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家已是十点多,兄弟们一如所料仍在叱喝赌牌九,召陆北才加入,雀王棋道:“阿才,快来发达!钱不赌不发,姜不磨不辣!”刀疤德此时从厨房捧出一盆卤水鸡脚,雀王棋又道:“赌钱有来往,大食冇回头!赌咗好过食咗! ”
陆北才本仍头痛,见兄弟们闹成一团,情绪顿时激昂,一个箭步抢到赌桌前,掏了五毛钱押在了一门。是鸠但啦,一赌解千愁。
第一铺拿的是好牌,赢了,连本带利两块钱全押在第二铺。又是好牌,又赢,收回四块钱。雀王棋笑道:“阿才,‘起个孖,做爸爸’,今晚你有运行!够胆整多铺,过三关,‘火烧旗杆’,长叹!”
“未捻惊过!”陆北才拍一下桌子,全押四块钱,心中暗求关老爷显灵庇佑。见桌上杯子里有九江双蒸,举杯喝尽,放下杯子,扯开嗓门喊:“Kill!”
哨牙炳茫然问道:“讲乜春?”
“Kill 就是杀!杀就是kill!大杀三方!”陆北才回答,满脸得意之色,英文把他从其他人之中区别出来。
掷骰,分门,陆北才捡起分到眼前的四张骨牌,黑碌碌,硬邦邦,握在手里感觉实在。命运本是遥不可及,看不到,嗅不着,然而赌博让抽象的命运切切实实地落到你手,可见可碰可敲可摔,命运如此贴近,所以是如此地亲。你不必等待,伸手即可触摸命运,轻易地,直接地,跟命运打个照面,所以你明白,你并不孤单。跟你对赌的并非桌前的其他人,而是命运,只是命运。
这夜陆北才确实交上了好运气,拿了两对宝贝,第三关无惊无险地过了,最初的五毫子变成四元,差不多是两个礼拜的拉车收入。哨牙炳立即怂恿他当庄。
其实不必怂恿,俗语道“做人要做庄,死人要出丧”,陆北才早已摩拳擦掌,二话不说,把八块钱摆在前面,举起骰盅,哗啦啦地猛摇,似欲摇走刚才在亨利哥家里的迷乱记忆。“买!买得大杀得大!买定离手!”他涨红着脸,嘶吼道,“出牌头!龙头凤尾!”
陆北才摇了十七点的骰子,依序发牌,果然好运气不散,把七门闲家全杀。于是冧庄,再冧庄,边赌边喝九江双蒸,一杯连一杯地往喉咙里灌,不知不觉赌到半夜一点多,点算钞票,连同兄弟们欠着的“手指债”已共赢了二三十元,本应高兴,但他突然心惊,决定打住。运气好到了极点,通常是凶兆,好事来尽之后便是坏事,预告灾难将至,一盘总账算下来,往往得不偿失,如同吃得肠胃撑满,弯腰呕吐,胃汁胆液倾囊而出,后悔已来不及。
于是陆北才宣布只赌最后三手。
兄弟们见他气势旺盛,不敢硬碰,而且自三月起实行灯火管制,凌晨两点至四点,任何地方都不准亮灯,否则会被警察上门找麻烦。赌局结束时,陆北才现钞进账十四元,另被赊欠十七元。
不赌了,却仍不睡,关了灯,大伙东歪西倒地各占一角,喝闷酒,吃花生。哨牙炳这时始对陆北才道:“对了,早上听收音机说我们的余总司令来了香港,陈策也来了,我猜,大事不妙。”
