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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凤尾》三 事头婆的腰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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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北才死了吗?

没有。是九十三岁的培伯告诉我没有。也幸好他没死,否则这部计划中的十八万字小说便没法写下去。

培伯年轻时在湾仔太原街的凉茶铺打工,见过孙兴社的许多人物,包括改名为陆南才以前的陆北才。他说关于余连长和药王坚的事情,是陆北才亲口告诉他的。既然他这么说,我唯有这么相信。培伯多年前跟随儿女由港岛搬到九龙,后来住进油麻地的安康老人院,经由香港大学历史系的丁仁杰教授介绍,我探访他之后采访他,他虽老去,记忆力倒好,琐碎而缓慢地说了许许多多江湖传说,包括哨牙炳在客栈床上大战七女、鬼手添偷走了昌发麻雀馆的四箱钞票以及老板娘、骆克道的上海浴德池设有密室专供男人寻欢作乐,大多跟桃色有关,所以我猜眼前的这位老人家于昔日必甚风流也下流。

“你仲记得英京酒家的‘金盆洗捻’宴会吗?”我问培伯。这才是我最关心的故事。

培伯眼望前方,眼睛不断微微眨动,似是一台旧式的八厘米放映机,哒哒哒地转动磨打,在他眼前重播陈年老片。半晌,他道:“哦,我记得了,那个晚上好捻轰动啊,英京门前塞满人,连庄士敦道的电车都行唔到,几乎要出动防暴队镇压。话时话,英京酒家贵宾殿的厕所有个金马桶,好鸠巴闭,但后来被人偷偷搬走,抓到了,两只手被斫断,挂在酒家门外示众……”

我花了好两三个月细心聆听培伯语无伦次、真假不分地追溯陈年记忆,再花两三个月在香港大学图书馆查核资料,然后每天早上乖乖坐在书桌面前,用前所未有的生活纪律继续撰写陆北才的不死传奇。

陆北才遭受这样的重击而不死,确实离奇,但人的命运也实在难说,像在赌桌上,什么样不可能拿到的好牌或烂牌都有可能拿到,你说是巧合吧,倒又怀疑暗有天意。连一辈子崇尚理性的胡适也说过:“麻雀牌里有鬼!”在命运面前,你哭,你笑,你哀求,随便你,命运自有它的走向,可能听取你的意见,也可能置若罔闻,到最后,你唯有低头认受。

你不妨自行想象陆北才仍然活着的理由。也许是药王坚以为他死了,转身跑开,然而陆北才只是晕倒,其后清醒过来。也许是药王坚做出致命一击之际,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慌忙离开。也许是像武侠小说的常见情节,有神人出现,施法救回陆北才。也许像周星驰《功夫》电影,有菩萨庇佑,陆北才又凑巧天赋异禀,不仅没死,更练出一身绝世神功。

不管是什么理由,陆北才活下来了。倒卧在草地上,慢慢转醒,张开眼睛,看见树,看见天,看见团团白云。后脑极痛,都是血,地上草上亦是血,他用双手撑地,勉强站起,只觉天旋地转,分不清南北西东。他对自己说:“刁那妈!我又冇话要对人讲你的秘密,做乜捻打我?药王坚,死仆街!”

药王坚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陆北才缓缓走回河边,弯身掬水,洗净脸上头上血迹,边洗边思量何去何从。他喜欢部队生活的实在感,一群兄弟,一群男人,互相照应和保护,所以当被出卖,感觉特别悲愤。药王坚敲他的头,比阿娟用小棍棍敲他来得更伤身也更伤心。

坐在河边半天,陆北才问自己,是否该返回部队,揭发药王坚为了不想清还赌债而出卖余连长?

不是不可以,而是,揭发之后呢?有人相信吗?有人愿意相信吗?大家都跟余连长打过牌,他自己也打过,为了巴结对方,还经常故意放炮输钱以作孝敬,所以跟其他人一样,也欠过余连长赌债。搞不好所有人都乐见余连长死去,他们一旦知悉事实,不仅不会支持陆北才,反有可能联手把陆北才斗臭斗垮。甚至,或许出卖余连长的并不只有药王坚,其实当初如果头脑灵光,想到借刀杀人这法子,说不定陆北才自己也会先去找李旅长告密。是的,他不是这种人,不会做这种事,可是,谁敢说自己永远不会变成这种人,永远不会做这种事?问题只是有没有需要,以及有没有机会。

那么不如返回河石镇,一辈子留在镇上做木匠?

