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田国政擦掉额头冒出的一点点汗,正襟危坐地盯着眼前的矮桌。在室温的加热下,啤酒杯也冒起了水珠。
吉冈彻平拘谨地端坐在国政的身旁。平时他总是随随便便穿个T恤加牛仔裤,今晚却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的V领毛衣。
国政一早就发现他毛衣腰身开了个虫咬的小洞。不过小洞开在死角,只要他不抬胳膊别人也看不到,国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在彻平的另一边,堀源二郎盘着腿在喝酒。装着小菜的盘子已经空了。源二郎空着腹,自顾自看起了菜单,像是在等待机会喊服务员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吃得下?!国政偷偷向上瞟了一眼。
桌子对面是麻美和她爸。麻美不断用视线给彻平鼓劲,像是在说“小平平,加油”。可彻平却紧张地埋着头,没有注意到她。麻美她爸大约五十出头,他紧绷着那张和麻美不太像的方形脸,一言不发,看上去不太高兴。
实在是如坐针毡。矮桌貌似是四人用的,长的那边并排坐着国政、彻平和源二郎三个大男人,窄得要命。国政挺直了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庄重,内心却一早没了神。但是,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会面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我必须在居酒屋被麻美老爸瞪呢?国政偷偷叹了口气,当然,他也明白这场面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也就是说,国政没能推掉彻平让他当媒人的委托。而更糟糕的是,他还没能说服老婆清子一同出席,到头来变成他一个人来当他俩媒人的尴尬局面。
一想到他自己被彻平和麻美俩夹着坐在主桌上,国政微微一颤。
借今天这个机会,彻平他们会把他作为媒人介绍给麻美她爸。媒人原本应该是在男女两家间牵线搭桥的,但自己毕竟只是形式上的媒人。就算觉得被介绍给麻美她爸这事很奇怪,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麻美她爸对这一片比较熟悉,一个人找到这家价格不贵的居酒屋。她妈妈是护士,听说今晚还要值夜班。
当然,国政没见到之前说“你先把媒人定了吧”的彻平他爸。对方似乎也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在国政看来,彻平他爸不过是想试探下自己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做好仪式和婚宴的准备,有没有和麻美齐心合力过下去的觉悟。
国政有些闷闷不乐。为什么结婚仪式会变成“两个年轻人的试炼场”,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卷入这个“试炼场”。如果彻平拒绝他老爸无理的要求,不办什么仪式,那其实只要领个证就可以完事了。
但彻平却较起了真。而且他好像很享受和麻美一起敲定婚礼各个细节的过程。对于这对“鹦鹉情侣”来说,不管是双方父母的顽固和插足,还是诸如决定礼堂之类的琐碎事情,都不过是让两人之间的爱烧得更旺的汽油。
话说“鹦鹉情侣”这个表达还是源二郎从附近的小酒吧听来的,告诉国政后,国政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能有把彻平和麻美形容得如此恰到好处的词。”他甚至把它加进了脑海中的“年轻人用语词典”。
只有国政抽到下下签,被迫当了回媒人,在这场婚礼伴随的骚动里,陷入彻底被人随意摆布的局面。
“……你们找我过来,是要说什么?”麻美的父亲终于开了口。
她爸是在清澄白河【24】当木匠的,就跟“匠人气质”这个词形容得一样,一点都不和蔼可亲。
不过在国政看来,他那年纪说是自己儿子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怎么能被他的气势给压下去。国政往小腹使了点劲。
就在这时,源二郎按下了桌子上的“店员呼叫铃”。“叮——咚——”有气无力的铃声在店内回荡。伴随一声充满活力的“马上就来”,一个年轻的服务员一溜小跑了过来。
“那个,我要点菜。”源二郎打开菜单,“再来一杯生啤。还有萝卜沙拉、毛豆、炸丁香鱼、嫩豆腐。”
“好的。请稍等。”说完,服务员雄赳赳地走向厨房。
“点的菜就跟女的吃的一样。”彻平看向国政,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国政心想,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好吧。
麻美她爸一来就碰了钉子,那张方块墙似的脸被气得通红,看向彻平的眼神里像是写满了杀意。
国政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彻平。
彻平猛地一惊,把视线移向麻美他爸。
“岳父大人,”彻平说,“感谢您百忙之中今天抽空过来。”
“谁是你岳父,少给我装糊涂。”麻美她爸一口喝干杯中气泡消失殆尽的啤酒,“像你这种蠢货,过多久都没可能和麻美结婚。”
“爸,你干吗一来就说这话。”麻美悠悠地好言相劝道,“婚事准备得还算顺利。我们喊您过来,是想跟你报告一下这事。对吧,彻平?”
