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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书店》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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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利亚花了几周时间,才把所有的文件、账单整理好,这才终于能看出夜莺书店的经济状况究竟怎样。她们又发现了几个大漏洞。

艾米莉亚又翻出了一摞形式发票,似乎都还没付款。发票来自于他们的主要进货商。她不付这些款,就不可能进到新书。

早晨的报纸送来时,她还收到了一份信用卡账单。她打开之后被金额吓到了。当然,这个月没有支出,但也没有还最低还款额,因为艾米莉亚根本不知道有这张卡,它不在朱利叶斯的钱包里。

她在桌子上的一大摞文件中翻,才找到了两份之前的账单,而信封都没有拆开。所有的支出都是取现。因为一直没还款,利息也在不断增加。

她给安德利亚打了电话,安德利亚让艾米莉亚立即拿着账单去她那儿。

“他肯定是用这些钱付员工的工资的。”

安德利亚叹了口气:“这是那种六个月无息的个人理财信用卡。他肯定是用这个来平衡收支。但是现在开始就有利息了,而且会很高。我会给公司打电话,向他们说明情况。我还得通知你的律师,把这个纳入遗嘱认证。”

“这可是快四千英镑啊。”

安德利亚叹息着说:“这些钱很容易花掉。他不是第一个惹上这种麻烦的,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艾米莉亚怅然若失。她才刚刚开始接受已有的债务,刚刚觉得自己能还得起了。

“债务越来越高了。”

“我们可以汇总一下。”安德利亚在尽力抚慰她,“不用担心—你可是坐守金山的。需要的话,你可以抵押贷款。”

“可能吧。我不是很习惯经手这么多钱。”

“我真希望我的所有客户都这么想。说实话,从大局的角度讲,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你说得容易。”

“我不是真心这么想,就不会这么说。”

安德利亚带艾米莉亚去了商业街上的银行,夜莺书店的账户一向是在那儿开的,自从朱利叶斯搬来匹斯布鲁克就一直是。她们在那儿跟银行经理谈成了一大笔透支贷款。

“这下你就不用担心工资的事了。”

艾米莉亚打了个哆嗦:“我从没欠过这么多钱。我通常都不透支信用卡的。”

“这是好债务。贷款是用来投资生意的,又不是用来买昂贵奢侈的鞋子的。”

艾米莉亚低头看着自己的旧球鞋。“对啊。”她用遗憾的语气说。她看了看安德利亚的鞋—闪亮的高跟鞋,肯定非常贵。

安德利亚笑着说:“这是我应得的。我就这么一个嗜好。对了,还有个好消息。看—你的收入有所提升,本月每周都有上涨。你肯定找对经营方法了。也不是说你爸的经营方式不对,”她赶忙补充道,“不过他明显不在乎收入。”

艾米莉亚看了看过去几周的收支平衡表。她确实做对了什么。戴夫成了社交网站专家,在推特上发书评和优惠信息,他们的销售量有所提升。过去几个周日他们都没有休息,而且周日的销量还都不错,但她还是没能做到收支平衡。

“可书店还是入不敷出啊,我要是贷款,就更还不起月息了。”

“可你要增加收入,就得先有钱。道理就是这样的。”

艾米莉亚用手扶着头:“我明白这些理论—我当然懂了。但我想多了就头晕。要做那么多决定,还要负那么多责任。这么重的责任啊!也许我该一走了之。”

“你疯了吗?都付出了这么多,干吗这时候放弃?”安德利亚及时打住了自己,“抱歉,我不该影响你的。”

艾米莉亚看看她。

“我一开始找你的时候,不是你说我不能感情用事吗?”

“我知道。”安德利亚耸耸肩,“可我那天走在这条街上,路过书店。我看到你在里面,你当时的样子,好像你就该在那儿似的。”她笑了,“听听我的话啊!本来我才是铁面务实的理性小姐,但我都动了感情。”

艾米莉亚叹叹气:“我刚敲定了让迈克·吉利斯皮来开签售会。”

安德利亚的双眼透过镜片发着光:“迈克·吉利斯皮?哇哦!”

