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的春寒日子,去年“七七”后,日本调军遣舰,对华南虎视眈眈,但余汉谋主政下的广州市依然夜夜笙歌,烟花遍地,陈塘江面如常泊满花艇,大的奢豪,觥筹交错,飞笺频催;小的简陋,但同样坐满莺莺燕燕,恩客登艇买票,马上登堂入室,在摇晃的波浪里起伏摇晃。大艇小艇停靠在码头不远处,由艇仔接载贵客温客往来其间,从白天到晚上皆有人排队候船。
不登船的嫖客,岸边亦有好去处,大寨炮寨,皆有春色,一路延伸到市内,甚至有些尼姑庵就是妓寨,每庵设房立厅,各有房主厅主,领有削发艳尼,身披袈裟,眉目妖冶,房内厅内红帐绯枕,帐前枕前摆放了庄严佛像,嫖客非富则贵,皆谓在佛像门前翻云覆雨,别有刺激。尼姑妓寨有所谓“五大伽持”,分别是永胜庵的眉傅、药师庵的大虾和细虾、莲花庵的文傅、无着庵的容傅,檀越贵客穿越其间,有不少是政府大员,公然登堂入室,宋子良主理广东财政时,干脆把药师庵作为办公行政署和官邸,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开尼姑厅”见客会友,不知今夕何夕。
如是到了五月初夏,日本鬼子肆无忌惮,舰艇不断滋扰广州湾,香港海域连带遭殃,四五百艘渔船被击沉,死了八千多人,虎门早被封锁,陆军入侵是迫在眉睫的事情了,可是愈迫切的事情,大家愈不愿意想它,或许日间还是会想的,学生在街头筹款抗日,也有群众热血响应,然而太阳一旦下山,仿佛带走所有担忧,又或日间的担忧已经累积到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步,没法不先把它搁在家里,且出门寻欢作乐,吃喝,跳舞,看戏,嫖的嫖,赌的赌,吹的吹,各有排遣忧愁的本领,直至精疲力竭,始有精神回家。
陆北才在花艇做看管,主要任务是盯紧姑娘,别让她们逃跑。姑娘是买来或拐来的孩子,十岁八岁便来了,先做陪唱的琵琶仔,十三四岁开始“梳栊”接客,破处前三天,可以休息睡觉,喝汤水,有专人服侍,到了那个夜晚,涂艳抹粉守候付得起好价钱的温客,一夜过后便是另一种人世,跟陆北才拜门做了“蓝灯笼”的意义相同。陆北才遂常想起仙蒂对他描述过的塘西风月,因有她的故事打了底,这里虽是广州东堤,他却完全不感陌生,似曾相识,仿佛并非活在自己的眼前而是阴错阳差地踏进了仙蒂的过去。对了,仙蒂。她此刻在做什么?在酒吧里被洋人拥抱入怀?在洋客的酒店床上,用生硬的英文发出淫秽的嘶叫?抑或跟佩姬躲坐在天台矮墙背后,肩并肩,手挽手,说着只能让两人听见的密语?陆北才觉得自己跟仙蒂距离很近很近,在这里,个个姑娘都是她。可是他不想联络仙蒂,更不愿对张迪臣泄露行踪,既因仍然担心在香港闯下的祸,打伤了鬼佬外交官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即使不问吊亦要受牢狱之灾,更何况如今做了花艇看管,他竟觉有些对不起仙蒂,仿佛自己就是当年欺负她的那些坏家伙。所以陆北才暗暗立誓,不在广州闯出一些名堂,不回香港。
花艇既是烟花之地,陆北才从早到晚在此留驻,自然看尽烟花恶行,比昔日只当嫖客更为眼界大开。一天下午他行经艇厅,窥见五六个衣冠楚楚的客人坐在厅内喝酒,众皆沉默,嘴角挂着暧昧,原来厅旁房里其友伴正替童稚破身,他们旁听分享,房间帐内传出厉声尖叫,女孩哭喊求饶:“娘呀!救我!我唔要!”叫声像一根在脚底乱搔的羽毛,令他们脸上浮现骚软的笑容,女孩叫得愈激烈,他们的笑意便愈浓烈,欢愉嬉笑,既是自得其乐,亦似在替房内友伴鼓掌助兴。
当友伴完事,女孩喊出最后一声惨叫,客人纷纷举杯互敬,大事已成,人间又多了一个女人。冷目旁观,陆北才打从心底涌起阵阵悲悯,仿佛姑娘是他,他是姑娘,从身子被强迫为难的那一刻开始,生命的道路即蔓草丛生,看不见前路何在,唯有探索一步算一步,步履维艰,手上脚上被刺得鲜血淋漓,只好告诉自己,一定要留着一口气,一定有机会重见平坦路途。
然而更让陆北才为难的是,花艇看管的责任并不止于旁观,当有姑娘不服命令,他得对她们动手动脚。一回艇主嘱陆北才用布把一个姑娘捆缚床上,拿来细绳,束住裤管,再将一只幼猫硬塞进她的裤裆,然后勒紧裤腰。陆北才问:“之后呢?”
