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俊十一二岁开始替父亲和哥哥做跑腿,在赌档之间奔波,把一沓沓的钞票从这个档口带到那个档口,再把一沓沓的赌票从那个档口带回这个档口。后来发育,身体拉拔得又高又壮,转替堂口收取保护费,向摊贩、店东、车伕,几乎所有在卢押道和谢菲道一带的人,只要有收入,都要像贡税般按月缴费。当然堂口也须把其中一半交到警察局。家俊跟哥哥学了一些湾仔英文,所以替堂口帮事之余,顺道向路上洋人兜售香口胶、香烟、打火机之类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赚些零用,也常替车伕们向洋人拉客,一见洋人即高声喊问:“Come come! Sit sit! Very cheap! Cheap cheap!”
“乜捻意思?”陆北才曾问。
萧家俊故作神秘道:“总之系英文,讲了你都唔识听!”
确实,陆北才不通英语,只能把一张纸牌递到洋人面前,上面标明价钱。陆北才央萧家俊教他英文,家俊挤出一个狡猾眼神,道:“我冇咁捻多时间,要学,去揾毛妹教你,佢系大家的English老师。”
毛妹早已不是妹了,已经廿六七岁,洋名Molly,陆北才一眼看穿家俊心事,家俊望她时总是神色迷离,眼睛里有话说。那是恋慕的眼神,小弟弟,大姐姐,年龄差距本身就是吸引力。毛妹的母亲以前是湾仔吧女,毛妹当然亦做了吧女,父亲据说来自英国,或美国,妈也不确定。一半是人,一半是鬼,五官标致,嘴巴窄而长,上唇翘得特别高,眼睛大而深,即使脸无表情亦似在微笑,甜滋滋。
因在酒吧长大,亦在酒吧揾食,英语流利,毛妹每周一回领着几个酒吧姐妹到家里天台教英文,不从ABCD学起,直接讲片语,How are you,How much,What is your name,Do you need me,Do you want a good time,都是很重要的生财工具。
酒吧老板冬叔,猪头龟身,像个会走路的冬瓜,他是毛妹母亲的老情人,特别照顾毛妹,让年岁渐长的毛妹由吧女转做妈妈生,帮忙看店,也负责把钞票交给前来收取保护费的萧家俊。毛妹喜欢用钞票扫一下他的鼻头,严肃地教训道:“得闲多来跟我学英文,回学校读书,唔好一辈子在街边揾食!”家俊见到吧女,回家后通常手淫幻想,但毛妹不是吧女,所以他没有,而是把她在心里供奉起来,如姐,如母,如妻,如老师,如情人。
萧家俊愿意把陆北才带去毛妹家,为的是让毛妹以为他是大哥了,有了自己的手下,虽然这个手下比他年纪还大。第一天,家俊在楼梯间特别警告北才别对毛妹打主意,北才道:“放心,我对杂种没兴趣。”
家俊二话不说,转身一脚踢向北才,北才闪开,家俊跌个四脚踉跄,几乎仆仆滚下楼梯。站起来,家俊掉头即走,不去了,北才拉住他的袖子道:“好啦好啦!我唔会再讲杂种两个字!”他没骗家俊。他真的对杂种不感兴趣,尤其是杂种女人。
两人重新步上楼梯,毛妹住五楼,再上便是天台,姐妹们在天台上课,都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上课如玩游戏,嬉笑不绝,特准陆北才和萧家俊加入,条件是要他们烧水端茶。其中一个叫作佩姬的姑娘掩嘴笑道:“想不到我们也有‘后土’陪坐,真系光宗耀祖!”玛丽闻言,嗔道:“但只有两个‘后土’,你有了我便没有,我是‘身后萧条’哟!”