陆北才无所谓,但不希望见到阿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常害怕她,害怕想起床上血肉模糊的一幕,以及那支小棍棍,那记后脑痛击。奇怪,仿佛命中注定,一旦知悉别人的秘密,即会被别人敲击脑门。秘密是致命之源,是最可怕的武器。

看来唯有远走高飞。离开家乡,离开部队,离开广东。陆北才最后决定去香港。达官贵人于出事后无不南下,香港向来是避乱之城,容得下所有无路可走的人。以前河石镇上有人犯法,逃避缉捕,据说都跑去香港。陈济棠被余汉谋卖了,台崩楼塌,同样夹着尾巴逃到香港。陈济棠能去,为什么老子不能去?他搭飞机去,大不了老子用双腿去,攀山越岭总能走到。陆北才不肯留在一个总是被敲击脑门的地方。

是鸠但啦,见步行步,走了再说。

从部队营地徒步到香港必须爬过两座小山,途经莞城,再往南走,大概三天三夜的时间始到达宝安。陆北才白天躲在树林休息,天黑始出行,所以花了整整五日。在莞城,他对一个开木店的远房亲戚虚称到香港打工,对方给他一个地址,香港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嘱其往找赵文炳,说这个人亦是宝华县一带的乡里,曾在张发奎部队里做通讯兵,为人仗义,肯定可以帮忙。

陆北才好不容易经宝安进入新界,再到九龙,搭小艇从尖沙咀过海到港岛,船资两毫,他身上已全无剩钱,要求艇主先带他找赵文炳借钱,可以给他三毫,艇主答应,花了半小时摇摇晃晃把他载到铜锣湾避风塘,上岸后再走半小时的路到湾仔。大王东街廿四号不难找,原来是一间卖炭、米、火水的杂货店,赵文炳在这里做掌柜,老乡没说错,他虽长得獐头鼠目,行事却很豪爽,见了陆北才,问明来处,二话不说掏出三毫打发了艇主,然后请陆北才到马师道大牌档吃猪红粥,滚烫的粥水经喉入胃,让陆北才温暖得深深一震,仿佛踏遍千山万水就是为了来吃这口粥。

陆北才在香港住下来了。

赵文炳的诨号是“哨牙炳”,个子不高,五呎三吋,年纪比陆北才小三个月,窄脸,尖下巴,上排两只门牙夸张地朝前突出,乍看以为刺穿了下唇。陆北才比他稍高稍壮,却亦不过五呎五吋,单眼皮,两道淡淡的眉毛,看上去本有点老气,幸好鼻梁是广东佬里少见的挺而尖,撑出了一种独特气势。陆家男人的鼻梁都挺拔,父亲,弟弟,镇上乡亲都夸他们靓仔,父亲讪讪笑道:“刨木佬,日日夜夜低头刨木,睇唔到个鼻,只看见头壳顶,几靓仔都冇捻用!”

可是陆北才不再靓仔,额上和左脸颊都留有几道深深疤痕,是药王坚强塞给他的秘密印记。

哨牙炳在乡间读过书,数口精明,本来打算去上海学做生意,却在搭车半路上遇土匪,眼睁睁看着陪他赴沪的父亲被割喉喷血,死时双目突出,尽是怨恨,他觉得父亲希望他报仇。于是不做生意了,抛下算盘,投入张发奎的第八集团军,练枪学炮,期望有朝一日南回剿杀土匪,岂料部队旋被指派到浦东抵抗日军。他并非不恨日本鬼子,只不过更恨土匪,担心小命难保而父仇难报,所以主动要求调任通讯兵,留守营地,这样比较安全。留得青山在,始可报父仇,哨牙炳这样说服自己。

营外日夜轰轰隆隆的炮声令哨牙炳心惊胆战,双腿发抖,经常梦见日本鬼子手执长剑杀过来,霍一声,斫他头,惊醒时裤裆都是尿,脸上亦尽是泪水,羞愧于自己的怯懦。他仍然痛恨土匪,可是,他更爱惜自己。父仇依旧不共戴天,但报仇雪恨谈何容易,在乱世里能够好好保命,其实已算对得起父亲,他在地下有知,应亦不会见怪。哨牙炳这样说服了自己。