“对的。”彻平把身子探到矮桌前,“其实啊……”
“不好意思。”服务员走了过来,把刚才叫的菜摆上桌。
真是会挑时候。
“这是炸丁香鱼,还有毛豆。”
“为什么热菜比萝卜沙拉和嫩豆腐这种凉菜上得还快?”源二郎问道。
“因为这些菜是微波炉加热的啊。”彻平天真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国政感到一阵胃痛,向麻美的父亲建议说:“等到菜都上齐了再谈吧。”
沉默再次笼罩整个空间,只有源二郎大口吃着丁香鱼和毛豆。
过了会儿,萝卜沙拉和嫩豆腐也被端上来了。大家没管只顾着吃的源二郎,又聊了起来。
“其实啊……岳父……”
“都说了谁是你岳父啊!你这个蠢驴!”
“爸,你这么说对话还怎么进行下去啊?”
“我们已经定好了结婚的日子。”
“啊?什么时候?”国政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四月第二周的周二,白天就开始办。麻美那天休息。”
“喂,我可没听你说过这事。”源二郎一边嚼着炸丁香鱼一边说。
“师父,你那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是没有……”
“这都没几天了,你们竟然能订到礼堂?!”国政说道。
他记得他好像听过,他闺女们结婚的时候,都是提前半年以上预约的。彻平和麻美应该是从新年开始一点一点筹备婚礼事宜的,没想到还没满一个月,事情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地址在Y酒店。”麻美报上了Y镇一个小酒店的名字,“我工作的美容院和这家酒店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帮着做些婚礼发型和彩妆,所以对方也很通情理,帮了我不少。再说,那天还是佛灭日【25】。”
“你说什么?”麻美她爸把快夹到嘴边的豆腐掉到桌上,“佛灭日办婚礼也太不吉利了吧!”
“没关系,现在很多的。钱也省很多。”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请您那天空出来。”彻平低下了头,“请帖很快就会送出去。”
麻美她爸像是有些不满。“话说……”他看向国政,“您是……”
“这位是有田国政。”
“他就是我们的媒人。爸,打声招呼吧。”
“媒人不都是夫妇一起的吗?”麻美她爸这下又把惊讶的眼神移向了源二郎。虽然他觉得没可能,但还是止不住怀疑源二郎是国政的另一半。
国政急着辩解道:“我妻子今天有急事,真是万分抱歉。”
“有田大爷一直都在银行做事哦。”
“是个正经人哦。”
听完麻美和彻平的一唱一和,麻美她爸又问起了源二郎的来历。“那这位呢?”
这位可谈不上正经,国政想要这么说。
刚吃完炸丁香鱼的眼下,源二郎又狼吞虎咽吃起了萝卜沙拉。而且,他那仅剩的头发还被染成了蓝色,穿着也很不寻常。
“这位是我师父。做细工花簪的手艺可是日本第一,不,世界第一!”
国政在内心反了一把胃。除了做簪子,其他方面源二郎可是糟得一塌糊涂。
“这样啊。”知道源二郎是个匠人后,麻美她爸好像也没那么抵触了,“麻烦两位多多关照下我闺女。”
看到他由盘坐改为正坐着对自己行礼,国政感到有些愧疚。“我才要谢谢您。”国政像叼着米粒的鸟一样也跟着低下了头。
当然,源二郎没有加到这里面来,他把嘴边像白丝瀑布一样悬挂着的萝卜丝吸进嘴里,打岔道:“但是啊……政他老婆婚礼当天可能也有急事。”
国政刚想要捣源二郎一下,却碍于坐在中间的彻平,便作罢了。
“这又是为什么啊?”
被麻美她爸这么一问,国政感到十分困惑。
彻平接过国政的话:“呃,这个嘛……”,他不明所以地晃了晃双手,“有田大爷的老婆身体比较弱,天气变暖后会好些。”
清子可是从来不感冒的强壮女人。国政想是这么想,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双臂向上抬的缘故,彻平毛衣上的洞又露了出来。
不能给麻美她爸看到。国政尽量不露声色地用手指堵住洞眼。但遗憾的是,他的动作看上去很显眼。国政急匆匆地按向彻平的腰部,就像是按什么开关一样。别说麻美她爸,就连彻平本人都吓了一跳。
“不,那个……”又不能提起那个洞,国政这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手放的位置了。
“叮——咚——”不合时宜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马上就来!”
“不好意思,按错了。”源二郎对走过来的服务员道了声歉,“那就顺便再点点啥吧。”
最后,他点了海鲜炒面和螃蟹粥。但其实只有源二郎一个人是吃到了最后,剩余四人实际上才刚刚准备动筷。
虽然坐席依旧有被沉默支配的迹象,但起初的紧张感已经削弱许多。
彻平和麻美还是像以往一样,亲密地把炒面和菜粥盛到彼此的盘子里。麻美的父亲也被这画面吓得目瞪口呆。
就谁来结账这点,他们争论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彻平站在了收银台前。
国政看到源二郎给推推搡搡的彻平偷偷塞了一张一万块,可能是担心他在麻美父亲面前丢脸。
偶尔也会做点像是师父会做的事嘛,国政对源二郎稍微有些改观。
麻美她爸要回清澄白河,麻美也说今天要回老家。国政和源二郎跟打算回公寓的彻平告完别,踱步在Y镇的小巷里。
“你今天为什么也跟来了?”精神上的疲惫转化为身体上的劳累,国政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
“有什么为什么的,想吃饭了呗。”源二郎配合着国政的步伐,平静地抬起头仰望夜空。
没有月亮。吐出的白气沿着街灯洒下的光逆流成河。
“政,你真的能劝得动你老婆吗?”