“就算我卖掉一百本他的书,也还是不够付电费。”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做的决定。艾米莉亚,一切都看你的选择。最终得看你是不是想要你父亲那样的生活,把夜莺书店变成你的一生。”

“我还不确定。我心里当然希望是这样,可我的理性……”

安德利亚露出善意的微笑:“我们可以拖延时间。我再看看账务上有什么我能做的。我可以试着抵销一部分债务。”

“全是因为讨厌的钱啊。”艾米莉亚说。

“对啊,但有钱世界才能运转啊。别担心,夜莺书店还没有惨到进回收箱。”

艾米莉亚沿着街走,双手插在口袋里。她刚刚感觉书店越来越好了,现实就给了她重重一击。这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她从没参与过后台经营的过程,现在她被困住了。她该多留心的,可那时她似乎什么都不用管,一切就能正常运转。

她还傻傻地以为经营书店是很简单的,以为她什么都了解。然而现实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经营书店当然不是简单地帮别人找适合以后在路上游玩时读的书,或是推荐一份洗礼仪式礼物,或是在顾客模糊描述“就是蓝色封面那本……”时帮他们找到正确的书。

安德利亚尽量帮她打起精神,但艾米莉亚觉得继续经营书店变得越来越不切实际了:她这样做只是不想让父亲失望。

她路过“蛋糕糖霜”,橱窗里摆满撒了糖粉的甜甜圈,上面的酒红色果酱几乎要滴下来,还有闪亮的巧克力蛋糕、金色的蛋挞。她走进去,买了一个香肠卷—比起甜品,她更喜欢吃咸味的东西—三大口就吞掉了还热着的面包夹草药香肠。

艾米莉亚为了给自己打气,打电话给碧讲迈克·吉利斯皮的事:“你绝对猜不到我请了谁来书店。”

碧听到答案之后尖叫起来:“我的老天爷啊—他是我最爱的演员。他在《银月》里穿的那件阿兰套衫—我还给比尔买了件一样的呢。”

“你觉得会有人来吗?”

“当然了!我们要把书店装饰好。”

“不会要弄小矮妖和三叶草20吧?”

碧笑了。“当然不是。我会想出巧妙的招儿的。”她倒吸一口气,“你觉得活动结束后咱们可以跟他共进晚餐吗?”

“我准备在匹斯布鲁克之臂给他订个房间。”

“那你一定要把他的房间号告诉我。”

“碧—他可是个老人家了!”

“我知道,开玩笑啦。不过挺好的。他一来,队伍肯定都会排到街角了。我们一定要把它办成难忘的一夜。”

艾米莉亚挂了电话,不由得微笑起来。突然间,过去几周的各种问题都暗淡下来。她感到一丝希望。也许有了他人的帮助,再加一点想象,她就能扭转书店的局面?

莎拉好不容易在匹斯布鲁克商业街上找到了停车位。她正在往医院赶—她每天都去探视—但今天她有件事得去做。她锁上车,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做她正要做的事,可她若是等下去,恐怕就永远都准备不好了。

她一走进夜莺书店,就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这儿还藏着朱利叶斯的灵魂。这家店就是他。她环顾四周,总觉得他只是弯腰被摆书的桌子挡住了,一会儿就会抬起头来,与她的目光相遇,他那被眼镜挡住的双眼冲她微笑。

那些记忆,那种渴望的感觉,还有悲伤,一同将她淹没。朱利叶斯带给她的感觉,从没有别人能做到。他们的相遇是心灵与灵魂的碰撞。当然,还有身体……她在心里默默纠正自己。这不是她来这儿的原因—她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在回忆中伤神。那些她都永远不可能再拥有了。

她走到收银台前,艾米莉亚刚刚打完电话。

“艾米莉亚,对吧?我是莎拉。莎拉·巴塞尔顿。”她不知道艾米莉亚是否认识她。莎拉很谦逊。她向来都当别人不知道她是谁,即使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是知道她的。

“莎拉,见到你太好了。”

“你过得如何?”