艇主把一根软鞭交到陆北才手里,道:“打猫不打人!”
陆北才愣了一下,眉头一皱,挥起软鞭,朝姑娘的裤裆抽下去,但忍着手,不真的打猫,只抽打空气。艇主看穿他的把戏,怒喝道:“刁那妈!我叫你打就打!”
老鸨强迫艇上其他姑娘前来围观,她们望着陆北才,陆北才望着床上姑娘,床上姑娘望着天花板,眼睛因惧怕而失神,是惊恐的无助,仿佛天地裂开,她站在崖边。
艇主催促陆北才,继续骂道:“打呀!冇捻用,丢哂万义堂的架!”
陆北才低下头,不敢再看床上的姑娘,却清楚知道站着的姑娘都盯着他,心底一阵尴尬,竟然涌起几滴眼泪在眼眶打转,但他硬生生忍住,心里对自己说:“万义堂,万义堂,我确是万义堂的人呀,既是堂口的人,便得做堂口的事,这叫作忠义。更何况有这么多人在看着,我陆北才丢得起脸,万义堂可丢不起,弟弟陆北风也丢不起。千万唔好喊,喊了我便不是人。不,不是的,姑娘是姑娘,我是我,我绝对不是她。她是不听话的姑娘就得挨打,我是花艇的看管就得打人,这是我们的命呀,各有各的命,如果要怨,应该怨天。姑娘,就算你生来是为了让男人搞吧。下辈子投胎,做个男人,唔好再做女人!”
于是陆北才说服了自己,是鸠但啦,打!一咬牙,扬起软鞭,朝姑娘的裤裆抽下去,其他姑娘立时惊惶喊叫,掩住了床上姑娘的哭声。陆北才每抽一下鞭,姑娘们便猛喊一声,床上幼女的嚎哭也更为惨烈,他的手忽然感到一阵奇特的瘙痒,停不下来,似必须不断挥动手里的皮鞭始能止痒,所以拼了命地打,愈打愈狠,愈狠愈想打,一鞭连一鞭,切切实实地打在裤裆里的幼猫身上,幼猫受痛,抓咬幼女,猫叫,女也叫,女叫,猫更叫,猫与人的声音混出一种恐怖的绝望。
打了十多鞭,艇主终于喊停,老鸨趋前把姑娘抱到怀里,好言安慰道:“好啰,好啰,冇事了。女人生屄就是要让男人操,男人生屌就是要操女人,后生多挨操,多蓄几个钱,老了,没人操了,仍可享享清福,也可以返乡孝敬父母。你今日唔明白,日后想通了,便会来多谢阿姆,只不过到时候,阿姆已经返咗乡下卖咸鸭蛋,冇眼睇啰,咁你烧多些金银衣纸多谢阿姆吧!”说着说着,也掉下眼泪,跟所有姑娘哭成一团。也许终究是女人,明白对抗命运的唯一方法是认命,一旦认了,死路变生路,可以在所有折磨里找到出口。
“打猫不打人”以外,花艇还有其他迫使姑娘认命的好法子,饿她,关她,灼她,都有作用。也可以威胁把她转卖到沙里埔的炮寨,那边住着很多南洋来的工人,不太干净,有姑娘一天接客四十次,不到几天即染病死去。还有更狠辣的招数,从故乡抓来姑娘的亲人,在她眼前毒打一顿,亲人哭求她听话,她一旦心疼,命便不再是自己的了,亲人的命才是命,谁叫她是女人。
可是仍有姑娘不屈服,干脆自己了断生命。也有人害了性病,久治无效,或受惩戒时遭重手打死。举凡出了人命,艇主指使弟兄把尸体塞进麻布袋,再放几块石头,三更半夜抬到陈塘附近的大沙头,用小电船载至江面,噗一声,丢进水里。大沙头因此俗称“水鬼潭”,沉尸无数,相传每年农历七月十四夜晚,站于岸上,望向江中,可见冤魂缕缕从江底冒起而飘于半空。