佩姬以前叫作绮云,玛丽叫作莺凤,都是出身于石塘咀的“琵琶仔”,后来才改了洋名。所有姐妹的身世几乎一模一样,十一二岁被父母亲卖到酒家做“猪花”,学唱曲,学饮酒,学从男人身上取得想取的东西,初始时跟在大姐姐身边,出局陪唱,卖艺不卖身,直至发育做了大人,卖身便是卖艺,卖艺亦是为了卖身。
石塘咀是屈地街和卑路乍街之间的海傍地,港英政府在一九○三年明令水坑口的歌楼妓寨全部迁到石塘咀,该地全是花岗岩,开采久了,地形陷落似水塘,故得其名。歌楼乐,召唤歌女陪饮,饮客必须先填“花笺”,上写姓名,歌女持纸前来入座,按照纸上名号称呼客人,陈大少,黄二少,马三少,赵十一少,李十二少,张十三少,姓常是假的,排行亦很少为真,贪图的只是气势排场。歌女的名字当然亦由鸨母所取,如果不相熟的饮客问她们本姓,必随口回答“天生无姓”或“小女子姓天,天字第一号美人的天”。饮时,歌女坐在客人背后略靠右后方的椅子上,戏称“后土”,有如立于主坟后方的另一块小石碑。没有点召歌女的饮客则被讥为“身后萧条”,佯作可怜。
姐妹群里,陆北才跟仙蒂最为投契,因为她年纪最长,二十一岁了,非常健谈,她总在说,他总在听,她告诉他一个逝去的繁华世界,似戏台里的遥远故事。“仙蒂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跟我在‘欢得’时的花名相似,那时候我叫作‘小白仙’。”她曾坐在天台的藤椅上,摇着扇子,把嘴里的瓜子壳往街里吐,对陆北才细说身世。
仙蒂肤色白,白得像两分钱一碗的豆腐花,可惜腮边有一块小如硬币的胎记,她用头发把它遮蔽,但脸一侧便露出来,像凝固在豆腐花里的黑芝麻。她说:“C-I-N-D-Y,仙蒂,真好听。听说鬼佬有个叫作《灰姑娘》的童话,女主角就是仙蒂,是个受欺负的孤儿,但有神仙帮她忙,有一双玻璃鞋,最后做了皇后。嘻,如果我是皇后,一定是慈禧太后!”
陆北才从仙蒂身上发现听故事是这么有意思的事情,把故事听进耳里、脑海,带回家,躺在床上,可以像打开暗室木门般把故事释放出来重新玩味,更可把自己幻想成故事主角,有时候是坐在酒客背后的“后土”,但更多的时候是“后土”先跟酒客调笑卖骚,然后,登堂入室,演完仙蒂没有说尽的下半场故事。仙蒂的故事变成他的故事,在这世界里,他是所有人的主人,更可以是所有人。
仙蒂十岁从惠州乡间被卖到“欢得楼”。石塘咀于三十年代初有“四大名寨”,欢得楼是其一,另外三间是咏乐楼、绮红楼和赛花楼,四寨相连,曾有一位豪门阔少四寨全包宴客,但过了几年,阔少破产,在水坑口做了乞丐。另有一位少爷为表阔气,在欢得楼用五百元纸币生火,烧钱煲水,宾客围观拍掌。后来听说他也败尽家财,但也许没有,只不过大家都这么传言,都愿意这么相信,因为都觉得应有这样的天理。
做琵琶仔的时候,有人教小白仙认字,她还记得刻在几间寨厅门前的楹联,背诵给陆北才听:“我们欢得的是‘欢乐年年等闲坐,得空夜夜早些来’。赛花的是‘赛春公子鞭先坠,花月佳人鬓影香’。嗯,还有天一寨,比较短,‘天天卖俏,一一销魂’,听说是一个老秀才写的。”
十三岁那年小白仙有了第一个“老契”,破了身,渐成红牌阿姑,还被《骨子》和《香港花场》两份小报访问过和登过照片,先后有三四位少爷都指天发誓要娶她回家,但都只是嘴巴讲讲。发誓时有理由,不从誓时也有理由,原来人间处处是理由,端看你选择去说哪个道理。一次又一次的空欢喜,她选择不再相信男人半句话。然而,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男人终究主宰世界,一个鬼佬一声令下,塘西风月,烟消云散。一九三二年,伦敦立例禁娼,香港是殖民地,要向英国看齐,港督贝璐爵士勒令自七月一日起所有洋妓户和日本妓户皆须关门,华人妓寨则有三年的宽限期。
“黐捻线!男人点可以冇女人?”陆北才冲口而出,听得连自己也几乎相信了。因为自知不是这么一回事,更要刻意说得夸张。他忽然想起阿娟和七叔,当有需要了,五内如焚,水里来,火里去,男人和女人都控制不了自己,他领教过,未能忘。香港政府禁娼,是在跟人性作对。
仙蒂道:“男人要揾女人,女人要揾饭食。塘西上上下下、老老嫩嫩,大大话话合共有两三万人靠妓寨食饭,禁娼等于斩断大家生路……”