陆北才嗯了一声,想起丢在角落地上的木工袋里仍然放着从亨利哥家里取得的报纸,不自觉地瞄它一眼,似在回味今个晚上的陌生刺激。
在潮兴鱼蛋粉店打工的兴仔听见余汉谋的名字,插嘴道:“萝卜头迟早要攻打广州,总司令肯定是来揾英国佬帮忙,让萝卜头唔敢轻举妄动。萝卜头再凶狠,始终冇胆同英国佬打仗。他们只敢打中国人。”
哨牙炳道:“鬼叫中国人一直也只敢打中国人?萝卜头欺负中国人这么多年了,拖到今天中国人始敢说乜捻正式开战。萝卜头不打你,是冇天理!”他边说边用手指拔起沾在门牙上的花生衣,弹一下,花生衣飞向露台。
刀疤德加入讨论,道:“萝卜头说不定会连英国佬都打埋一份,千万别以为香港好捻安全!收音机不是说九龙军营那边正在扩建吗?前两个礼拜海陆空军也曾演习,飞机在头顶呼呼声飞来飞去,你忘记了?假如英国佬不是判断萝卜头会来攻击,驶乜咁紧张?萝卜头打中国,我们走来香港,萝卜头若打香港,我们不知道还能走去哪里。或许只有跳落维多利亚港了!”刀疤德的右上臂有一道长约八吋的伤疤,他说是在顺德做渔民时被倒下来的船桅所割,但哨牙炳悄悄告诉陆北才,不是的,是他搞了别人的老婆,被抓到,被斫,如果不跑来香港,早已没命。那个女人倒真死了,老公想通了,杀了奸夫必再有奸夫,唯有杀了淫妇,才算除根。
喝得七晕八醉的大难雄闻言,举起双手,伸个大大的懒腰,走到露台准备睡觉,边走边道:“英国佬的枪炮咁劲,冇问题的!黄种人点都打唔过白皮猪!而且,就算萝卜头打赢又点?英国佬系鬼,日本鬼子又系鬼,我们等于换咗个老板,好似打工,东家不打打西家,跟萝卜头揾食,有乜唔同?话唔定更好!何况日本婆点都靓过鬼婆,鬼子兵来香港,肯定会带埋好多日本妹,街口那间文具店的日本老板娘好鬼白净,我成日在店门外偷睇。”
众人稍稍清理场地,陆北才亦到露台躺下,闭目就寝,又听见在客厅睡帆布床的哨牙炳朗声道:“呀,仲有,收音机又说,陈济棠先前由香港去了欧洲,蒋介石派人跟他谈过,俾咗一大笔钱,他很快会回内地做乜鬼政府委员和国防委员,好捻威水!”
陆北才默然不语。忽然一股热气缠着酒气涌到胸间,眼睛仍然闭着,却断断续续地呢喃道:“陈济棠那个阿伯,捧完蒋,又反蒋;反完蒋,又捧蒋。余汉谋亦是,捧完陈济棠,又反陈济棠。炸弹来,子弹去,都系假的!刁那妈,银弹才是真的!那个陈济棠号称乜捻‘南天王’,原来只系王八的王!”
身旁的光头忠用手肘撞他一下,道:“阿才,他做不成南天王,不如由你来做,敢不敢?你别再叫什么‘北’了!南,要叫‘南’,你肯改北为南,我们就叫你作‘南爷’!”
“改就改,怕你有牙?”陆北才道,“兄弟们,老子今晚起取名‘陆南才’,快叫,南爷!南爷!”
“爷你老母!”大只光从客厅扔来一只拖鞋,掷中陆北才的背,两人隔床对骂,脏话连场。所以许多年以后,大只光仍常对自己的手下吹牛道:“你们的大佬我天不怕,地不怕,曾经对龙头南爷扔过鞋,问候佢老母!你地话,威唔捻威?”