陆北才有一个晚上跟弟兄处理了姑娘的尸体,搭电艇折返堤岸,迎面遇见一艘渔船,船上有灯,坐着渔民数名,他远远看见一个渔妇把头上斗笠摘下,望向他,对他笑,那张苍白无血细小的脸庞,明明是刚才被他和弟兄丢到江中的那个姑娘。他吓得连忙闭目,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重复十多遍,直到抵岸始敢张开眼睛。
若干年后跟香港的手下谈及此事,陆北才仍感毛骨悚然,某回路经萧顿球场,有“地水南音”的卖艺人拉着二胡,依呀依呀地吟唱《吊秋喜》,说清末年间妓女秋喜于珠江自尽,他好奇站听几句,突然浑身发冷,耳畔隐隐听到浪声风声人声猫声,归家后病了一场,经常梦见船上那张脸。
当了几个月花艇看管,晨昏颠倒,陆北才每天清晨始离艇回岸,先到盛如茶居吃几件虾饺烧卖,再到长堤练一会儿八卦棍,然后返客栈睡觉。客栈也有许多莺莺燕燕,被唤作“栈鸡”,陆北才在廊道上遇见她们,打情骂俏几句,姑娘高兴了会把他拉进房间,蹲下来替他脱裤子,仿佛身体是唯一的亦是最后的财宝,对不喜欢的人是用买卖,对喜欢的人则可送赠。她们喜欢他,主要因为他不是客栈的看管,只住在这里,却亦非客人,就只是一个男人,跟她们之间没有现实的瓜葛拉扯,所以她们愿意对他说话,愿意跟他寻找欢愉。
陆北才初时颇有抗拒,觉得白嫖是占了她们便宜,有违江湖道义。可是又不忍心拒绝,怕她们以为他在嫌弃,如果连身体这最后的财宝也瞧不起,等于彻底击毁、消灭她们,跟杀人没太大差别。唯有硬着头皮搞个天昏地暗。在床上搞女人的时候,陆北才偶尔想起哨牙炳,阿炳爱搞成性、无女不欢,陆北才觉得他才应该在这里生活,至于自己,只是被放错了位置,竟因盛情难却而被迫日搞夜搞,想来未免可笑。
搞多了,陆北才开始懂得欣赏女人在床上不同的媚态,惊讶于每个女人都有自己一套取悦男人的独特本领,呻吟,姿势,技巧,虽说大同小异,却正是小异让过程充满刺激。问题是再独特的本领用上了三五七次,有了预期,自会千篇一律,并非不再爽快,而是会期待更多的、更强的爽快。欲念没法被满足,更不会被熄灭,欲念是一盆愈烧愈旺的柴火,用欲念浇淋欲念,是火上加油。
陆北才渐渐来者不拒。来吧,想来便来,他乐意跟不同的女人一起开发不一样的身体秘密。在床上的小宇宙里,陆北才是自己的主,他控制自己的节奏,他征服,他掌权,在进进出出的失神刹那,他感受到实实在在的自己。七叔跟他再没关系了,阿娟没有,仙蒂没有,亨利哥没有,张迪臣没有,统统没有了,他已经不在乎他们,再没有人会在背后驱赶他,他才是发施号令的人,谁的命令他都不听,只听从自己的身体。当身体忙着,心里竟是如斯轻盈,暂忘所有不可告人之秘密。——然而每回当一切结束,躺在床上点燃香烟,烟雾里,刚才以为尽已忘记的一张张熟悉的人脸重新浮现,每张脸都是一个秘密,终究驱赶不走如鬼魅。