“死鬼佬!”陆北才插嘴道。
仙蒂掩嘴笑道:“官字两个口,尤其系鬼佬官,真系‘鬼理你’啰!那时候你仲未来香港,没见到那场面,啧,群情汹涌哟。鸨母把消息对大家公布,大白天里,在欢得楼大厅,男人拍桌骂娘,姐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姐妹先哭起来,其他人立即跟着哭,愈哭愈凄惨,哭声震天,妓寨变成灵堂,想起来也可笑。”
可笑不可笑终归要禁。金陵、陶园、万国、统一、珍昌等几间石塘咀最具规模的酒家曾登报联署,乞请政府暂停禁娼,有这样的说法:
“今商等以营业已临绝境,发生如是感想,诚不忍以同业前辈,曾牺牲无量血本使石塘咀由荒僻至臻于繁之地,徒为不景气三字,乃自甘放弃,听任其返本还原。用是胪举石塘咀所以繁荣之概史,及让地居民生活之关系,与乎商等营业前途之颠危,恳宪台体察下情,矜怜人民生计,据呈转达政府,其或可以给予一线生机,稍能维系敝同业于将亡者,则感恩戴德,正不仅商等数家字号而已矣,为此谨呈华民政务司。”
也有人到官府门前跪诉哀求,如丧考妣。更有人建议,软的不行便应来硬的,北上广州找陈济棠,央求出手相救,派兵南攻香港,打走鬼佬,既可挽救花海浩劫,更能一洗百年国耻。但说归说、做归做,华妓禁娼令于一九三五年如期实施,一干人等哭得再悲惨,仍得另谋生路。
陆北才非常佩服仙蒂有本领把复杂的故事说得明白动听,似有无数的男男女女从她口腔里跳出来,哭笑悲怒,各有一台戏码,而当她住口,嘬一声,无数的人影立即散去,世界悄然安静,他必须眨一下眼睛,定一定神,始有办法面对空荡荡的现实人间。
禁娼了,但山不转路转,塘西沉落,私娼冒升,妓寨无不另起炉灶,巧立名目,有导游社,有按摩院,有什么名目都不取,只把木窗户或墙壁涂成绿色以做记号,色途老马自懂登门寻欢,此等私寨常在门前挂上一对小灯,俗称“孖鲤鱼”或“孖灯胆”。另有一些老鸨眼看广州战云密布,英国积极布防,愈来愈多洋兵洋将调防香港,乃集资在湾仔开设酒吧,强迫手下妓女取洋名,化洋妆,学洋文,赚洋币。欢得楼的姐妹遂各有去处。小白仙被欢得楼老板转卖给开设“Crazy Darling”的冬叔,冬叔告诉她, Crazy是发疯,Darling是情人,广东话的意思是“黐咗线的老契”。
冬叔对仙蒂甚放心,准她先回惠州老家看望爹娘,她回乡住了十天,除了起初三天满心欢喜,之后便度日如年。在香港久了,吃的住的都看不顺眼,嫌土里土气,觉得闷,日夜无聊,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是等待过完这一天。于是干脆提早返港,还说服了两个表妹同行,说去大城市掘美金,他日回来,盖建大屋,孝顺爹娘。她对表妹道:“去香港,赚钱容易,连躺下来都有美金赚。洋人的那个……嗯……是有点大……但习惯之后,便好了,偷偷告诉你们,比唐人的好。”
其实仙蒂打的如意算盘是,总有一天要开自己的酒吧,当事头婆,莺莺燕燕唤她阿姨,她只坐着,让其他女人躺着替她赚钱。立了志向,做事便积极了,她回到香港老老实实地在酒吧等待“黐咗线的老契”进门,省下每一分钱,有空便来跟毛妹学英文,姐姐妹妹热闹一番,不消几个月已能用英语跟洋客打情骂俏。
从歌楼到酒吧,对仙蒂来说,都一样,反正面对的都是男人,说中文讲洋文,都一样,到最后都是床上相见。但上床是一回事,上了一次又一次是另一回事,要把男人抓到床上,太容易了,把身子挨近,厮磨一阵,大不了再伸手撩拨几下,再怎么假正经的男人都立即变了狗公,否则当初根本不会踏进门来。真正费神的是如何让男人出门之后有兴趣一而再地踏进门,你不必缠他,他前来缠你,收下男人的钞票和礼物,仙蒂有打胜仗的充实感。
仙蒂琢磨了很久始悟出道理,男人虽是男人,终究是一个个的男人,各有奇形怪状的幻想匙洞,你需找到适当的钥匙始插得进去,身体、言词、眼神、角色,都是关键,找对了形状,他便离不开你,并非因为你是他的人,而是他觉得自己是你的人——你知道,也懂他的秘密,你是他秘密里的一部分,你就是他的秘密。他需要你,远甚于你需要他。在妓女的床上,男人没有秘密。
