电视,催着国政在茶室坐下。
麻美刚准备去沏茶,源二郎却发话了:“这时候就该喝酒。”于是天还没彻底变黑,这里就变成了酒会现场。
彻平像松鼠一样钻进厨房,抓来一堆粗点心当下酒菜。所有人都围着矮桌坐下喝起了酒。
“说吧。你老婆说什么了?”
“她不准备回来了。我闺女还说‘要是我爸是源叔就好了。’”
“说什么蠢话呢。你还真把这些话当真,就这么跟丧家狗一样回来了?扇你老婆一两个巴掌,把她拖回来就好了啊。”
麻美听得出神。“就像朱利一样。”
彻平歪了歪头。“啊?朱利是谁?”
“你说得倒狠,”国政揉了揉眉间,“但是源,你扇过花枝吗?”
“白痴!我要是那么做了,见血的是我好吧。”
源二郎和国政一样只能逞逞嘴巴功夫,实际上都是“妻管严”。
国政把和老婆女儿之间的来龙去脉大略说了一遍。源二郎双手抱在胸前。“嗯,那确实很难把她带回来。”
彻平则摊开话说:“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啊。”
麻美也鼓励起他:“我喜欢像有田大爷这样的老爸哦。”
“客套话就免了。”国政无力地摇了摇头。
“哪有客套!”麻美猛地把身子探到桌前,“我爸虽然是个木匠工头,但脾气不知道多残暴。对吧,小平平?”
“嗯,就跟十多天什么都没吃的老虎一样残暴。”
“而且还反复无常。对吧,小平平?”
“嗯,就像隔了十天好不容易抓住头牛,刚开吃就说‘果然还是想吃猪’的老虎一样反复无常。”
彻平的比喻虽然不好理解,但她爸好像是个厉害人物。
国政有些动摇,麻美趁热打铁继续称赞:“所以嘛,像有田大爷这样又稳重又知性的父亲是我的憧憬啊。”
这下,国政的心情好像也没那么糟了。
“可惜有智慧还不是连老婆都没能说服。”
因为源二郎插的这句嘴,国政那一点点喜悦又烟消云散了。
“但是,有田大爷也过了几十年都快要厌烦的夫妻生活了,不是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彻平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添酒一边说。
也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奇怪的影响,国政也添了一杯。
“我和麻美都还没站在起点呢。”
“但是彻平你不是说,在独立之前婚事要先放一放吗?”国政问道。虽然他心里想的是,你们现在都半同居了,跟夫妻也没差别,就算结婚拖上个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麻美浑身无力地开了口,“之前明明反对结婚反对得那么厉害,现在我爸又改变主意了,发了一通火——‘你破事做一半,是不是想拖着我女儿嫁不出去?浑蛋啊!别给我婆婆妈妈的,要在一起赶紧给我把事办了!’没办法,谁叫我爸反复无常呢。赶是有点赶,明天我爸妈就要和他爸妈在上野吃饭了……”
“你是说两家父母要碰头?”
源二郎挠了挠下巴。“你们也真不容易,竟然能走到这一步。彻平他爸妈不是也反对这婚事吗?”
“现在也反对。”彻平把身体缩成一团,手指不停在桌子上打转,“其实我父母以为明天只是一家人一起吃顿好吃的。”
“你说什么?!”
“这不完了,彻平!”
被源二郎和国政这么大声一吼,彻平愈发变得渺小。“我不这么说的话,事情就进行不下去了啊。”
可是,彻平他爸是在“一部上场”企业上班的精英男,要是他碰到麻美他爸——如饥饿中反复无常的老虎般凶残的男人,这不铁定是要“见血”的吗?
“不能想个稳妥点的招吗?”
“明天不能找个差不多的借口取消掉吗?像是肚子痛啊牙痛啊之类的。”
但彻平决然地说了句“不”。“我要和我爸妈战斗,要让麻美他爸也承认我是条‘汉子’。”
“小平平……”
“麻美……”
这对恋人深情款款地看着彼此。
“我要和麻美结婚,然后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小平平。”
“你们啊,有了政这么一个走在前面的坏例子,你们还真敢憧憬什么结婚啊、幸福的家庭啊。”源二郎使劲咬着嘴里的点心,一脸吃惊地说道。
“哪有啊,我过去也很幸福好吧。”国政气得反驳,“不过是人到晚年,这就像纽扣彻底扣错了位置一样。”
“这还不是最差?赶紧把纽扣扣回原来的位置啊。”
“我老花眼,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手上的东西了!”
“小平平,我已经很幸福了哦。”
“这还不算什么,麻美。我们会变得更更更幸福。”
第二天,在挤满熟睡的人的客厅,国政睁开眼,这才意识到昨天大家都醉了。
“疼、疼、疼。”他搓着腰站了起来。在榻榻米上睡觉简直是活受罪。好不容易给自己披了条毛毯,貌似还是没能抵住黎明的酷寒。
彻平和麻美裹着一条毛毯,丝毫不被源二郎的呼噜所动摇,脸上洋溢着安详。
没想到我这把年纪竟然喝得醉成这样。国政感到有些羞耻。他叠好毯子,悄悄离开了源二郎家。
新年第三天依旧万里无云。朝阳正好照在Y镇家家户户的屋顶上。
不用一个人度过夜晚,有能发牢骚,一起喝酒、睡觉的发小和年轻朋友。对于这些,国政还是心存感激的。
就算是作为丈夫和父亲都不合格的自己,也许对源二郎、彻平和麻美来说还是有点帮助的。他们说不定对国政还抱着期待和希望。
我还和某个地方有着联系,被某些人索求着。想到这一点,国政便安下心来。
跟被头痛、晕眩、上火所困扰的国政一样,彻平和麻美也毫无疑问宿醉了。国政在自个儿家中待了一天,心里挂记着这场暗地里计划好的两家会面的进展。虽然他想去源二郎家探探情况,但要是连着几天露面,保不准会被源二郎一句“寂寞吗?政,是吧?”揶揄得火上心头。
他一边翻着年末买的时代小说,一边烤起了放起来冷冻的竹荚鱼干。晚饭配的酒是芋头烧酒,真是阔手笔。他有点后悔,明明一个人生活也什么问题都没有,为什么还是去见妻子了呢?
