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于十二月十八日从北角强攻登陆的晚上,陆南才早已入睡,却突然转醒,张开眼睛望向天花板,灰蒙蒙的油漆,斑斑驳驳,看去竟似地图,新界,九龙,港岛,大屿山,长洲,南丫岛。北方是中国大陆,南面是海南岛,越南,马来西亚,菲律宾。东边,台湾和日本,再往北是苏俄。亚洲摊在眼前,却在昏暗里飘浮不定,也不成比例,日本比中国大,长洲比越南宽,诡异地前后晃动,突出来,又抽回去,似一对对诡异的眼睛向他不断眨闪。
陆南才清楚知道是幻象,窗外响起远远近近的轰炸声、枪声、炮声、哭嚎声,熟悉的城市忽然变成最原始的丛林,野兽横奔疾走,噬人的,被噬的,角色已定,命运却未卜,所有人都在黑暗里摸索,摸到什么算什么,他不例外,幻想从地图上寻得出口,可是贴在天花板上的眼睛在戏弄他,浮浮荡荡成一座找不到路线的迷宫,这一刻,他明白无处可逃,唯有对自己说,从木匠混到士兵,从士兵混到拉车,从拉车混到蓝灯笼,从蓝灯笼混到堂口龙头,一关过了又一关,关关难过关关过,老子就不相信过不了日本鬼子这个王八旦关,即使真过不了,也算对得住自己。是鸠但啦!哪里都不走!留在这里,看日本鬼子能把老子如何了。
幻觉顿时全部退却。天花板仍是天花板,仍是斑斑驳驳,一片沉静,窗外却仍是轰炸声、枪声、炮声、哭嚎声。
也有门声。咯咯咯咯如机关枪般射向木门,陆南才跃起披衣,哨牙炳站在门外神色慌张地说,南爷,萝卜头从北角杀进来了!外面乱糟糟,几个弟兄闯进昌发麻雀馆把枪支家伙全部搬出来,分了!
陆南才问:“是鱼旦波?”
哨牙炳点头。
鱼旦波是孙兴社的“四二六”双花红棍,主责武卫厮杀,除了堂主陆南才、“草鞋”哨牙炳和“纸扇”光头忠,只有他知道昌发麻雀馆的密室里收有几箱长枪短枪,更有手榴弹,如今由他领头不问自取,等同造反,想必是打算趁火打劫,趁乱发财。鱼旦波没把龙头放在眼内了,然而陆南才不太在意,时势到这地步,谁还把谁放在眼内?连英国人都保不了香港,区区一个龙头怎么管得了弟兄?眼前唯一可靠的是自己手里那把枪。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或弟兄,皆只能这样。
北角。黄泥涌。渣甸山。半山。西环。香港仔。浅水湾。赤柱。日军分路杀入,同时派机军对市区轰炸,陆南才领着哨牙炳和几个弟兄在大佛口的疏散营找到仙蒂,营内缺粮,只能白天暂留,晚上带她和其他吧女回麻雀馆解决吃食。本来脸庞宽圆的安娜瘦得猴腮毕露,嘟着一张尖嘴道:“南爷,鬼佬叫我们作‘湾仔天使’,你救了我们,你是天使的天使,不,你是神啊。”
陆南才腼腆地笑了,却暗觉凄然。我是你们的神,但,我的神呢?我的神此刻在谁的手里?他又有没有天使保护?