“哦……你知道的。有些艰难,不过我撑得住。”

“肯定非常想念令尊吧。”

“噢,天啊,太想了。”她突然记起,马洛上次排练时跟他们讲了爱丽丝的事,车祸。她在住院,“爱丽丝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出意外了。太遗憾了。”

“啊,”莎拉说,“好消息是,她不会有大碍的。她的腿受了重伤,但照料她的医护团队很厉害。我们还在希望她婚礼时能重新站起来。不是比喻哦!不然的话,她就得拄着拐结婚了。”莎拉想笑笑。但她显然只是在假装坚强。

“帮我跟她问好好吗?”艾米莉亚跟爱丽丝并不熟,但她挺喜欢她的。她们一起上过匹斯布鲁克小学。爱丽丝比艾米莉亚小几岁,不过艾米莉亚记得在操场上见过她,金色头发,帆布外套。艾米莉亚后来上了当地的高中,而爱丽丝去了外地的寄宿学校,她们的交集也就结束了,可艾米莉亚还是很期待在她的婚礼上演奏。她的婚礼肯定会美得如梦如幻。

“实际上,我就是为了她的事来的。我想给她买本她最爱的书—我找不到家里的了。我就是觉得她有书读能好一些。”

“当然了。是什么书呢?”

莎拉微笑着说:“《骑师》,吉利·库珀的。你们有库存吗?”

“当然有了!书店怎么能没有《骑师》呢?尤其是这家书店。”艾米莉亚走到小说书架。她看到首字母为C的一众大厚平装本。吉利·库珀带来的宽慰啊。她每一本都读了:吉利有新书出版时,她都要小小庆祝一下,“这儿呢。”

“太好了—她会很高兴的。我还记得她第一次读的时候,她一周都没跟我说话。”

莎拉递过一张十英镑的纸币。艾米莉亚把书装进袋子里,她却犹豫了,好像欲言又止。最终,她清了清嗓子。

“艾米莉亚,我在想,你愿不愿意来我这儿喝杯茶呢?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要私下谈。你父亲生前跟我讨论过这事。”

“哦!”艾米莉亚很好奇这是什么事。她父亲从没提过他跟莎拉·巴塞尔顿讨论过什么。好吧,至少没有特意提过。巴塞尔顿一家是书店的常客。他们很注意支持当地的私人商铺,买书也很多,尤其是在圣诞节前后。这家人在周围很受欢迎。他们从没觉得自己有个大宅子,就高人一等,“当然了,什么时候拜访合适呢?”

“周四怎么样?大概三点钟?这样我早上就有时间去医院了—我每天都去看她。”

艾米莉亚快速翻阅了日历和员工的排班。那时候店里有一个人,这就足够了。

“当然了,非常好。”

艾米莉亚目送莎拉离开,还在想着刚刚的对话。放下书店,去匹斯布鲁克庄园透透气,是好事。她今天看烦人的账单也看够了。今早跟安德利亚见面之后,她有些生父亲的气。生意哪有这样做的?账务都不处理。她开始意识到,朱利叶斯从没把夜莺书店当作一桩生意,这对他来说只是一种生活方式。

问题在于,她是否也想要这样的生活方式?

莎拉离开夜莺书店前往医院时,感到一丝宽慰。这件事她一直在拖延,因为那儿有太多的记忆,可她不能一辈子都避开书店啊。况且她也想看看艾米莉亚。她觉得这是她欠朱利叶斯的,她应该照看艾米莉亚。毕竟,艾米莉亚现在是孑然一身,没有母亲照顾她。

莎拉想起那天,朱利叶斯给她讲丽贝卡的事,还有他一开始做父亲时情况有多么地糟糕。

“我真的被震惊到了,”他承认,“我还很年轻。那时候,我以为丽贝卡就是我一生的至爱。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她决定留在英国,然后就怀孕了,所以我们还没有开始厌倦对方。我不知道要是把我们的爱放在真实世界里检验,作为一对带着孩子的年轻情侣,我们能坚持多久。那时候把情况理想化实在太容易了。”