唯有继续搞女人,并且搞得更多、更密,用一次又一次的欢悦来对抗一次又一次的思念。陆北才有时候觉得自己成功了,但当一个又一个夜晚在烟雾里见到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尤其是其中一张脸上的那双蓝眼睛,他明白,他是彻彻底底地失败。
明白了欲望之不可消灭,陆北才忽然出了一个好主意,他对弟弟道:“嘴巴要吃,鸡巴也要吃,点解唔将两个巴拉在一起,搞个‘二连环’,让客人爽完再爽,爽上加爽?”
“一边食饭,一边屌西?”陆北风不解。
陆北才笑道:“做完一样再做另一样,可是在这边做得愈多,在另一边便愈有甜头。”
他的主意是举凡到万义堂的茶居吃饭的客人,埋单超过五元,立送一张“鸡票”,吃饱饭,到花艇找姑娘时可凭票减收一元。积存若干张鸡票,更可免费打炮一次,客人只须缴付毛巾费和热水费。倒过来,谁叫鸡超过五次,送他一张“饭票”,可到万义堂旗下的茶居换取一碗叉烧饭,但茶水费仍得付。食客和嫖客觉得有便宜,自会多光顾。
陆北才道:“甚至可以把‘二连环’扩展成为‘大三元’,把烟馆的生意也拉进来,弄些‘烟票’,三味同乐,嫖鬼食鬼烟鬼便都老老实实跟在你屎忽后面!”
陆北风摇头道:“唔捻驶理啲烟鬼!烟鬼有了那铺瘾,对其他事情便全不感兴趣,山珍海错都觉得是垃圾,绝色美女等同牛头马面,人生只有吞云吐雾好,整天只想着吞云吐雾,你拿什么来换,他们都不答应。”然后陆北风又点头道:“赌倒是可以的。烂赌鬼手风不顺,总想转个运,去吃去嫖是常事。我们可以送些‘赌票’,让他们押在赌桌,但赌票不能换回现银,只能用来赢取现银。呵,一条友先来鸡窦打一炮,然后食餐饱,再去赌几手,在我们铺里花钱愈多,便宜愈多,花了钱等于赚了钱,几捻过瘾!他们更可以预购票子,打个折头,一买就赚,这些家伙没有一个不贪心,贪心才会滥滚滥赌滥吃,贪完再贪,肯定常来帮衬!”
陆北风回到堂口后,把哥哥的建议跟其他手下商量,皆谓可行,于是印了一堆票券,上盖“万”字记号,黄赌通用,在这处花钱超过一个数额,即得赠票,拿到另一处取代现金花用。长期熟客可领一个绿色小本,在任何一处花了钱,皆可在簿上盖章,章数累积到若干数量后,可换优待,簿子封面亦有“万”字标记,称为“一本万利”。
北才北风兄弟的招数立竿见影,替万义堂旗下店寨招徕不少生意,收入暴增,远远超过其他堂口,虽然不久后即被同行模仿,却已吃了头啖汤,声势大振,让红旗五爷极感高兴。因主意出自哥哥,陆北风不占功,直接向葛承坤明言,葛爷夸道:“有头脑!果然有其弟必有其兄!明天叫北才别去花艇了,改到花档帮忙!”