在麻雀馆彻夜难眠,仙蒂竟然建议用厚毯铺在桌上隔声,打麻将。众人又竟同意。厚毯上的竹战帮助他们忘记门窗外的激战,八个人分成两桌,闷声打牌,因为不敢亮灯,看不清楚,打出每张牌都要压住声音向众人报告,一筒,六万,九索,红中,东,北。谁和了,把牌摊开,大家也不检查了,说是几番便几番,桌旁放了纸笔记账,模模糊糊地记下谁输谁赢,答应于战后偿还。乱世就只剩下这点信任了,所以这是温暖的牌局。哨牙炳没参战,拉了两个半推半就的吧女到二楼颠鸾倒凤,虽已尽力沉默,战况毕竟激烈,偶尔泄漏几声“嗯嗯”“哎哎”“唔唔”,在一楼打牌的人你眼望我眼,嘴角都是暧昧。终于风平浪静了,仙蒂低声笑道:“哨牙炳真是厉害的炮兵。南爷,强将手下无弱兵呀!”陆南才白她一眼,仙蒂连忙吐吐舌头。她其实没泄露半句秘密,只不过心有秘密的人听见任何话都容易觉得是泄露。
战争持续到十二月廿五日,被日军收买的第五纵队打家劫舍,没被日军收买的堂口弟兄也打家劫舍,连进了城的日军也打家劫舍,九龙和新界那边的人家尚可徒步到宝安或惠州避难,但香港是岛,四周环海,无船无艇的家舍逃不出去,唯有坐以待劫。富户人家雇请帮会弟兄做保镖,却大多被弟兄倒过来抢掠,开门揖盗,在凄惨上加添了一重无辜的委屈。
陆南才曾往荣记行和信记南北货店察看,两处皆遭炸得墙崩窗塌,人去楼空,他在信记地上呆坐了一会儿,脑海一片空白,堂口散伙了,靠山也倒了,剩下孤零零的自己,打回原形,似当年从内地来到香港。然而陆南才并不绝望,他就不相信日本鬼子不需要他,只要有被需要之处,即有生存并且生存得很好的希望。他瞄见瓦砾里躺着一幅孙中山肖像,笑微微地,坚定的眼神,不折不挠,这才是大人物。他发现神案仍然靠墙而立,但关公雕像被震倒于地,于是趋前弯腰,用双手拾起雕像,恭恭敬敬地再将关老爷送回原位。
杨慕琦投降的消息在圣诞夜传到市民耳里,但大家于此之前已有预感,枪声炮声忽然停顿,日军和烂仔更肆无忌惮地抢杀劫掠,神不在了,群魔乱舞。日军的目标是半山富户,烂仔则在市区闹事,因为知道麻雀馆是孙兴社总部,留了三分情,过门不入。仙蒂和姐妹在馆里用存粮办置了简陋的饭菜,梅菜肉饼、苦瓜炒蛋、豆豉咸鱼,她对陆南才道:“这便是我们的圣诞大餐!今朝有酒今朝醉,食得几多就食几多!”
桌上也摆着剩余的五加皮和九江双蒸,众人喝得醺醉,哨牙炳色心又起,竟然拉着弟兄和两个吧女到二楼群集荒唐,陆南才和仙蒂坐在大厅地上,背靠墙壁,沉默着,各自沉思未来——或思考到底有没有未来。
仙蒂忽道:“阿才,打完仗,我们开间酒吧,你和我,一起做事头,只接待我们这类人,好唔好?别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更要好好对待自己。”
这类人。陆南才忽想起日本鬼子骂张迪臣“变态”,鼻头一酸,眼泪几乎涌出,他马上狠咬下唇,硬生生把泪水煞住。仙蒂察觉他的肩膀抖了一下,以为他冷,主动把身体靠近,伸手抚摸他的脸,却让陆南才更觉凄凉,才刚止住的眼泪立即决堤。仙蒂担心别人发现,连忙用手掌盖住他的眼睛,并在他耳边轻声安慰道:“咮,别哭。你是龙头,龙头不可以哭。我说过,我们会好好的,记得吗?会的,会好好。”
杨慕琦投降后的第三天,日军举行“入城式”,几十架飞机在港岛和九龙上空盘旋,司令官酒井隆骑着白马,从跑马地出发,沿轩尼诗道和萧顿球场,经皇后大道中走向中环,士兵于路旁列队敬礼。陆南才亦在。不能不去的,何况他也想去。先是粤东街市松大清早往找哨牙炳,亢奋地说:“良机勿失呀!良机勿失呀!”原来日兵命令湾仔家家户户到路上摇旗欢迎,也要求堂口弟兄压场防乱。街市松深信这是立功时机,若把任务做得妥妥当当,往后便有好日子。“稍后我们随便抓几个替死鬼交给萝卜头,指他们是抗日分子,幸好有我们,否则不堪设想。”
哨牙炳把街市松的讯息带回麻雀馆,英国佬败了,日本人当家,孙兴社必须积极邀功始有办法生存,陆南才点头同意。萝卜头再笨亦必知道孙兴社跟国民党关系匪浅,但这不表示孙兴社一定遭殃,只要让自己变得有用、可用,日军没理由弃之不用。英国人没戏了,舞台已经换上一场新戏,做戏便得入戏,陆南才懂这道理。