“婚礼四月对吧,明天我就去谈到她同意。”
“一直都是你被她说得死死的吧。”源二郎笑了笑,“哎,真不行就说你得了急病好了。”
“那怎么行?”
“彻平那家伙可是来真的哦。”源二郎揉了揉因为寒冷变红的鼻子,“他说要用做簪子那套来做麻美当天戴的发饰。”
“麻美那天要穿和服?”
“不,好像是礼服。无所谓啦,反正彻平也会做那种跟西式礼服搭的簪子。”源二郎又东夸西夸起彻平的手艺和品味。
“好期待啊。”国政说。
他没有想到被老婆女儿疏远的自己会认识这个看上去就像是孙子那辈的青年,还要被搅进他的婚礼。这都是托源二郎这个发小的福。
源二郎脚下的木屐轻轻敲打着地面,在夜深人静的Y镇静静回响。
国政立马投入到说服老婆清子的作战中。
就算打电话,清子也不过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最后甩出一句“我不会做媒人的”,拒绝了国政的邀请。
之后,他便每天写一封明信片给她寄过去。
一开始,他在写一些无关紧要的时令寒暄时,还会加一笔“请你再考虑一下媒人那件事”,不过内容实在是太索然无味了,他自己也有些腻了。在收信人清子看来,应该也很无趣吧。
于是,国政这下又想写写看别的,像是彻平和麻美是多么善良的孩子,以及迄今为止发生的种种。
比如说,彻平被以前在一起玩的混混欺负的事情;国政和源二郎齐心协力为彻平报仇,把那些混混赶出Y镇的事情;国政腰受伤的时候,彻平替他操碎了心的事情。
可是他一动笔,小小的明信片却装不下他要写的东西。国政在结尾处标上“后续”,连着写了好几封明信片。
国政没有收到清子的回信。他决定不去多想。
只有时间一直是多出来的。每天写明信片的课题给国政的生活带来新的刺激。
有一天,他想不出来要写些什么,便出门到商店街散了散心。常去的书店有一个专门摆放“书信写作”相关书籍的角落,他在这儿看了一会儿,知道了还有一种叫作“手绘信”的东西。好像是在花之类的素描的基础上,加上一句文字。
国政把在鱼店买的竹荚鱼画到明信片上。他没有什么画画的天分,画出来的鱼就像是鱼干。管他呢。他掏出在抽屉深处沉睡已久的、磨秃了的彩色铅笔,尝试着上色。成品就像是发了霉的鱼干,霉菌还是五颜六色的。那就这样吧。他在鱼的一侧写下“今晚吃这个”几个字。想了想,又附上说明——“竹荚鱼”。
当然他也没有只顾着画画,说服的工作不见丝毫怠慢。
有一次,他在明信片上画了个迷宫。从开头连到终点的话,会浮现出类似“媒人”两个字的轨迹。为了画这个让人一筹莫展的迷宫,他花了整整一天。
还有一次,他把周刊杂志上的谜语复印缩放后贴在明信片上。因为碰巧杂志填字字谜的答案是“NAKOUDO(媒人)”。复印缩放后,问题的文字叠在一起看不清,他便把字谜的方格全部涂好再投进邮箱,上面的正确答案一目了然。不过他也担心会不会看上去像是恐吓信。
清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在送出去的明信片上,画过长在狭窄庭院的树木,清子用过的花瓶,从房屋背后经过的水流。画着画着,思绪便飞回到和清子一起生活的日子里。
国政呆呆地怔住,把自己的心情写进明信片。
“和你结婚,孩子也生了,也许这段日子你过得并不幸福,但我却觉得很充实。因为你们,我才有工作的动力。媒人这事就拜托了。”
“现在想想,当时没能照顾到你的心情,完全是因为我的迟钝和怠慢。以前源二郎就经常说我缺根筋。我承认自己以前安于现状,也没想过要改变自己。媒人这事就拜托了。”
“看着这对年轻人,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那阵子。那时的热情都去哪儿了?脑子里一片茫然。我也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当是我最后的请求,希望你能当下媒人。因为对我的不满,把这对年轻人的未来给封死,真的好吗?”