决定之后,哨牙炳半夜脱下军服,逃出军营,乔装难民混上火车,一直往南走,经惠州、莞城,向亲戚借点钱,再到香港,到火水店打杂帮忙,因眉精眼企,没多久便做了掌柜。来港后的哨牙炳没再去想父仇不父仇,他告诉自己,土匪有土匪的艰难,若是太平盛世,谁都不愿做土匪,做了土匪便得杀人,父亲唯有自叹倒霉,或许是上辈子欠了土匪的债,这辈子以命偿还。这样一想,心便安了,也提醒自己能帮忙别人时尽量帮忙,多积阴德,下辈子别活得像父亲这么倒霉。他从此开心过日子,往女人的床上睡去是最大的快乐,有过一床驾驭七女的辉煌纪录,事后其中一个阿姑对人掩嘴赞道:“别看那衰佬瘦得似马骝,上了床,仲精壮过只牛!他那两颗哨牙也很来劲,啧,把老娘磨得……”

无女不欢的哨牙炳愈来愈瘦。他虽没法执起刀枪杀土匪,却觉得抽插姑娘亦是一种成就。跟陆北才相反,哨牙炳很是健谈,常把男女情事挂在嘴上,自嘲道:“哈哈,你识刨木,但我识刨女人。用条捻刨,也用我的哨牙去刨!”说毕,刻意抿紧两片嘴唇,发出几声夸张的“唧——唧——唧”的口水声音,然后伸出舌头,打转抖动。陆北才被逗得大笑,哨牙炳拍他的肩道:“老友,如果你肯叫我一声师傅,我愿意把这绝技传授给你!”

陆北才却从没想过要学。他只暗暗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陆北才住在谢菲道的一幢唐楼,有个小单位,挤了八九个男人,睡帆布床的,睡阁楼的,睡地上的,连狭窄的骑楼露台也躺了两三人,倒热闹,白天分头出外打工,或拉黄包车,或搬米搬火水搬煤炭,也有在茶楼洗碗或做侍仔,傍晚以后陆续回来,饮酒围赌,十五和、牌九、天九、骰子,杀气腾腾像赌馆。

刀疤德和雀王棋都是那时候结交的兄弟,也有白粉强、光头忠、大只光等其他人,没料到四五年后死的死、逃的逃,乱世里的江湖人,活得都像爆竹,轰然一响之后,粉碎落地,红彤彤,却是血腥的红而非喜气的红,里面有自己也有别人。陆北才睡在露台,长长窄窄似棺木,躺在光头忠和大难雄的中间,被两个粗壮的身体包围着,像两道围墙把他重重保护,偶尔碰触到彼此的大腿和肘臂,左右两人的汗味涌入他的鼻孔,还有屁味,还有呼噜呼噜的鼾声,然而陆北才不嫌臭,也不嫌挤,像蹲在茅厕出恭,因心情放松,最臭的时候才是最舒坦的片刻。

有时候三个男人并躺,其中一人忽然撸动下半身,嘴巴发出微微的哼哼唧唧,另一个立即跟随,亦哼唧起来,陆北才索性加入,三个男人三只手,各玩各的,像部队里的炮战训练,一夜里,炮声轰隆。陆北才觉得比在部队里找女人和独自打手枪更满足。他简直觉得从此不需要女人了。

雀王棋曾在饭桌上问陆北才:“几时在香港娶番个老婆?”

陆北才苦笑摇头,他跟大伙说过自己在乡下有老婆,但老婆死了。刀疤德在旁边代答:“佢早就娶咗!一出世就娶咗,仲娶咗十个!十只手指就系佢老婆!”

雀王棋笑道:“咁不如连脚趾都娶埋,娶够廿个!”

雀王棋搁下饭碗,伸手往陆北才的裤裆抓去,道:“不如索性娶埋我的手指!我会好好服侍你!”

陆北才不知道如何反应,呆坐不动,雀王棋的手却在裤裆前面突然停住,原来只是装腔作势。他一阵失望,耸肩骂道:“无捻聊!”