“你肯定非常寂寞吧,她去世后。”

朱利叶斯厚着脸皮笑了:“哦,不用担心。女性都觉得独自抚养孩子的单身男子是最有魅力的。我在这方面可不愁。”

莎拉假装非常生气:“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融化你冰封的心的人呢。”

他认真地看着她:“你是第一个让我在乎的人。”

她想起一开始意识到她对他有多么重要时,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即使有他的告白,她还是明白,她在他心里只是第二位,艾米莉亚永远是第一位,而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莎拉有着极强的母性本能。她们之间的情况现在很尴尬,但她还是想让艾米莉亚知道,她若是需要的话,莎拉会照顾她的。她若是想谈谈她父亲,或是去莎拉家共进晚餐,或是一同出去,莎拉都会接受的。

这也是她能为爱人做的小事。

但这些都很微妙。她从艾米莉亚对她的态度中看出—礼貌而温暖,眼神中一点暗示都没有隐藏—艾米莉亚对她和朱利叶斯的关系毫不知情。她也不能直接说:“对了,你父亲跟我有着长久的情人关系,请你就把我当作母亲来看吧……”

她想,她找到了最合适的方法,让两人好好谈一天,也许还能是一段感情的开始。她想起自己的灵机一动,不禁微笑起来:真是个好主意。她最近经常开车,去医院、回家,在车上的时间是绝佳的思考时间。现在,她又一次开到了牛津路上。她看了看副驾驶座上的书。天知道之前那本跑到哪儿去了—那是她送给爱丽丝的十四岁生日礼物—不过这本应该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这真是最好最好的礼物!”爱丽丝从袋子里拿出书时说,“谢谢。不过我最希望你帮我带来的是我的笔记本电脑。”

“不行。”莎拉坚定地说,“你需要休息,爱丽丝。光是康复这一件事就够你忙了。我们一切都好。你爸现在在管事,做得非常好。”

她没有说“终于”。拉尔夫这回算是挺身而出。通常谁也不知道他人在哪儿,在干吗,除非别人给他下达了具体的任务,不然他就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不过这回他真的表现得非常好。

爱丽丝咯咯笑了:“我猜他肯定把大家都搞疯了吧。说实在的,妈—我躺在这儿就只能干着急。要是有电脑,我还能了解事情的进程。不然的话圣诞节就糟了。我一直在计划这事呢。”

“亲爱的,我们经常做这事呢。办公室的女孩们都有你的清单和时间表……”

“但是细节才是问题啊。我本计划今年要做很多改变的……”

“这个问题不必商谈。”莎拉打断了她,“就算今年的圣诞不够完美,也没什么的。反正我们需要你在婚礼时康复。那才是你的大日子。”

爱丽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婚礼不用费心的。这个我不担心。”

“但是我希望你享受婚礼啊。”

爱丽丝一副倔强的样子:“我要是一直担心工作上的事,就没法享受婚礼,不是吗?”

莎拉笑了:“听着—我会让办公室的女孩们来这儿跟你谈。这样你就知道她们做得有多好了。”

“你是在说我可以被取代吗?”爱丽丝露出愠怒的表情。

“不,我是说你得照顾好自己,不然你的情况会更糟的。”

爱丽丝就是这样,想做什么都有决心。现在她被迫停止工作,她很不高兴。

“是谁负责做在市场分发的传单?谁在负责咱们的推特?谁去采购圣诞老人发的礼物?谁去找养驯鹿的人谈驯鹿的事?”