“昨天说得有些过了。我没有想要怪你或是威胁你的意思。只是有点期待能借婚礼这个场合,跟你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媒人这活真的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国政偶尔也会去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门口瞄两眼。
源二郎和彻平总是表情真挚地对着工作台。除了平时的学习,彻平还必须做出麻美的发饰。他还听说,麻美工作的美容院已经开始帮着卖彻平做的饰品了。国政不忍心打扰他们的工作,每次路过也都不打招呼。
临近三月的一天,气温骤然下降。
国政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到常去的医院领膏药。回程,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荒川的堤坝上,正好看到源二郎在河岸边抹糨糊。这样做能让用来做细工花簪的纯白纺绸更有张力。
“源。”
听到国政的声音,源二郎抬起头朝他挥了挥手。
国政走下草木皆枯的堤坝,专注于脚边的路。
“彻平呢?”
“和麻美去礼堂了。说是要提前碰个头。”
话说回来,今天是周二啊。国政在大小适中的石头上坐下。
天气冷到不戴手套手指就要被冻僵了,源二郎却连夹克都没穿。他专心致志地把纺绸在岸边支柱上一张张铺开,往绷紧的纺绸上抹糨糊的动作简直是艺术。
纯白的纺绸染上樱花般的淡粉色。
“颜色染得真漂亮。”
“不错吧。我跟麻美讨论了一下,装饰在婚宴桌子上的花也决定用细工花的技法来做了。”
“欸,这个不错。”
“不要告诉彻平哦。”源二郎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就跟很早以前偷走田里的西瓜时一样,“我是想让它装饰完桌子后,还能分解开给客人们带回去。”
彻平和客人都会很高兴吧。国政突然觉得没有一技之长的自己很不中用。就算作为婚宴余兴把收到的几百万钞票数得飞快,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高兴。
一艘扁平的船从眼前穿过,朝着大海驶去,不知道是不是搬运沙石的船。
“你老婆怎么说?”
被源二郎这么一问,国政无力地摇了摇头。“每天我都给她寄一封明信片,不过全石沉大海了。”
“每天?你还真挺能整的。”
“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国政眺望着泛着银灰色光的冬日河川,“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可靠啊。”
“可靠?你是说彻平?”
“嗯。他才二十来岁不是吗?我在他这个岁数都没想过成家的事,就觉得反正这一天迟早会来。”
“明明是会做梦的年龄啊。”源二郎拿着刷子转过身,“我那时一直想结婚来着。”
你那时候也没少玩好吧。
就在国政在内心嘀咕的瞬间,源二郎调戏似的来了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接着说:“怎么说呢,那个时候我很想要个家庭,虽然也许看上去并不像。”
国政心想,是啊,当时没注意到,现在再看确实是这样。
源二郎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爱的人。和在镇上的熟人比也好,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国政比也好,源二郎心里想必有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吧。
和花枝结婚后,源二郎终于安稳了下来。
那,现在呢?
现在是,一个人。
不管是发自内心一直想要一个家庭的源二郎,还是不知何谓想要强烈拥有的欲望就成家的国政。
源二郎又一眼看穿了国政的心思,他无奈地笑了笑。
“不管是什么事,‘可靠’这个词都太扯。又没有什么终点或正解,不是吗?”
“是吗?”
“是啊。”源二郎看着迎风飘扬的樱色纺绸,“所以才活着吧。”
也许真的是这样。国政沉默着点了点头。
纺绸翻滚着,像是波浪,又像是蛇的腹部。
没有终点,没有正解,所以也没有结束。他心想,也许“永远”就是任思绪在追求幸福的心情以及为之付出的努力中翻飞,就这么活着直到死亡那天。
糨糊都抹好后,源二郎把纺绸运到自己的船上,国政也一并坐了上来。
引擎发出“砰砰”的轻快声音,从荒川驶进Y镇狭长的水道。
连成一片的居民住宅,外面挂着洗好的衣物,板墙上还有很久以前的选举海报。住在附近的人有时候还会透过沿河的窗户互相打招呼。
Y镇是个适合定居的地方。
“对了,你啊……”源二郎站在引擎一旁张口问道,“媒人那套话想好了吗?”