日军进城当天,陆南才带弟兄挤站在波地旁的人群里,不断挥舞手里的三角形太阳纸旗,当看见四周日兵仪容威武,鄙夷之中暗觉佩服。他们是因为威武而赢得战争,抑或因为赢了战争而威武?他搞不清楚了,只记得昔日自己在中国军队里感受不到这份自信。他想象眼前的一张张日兵脸孔变成了药王坚、书生亮、烂赌祺、哑仔宏,那些战友,跟日兵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或曾经都是,如今却都不知身处何方。如果他们仍然活着,会不会跟陆南才一样站在某城某处,扯起笑脸,对日兵哈腰鞠躬?陆南才暗暗渴望会是这样,一旦相信所有人都会这样,再严重的事情都会变得轻盈,因为大家都一样,没有谁比谁更低。一定会的,他们一定会做出相同的事情,陆南才想到这点,手里的旗子便摇得更起劲,对日兵高喊万岁,声音也更洪亮。
孙兴社许多弟兄重新出现,都仍喊他南爷,对先前数天里做过的事情,没人问半句也没人提半句,噩梦一场,醒来便算了,就算记得也不想去记,把秘密锁住,秘密是地雷,不能踩。
进城仪式结束后,日军传令湾仔、大佛口、铜锣湾的几个堂主到中环警署谈事,陆南才沿庄士敦道一路走去,触目所见皆颓垣,好好的一座城市怎么说毁便毁了,竟比四年前回到家乡河石镇时更使人悲凄。小镇即使不崩坍亦只是小镇,但城市由繁华走向凋败,无常的更显无常。陆南才行走于瓦砾之间之上之旁之左之右,步步为营,唯恐踏到尚未爆炸的炮弹,好几回不小心踩到尚未被抬走捡走的尸骨,立即暗念“南无阿弥陀佛”,再加一句,冤有头,债有主,我没有杀你害你,别来惹我。
走到汇丰银行附近,陆南才远远听见日兵叽呱乱叫,一阵叱喝怒吼,再一阵嬉笑喧闹,望过去,看到英兵一个连一个被日兵持枪押赶,徒步前行,他们的个子都比日兵高大,却都垂头丧气,像迷途的孩子。身旁的日兵发怒时似严厉的父亲,用枪柄敲撞他们的背和腿,又不时冲过去用手拍打他们的后脑,但边打边笑,竟比孩子更像孩子。陆南才立即紧张得手心冒汗。张迪臣在不在?凭他跟日本人的关系,会不会受到优待?抑或会更危险?陆南才急步前行,在英兵队伍里搜寻张迪臣,一张张疲惫不堪、目光呆滞的脸,头发凌乱肮脏,腮边嘴边都是胡须,像从水里爬回岸上的野狗,皆似曾相识却又皆陌生难辨。他揉一下眼睛,仔细看清楚,再看清楚些,忍住不喊出Morris的名字,只在心里默念,张迪臣,张迪臣,张迪臣,像在庙里上香时念阿弥陀佛。
英兵继续前进,他继续张望,继续找,继续念,十,五十,一百,
一百五十,大约有两百人从他眼前走过,望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仿佛两百人合力拉着肩上一根粗绳,绳的尽头缚着他的一颗心,把心从他口腔里猛力扯出。神不在,他的神,不见踪影。
陆南才郁闷地走到警署门外,遇上洪福社薯仔茂,他说日军把投降的英国人在中环兵房关了三天,再分别囚禁到北角、赤柱、马头涌和深水埗的集中营。薯仔茂喜形于色,道:“鬼佬抵捻死啰!有咁耐风流,就有咁耐折堕!现下系我们黄种人的世界,好似开酒楼,日本仔做事头,我们做经理,那班鬼佬只配扫垃圾、洗屎坑!”
两人踏进警署,已有七八个堂主垂手挺腰站立在大厅中央,在日兵持枪包围下,像学生早上在操场听训,再无大佬气焰。墙上挂着一面大大的太阳旗,墙角仍有神案,却无关公雕像,陆南才猜想关老爷已跟英王乔治六世的肖像一起遭丢弃到茅厕。出头说话的人是李才训,陆南才认得他,到杜先生家里拜年时见过,是北角“和联堂”的四三九,跟张志谦一样来自上海,亦替王新仁那边办事。李才训通晓日语,用背向着堂主们,毕恭毕敬地面对一个挺胸端坐的日军将领,叽哩咕噜地谈了一阵,最后慢慢转身道:“弟兄们,畑津武义中尉要给我们训话。来,听口令,一二三,鞠躬!敬礼!”