“一切都在进行中。”莎拉又一次安慰她,爱丽丝的这些问题她都不知道答案,但她不会这样说的。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爱丽丝的康复。即使几周没人发推特,圣诞节的时候没有驯鹿,那也不是什么世界末日。

看望过爱丽丝之后,莎拉开车回家,她看到树上的叶子已经纷纷落下了。当然了,匹斯布鲁克庄园的夏天美极了,色彩斑斓,花繁叶茂,但她更喜欢看繁花绿叶下庄园的骨骼,那些没有色彩、光秃秃的枝干,金色的石墙,扶手,门廊,渐渐褪成浅灰色。她看着一群惊鸟从头顶的天空飞过,心想,这种景象才更配她的心情。

她从车里出来,看到迪伦正在把播种机移到门廊里。自从爱丽丝出了意外,她就一直躲着迪伦,因为休说的事情的起因,让她不知道该如何作想。她不想相信他,不相信是迪伦导致了意外的发生,可她又不能问迪伦这个问题,所以不想这件事就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她已经有太多的事要想了。

但她很喜欢迪伦,对他这样冷漠不公平。爱丽丝的事他也很难过,难道那是因为他愧疚?他知道是因为他休才开那么快的?

她沿着门廊走到去起居室路上的落地窗边。凉爽的秋风轻抚着她。这让她的心情愉悦了一些。她的左右两边都是匹斯布鲁克庄园天鹅绒般的草坪,刚刚修整过,这是冬天到来之前最后一次修剪,她享受着清新的芳草气味。远处天际可见一片高大的橡树。车道像一条灰色的绸带,飘向远方:她可以远远看到大门。

迪伦看着她走过来。他站了起来,双手沾满泥。他在种她最爱的郁金香:深紫色的,深得几乎像黑色。

“她怎么样了?”他说。

“还不错。”莎拉说。

“下次去的时候帮我跟她问个好,好吗?”

“当然。”

“她什么时候回来呢?”

“得看她的腿了。她还得等一台手术,我们在祈祷能早一些,但现在她还是住院比较好。”

迪伦扭开头。他看起来有些困扰,好像欲言又止。

“有什么问题吗,迪伦?”莎拉心想,他是不是想承认错误?她还是希望把话说开。

“不,不,没事的。我只是想—我去看看她可以吗?”

莎拉思考了片刻。要是休说的是实话,爱丽丝大概不想见他吧?另一方面,爱丽丝跟迪伦一直是朋友。他去看她,谁又有权阻止呢?

爱丽丝的母亲,她的母亲就有权。她有责任保证女儿不陷入更加尴尬的处境。

“我想还是算了吧,至少现在,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转身,走进了起居室。她很难受。迪伦看起来相当沮丧。但她现在没心情对休说的话寻根问底,若是那么做,后果就太难摆平了。她不能辞退迪伦,所以她决定不再追究。但她得留份警惕之心,不能让他跟爱丽丝走得太近。至少目前为止,只能这么处理。

迪伦生自己的气。他怎么能如此懦弱?他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点,直接告诉莎拉在白马酒吧发生了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生疏啊虽说他们也并没有多么亲密。迪伦知道莎拉不会完全平等地看他,当然不会了。

他跟布莱恩说了休的事,在酒吧。

“我不明白他怎么没被逮住。你看到他那晚喝了多少了,跟那群人开派对的时候。”

布莱恩笑了:“你有时候太单纯了,迪伦。”

“这什么意思?”

布莱恩戳了戳他的鼻子。

“什么意思啊?”

“他有点喜欢白粉,对吧?”

迪伦还是一脸困惑。

“你没有看到他一晚上去了几次卫生间吗?”

“去上厕所?”

“不是,白痴,是去吸可卡因。”

迪伦眨眨眼。“可卡因?我的老天。”他思考了片刻,“所以他并没有喝醉?”

“没有,只是嗑药嗑嗨了。”

“那警察怎么能看不出?”

“那就是他把他们迷住了呗。”

“你是说他们故意不追究?”

布莱恩耸耸肩:“应该是看他通过了酒精测试,就姑且信了他吧。他们不会怀疑他的,不是吗?他可是要娶巴塞尔顿家的人啊。”

“所以这浑蛋就这么逃过去了。”

“是啊,现在再举报他也晚了。”

“你觉得爱丽丝知道他这习惯吗?”