花档不卖花,只卖“字花”,字花就是赌博,初起于清朝中叶的江南,其后大盛于广东一带,所谓“字”,是三十六个古代人物的名字,唤为“花”则因把名字写于红纸上,卷扎悬吊于梁上或鸟笼内,乍看似花。三十六个古人,文官武将,烈妇匹夫,皆是坊间流传或史书记载的人物,并非什么赫赫有名的人,却各有故事,或抗敌而杀,或落草为寇,或修道成仙,都有过真真假假的传奇,没想到死后多年变用作赌博工具。他们各有代号,茂林、三槐、合海、九官、太平、占魁、月宝、青云……跟本名本姓完全拉不上关系,应是清代的文人雅士随手而取。花局通常一天开两场,上下午各一,由花厂的掌柜先生秘密选择一个古人代号,写在一张长五寸、宽三寸的红纸上,卷成花状,封存于木盒或鸟笼内,悬于梁柱之上,到了“开厂”的时间,在众人见证下从盒或笼里取出红纸,打开朗声宣读,赌仔们预先下注猜名,猜中者,押一元,得三十。
三十六个古人姓名,猜中只是三十六分之一机会,按道理押中的人应得三十六元始合公道,如今白白被花厂庄家抽去六元,其实划不来,但押一元而有机会得到三十倍利润,听来非常吸引人,男女老少遂乐此不疲,妇女,孩子,几个人合凑一块钱,一个月押它三十天,奢望只须猜中一次已赢回老本,而且每天有专人到各家各户收取花银,足不出户即可押注,难免贪念频起,一天不赌已觉手痒;不,应是半天不签它一签已觉日子无味。贪念如欲念,初时是别人勾诱你,其后总是自己勾诱自己,更多,更多之上是更多,不会罢手。
花厂为求趣味,每局发放一道“花题”,即系答案提示,都是莫名其妙的顺口溜,例如“蒜头豆豉蒸扳桂,买就龟公,唔买就契弟”,签注者自行解题,瞎子摸象般从中穿凿猜度。这当然只是花厂师爷想出来的鬼主意,所谓“花题”根本无助于猜中答案,但照样有效,令签押字花变成猜谜游戏,赌徒们凭题猜名,挑战自己的机智,再用机智挑战时运,赌博便是跟天赌,也跟自己赌。
赌博的快乐不就如此吗?是自身与命运的一场对抗,明明有个叫作天命或运气的东西在外,却又有判断与胆量在内,赌钱是不服气,也是志气,测试自己的能力界限。赢了,是自己的成就;输了,是天意的命定。赌徒们的世界看似混乱,实质秩序井然,一切有根有据、有规有矩、有因有果;无论赢输,赌徒们都心安理得。
陆北才由花艇看管变成花档看管,却仍然离不开拳拳脚脚,常要带领兄弟上门收取赌仔债欠的花银,先是吓一吓、骂一骂,若仍拒不还钱,便动拳头刀棒,再不还,便从债仔身边的亲戚朋友下手,不放过任何一个人,同样用刀棒拳头迫他们代偿赌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陆北才心安理得,唯一烦恼是当债仔的一家大小围拢过来,跪的跪,哭的哭,幼童瞪起可怜兮兮的眼睛,无助地抬头望着陆北才,让他手足无措。
还不了钱的债仔,万义堂通常给他们一个机会:借钱再赌。赌什么都可以,堂口旗下有十多间赌馆,大的还分三厅,“文场”供达官贵人享乐,“武德”开放给普罗百姓,“内教”则为女性专用,连倒茶的、摇骰的、发牌的也都是女人,好让女赌客的男人们放心。
赌馆里,骰宝、番摊、牌九、麻雀,随你挑选,把赌本借给你,生死有命,富贫由天,输赢是你的事情,输赢都要连息带利还给万义堂,你在左边,命在右边,陆北才便是站在中间的纳凉人。在赌场内,放债叫作“放马”,借钱叫作“拉马”,借钱去赌,赢了,被称为“神马”,当场连本带利清还一切。输了则叫“死马”,可以再借,借到绝,借到尽,借到卖田卖地卖妻卖女,卖到最后,要卖自己了,大可去做“替身”——万义堂兄弟犯了没法摆平的勾当,例如杀了不该杀的人,走私被捕,赌馆被禁,债仔若肯出头顶罪,不仅前债一笔勾销,还有安家费可领。
有个叫作陈豪的债仔,每天签两回字花,连签半年,没签中半次,债上加债,又在骰宝桌上做了“死马”,五穷六绝,被陆北才带到陆北风面前。北风问北才:“他有女儿可卖?”