既然在香港留下来,便要揾食,陆北才央兄弟介绍工作,雀王棋见他体格健壮,带他往拉黄包车。黄包车就是手车,亦即香港人惯叫的“车仔”,九龙和香港有几间手车行,雇有车手,领日薪,蹲在路上等客,收入全归公司。也有车手向车行租车,付了租金,拉车所得全归自己。车资统一为十分钟一毫,半点钟两毫,一小时三毫,若要往山上拉,收费双倍,因特别累。

陆北才是“茂丰车行”雇用的车手,在湾仔的谢菲道、卢押道一带开工,那边洋人多,主要是英国兵和美国生意佬,也有日本人,除了固定车资,也赚小费,美国佬最孤寒,通常不给贴士,日本鬼子最豪爽,至少给个斗零,但车行定期向堂口的烂仔交了保护费,烂仔仍然向车手索财,理由是小费亦算收入,有堂口的保护才可开工,有工开便应缴钱。马路不属于车手,也不属于政府,只属于堂口。陆北才抱怨他们是吸血鬼,刀疤德劝道:“破财消灾算了。以前有人不付,还报警,过两天尸体被丢在避风塘的乱石堆上,警察来了,瞄一眼,说活该,对着死尸指骂‘生就累亲人,死就累街坊’,嫌他给大家惹麻烦。”

入乡随俗,是鸠但啦,陆北才乖乖付了保护费,三个月后,熟门熟路了,索性日租车仔做自雇工,感觉是自己的老板,心里踏实,尽管仍然要付钱给烂仔,但渐渐跟烂仔熟络了,经常抽烟闲聊,没客人时,蹲在路边赌骰子打发时间。

每天傍晚时分前来收款的烂仔姓萧,名字是家俊,只十五岁,牛高马大,看上去像廿岁出头,有三个哥哥,家威家声家权,广东人喜欢替儿子取个“家”字,家庭观念重,把家放在前头。萧家俊在星街长大,那边有间天主堂,堂前竖起刻着日、月、星的木柱,街道遂亦以此为名。老爸萧万雄是堂口人,四兄弟不可能不是,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在手车站头替父亲向车伕收保护费,有人欺负他小孩子,不给,他到茶室找哥们,一群人冲到站头把对方打个脸青鼻肿,还叫家俊过来朝他脸上补一拳,打下去,鼻血溅到手指缝,烫烫热热,很刺激。

家俊其中两个哥哥本来是警察,抓了毒虫,好奇试了几口白粉,从此自己变了毒虫,没得混警察了,回堂口帮忙,负责把规费孝敬依时依候送到警察局。父亲迫他们戒毒,戒了十多次了,最长的一次是从戒毒所出来后三个月不碰白粉,最短一次是早上九点踏出新界的戒毒所,尚未到中午已经蹲在湾仔的楼梯间追龙——久违了,我的好朋友,真后悔戒他妈的毒,失去了这份快乐,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

另一个哥哥萧家权,十六岁,在混堂口以前本来是裁缝学师仔,在湾仔“均好洋服店”,顾客是来港休假的英国和美国阿兵哥,他虽只念到中学一年级,ABC懂不了多少,但硬着头皮应付客人,久了,仍可说出一口流利而不标准的湾仔英语,像“进来看看吧!买不买,没关系!”是“Come come! Look look! Buy don't buy, never mind!”;像“绝对便宜,时髦新款”是“Price good, look good”;像“不必担心,很快交货”是“No worry, will hurry”,客人竟然听得懂,他自觉聪明,只要把小学老师常说的押韵原则套用在英语上便行。

家权个子不高,但眼耳口鼻有棱有角,下巴特长,突出像铅笔尖,浓密的黑发往上梳得高厚,是时髦的“飞机头”。均好洋服店的英文名称叫“All Well”,事头是上海人,六十岁了,事头婆李红三十来岁,听说嫁人以前是舞女,广东婆,偶来店里走动,一双杏眼总朝家权的裤裆上下扫瞄,像他是客人而她是店员,替他量身造裤。

老板有一天感冒,家权独自顾店,老板娘晚上回店算账,打烊时分,嘱家权把店门关上,铁闸拉下。收音机播着香港电台的《天下名曲》节目,滋滋沙沙地传来黎锦晖的流行曲《桃花江是美人窝》,王人美和一位男歌星柔声对唱,天真烂漫地,浓情蜜意,不知人间艰难。