布莱恩耸耸肩:“可能不知道吧。她是个好女孩。他应该不希望失去她的信任。”

“你是怎么知道的来着,他吸白粉的事?”

布莱恩哼着气说:“这你得问弹簧了。休的钱都进了他的口袋。弹簧是他跟他那些朋友的毒贩子。”

弹簧是镇里的毒贩,在匹斯布鲁克一些秩序混乱的酒吧里转悠,自以为算个黑社会,他留着辫子头,还有一颗大金门牙。迪伦跟他一起上过学,觉得他就是个白痴。他不想自降身份,去向弹簧要证据证明休的罪行。弹簧要是受到威胁,为了摆脱麻烦,肯定什么都愿意说。

“怎么你从前都没跟我说过?”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迪伦摇摇头,被震惊到了。他一开始就没觉得休是什么好货色,但这也太过分了。他该做些什么呢?

他若是跟莎拉说休在意外发生的那晚嗑药了,休肯定会否认的。没人会觉得迪伦的话比休更可信,毕竟休通过了酒精测试。他们会觉得迪伦只是想惹事。大家都不愿相信休是坏人,因为他是匹斯布鲁克庄园的救星。他才是有钱的那个。他跟他们是同类人。

可他要是什么都不说,爱丽丝就会嫁给他—一个恶意操纵别人、没有道德底线的瘾君子。

他往花圃里踢了一脚土。作为社会底层的一员,真是让人烦心。到了需要身份地位的时候,他就是个无名之辈。

他走回花园小房。他还在生莎拉的气,虽然她什么也没做错。但她说不想让他去看爱丽丝的时候,他还是很难过。莎拉自己也没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迪伦若是把她跟朱利叶斯·南丁格尔的事捅出去,拉尔夫又会怎么想呢?迪伦当然是不会说的,永远也不会说。但这只能让事情更糟。拉尔夫自己也算不上模范人物。迪伦几年前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他才恨自己,恨自己没早点看清休的真面目。

他紧咬牙关。别人对你一点都不忠诚时,对他们忠诚还有意义吗?他脱掉外套,把水壶放在炉子上。为什么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不那么虚伪呢?哦,当然还有爱丽丝。要说这一切中有谁是完全无辜的,那只能是爱丽丝。

迪伦坐下来,喝茶,喝着喝着,他做出了决定。他要自己去医院看爱丽丝,并不需要莎拉的准许。爱丽丝若是不想见他,可以自己拒绝他。他匆忙喝掉了杯里剩下的茶,拿起外套。何时比得上此刻呢?

迪伦经常去A&E,园丁这个职业有一定的风险,打破伤风疫苗和给伤口缝针也是常有的事。但他从没进过这里的住院部。医院简直像个迷宫,箭头指向不同的楼层,每个区都有不同的色彩规则,还有去不同区域的直梯。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找到地方。他打开双开门,到护士站去问爱丽丝的病房。她们让他去主病房旁边的一间私人病房。

他轻轻敲门,听到了她的声音。他探头看去,看到她的时候心猛地一跳。她躺在床上,一条腿打着石膏,伸出被子外,她的脸缠着绷带,他能看到的那只眼睛也是青肿的。

“迪伦!”她显然很高兴。

他进来,把他买的泰瑞牌橘形巧克力递给她。

“我给你买了这个。”

“我的最爱!现在就打开吧。”她挪了挪,拍拍床,“来,给我讲讲最近发生了什么。”

他坐了下来,开始拆包装盒。他把巧克力放在床头柜上,它就分成了几小瓣,他边说话,边一小瓣一小瓣喂给她。

“我被关在这里太无聊了。我好想搬去普通病房啊,那样还能有人说说话,但休坚持让我住私人病房。我觉得这样别人就会以为我很特殊。”

“你是很特殊啊。”迪伦微笑着说。

“没有,我不特殊。匹斯布鲁克庄园那儿有那么多事要做呢—我妈又不让我知道情况如何,只说不要担心,可我越不清楚,就越担心啊。现在那边怎么样了?”