认识仙蒂后,陆北才每天拉车到下午三四点,仿佛心里有道木门,有人前来咯咯咯拍打,提醒他去拍打仙蒂的门。他问自己,是喜欢了仙蒂?当然是喜欢的,否则不会无时无刻不希望跟她聊天。可是那种喜欢,不太像男女之间的喜欢,每回坐在仙蒂面前,他反觉得自己不是男子,而是姐姐妹妹里的其中一人,坐着,仰着头,听她说故事。他觉得温暖而安全,比坐在男人堆里更甚,可以完全放松,像回到家里,是真正的自家人。
仙蒂和酒吧姐妹挤住于唐四楼的一个单位,六百呎,三个房间,各睡两人,客厅宽敞,夜晚横七竖八地拉开六七张帆布床亦成了睡房,白天把床拉起来,变回客厅,是吃饭和打牌的地方,开上两三桌,噼噼啪啪地搓个痛快,用麻雀牌的喧哗阻隔世界的喧哗。单位由毛妹租下,再分租给大家,租金在酒吧的工钱里扣,唯一规矩是不准把男人带回来。萧家俊虽是男人,却是烂仔,毛妹觉得有个烂仔朋友等于有了保镖,所以破例。陆北才在她眼中是萧家俊的马仔,所以亦是例外,更准他们加入战圈,凑脚攻打四方城。
每天打牌到傍晚,有姐妹从厨房捧出粥或面,加些青菜和肉,胡乱填饱肚子即要到酒吧开工。姐妹生日和过时过节,会蒸鱼、煲汤,也到烧腊店斩叉烧加料,有额外的温暖。世不乱要吃,世乱更要吃,一堆人吃比一个人吃更易觉得自己在世界里有了位置。
每周到了星期四,不打牌,学英文,陆北才和萧家俊一边做她们的“后土”打杂,一边插嘴捡拾几句How are you 和 How do you do。一个傍晚,结束后,姐妹们下楼换装、化妆,准备出门上班,萧家俊依然拉着毛妹在天台角落嘻哈调笑,陆北才和仙蒂站在另一边的矮墙旁,望向楼下,对街有三间酒吧,“White Horse”,“California”,“London Fog”,挂着直直的招牌,都有裸女图案,可是灯未亮起,只剩左旋右转的光管形状,像死去的人,皮肉腐朽了,唯剩白骨,但只要时间一到,当太阳沉下,有人在店里按键亮灯,一盏盏,红的绿的蓝的,闪动耀目,她们又活过来,以鬼魅的姿势前来人间寻替身。
仙蒂用手肘碰一碰陆北才,望望对街,道:“看到那间什么加利福尼亚吗?有个很大的C字那间。老板系个英国鬼,在广州做生意失败,跑来香港避债,结果做了龟公。鬼佬龟公亦系龟公,别以为鬼佬有什么了不起。他来‘黐咗线的老契’揾过我坐台,把我灌得醉了两天。”停了一会儿,续道,“他很怪……嘻……很怪……”
“点怪法?”陆北才瞄她一眼,好奇了。
仙蒂低头,突然吐出舌头,压低声音道:“他钟意跪在地上扮狗。然后叫我坐在背上,骑他,踢他,用木棍打他屁股,他一边爬,一边吠,又大声叫妈妈,不要,妈妈,不要……哈哈,几十岁的老男人叫起来,像个哭求吃奶的小孩子似的,笑死人……”
陆北才也笑了,抬起脸,撮起嘴唇,模仿小狗汪汪吠叫。汪汪——汪汪,吠声像狼嚎,在召唤同类。
仙蒂侧着脸凝视他的侧脸,忽然伸手在他鼻梁上轻扫一下,道:“你个鼻生得好挺好直,如果做个剪影,一定好鬼靓仔!找一天我们搭缆车到太平山玩玩,听说那里有个上海来的剪影师,功夫犀利。”
陆北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仿佛还有话想说,却又止住。仙蒂没追问,她明白男人想说自然会说,迫不来,即使迫了亦只会说假话。沉默半晌,陆北才终于问:“男人……系唔系都奇奇怪怪?我是说,在房里。”
仙蒂笑道:“你才是男人,应该比我更知道啊!”说罢始觉不妥。男人在房里怎会见到男人?男人眼里永远只有女人。于是补回一句:“那得先看你认为什么是‘不奇怪’。有了不奇怪,才有奇怪。如果不跟别人比,只看自己,再奇怪的事亦很正常,对吗?凡事不去比较,便没烦恼了。管它奇不奇怪,最重要是自己喜不喜欢。”又说,“更何况,不只有男人才奇奇怪怪。你知不知道,我就是个很怪很怪的女人?”
陆北才微愣,猜不透这是否仙蒂的认真问话。仙蒂噘起嘴唇,故意装出调皮神态,更让陆北才觉得迷惘,感到她好像有事情想让他知道,却又不想直接说破秘密。
一轮沉默,天色暗淡下去,街上店铺逐渐亮灯,人间的一天结束了,鬼魅登场,晚上是他们的世界。毛妹在背后突然喊道:“喂,开工啦!鬼佬要来了!”四人陆续离开天台,晚风从海面吹来,把姐妹们留在地上的花生壳吹得哗哩哩地到处滚动,稍停,再滚动,像有无数对木屐在毫无方向地急行疾走。人都退去了,天台空荡荡,却似有了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