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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书店》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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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重新装修的结果却好得惊艳,所有人都上阵了,大家还十分乐意帮忙。漏水事件发生两天后,夜莺书店就被搬空了,所有没受影响的存货都装箱,放进了朱恩的车库。艾米莉亚和碧开车去郊外取装潢材料—书架、灯、漆。杰克逊雇了三个伙计帮他做粉刷和木匠活儿,还雇了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电工。每个人都加班到很晚。

爱丽丝·巴塞尔顿婚礼的那天早晨,书店的门被人推开了。艾米莉亚惊讶地抬起头。她正在帮忙打磨一些旧书架。

是马洛。

自从她离开了四重奏小组,他们还没说过话。她以为他会联系她,也许会给她打电话,但他没有。

“我需要你。”马洛说。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可他这个时候应该穿好西装、靴子,头发整齐地梳好了啊—婚礼十二点就开始了。

艾米莉亚叹了口气:“干什么?”

“戴尔芬跑回巴黎了,我需要你加入演奏。”

“什么?为什么?”

马洛的眼神躲躲闪闪。

“怎么回事,马洛?你做了什么?”

“听着,我没时间吵架。再过一个多小时,婚礼就要开始了,不论如何,四重奏小组都得演奏《席巴女王之进场》。可我们现在只有三个人……”

“听起来不会有问题的。”

“艾米莉亚,这是爱丽丝·巴塞尔顿的婚礼。你知道那女孩有多善良。我们不能让她失望。”

“她又听不出少了把大提琴。”

“可是莎拉·巴塞尔顿听得出。”

艾米莉亚扭过头去。她一心想拒绝,但她想象着爱丽丝走过教堂的走廊,她身上发生了那么多事,艾米莉亚希望她能有个完美的婚礼。自从她从排练场走出去,她还没见过马洛。

“那我拉得很糟糕也无所谓?”

“你拉得不糟糕,只要你努力。”他看了一眼手表,很紧张的样子,“来吧,艾米莉亚,还有五十分钟。爱丽丝不该被……”

她放下了手里的工具,跑到自己房间,猛地拉开衣柜门,拿上一条黑色长裙和她的大提琴,就跑下了楼,直接跑到街上,跳进马洛车的后座。他开着车,她就在后座挣扎着换掉脏衣服。

她从后视镜里看到马洛在大笑。

“别嘲笑我!”她穿上了紧身上衣的裙子,祈祷它不会被撑破。然后她看了看自己的脚。

“我忘记拿鞋了!”她喊道。

“没时间回去了。”

“可我不能穿运动鞋啊。”

“那就光脚。达斯蒂·斯普林菲尔德不就那样?”

“谁?”

马洛翻翻白眼:“你可以说自己是‘光脚大提琴家’,是个不错的外号。”

“外面那么冷!”

他们到了匹斯布鲁克庄园的大门,门上装饰着冬青、常春藤、红玫瑰、白绸带,还有小小的彩灯。

“噢,”艾米莉亚赞叹道,“好美啊。看啊,马洛。”

“对对对。”他匆匆瞥了一眼,就接着开走了。婚礼的宾客被带到一片用绳子围起来的草坪上,但他还是接着开,开到了教堂旁边的正式停车场。

马洛对着镜子系上了领结。艾米莉亚从两个座位之间探出脑袋看。

“戴尔芬为什么这样跑掉了?这事也做得太浑蛋了吧,婚礼就是今天呢。这么自私。”

“对啊,戴尔芬就是这样。”看来马洛是不打算露口风,“不过我倒是不觉得遗憾。我们俩之间的问题也有段时间了。”

“一个人会这样让你失望,你的生活中就不需要她。”

他们目光相遇。马洛先扭了头。

“对啊……”

艾米莉亚咬着唇。很显然,他比表面上要难过。

“菲丽希缇和佩特拉已经准备好了。”马洛对她说。

“我告诉她们你要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答应?”

马洛咧嘴笑着,耸了耸肩。

艾米莉亚拿起她的大提琴,提起裙脚。

十分钟后,她在教堂里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面对着观众席。她把裙子铺开,希望没人注意到她光着脚。谢天谢地,她一周前刚刚涂过脚指甲,脚趾才没显得过分难看。

马洛、艾米莉亚、佩特拉和菲丽希缇都调好了音。

他们开始为观众演奏,艾米莉亚感到一股冷静。她的注意力很集中,面前的乐谱也活了起来,她的手指十分灵活。她微笑着,越来越自信,马洛向她投来赞许的微笑时,她还感到小小的激动。这就好像跟随着音乐的起伏在空中飞翔。

接着,在马洛给出十分低调的信号之后,他们开始了《席巴女王之进场》的演奏。

爱丽丝面前的走廊似乎长到没有尽头。

她日出时就醒了,一直到现在,心里麻麻的。但这不是那种生日前一天紧张而欣喜的感觉,或是圣诞前夜的期待,更像是带着不安的紧张。她的胃因为焦虑而翻滚,让她觉得世界末日要到了。