翌晨酒醒,陆北才早已忘了北才南才的改名问题,只记得昨晚赢了不少钱,过几天可以到夜校报名,正正式式学英文。他当然亦记得在亨利哥家里的犹豫、惶恐,以及,亢奋。这天他把黄包车拉到街头,平常健步如飞,此时却似拉着百斤巨石,缓慢地走,缓慢地拉,愈靠近水手馆愈觉脚下沉重。来到馆前,知道这么早的钟点,亨利哥不在里面,但坐石阶上似仍嗅闻到亨利哥的古龙水和他唇上密密的胡子里残存的雪茄气息,那是七叔没有的味道,部队兄弟也没有,唐楼兄弟更没有,来自一个不可测度的异邦世界,非常陌生,却又莫名其妙地使他感到安全,把他的精神带到远方,一个不属于这里的那里,他喊不出名字的那里。他愿意坐在这里等待,一直等待,等亨利哥出现,高耸的身影站在他面前,低头望他,拉起他的手,牵他回家。
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气温低寒,一阵冷风吹走了陆北才的帽子,他趋前捡帽,再来强风,像巴掌般猛刮他的脸和额。陆北才感到一股寒气在脑袋里乱窜,仿佛跑进了一只刺猬,把他戮得刺痛难堪。他忽然有些担心。街坊们说最近有乱七八糟的劣酒在市上流通,昨晚赌钱时喝的双蒸酒会否就是?喝了劣酒,会呕,会盲,会死,他问自己,我陆北才不至于这么倒霉吧?应该只是刚才被风冻到而已,没事的,若要有事,昨晚已经发作,别自己吓自己。这样一想,忧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胆子怎么忽然变小了?像我这类人,凭什么怕这怕那,身娇肉贵?会否因为生命里忽然有了渴求?渴求什么?谁?亨利哥?然而这样一想,愤怒之情更甚,一来抱怨自己既有渴求却又临阵而退,未免窝囊,二来更是痛恨亨利哥先热后冷,让他感觉受到戏弄。亨利哥先撩拨他,却又忽道很晚了,你该走了,这算什么意思?瞧不起他?孩子玩泥沙?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一团热气打从心底涌起,令陆北才脑里寒气瞬间融化,浑身热腾腾,背也冒汗了,坐立难安得有点昏晕的迷茫感。深吸一口气,他决定把车拉离水手馆,离开亨利哥,愈远愈好。他不愿意再被抛弃、屈辱,就算是龙头凤尾吧,亦该像珍宝般被好好关护,没理由真像笼子里的鸡,随手抓出来,又随手放回去;更没理由把自己送到门前,任人宰屠烹吃。
想通了,陆北才站起来,戴回帽子,抓住黄包车的两支手柄,咬牙往前直冲,沿庄士敦道朝大佛口奔去,背向水手馆,背向亨利哥,唯有如此他才是龙头,他要决定自己的去向。抓握太紧,他的两只手掌磨出鲜血,染红了捆缠在木柄上的白布。
有好一阵子陆北才不去水手馆了,改到大佛口附近等客,那边有些日本商店,日本客人颇多。也有鬼佬,主要是生意人,口袋里有的是钱,但计算精明,对车资斤斤计较。所以陆北才从议价到拉车都刻意板起脸孔,虽不至于像杀父仇人,却跟昔日面对鬼佬时总是和颜悦色极有差别。其实连他也忍不住问自己,果真只因不喜欢鬼佬孤寒?抑或余恨未消,因一个鬼佬而对所有鬼佬皆起憎厌之心?
陆北才拉车疾跑,低着头,水泥路上的崎岖形状在他眼里尽变问号。
大佛口的洋客人里有一位欧洲鬼佬,高壮如熊,一个下午忽然出现坐在车上打瞌睡的陆北才面前,陆北才张眼见到一个浑圆的肚腩,像一块从山上轰隆隆滚下来的巨石快把他活埋。他抬头往上望去,像攀山似的,终于望见鬼佬的脸,唇上、腮上、下巴,无不布满横直怒放的胡须,让他不自觉地偏一下头,以免眼睛被刺痛。鬼佬长着一头红发,咧开嘴巴说话,一排工整的白牙在这样毛茸茸的脸上显得非常突兀。鬼佬用奇特腔调的英语道:“Shanghai Bank.”
议妥价钱,鬼佬坐到车里,陆北才把车往汇丰银行方向拉去,因为特别沉重,拉得特别缓慢,沿途上,鬼佬断断续续地撩他说话,但他听不太懂鬼佬的奇腔怪调,甚少答话,只问了一句:“哇阿由风?”你从哪里来,where are you from,这是每个车伕必学的入门英语。
“Madrid.”鬼佬道。
“妈……的……你?”陆北才一头雾水,反问。
“Spain.”鬼佬明白陆北才听不懂,解说那是欧洲西班牙,“As you may know better, Europe far far away. Chinese calls it 马德里.”