国政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下不只是腰,连胃部也开始一阵一阵痛了起来。
“我不回家了,你把船停到书店附近吧。”
现在哪有工夫看什么手绘信。隔了好久才接了个大任务,不准备起来怎么行,像是当媒人必须要掌握的最新知识。
那天晚上,国政给自己做了乌冬面当晚饭吃,做饭时他还在仔细翻阅一本名叫《关键时刻不困扰!结婚仪式及婚宴的礼仪》的书。
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要结婚的人是他。
寄给清子的明信片,一天都没有断过。
“这几天一直很冷,不知道大家过得好不好。今天我和源二郎在荒川聊了聊‘永远’。我心里有很多悔恨,总觉得‘那个时候要是那样就好了’,但是绝大部分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一想到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打从心底觉得你就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也挺好的。就算我们没有住在一起,我也一直在祈祷你和女儿们过得幸福。这一点绝对是真的。细想下来,让我真心祈祷其幸福的人并不多。这么说还是有些丢脸的,毕竟这就等于把我荒凉寂寞的一生摆明了给你看,不过我还是很庆幸,你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不要感冒了。”
第三天下午,国政出去买些平日吃的菜,回来时发现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家里好像有人。玄关的水泥地和出门时一样,只有一双健步凉鞋摆在角落。
啊,是小偷!国政拿起放在角落的拐杖。因为看上去显老,所以他平时尽量不去用它。拐杖上面蒙了一层灰,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了。
国政手执拐杖,小心翼翼地往客厅瞅。
清子正站在厨房水槽前洗东西。
“呜哇哇哇哇哇!”国政吓了一跳。
“啊,回来啦。”清子转过身,用像是自己带过来的围裙擦了擦手。
她的表情和过往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在笑,也没有生气。就好像离家出走这事从没发生过,她还一直和国政生活在一起一样。
他把走近的清子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幽灵呢!”说完放下了拐杖。
“说什么呢你,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怎么说?”在清子眼神的催促下,国政坐到了餐桌椅子上,随手把拐杖靠在桌子边。
“你老给我寄一些奇怪的明信片,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想死呢。”清子熟练地从壁橱拿出茶杯,沏了两杯茶。
我把我的心情坦率地说给你听,你竟然说它“奇怪”,是不是太过分了。那我还寄过比这更奇怪的明信片——像是画、迷宫和字谜呢,它们岂不是只有被无视的份了?
国政一边想一边啜茶,得意之情尽写在脸上。“你为我担心了?”
“哪有。”清子冷冷地回道,“你要是死了我也麻烦。我这次来,就是来看看你的情况。”
这都是什么话。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国政噘着嘴,下一秒又因为清子的话欣喜若狂。
“而且,也要确认下黑留袖【26】有没有起皱或是发霉……”
“你答应做媒人啦!”
“这不是没办法嘛。”清子的视线落在茶杯上,叹了一口气,“每天都有明信片寄过来,蕗代和辉祯都在看好戏呢。”
“谢了,谢谢啊。既然你都答应了,我之后就不给你寄明信片了。”
“我是为了这对年轻人答应的。我说你啊,明明自己一个人善不了后,还把这事揽身上。”
就连清子的训斥,在今天听起来也格外美好。
清子走上二楼,从柜橱取出黑留袖和腰带。国政高兴地跟着她转来转去。
清子麻利地把黑留袖挂到衣架上,再打开窗户,任河边的风吹进来。黑留袖的下摆是青、银色的,寓意波浪。
然后,她坐到榻榻米上,把腰带展开,检查起有没有头发粘在上面。接着,她又把零碎的小物件收拾到一起,准备当日要穿的内衣和和服长衬衣。
“你准备穿什么?”
“我还没想过。我记得他们好像说过仪式是在白天,那就穿晨礼服吧。”
清子从柜橱取出国政的黑色晨礼服,把它挂到窗边,接着准备好配套的衬衫、领带、胸帕和鞋。国政再次意识到自己以前就像个小孩一样凡事都指望清子。
“记得之后把鞋好好擦一擦哦。”清子说,“礼服也是,要是一直晒到婚礼当天,颜色会褪的,记得天黑前把它收到橱柜里去。”
“啊,你今晚不在这儿睡吗?”
“我回家啊。”
国政瞬间就明白了,清子早已不把这个家当“家”了,一股寂寞的感觉油然而生。
清子打扫屋子到快傍晚。国政就像是对着吸尘器发情的狗,紧跟着清子四下转悠。
“你想干吗?”清子抱怨道,“你坐着就是了,烦死人的。”
不过,说着这话的清子脸上却是强忍着笑的表情。
国政一阵欣喜,跟得更紧了。
打扫完后,清子把黑留袖从衣架上取下,小心叠好后用纸包上,接着把整套和服塞进大纸箱里。
“现在自己穿和服都比较困难。我这边会预约让人来帮忙,你记得把这箱东西在婚礼前一天寄到会场。”
“知道了。”国政在台历上写下“寄和服”几个字,脑子里却开始胡思乱想。
清子要是自己穿和服的话,为了避免第二天迟到,前一晚应该会在这里睡吧。她是不是想避开这件事,才会说“自己穿困难”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的话。
清子在本子上记下礼堂的地址和开门时间。
“啊,佛灭日啊。”
“据说那天比较便宜。”
“是吗?也是,只要彼此相爱,管他是佛灭日还是黄道吉日呢。”
国政别扭地想,这话还真没错,我们俩黄道吉日结的婚,不也变成这德行?
清子从鞋柜拿出鞋穿上,说是清扫玄关时放进去的。这下国政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回家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人的迹象却没有鞋子啊。
要是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感觉自己立马就会哭出来。国政默默地把拐杖插到伞架里,想对清子说不要走,却碍于那该死的骄傲而没有说出口。
“你那是什么脸?”清子转过来看国政,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没啊,我一直不都是这个脸吗?”