莎拉给她系裙子上的扣子时,她感觉喘不上气,而且不是因为裙子太紧。

婚纱上身是紧身的丝绸,七分袖,背后用扣子系起来。下身是薄纱裙摆,绣着常青藤和玫瑰。人们都开玩笑说,爱丽丝可能会在裙子下面穿长筒靴,不过她找到了最漂亮的串珠丝绸鞋,鞋头上还装饰着玫瑰花骨朵。她把手杖放在观众席的前排,若是需要就能拿到,不过她决心自己走过去。

“哦,亲爱的。”莎拉说,“你真是美得仿若天仙。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男人。”

爱丽丝望向卧室的窗外。车道里满是车,载着身穿华服的宾客,缓缓前行,后座上放着包装精美的礼物。她能看到帽子,几乎能闻到香水的气味。她认识的人今天基本都要来。

她看到迪伦正在挪开一段绳子,好让新来的车进停车场。他穿着迷彩裤、反光背心。为什么看到他,她的心就暖暖的,而看到休,心则像是被丢进了冰桶里呢?

因为你要嫁的不是他,傻瓜,她告诉自己。她看到迪伦当然感觉安全了,因为他们之间没有风险。他对她来说不是改变。他那么坚实、可靠,总是在那里,就是这样,他以后也会永远在那儿。

“我有点晕。”她跟母亲说。

“我记得我跟你爸结婚的那天早晨也害怕极了。”莎拉说,“因为从现在起,你的整个人生都要改变了,但这不是坏事。”

“你跟爸爸在一起一直幸福吗?有没有想过这是个错误呢?”

她母亲看着她。

“我要是说没想过也许不同的人生更好的话,那就是在说谎。可是我觉得很多人都这样想过。路上总得有艰难险阻的。有时候你会跟婚姻里的另一半有分歧,或是不太懂他们的观点。但是总体来说,我还是很高兴嫁给了你爸。他是个好人,一个好丈夫,还是个非常棒的父亲。”

莎拉没有说自己不是个好人,不是个好妻子—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算是个好母亲—是因为她希望女儿能享受自己的婚礼,不让她有任何疑虑,全身心地与休进入婚礼殿堂。

她拥抱了爱丽丝。

“你最近经历了很多困难,而你一直很勇敢。你值得享受美好的婚礼日,幸福的一生。我太为你自豪了。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无论发生任何事,我跟你爸都会在你身边的,无论如何。”

听了母亲的话,爱丽丝安心了许多。莎拉是这世界上她最敬重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现在爱丽丝该站出来,接过责任的接力棒了,把匹斯布鲁克庄园变成她的全部生活,跟休一起。小别墅在等着他们,新刷的墙、新挂的窗帘格外鲜亮。

现在,她站在这儿,站在走廊的起点,四重奏小组正在演奏。她挽起父亲的手臂,挺直腰板。她看到走廊尽头休挺直的背,他穿着晨礼服,高大挺拔,黑发梳向脑后。他转头跟伴郎说了句话,她看到他那熟悉的笑容。

四重奏小组的进场曲已经演奏到一半了。再晚一些,她的进场就算迟到了。观众都转过头来,看为什么迟迟不开始。

爱丽丝开始走。还没人能看到她的脸,因为有奶油色的蕾丝面纱挡着,这是巴塞尔顿家族的婚礼面纱。没人能看到她脸上的疤。

他们只能看到爱丽丝的笑容。

爱丽丝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音乐停了下来,她刚好走到休的身边。她还是挽着父亲的手臂,不想松手。这是她最后仅仅身为女儿的时刻了。再过一小会儿,她就身为人妻了。

迪伦告诉莎拉,他不会作为宾客参加婚礼。

“那样我会不自在的。”他跟她说,“我还是更愿意在一边,确保一切顺利。”

“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们不接受你。”

“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对我好。我只是不想,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你能帮我跟爱丽丝解释吗?”

“当然了。”莎拉说,但迪伦这么想,她还是很难过。她一直以自己跟员工的好关系而自豪。她也有些怀疑迪伦这次怯场不光是因为社交尴尬。迪伦和休的关系不好,现在她明白了。

迪伦那天早晨很早就来了,确保一切布置都完美,维持停车场的秩序,让工作人员都明白自己的职责。宾客要从教堂走到大厅,午餐将在那儿进行,他得保证这条路上没有一点脏东西。连起来的棚子按照军队标准整齐排列,移动卫生间隐蔽地排列在树丛之后。

他想着,所有人都到了酒席地点,他就可以逃了。他不想接着留在这儿,看爱丽丝出事那晚,那一群人醉酒的样子,他们定会再次喝得烂醉。他也不想留下来看休得意的脸。

迪伦径直走向自己的车。他没有回头看教堂。他能听到里面响起了带着胜利气息的进行曲。他把脑海中爱丽丝穿着婚纱的画面赶了出去。他启动了车,往白马酒吧开去,在那儿点了一小杯苹果酒和一颗苏格兰蛋。