陆北才仍然不明白马德里是什么东西,但听懂了Europe,欧罗巴,知道是很寒很冷的鬼佬国家,于是在心里嘀咕,从那么老远的地方跑来,不嫌累?难道中国真是遍地黄金?可是旋觉自己幼稚。还不是有无数的中国人漂流过海出外打工?陈济棠下野后,也去过欧洲。自己还不也是莫名其妙地来了香港?来来去去,出出入入,何去何从,不管怎么选择都总有理由,只不过有时候是自己不知道,或知道了却不肯承认。而承认了呢,又不见得能被别人接受。甚至有许多选择是否真的由得自己,恐怕也难说,生命仿佛有自己的轨迹,生命的自己比自己的自己更大,更不可掌握。想到这里,陆北才未免凄然,一不留神踩到了路边石头,身子往前仆去,幸好马上站稳,但黄包车已左摇右晃了几秒,如果鬼佬不是体形魁梧,或已被震抛到车外。
“Callete,Chino!”鬼佬在车里咆哮,陆北才听不懂,但猜想必是咒骂。“Bruto! Basura!”去死吧,支那佬!蠢蛋!垃圾!鬼佬继续诅咒,还朝车外狠狠地啐口水。
陆北才没回头,只提高嗓门道:“Sorry! Very sorry!”
鬼佬总算闭嘴。陆北才好不容易把黄包车拉到汇丰银行门外,尚未完全停稳,鬼佬已经纵身跳下车,因跳得急,几乎跌倒,他伸手欲扶,鬼佬举起右臂把他的手格开,左手从裤袋掏钱,把两个一毫子硬币丢到地上,之后,头也不回地走上阶梯,消失在高耸的银行大门背后,像一头巨熊消失在树木林间。
不是谈好是两毫半的吗?陆北才打算追前向鬼佬讨回尚欠的五仙,但眼见银行门前站着两个嚤啰差警卫,手持棍子,瞪着他。嚤啰差的肤色黑如木炭,头缠白布,眼睛更白得像两盏照明灯,他们旁边有两匹巨大的狮子铜雕,是汇丰银行的镇门招牌,陆北才忽然觉得心虚,仿佛一旦纠缠,狮子会苏醒,嚤啰差会跳到狮子背上,扑过来,把他殴打、噬咬。
好汉不吃眼前亏,陆北才决定不跟鬼佬计较,悻悻然把车拉回湾仔方向,路上忿恨难平,低声一句句地骂着“死鬼佬!死鬼佬!妈的你,死鬼佬!”然而愈是骂,心头恨火愈是燃烧,把他的心烧得麻痛,唯有拔足奔跑,拉着一辆空荡荡的黄包车,往前冲,再往前冲,一直往前闯,但当冲到水手馆附近,忽然转个向,往原先的路拉去,经过中环,直往西环走去,因为他不想走近水手馆,不愿意想起亨利哥家的那个夜晚——尽管当决定不想时,其实已经想了。
陆北才不知道自己奔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奔向什么地方,就只是停不下脚步,仿佛脚下的每一步都在践踏刚才的鬼佬,也在践踏亨利哥,更是在践踏自己、七叔、阿娟和药王坚。他狠狠地践踏所有人,所有屈辱。终于奔跑到西环码头,他停在乱石滩旁,整个人瘫软下来,躺在石上,望向白茫茫的天空,脑海却比天空更白。
梦却不是白色的。是蓝。深深的蓝,近于黑。陆北才在石滩上沉沉睡去,睡死了,却被海浪的拍岸声不断唤醒,然后再不断睡去,不断做着潮湿的梦,在海里漂浮,有许多物体靠拢过来,看不清是鱼或人,只是不断受到惊吓。离开河石镇后,陆北才经常做淹水的梦,整个身子在梦里失去重量,拼了命挣扎,然而每回都是在快将升到海面时忽再下沉,一直沉、沉、沉,海水灌进鼻孔,在快将无法呼吸时即惊呼转醒,醒时,两只拳头握紧,紧得酸酸麻麻,仿佛曾在梦里死命找住一些根本抓不住的东西。在转醒之际,陆北才总告诉自己:“唔好怕。下回抓得住的,一定抓得住。”
但这回仍未成功。陆北才醒过来,甩一下双手,放松十根手指头,发现天色已晚,海面被夕阳染得红彤彤,红色的维多利亚港,像被天空撒下了一张巨大的红色的渔网浓浓罩住。肚子忽然响起一声咕噜,他饿了,站起来拉车往湾仔的方向走去,双腿竟然微微颤抖,像一只刚被主人踢了几脚的丧家犬,连有客人在路上向他招手亦无力气应付。
走了半小时,终于回到卢押道,在大牌档吃过猪红粥和油炸鬼,望见不远处的Crazy Darling酒吧的圆拱门半掩半开,门外摆着一个小铁桶和一张木椅,椅上搁着纸钱和香烛。陆北才走到店前,往内探头张望,灯火明亮,酒吧未营业,冬叔、仙蒂和另外两三个吧女在打扫准备。仙蒂发现陆北才,尖声喊道:“哎呀,吓死人咩,仲以为撞鬼!阿才发咗达?懂得来酒吧享受呢。来来来!老细,welcome! 入来坐!”