清子伸出手抚平国政的乱发。“我也一样,祈祷的一直……一直也只是家庭的幸福。”
那里面有我吗?就算有我,你也不会跟我一起过日子吧。
国政默默地看着清子,各种思绪从脑海掠过。
和年龄相符的写满皱纹的脸,相亲时婴儿肥的脸颊现在自然已凹了进去,但那通透的肤色以及让国政为之心动的小手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不对,好像是比以前更耀眼了,她眼里知性的深度增加多少,就有多耀眼。原来我老婆是这么美的女人啊,国政的胸腔涌出一股既非后悔又说不上是自豪的情绪。
“不过,新年时我也说了,今后我想要只为自己而活。”
“你肯定做不来的。”国政回答得非常平静。
这不是讽刺,只是他觉得像清子这种重感情的人不可能做到只考虑自己。
“也许吧。”清子露出少女般干净的笑容,“那就……婚礼上见吧。带来的炖菜放冰箱了,记得热着吃。”
“嗯、嗯,谢啦。路上小心。”
国政站在门外,目送清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婚礼当天,Y镇晴空万里。
国政把胡须剃干净,穿上晨礼服和擦好的鞋,接着关好门窗,穿过庭院来到屋后水岸边。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砰砰”的引擎声,源二郎的小船出现在眼前。
“早啊,政。今天日子真不错,你说是吧?”
今年樱花开得迟,人们还在担心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结果今天就盛放了。淡粉色的影子洒在水面,以及源二郎的脸上。
源二郎穿着一套合身的带家徽的和服裙裤,看上去很有范儿。只要头发不是翠绿色的……
国政把视线从反射着阳光的源二郎头顶移开。
“嗯,晴天真好啊。”说着坐上了船。
小船顺着迷宫似的水路驶向宾馆。
“你这个头发,应该是麻美染的吧。”就跟明明害怕幽灵却要再看一眼一样,国政忍不住又提到源二郎的头发。
“当然了,染得不错吧。我想着说染成这种新生的嫩绿,还能为两人的未来祈福。”
“你也不看看自己头发还剩几根,说什么新生呢?”
“事儿还真多,你就不能想象成这是太阳从新生的嫩绿中伸出脸啊。”
原来如此,所以才如此耀眼啊。既然连新娘都觉得出席的老头染绿色没问题,那也轮不到国政来说话。
国政默默地抬起头看向伸展到水面上的樱花拱枝。
阳光穿过薄薄的花瓣,温柔地洒了下来。春天竟然会是如此的美丽而平静。
他们把船拴好,沿着水路上岸走了一小会儿。在国政眼中,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似乎都很高兴。但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其实是他自己。
“喂,源,看到你心爱的徒弟盛装出席的样子,你可千万别哭啊。”
“嗯,倒是你,媒人那套话都背了吗?”
被源二郎这么一提醒,国政突然感到有些不安,又嘟囔着昨晚拼命记下来的句子。
Y宾馆外墙覆盖着爬山虎,小巧雅致。彻平和麻美的亲戚朋友们站在大厅里说说笑笑。
“老公。”
听到有人喊自己,国政转过身,看到穿着黑留袖的清子。她把头发盘了起来,还化了妆,挺直背朝自己走了过来。
“源二郎,好久不见啊。”
“嗯,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啊。”
“托您的福,我家这位让您多操心了。”
“哪有哪有,倒是你,带孩子很辛苦吧。”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国政怒火中烧,走向彻平的等候室。清子和源二郎开心地聊着跟在其后。
新郎的等候室不知为何熙熙攘攘的。从门口往里瞅,麻美正对着一对没见过的中年男女宣誓。
麻美穿着一套没有蕾丝的至简婚纱,没有戴头纱,颈部扎起来的头发那儿插着一根细工花簪,小花做得就像皮球。左耳上面也插着一朵差不多的花,仿佛是珍珠花在微微摇晃一样。
看到彻平满怀心血的作品,国政不禁感叹,跟麻美好搭啊。还有,麻美的美啊,该怎么形容呢,跟反射着阳光的源二郎的头顶截然不同,就像是有光从她身体内部发出来。
“请你们务必好好守护彻平。”麻美边说边把头深深低了下去。细工花簪像澈亮的星星般在她的发鬓流动着光彩。
应该是彻平的父母吧。不知道是不是被麻美的气场压倒了,他们点了点头便离开了,留下新郎新娘在房内。
国政用侧眼观察了一下这对颔首擦肩而过的男女。彻平他爸用白色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他的母亲则满脸绽放着喜悦的笑容。好像哪家的情况都一样,老公的烂摊子是老婆收拾的。而被老婆催促着跟儿子举白旗休战,似乎也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彻平牵起麻美的手,感谢她说服自己的父亲。看到国政他们后,他又走了过来。
“师父!有田大爷!”
彻平穿着白色的晨礼服,就像是夜总会新来的乐手。
国政把清子介绍给彻平和麻美认识,说了一番“恭喜你啊”“谢谢”之类的客套话。
“麻美真靓啊,我还以为是哪儿的女演员呢!”
听到源二郎的赞美,麻美也跟着回道:“哎呀呀,堀老您还不是像黑道老大?”