就在他吃完竹荚鱼和梅茶泡饭,准备赶紧泡个澡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他看了眼钟,快九点了。
难道是清子改变心意想回家了?国政心跳漏跳几拍,他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压低。“你好,这里是有田家。”
“不好意思,有田大爷,您已经睡了吗?”话筒那边传来彻平的声音。
什么啊!国政感到非常失望。彻平好像很慌张,连自报家门都忘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个、那个、那个……有件棘手的事。有田大爷,我想拜托您夫人当一下媒人。”
让彻平感到棘手的事和拜托国政搞定媒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冷静一下,彻平,发生什么事了?”
“不……那个……反正如果有田叔不帮我搞定媒人的话,我和麻美就不能结婚了。麻烦您了!”
“虽然我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但这事行不通。你也知道我和我老婆关系不好,现在还在分居。要我拜托她当媒人,征得她的许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就算我拜托师父,师母也都过世了。比起让她从阴间过来出席,麻烦尊夫人还比较实际。”
说得也是。国政犹豫了会儿,给出了个折中方案。“具体情况明天再说吧,上午我也要去源他那儿。”
“好的,务必麻烦您帮个忙!”
挂掉电话,国政“哎呀呀”地摇了摇头。彻平的话总是夸大其词,不得要领。不过他却真切地感受到,好像又有什么麻烦事要发生了。
第二天,大部分店铺重新开业,商店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新年的氛围已经消失,回归到匆忙的日常生活。
但源二郎家的客厅却笼罩着一层沉重感,就像是葬礼和日食撞到了一起。
“……所以,我爸对于这场人为促成的会面才这么恼火……”彻平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缓缓道来。麻美因为要去美容院上班,就没有参加这次的聚会。
“我爸说:‘随便你。我会出席你们的仪式和婚宴,条件是找到不会让我蒙羞的、像样的媒人。当然,这也得你自己去找。’”
“那个媒人为什么要我来当?”国政插嘴道,“我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之后去的公司也很快就辞了,现在可是无业游民哦。”
“不过,您不是在银行做过吗?”彻平眉眼间满是依赖地看着国政,“我身边像样的大人就只有有田大爷了。朋友大部分以前都是混混,当媒人年纪又太小。”
“我和政一样大,以前也不是什么混混啊。”源二郎支支吾吾地念叨着。
被心爱的徒弟委婉地评价为“不像样的大人”,源二郎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媒人基本是夫妻俩一起来做的。”
国政提醒的话音刚落,源二郎就“哼”了一声。“你老婆不是不回来嘛,那还不如把花枝的灵魂召唤出来,我来当媒人好了。”
“把花枝的灵魂召唤到哪里呢?”
“啤酒瓶如何?”
“白痴,给我滚一边。”国政截断和源二郎之间无厘头的对话,重新看向彻平,“干脆不要喊你父母了,婚礼就叫上跟你关系亲的朋友如何?”
“麻美会很难过的。她说过如果得不到我爸妈的理解和祝福,是不能跟我结婚的。”
“说得也……有理。”
“拜托了,有田大爷。”彻平推开桌子,就差没跪下了,“能不能麻烦您给尊夫人打个电话问问看?”
“但我现在手上没有电话号码……”国政刚张口,便意识到裤子口袋里还装着便条。他想着反正都要拿去干洗,还是等再穿过几次吧。没想到随便穿出来的西服裤子竟然成了败笔。
国政慢吞吞地从口袋掏出写着闺女家电话号码的便条。他对不擅长撒谎和糊弄人的自己有些怨愤。
“源,我用下你电话哦。”
“随你用,毕竟是我徒弟的头等大事啊。”
“麻烦了,麻烦您了!”彻平扭着身子,双手做合十状。
国政端坐在电话前。他背负着源二郎好奇的眼光,以及事关彻平人生一大转机,即他能否顺利结婚的责任。
国政调整好呼吸,拿起话筒,慎重地按下写在便条上的一个个数字。电话呼出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你好,这里是大原家。”话筒那边传来了清澈的声音。
一上来就是清子。国政思索着怎么开口。明明是冬天,后背却已经被汗水浸透。
“喂?”
听到清子疑惑的声音,国政吞了下口水。“是我,想拜托你当一下媒人。”
“啊?是你?”
“嗯,是我。”
“我还以为是什么诈骗呢。突然说的这又是哪一出,当谁的媒人?”
“是源二郎的徒弟,叫吉冈彻平,是个有前途的细工花簪匠人。他想和一个叫麻美的美容师结婚。”
“我拒绝。”
“为什么?”
“要是你在银行做事那阵子认识的人,这媒人我也就做了,竟然说是源二郎的徒弟?!那么重要的人的媒人,我们俩分居的人哪里担得起?再说也不吉利。去拜托更合适的人吧。”
“横眉冷对”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国政感受到来自背后的视线——源二郎像是在说“不要怕,继续上”,彻平则是殷切地喊着“有田叔——”。
他冒着冷汗,胃一阵阵绞痛。
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责任交给一个连家庭都经营不好的男人呢?国政想要大声发泄出来,却碍于自己与生俱来的死心眼,只能握着话筒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