陆北才腼腆地踏进,仙蒂趋前,笑了,他也笑,他明白,两人之间的那道芥蒂围墙终于倒下。
仙蒂把陆北才领到角落的沙发坐下,亮了灯的酒吧像一窝冷了的粥水,完全失去味道,有着不该有的光洁,有些椅子仍倒翻着,等待被复归原位,然后等待客人上门,用糜烂和疯狂做柴火,重新把粥水烧滚。冬叔因昨晚打牌赢了钱,心情好,隔着吧台对仙蒂道:“请他开开洋荤,喝杯威士忌吧。”
仙蒂绕到吧台前端来威士忌,坐下直望陆北才,没说话,却已足够让他感到温暖,许多话语涌到嘴边,但不知道从何说起。良久,方嗫嚅道:“我想知道,女人和女人……可以,其实男人……和男人……是不是也……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不待他说完,仙蒂替他把话接上,“女人更懂女人,男人也更懂男人呀。女人不是不懂男人,但懂的只是女人想懂的男人。男人心里有一道门,女人永远打不开。”
陆北才道:“你不也是女人?为什么你这么懂男人?”
仙蒂掩嘴笑道:“谁说我只是女人?谁说人一定只分男女?在我的床上,不知道曾有多少男人钟意扮女人,呵,多到数不清。但踏出了我的房间,打死他们也不会承认在我床上发生过的事情。记得吗,我提醒过你,只要不让别人知道,无所谓的。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那些人,很坏,心胸窄。不像我们这些人,我们都是好人呀!”
陆北才其实不肯定自己明白仙蒂口里的“他们那些人”“我们这些人”是什么意思,只能猜个大概。那些人就是那些人,我们这些人就是跟他们那些人不一样的人,我们不必要他们懂,只求他们别来妨碍,而唯一法子,就是别让他们知道。
仙蒂也替自己端了一杯威士忌,呷一口,对陆北才道出儿时的惊喜发现。八九岁时她跟姐姐一起洗澡,互相检查身体,互用手指头把对方推向迷乱,后来再用舌头,迷乱更甚,小脑袋觉得那是最大的快乐,从此离不开那个世界,不,那个天堂。仙蒂道:“跟男人做并非没有乐趣,只不过找不到女人之间那种说不出的亲,像在世上存在另一个自己,我找到她,有两个我,这个我爱另一个我,对她好等于对自己好,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贯注全身。鬼佬把上床唤作make love,说得真好,做爱,跟男人就只有做,跟女人,才是爱,把爱做出来,那是真爱。”
仙蒂又道:“就是咁不公道的啰。他们那些人从来不用隐瞒,我们这些人却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秘密永远只能是秘密。但,也好。记得我说过吗?秘密永远比较刺激,躲躲藏藏的,像冒险似的。他们看我们像鬼,我们看他们也像鬼。”
陆北才两三口已喝完威士忌,把杯里的冰块含在嘴里,咬得吱吱咯咯。犹豫一下,感叹道:“的确是鬼。鬼佬的鬼。”
仙蒂掩嘴笑道:“呵,我明白了!原来你钟意凑鬼!鬼佬好呀!鬼佬特别细心、浪漫。老实告诉你,老娘也尝过鬼婆。但皮肤粗得像砂纸,毛也多,我觉得恶心!”
陆北才笑了几声,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释放,像喝醉酒,呕吐,清空了胃。望着仙蒂,有无比的亲,心底涌起一阵感激,竟忍不住鼻子一酸,泪水泛起,开始哭了,然后便得哭下去,虽然坐在角落,背向冬叔,终究不好意思,咬住嘴唇不发出声音,只是肩膀抽搐,唯有抬起右手盖住双眼。
仙蒂也伸出右手轻抚他的头发,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阿才,他们伤害不了我们。我们一定要活得比他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