国政心想,哪里会有什么头上长几根绿毛的老大?
他们还在等候室跟麻美父母打了声招呼。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心中百感交集,麻美她爸的脸板得比上次会面时还要僵硬。麻美她妈郑重地向国政他们道了个谢,她是个性格爽朗的人,就像是要补上老公不足的这部分。
婚礼是在宾馆庭院的小礼拜堂举行的。婚宴预定出席的都是两家的亲戚和挚友,大约三十来位,基本上所有人也都出席了仪式。礼拜堂挤满了人。
因为是平日,应该有人请了带薪休假吧。感觉大家充满了干劲,可能是也觉得难得,所以都出席仪式来祝福两位新人吧。
外国牧师用日语宣告婚礼开始,生硬得就像是故意说成那样。
彻平站在牧师前面,满脸紧张。不知道新郎新娘是不是为了省钱,现场貌似没有乐队。宾馆服务员操控着电脑,结婚进行曲从礼堂的扬声器流淌出来。
出席者一同看向礼堂后方。与其说是为了迎接新娘,其实是因为门那头传来快要盖过音乐的巨大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野兽在咆哮。
门果然开了,麻美走进场,拖着哭到快站不稳的父亲踏上了红地毯。
国政快要笑出声来,他急忙拍起了手。
红地毯另一头,应该是麻美美容院的同事们吧。她们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憋着笑鼓掌、拍照。一位看上去像是店长的中年女性把头发染成了紫色。难道说那家美容院擅长的就是染怪异的颜色?
麻美把呜呜大哭的父亲硬拖到祭坛前面,和彻平对视后微微一笑。然后,她爸被她妈扶走了,低着头双肩止不住颤动。
“不知道到底是谁结婚。”清子站在国政身旁打趣着嘀咕道。
彻平和麻美一前一后清清楚楚地回答了牧师的提问:“我发誓。”
交换戒指似乎被略过了。麻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戒指,是以前彻平送给她的鲷鱼戒指。和婚纱不搭的搞笑鲷鱼好像也在祝福两人一样。
彻平温柔地握起麻美的手,突然吻了她的唇。
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时,人原来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啊。国政就像是探明世纪性大发现的科学家般,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但是,我也会像彻平一样,在不知不觉间露出那样的眼神吗?
“走吧。”清子说。
新郎新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礼堂。又是为了省钱吗,连扔捧花都没有。也是,麻美都没有拿捧花。
国政这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婚纱,却没有头纱、捧花,连交换戒指都没有的新娘。他心想,简单朴素的婚礼仪式也没有很糟。
在准备好婚宴会场前,大家都在阳光很好的庭院里等待。宾馆服务员在提供饮品,被招待的客人都很和蔼可亲。麻美她爸被大概是亲戚的老头调侃着。
清子手里拿着兑了水的威士忌说:“料理能不能吃呢,媒人一般手里都不会拿盘子吧。”
“也许是怕被人认为是没花多少心思的婚宴吧。但这次我觉得可以吃的吧。”
国政满脑子都是媒人演讲词。他想早点完成任务,再去吃点东西。
源二郎单手拿着啤酒杯走了过来,刚刚他还坐在离礼堂有点远的位子上。
“彻平的朋友少得有些可怜哎,他……没事吧。”
“他不是跟以前混的朋友一刀两断了嘛,这不也挺好的嘛。”
国政是想替彻平说话的,却被清子骂了回去:“我说你啊,大喜日子的就不要翻以前的旧账了好吧。”
婚宴又是波澜不断。
国政站在致辞席上,刚准备说“跟大家报告一件事,刚刚两家的婚礼已经顺利结束了……”脑海中却浮现出麻美她爸“嗡嗡”的哭声,说成了不三不四的“两家的恩义已经接素了……”
在这之后,国政完全失了方寸,全身汗滴得跟瀑布一样,等到他好不容易坐下来,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婚宴还在热闹地进行当中,国政却已丧失所有力气。
麻美她爸喝得烂醉,猛地一下趴到桌子上,她妈则麻利地一桌挨着一桌打招呼。
彻平他爸关注着自己儿子的一举一动,还做着记录,不知道是不是想在之后就注意事项教育他一番。彻平她妈妈虽然对源二郎的发色有些介怀,却还是大胆积极地尝试与他对话。
源二郎开了来宾致辞的先河。
“彻平手艺又不咋样,还被以前一起混的朋友敲诈过,确实是个不孝的徒弟。不过热情他还是有的,希望以后大家做簪子的都能照顾照顾他。对了,各位,桌上的花是我捏的,是能够拆下来的,大家可以带回去。”
彻平感受到师父的心意,举起拳头拂拭因感激而盈满眼泪的双眼。国政更是连提醒彻平“用手帕”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原因就在于源二郎接下来说的这句话。“那么,我把这首歌献给彻平和麻美——长渕刚的《巡恋歌》!”