“一切都好,至少我这么觉得。你妈妈做了很多,还有你父亲也是。”

爱丽丝突然精神起来,好像一时想到了什么。

“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事?”

“你能帮我把电脑拿来吗?这样我就能了解事情的进展了。我让我妈帮我带了,但她总是忘记。我觉得她是故意忘记的。”爱丽丝侧头,看着迪伦,眼里闪着光,“电脑就放在办公室里。那儿工作的女孩们都知道在哪儿。不要忘记电源哦。”

“好的。”迪伦很高兴能为她做点事。

“可是你不应该担心工作的事吧?”

“我做不到啊,不可能的。”

“你应该至少试一试啊,不然怎么康复呢?”

“说实在的,你跟我妈似的。她一直担心我到婚礼的时候还好不了。我现在其实还在想是不是应该取消婚礼呢。要是取消的话,我就得等明年再结婚了。圣诞节期间肯定很忙的。”

“明年再结婚有什么不好的吗?”迪伦感到一丝希望。说不定再等一年,休就会露出真面目了。

“不是啊,我们都已经计划好了。休想卖掉他的公寓,尽快搬到庄园的小房子里。我们要努力啦。”她看了看自己的腿,“我还有一次腿的手术,然后—然后他们会找个会诊医师来看我的脸……他们说这还不算最坏。我有可能会失去一只眼睛。所以我还真的挺幸运,对吧?”

她冲他微笑着,他好想把她抱在怀里,她那么勇敢,脸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觉得自己很幸运。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啊,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是幸运的。他想到她可能会受的伤,不禁颤抖起来。但是这整件事本都不该发生。都怪她要嫁的那个差劲的人。

他思考了是不是该告诉她自己对休的怀疑。可爱丽丝心太善了,那么信任别人,她肯定不会信的。她会选择相信休的说辞。迪伦跟她说这种话,只会显得居心叵测。当然了,他还没有任何证据,只有布莱恩的话。他只有推测和谣言。

爱丽丝指了指床头柜上的书。

“给我念念书,好吗?”她转变了话题,“妈之前给我送来的。我有点累了。这才是让我烦心的事。我本来感觉好好的,却突然累得要死。”她叹了口气。

“那就躺下吧。”他说。他拿起那本书,吉利·库珀的《骑师》,这本书很厚。他翻开了书。

“我不是很会朗读。”他警告她。

“没关系的,”她说,“我已经把故事都记住了。我都读了二十遍了。”

“那再听一遍有意义吗?”

“这可是全世界最好的书。”她微笑着说,“不过书里有些粗鲁的部分,非常粗鲁。”

他笑了,然后开始读。一开始他读得很尴尬,但渐渐地,他融入了故事:一众多彩的人物,为爱、为奖项而竞争。房间里暖暖的,有些不透气,过了一会儿,他看出爱丽丝快睡着了,于是停了下来。

可他一停下来,她就睁开了眼。

“我没睡着。”

“可你该睡了。”他拍拍她。

她又一次闭上了眼睛。“我觉得你像一个人。”她嘟囔道。

“像谁?”

“杰克·洛弗尔,那个吉卜赛男孩。上学的时候所有人都喜欢鲁珀特·坎贝尔-布莱克,但我最喜欢杰克。我觉得你像他。”

“哦。”迪伦低下头,不确定这是不是赞美。

“这是好事啊。鲁珀特·坎贝尔-布莱克是头野兽,但杰克很可爱。”

她好像在说真实存在的人一样。他合上书,把它放回床头柜上。

“我该走了。”他说,“探视时间快结束了。”

“你还会来的,对吧?”

“当然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跟她吻别。她伸出双臂。

“拥抱我一下,我需要一个大大的拥抱。”

他弯下腰,尴尬地给了她一个拥抱。

“你会没事的。”他边回答,边走出了房间。

他离开医院时,不停地握拳、张开手掌。他讨厌看到她那样,明明很痛却还要那么勇敢。休配不上她,但他也完全没办法阻止婚礼的举办。她即使断了腿,撞坏了脸,都不愿取消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