李红站在柜台的收银机前看账本,今天只来了两个洋人,都是湾仔警署的洋警官,订造了几件衬衫和两条长裤,账本只写了几行字,但她漫不经心地浏览,往前翻两页,又翻回去,双脚跟随音乐声左右摇晃,咯咯,咯咯咯,用高跟鞋替歌曲打着拍子,嘴巴也哼唱:“啊,你爱了瘦的娇。你丢了肥的俏。你爱了肥的俏。你丢了瘦的娇。你到底怎样选。桃花江是美人窝。你不爱旁人就只爱了我……”

像忽然想起什么,李红抬头瞟一眼家权,发现他坐在沙发上偷瞄她跳舞,她笑道:“看什么呀?看我肥?快说,你说事头婆肥不肥?事头前两日说我的腰粗得像湾仔码头旁的救水圈,正衰公!”边说边往旁挪动,绣着暗绿底花的白旗袍从柜台后面蹦跳出来。

家权连忙低头,继续折叠横摆于膝间的布料。一匹匹丝绢,跟手指的皮肤碰触着,像接吻。

李红见家权不理会她,不服气,更要挑弄,随手执起一把软尺,往自己腰间一圈,嗔道:“天啊,廿八吋!我做女仔的时候,才廿三吋呢!嫁俾你事头那年,也只廿四!一入侯门似肥猪!”

家权仍然专注于手边工作,竟然听见李红饮泣。抬起头,李红原来在笑。“哈!你终于看我!女人的眼泪果然有效,怪不得都要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再不望我一眼,我要开始闹了!”

家权唯有腼腆道:“事头婆……唔肥,你完全唔肥。”

“别叫我事头婆。我叫Susan,男人都叫我Susan,我钟意男人叫我Susan。”李红踏前,不屑地笑道,“其实肥瘦不是问题,最紧要有人钟意,像这些衫衫裤裤,有人钟意长,有人钟意短,有人钟意花碌碌,有人钟意简简单单,咸鱼青菜,各有所爱,不是吗?跟以前比,我现在肥,但如果跟以后比,我现在便是瘦。享受现在才最重要,不是吗?”

家权再低头,手指再吻丝绢。

李红走前一步,把软尺递到家权面前,道:“我差点忘了,你才是裁缝,来,替我量量,看清楚是不是真的廿八吋。”

眼前的软尺握在事头婆——不,苏珊——手里,指甲涂满艳红蔻丹,无名指有一道短短的刮痕,掉色了,待人把它重新填满。

见家权没动静,李红索性用软尺挑拨他的“飞机头”,弄垮了一绺头发,从额上垂到眼前,收音机仍然播着歌,换成欧美流行曲,匈牙利的“Gloomy Sunday”,是家权听不懂的法文,只觉旋律哀凄,像在丧礼上对死者送行。李红如鬼魅般站在前面,家权偷瞄她玫瑰红色的高跟鞋。鞋是真的吗?腿是真的?手是真的?人是真的?自己坐在这里,亦是真的?如果这一切不是真,什么才真?但真的假的又有什么分别?跟昨天比,今天才是真。跟明天比,今天便是假。每一刻其实都同时在告别和迎接。有些事情正在等家权告别,另有些事情,正在等他迎接。

他伸手接过软尺,仰脸望着李红的眼睛,翘起的眼梢如钩,眼帘和眉毛之间扫了一抹浓浓的蓝色,似灵堂挂着的灯笼,忧伤而诡异。他把软尺在李红腰间围了圈,不是廿八吋,是廿八吋半,差了半吋,许多事情只差那么一点点,便是隔了一个世界。他微微用力把软尺勒紧,再紧些,再紧些,即使李红“嗯,嗯”地呻吟了两声,也不放开。他只放开自己的世界。

那个夜晚之后,再有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再一个夜晚,直到事头察觉有异,但因知道家权父亲是堂口中人,不敢得罪,自己也有面子上的顾虑,不敢发作,只好随便找个理由把家权辞退。家权赌气回到父亲身边替堂口办事,从此亦是堂口中人,再度告别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