为……为什么不是《干杯》,而是《巡恋歌》?!婚宴唱这首歌是不是有点过。
国政提心吊胆地看着激情演绎的源二郎。令人火大的是,源二郎歌唱得也好得过分。
现场气氛被炒得火热,麻美美容院的五位同事穿着学生泳衣和长靴,又接着边跳边唱起pink Lady的《UFO》。紫色头发的中年大婶穿着泳衣唱Pink Lady,叫人不知看哪儿才好。歌词中有一句“厌倦地球男人时”,怎么看都跟这个场合有些不搭,不过宾客们却一片叫好。
国政于是放弃指望它会像正常婚宴一样展开了。
之后,又有一时兴起跳“泥鳅舞”的、吟诗的、在会场一角围成一圈唱《东京音头》的,也不知道这是彻平和麻美的婚宴,还是宾客们展示绝技的舞台。
彻平和麻美笑着紧紧挨在一起,绕着整个会场跟享受着这场宴会的每一个人打招呼。
婚宴最后,彻平和麻美站在麦克风前。彻平从礼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卷信纸,他激动地展开它,信甚至拖到了地面。
国政一惊,难道要说那么长的致辞吗?
“我写了一些话……”彻平开了口,“不过现在泪眼蒙眬读不了,如果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也请大家不要见怪。”
麦克风捕捉到麻美的声音:“彻平,没关系的。”
国政心想,好像在什么道歉记者会上也看过这样的画面。
“就像刚才师父说的那样,我还是个生手,不过我会努力学习,争取做出好的细工花簪。麻美也说她会在美容师这条道路上精益求精,希望能让更多……更多的客人满意。也请大家多多指导,多多鞭……”
“……鞭策。”麻美的嘀咕再次回响在整个会场。
“……多多鞭策。今天感谢大家能够前来!”
听到这番结结巴巴却又饱含真情的话,观众席响起巨大的掌声。彻平和麻美一齐深深地低下了头。
太好了,终于到尾声了。国政蹒跚着脚步,移动到目送宾客离开的出入口。
“啊,宴会不错啊,很开心。”清子说,“料理也很好吃,对吧?”
但国政全场只顾着担心,一点也想不起来料理的味道。他感叹地夸了句:“清子,你真厉害。”
“当然了,”清子露出跟那天天空一样清爽的笑容,“忘了跟你说了,偶尔你也可以给我寄寄明信片。”
国政和源二郎跟来时一样,从宾馆一路摇摇晃晃走到岸边。装喜糖、喜酒的袋子重得一塌糊涂。
源二郎发起了牢骚:“不会装了什么写了两人名字的盘子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宾馆的心意,袋子最上面挂着从桌子上解下来的装饰细工小花。是一朵洗练的花,颜色寓意着幸福。手工一贯的精细,让人不能立马相信,这是神经粗过绳索的源二郎做出来的东西。
“所以呢?你老婆呢?”
“她说要回我闺女家。”
“真没用,还是没把她留住啊。”
国政接道:“这就够了。”
就算分开住,她们依然是国政最重要的家人。只要能确定这一点就好。
一阵风吹过,漫天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花瓣就这么飘然落下。
“樱花也都谢了啊。”
“还有明年呢。”
“我们……还看得到明年的樱花吗?”
“这不好说啊。”源二郎用鼻子呼了一下气,吹走落在肩上的花瓣,“就算我们看不到,明年也好后年也好,樱花都会开的,这不就够了吗?”
国政心想,这话也没错。
天空被染成夕阳的颜色。Y镇细长的街道因为那些外出买晚饭以及快步往家赶的人而洋溢着生机。
经过漫长的岁月,Y镇的风景变了,但居民的生活方式却没有改变。
跟小时候一样,现在源二郎也还在国政的身边。
如果不是发小的话,肯定不会和这家伙成为朋友吧。国政一个人笑了起来。
“干吗啊,怪恶心的。”
源二郎把喜糖袋塞给国政,坐上小船,接着蹲在船外机上说:“咦?报废了吗?”
国政的视线又被樱花夺走。
Y镇的每一个人都会活出各自的“永远”。
国政和源二郎消失在水路的彼岸后,彻平、麻美以及他们可能会出生的孩子,也会在每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眺望樱花吗?还有夏天的烟花、秋天的卷积云、冬天的河面……
Y镇夹在荒川和隅田川之间,全镇遍布着水路,它们像血管般静静地跳动着。
引擎终于驶动。
“喂,政,赶紧上来。”源二郎招了招手,“今晚要不要睡我家,喝上一杯?”
“嗯,好啊。”国政像是要把水路看穿,“帮我拿一下袋子。”
“你腰腿也太弱了吧,要是我肯定能拎着袋子一起上船。”
“随你说好了,等你哪天闪了腰,看你会不会为这份想当然的自信感到后悔。”
没过多久,小船便开进Y镇的水路。
“砰砰——”小船的引擎声悠闲地回荡在水面,载着他们俩穿过家家户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