“两个月前卖了,长得丑,去不了花艇,只能去做栈鸡。”陆北才答道。
陆北风又问:“老婆呢?”问完马上觉自己笨,因为通常这状况,妈妈必比女儿更丑,更老,更难卖,连客栈也不收容。
陆北才却道:“死了。卖了女儿,老婆难过得上吊,但街坊都说其实是吵架时被他勒死的。”
陆北风略寻思,忽笑道:“那好,无后顾之忧,唔死都冇用。”
陆北风的确有笑的理由,因为这阵子他正替葛爷的儿子葛煌聪找替身。葛煌聪三十多岁了,是个烟鬼,前几天抽昏了头,在英租界用烟枪把一位英商敲毙。案发时,他把对方骑在胯下,嘴里叽哩呱啦地怪叫,仿佛鬼上身,再举起烟枪,在半空比来画去像驱邪作法,然后把尖尖的枪头直插进英商左眼,把眼珠子活生生地挖出来,接着用枪狂敲对方的额头,敲了百来下,血肉模糊,像在厨房里剁肉饼。奇怪的是,葛煌聪穿的是如常的唐装短打,事后逃脱,横尸自家床上的英商穿着衬衫,下身裤子脱了半截,断气之际,下身依然坚挺,像那支把他打死的烟枪。杀了洋人,事情闹大,大使馆咬紧不放,迫租界警察交人,葛五爷花了大钱也摆不平,唯有找人顶替,因是万义堂红旗五爷的公子,必须找个十拿九稳的,保不出事。
难题最后如愿解决。反正葛煌聪一年到晚躲在家里或烟馆吞云吐雾,没几个人见过他,见过他的人也不认得他了,烟鬼总是一天比一天消瘦,皮肤灰黑得像被烟火熏焦的田蛙,皮包骨,手脚四肢似柴枝,肚子往前突出,眼珠子虽大却茫然,仿佛迷路,迷路在只属于自己的出神快乐里。所以债仔陈豪能够轻易顶替。
事前倒花了少许工夫。陆北风把陈豪关在家里饿了三天三夜,迫他不断抽鸦片,抽得吐了又吐,吐光了胃汁便吐血,衰弱得不似人形,彻头彻尾像个烟鬼了。陆北风把债仔交给租界巡捕前,赎回他的女儿,让父女见最后一面,了结心愿,然后强押女儿到桂林嫁给一户农民,不准再回广州。债仔木然地踏进警察局,自首认罪,葛爷前来配合演戏,“父子”相拥痛哭一场,一边厢皱眉怒骂:“仔啊,你闯大祸了……”另一边厢掩脸自责:“爸,原谅儿子不孝……”
陆北才和陆北风站在旁边,北风低头装哭,北才则用上齿紧咬下唇,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亦忍不住疑惑凶案发生时发生了什么状况。他至今未见过葛煌聪,没机会探问,那鬼佬的屌是死前已经翘起,抑或因被杀而勃起?难道死亡使人亢奋?那鬼佬在断气的一刻,在笑吗?什么样的笑容?