陆南才的背登时冒起一股剧痛,像遭皮鞭狠狠抽打。畑津武义。他就是向张迪臣勒索英军情报的王八旦!他就是强迫张迪臣和米利托互殴的日本鬼子!他就是对张迪臣吐口水和骂“变态”的鬼子头目!——这个人此刻耀武扬威地坐在眼前,而自己还得对他弯腰。
陆南才挣扎了几秒,缓缓地,把腰弯下。这并不如想象的困难。陆南才觉得有两个自己,一个是对畑津武义鞠躬的自己,另一个,渐渐脱离身体,飘上半空,低头凝视那副卑下的臭皮囊,没有同情,却亦不鄙视,只是冷冷地,像看一场可笑的戏码。活下来最重要,活不下去便演不了戏,戏码再轰烈亦属枉然,如酒瓶摔得破碎,好酒坏酒都盛载不了,能喝的只是空气。不管载过什么酒,他日洗拭干净后,又是新的瓶子。陆南才明白必须忍耐,忍不了眼前,便没有日后。
畑津武义用眼睛像机关枪般射向堂主们,沉默一阵,仍然坐在椅子上,终于开腔道:“你们都是奴才!英国人的奴才!今天,香港是我们皇军的地方,所有人都是我们皇军的奴才,你们也是!你们更是!奴才!奴才!奴才!”由于激动,嘴里喷出口沫,几乎溅到站在前排的堂主脸上,“可是,你们是一群幸运的奴才,皇军愿意帮助你们,给你们机会,让你们这群奴才去管其他奴才。你们必须好好做,做最好的奴才,报答我们皇军!”
他的蹩脚中国话带着浓厚的厦门腔,显然曾在闽南一带做间谍。陆南才每回听见洋人或日人讲中国话,总忍不住拿来跟张迪臣比较。都比不上他,张迪臣比他们聪明太多了。然而,聪明又怎样?这时势,有用的只是手里的枪,聪明,有捻用?
畑津武义往下把话说完,用胜利者的指挥口吻,严禁堂口之间再有争斗,龙头全须听从日本皇军号令,各自在原有的地盘上管好老百姓,别让他们乱,更要替皇军揪出反日分子。他坐在椅上,左手按住长长的武士刀柄,右手食指轻抚唇上鼻下的那撮小胡须,似笑非笑地道:“我知道你们中间也有反日分子,可是,没关系,我们皇军非常宽大,只要你们这群奴才诚心改过,不会计较。你们反日,只是因为你们做习惯了洋人奴才,不了解我们大日本的优良文化,等到时间久了,你们肯定会改变。你们的头目已经不在,你们谁不听话,我便送谁去见他!”
陆南才被这句话震住了。头目已经不在?头目是谁?杜先生?不,杜月笙先生早已到了重庆,不可能是他。但如果不是他,头目,说的必是张志谦了!张志谦。张志谦。那个开口即能把陆南才逗得开怀大笑的张志谦。似有一把手枪射向刚才飘起浮在半空的另一个自己,那个陆南才,瞬间崩塌,像玻璃般四分五裂,碎片撒落地上,但无声无息,像一个深沉的秘密。他心里倒是有声音的,呼天抢地般喊叫,声音困在胸腔,狂风暴雨般把五脏六腑冲撞得天翻地覆。
不在。不在。不在。难道真的这样便不在了?有许多话还未问他呢。有更多的话来不及对他说。陆南才悲怆至极,低头望向地面,别人看去以为他对畑津武义表示恭敬。他非常后悔不曾跟张志谦坦诚诉说一个真实的自己。可是,如果一切重来,可真会说?真敢说?倒不见得。他和张志谦之间其实没有秘密,所有秘密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把秘密说出,换回来的也许是伤害。但如今到了想说却无机会的时候,又有遗憾的痛苦,因为不确定说了之后张志谦如何回应。会不会原来他亦有秘密,用秘密回应秘密,由此有了只属于两个人的隐秘牵连。秘密是底牌。你不先把牌翻开,往往难见对方的真相。秘密是冒险。秘密是负担。然而两人共同拥抱秘密,也可以是一种温暖。
畑津武义结束训示,李才训再度指挥堂主鞠躬,目送他步出大厅。陆南才的腰弯得比谁都低,眼睛红了,薯仔茂发现他脸有异色,问:“做乜捻嘢?”
陆南才摸一下下腹,说:“肚痾,知唔知道厕所在哪里?”
薯仔茂道:“黐捻线!我点捻知!我又不是常来差馆!”
街市松在旁嘟嘴示意厕所在楼梯旁边,似对警署环境熟门熟路,陆南才跌跌撞撞地冲去,奔入厕格,关门坐到马桶上,把头埋在膝间闷哭,死命咬住右手掌虎口,不泄漏半点哭声。皮破了,血丝渗到舌头上,难辨甜腥。分不清了,陆南才眼前世界彻底面目模糊。这个世界,怎么才一转眼便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