陆北才脑海忽然冒出一对眼睛,深邃的蓝,蓝得深不可测,但眼睛并非直望他而只在背后。他不是看见这双眼睛,只是感觉到,强烈地感觉到,他低头拉车,眼睛在背后愈贴愈近,愈盯愈近,终于牢牢地贴在他的背上,像太阳令他感到火烫。好多回了,远离了那对蓝眼睛,他更渴望正视这对眼睛,但不敢,担心一转脸,它们马上消失无影。
陆北才忽然非常想念香港。
不久后,陈豪遭判刑枪毙,葛爷在家草草办了丧事,在亲友和门生眼前演了一场哭丧假戏,葛煌聪从此足不出户,反正有大烟可抽的地方便是他的天国。
陆北才到广州已经七八个月了,其间有朋友从香港前来省城,他绕圈问及有没有听过鬼佬被打的事情,但避开张迪臣的名字,他答应过他,绝口不提,亦不愿意提,一提便心痛,似仍能感受到张迪臣打在他脑门的那记火辣辣巴掌。朋友都说没听过,报上没说,收音机没说,唯一知道的是近几个月香港警察抓走了不少帮会分子。陆北才不禁陷入迷茫,仿佛一切只是幻觉,根本没发生过任何事情。没有那夜的拉车,没有圣佛兰士街的打斗,没有被敲头倒下的英国大胡子。那么到底,有没有张迪臣这个人?他在香港真的遇过他?若不曾遇他,现在自己怎会身处广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其实陆北才打从心底希望一切确是幻觉。没有张迪臣,没有仙蒂,没有药王坚和余连长,没有阿娟,没有七叔,让一切回到起点,他只是蹲坐于宝华县河石镇家中门前刨木的那个他,单纯而专注,把生命像木屑般一片片地刨走,刨到末处,尽归零碎,没留下半点秘密。
可是有人提到了石岐昌:“呢条友突然由湾仔过江去了油麻地,在果栏一带收陀地,但又突然被警察抓走,指他贩毒,之后便冇人见过他,可能已经在赤柱监狱俾鬼佬打捻死!或者已经被运到大屿山喂鱼!这阵子有几个烂仔忽然失去踪影,白头荣、傻佬泰、四眼方,统统唔见咗。有人话,英国佬知道萝卜头会打香港,先下手为强,打残堂口,警告烂仔唔好做日本仔的奸细!”
英国佬常做这种事,把不听话的流氓丢到海里做“鲨鱼点心”,跟余汉谋对麻风佬的手法一样,不知道是谁学谁。陆北才彻底糊涂了,暗觉石岐昌的下场跟那个打斗的晚上有关,恍惚间,他又想起那对蓝眼睛,暗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回香港,找张迪臣问个清楚明白?张迪臣到底为他做了些什么?然而陆北才于恍惚里又暗感高兴。张迪臣是不是在保护我?在保护我们?他在守护我们之间的秘密啊。他是他,我是我,但我和他之间有了我们,就算是千疮百孔的我们,亦是我和他的我们。陆北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不被背弃。
思量了几天,他对弟弟说出想回香港的念头。陆北风诧异道:“点解?你替葛爷立了大功,在堂口肯定会被重用,做乜要走?”
陆北才端杯喝酒,没搭腔。他低头望向杯里,香港就在里面。
两兄弟喝着闷酒,半晌,北风道:“我找机会问五爷,睇下堂口在香港有没有事情可以让你去做。哥,你是混帮会的人才啊,别浪费自己。”
陆北才摇头苦笑,眼睛继续盯着酒杯里的香港。
之后陆北才催促了弟弟几回,陆北风终于领着哥哥到万义堂会馆见葛承坤,葛五爷坐在大厅中央,背后墙上高高悬挂一幅“万”字牌匾,左后方挺立一个比人还高的关公雕像,右后方,有孙总理和蒋委员长的照片。
葛五爷开门见山道:“北才,你想回香港的事情,北风对我说了。也好,广州刻下不太稳当,堂口打算在香港开枝散叶,唯有委屈你回去做开荒山牛。煌聪的状况你是知道的,他不长进,你这回去香港,顺道带着他,替他找个好医生,把烟戒清才让他回来。”
清一下嗓门,葛五爷压低声音道:“但真正要紧的事是,杜先生在香港急需用人,你得听他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