“你刚刚的演奏真是场好球。”艾米莉亚收起大提琴时,马洛微笑着对她说。

“那可不是足球赛。”她微笑着回答道。她的演奏确实精彩。不知为何,一切都很自然。她的琴弓轻舞着拉出音符,每一首曲子都是如此。就连她根本没有参与排练,不得不即兴读谱的曲子也是一样,这些是她离开后他们商量加入的曲子。

“音乐天才。”马洛说。

“有天分的业余乐手。”艾米莉亚纠正道。她要是跟他,或是—她很不愿意承认—跟戴尔芬比,可还差得远了。但他们演奏得不错,现在宾客都已经就座,等午餐,他们就不需要演奏了。

两人之间的沉默有些尴尬。

“我该回书店了。现在所有人都得上阵。”

“哦。”马洛说。她觉得他似乎有点失望。也许他是想出去借酒浇愁?不过她不能跟他一起去。她早上急匆匆跑出来,已经很愧疚了。

“我载你一程。”马洛说。

“那太好了,谢谢。”

她把大提琴放进马洛车的行李箱里,坐进了车前座。她抓起自己的运动鞋,又穿上。他发动了车,她把头靠在头靠上。

“你还好吗?”她问道,“戴尔芬的事。”

他耸耸肩:“会没事的。”

“那你想谈谈吗?”

马洛沉默了片刻:“说实话,不怎么想。”

“那好吧,”艾米莉亚说,“你要是需要的话,知道到哪儿找我。”

马洛点点头:“谢了。”

他当然不想跟她谈了,艾米莉亚心想。他可能要回家,喝光她送他的威士忌。男孩们伤心的时候不就这么干吗?她不会干涉的。

几小时后,爱丽丝想到,她结婚了。她的脸跟她的腿一样疼,因为笑得太多了。她得坐下来,还想上厕所。她从宴席脱身。有一群她不认识的女孩在抽烟,她们一定是休的朋友。她们比她在匹斯布鲁克的朋友要时髦多了,长长的腿、长长的头发、昂贵的衣服和香水,抽着薄荷脑香烟,把烟圈吹在朋友身上。

“嗨!”她对她们说,她们把她围起来,夸赞她的裙子,说她有多么幸运。

“你看起来太棒了。”其中一个说,她说自己叫露露,“休说得太严重了。”

“没关系的。”爱丽丝说,“现在有点疼了。我可能得坐一会儿。”

“哦,我说的不是腿。”露露说,“我是说脸上的疤。”

她指了指自己的脸:“他说你的疤很严重,给你化妆的人真是厉害。”

爱丽丝瞪着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会有人如此愚蠢、粗鲁,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在她背后说这么难听的话,而且还是跟这些浅薄、白痴的女孩。

“失陪。”她说着去了一个隔间。

她把隔间的门插上,努力不让眼泪落下。她告诉自己,休也许并没有说她的疤难看,那个女孩只是醉了,有点粗鲁而已。是她想太多了,仅此而已。她得坚强一些。

她听到高跟鞋的声音,刚才那群女孩进了卫生间。她听到露露的嗓音比其他人的都大。

“休说没有点‘货’的婚礼就不叫婚礼。”她说。

爱丽丝听到一阵欣喜的惊叹。

“我的天—太好了!”另一个女孩说,“他真是会玩。”

“他说他等不及在这儿开大派对了。”

“在水槽边上摊开吧。”另一个说,“我可不想从马桶盖上吸。”

爱丽丝站起身,调整了裙子,走出隔间。露露一脸微笑。

“你要来点吗?”她问着,拎起一小袋白粉。

爱丽丝想,她们太傻了,再加上烂醉,根本就不知道避讳,或者她们完全不知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们可能觉得,既然她要嫁给休,就肯定跟她们是一路人。她伸出手。

“麻烦给我好吗?”

露露眨了眨眼:“当然了—你要是想先来的话。”

“谢谢。”爱丽丝接过袋子,低头看着它。

“有很多呢,”露露说,“足够我们每个人都爽一爽。”她咯咯笑着,“休说他即使搬到郊外,也不会变成乡下佬的。”

爱丽丝抓住袋子。“抱歉,姑娘们。”她说,“这是我的了。”

露露很愤怒:“你不能就这么拿走!”

“看你拦不拦得住我。”爱丽丝说。

她十分冷静地走下台阶,穿过草坪,回到宴席。没人敢跟着她。她看到休在他们的桌旁敬酒。他直视着她的眼睛,睁着眼说瞎话。她几乎,几乎能容忍可卡因,却容忍不了谎言。你怎么能嫁给一个这样的事都瞒着你的人呢?

她走到桌旁。休看到她,微笑着站了起来。

“我的美丽新娘。”他说。

她不打算质问他他对她疤痕的评价。她懒得说。

她只是把小袋子举到他眼前。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这么着吧,”她说,“你现在就离开宴席。周一早晨,你给自己的律师打电话,宣布婚姻无效。你会负担所有费用,你的,还有我的。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休张嘴反对,伸手想抓那个袋子,但她闪开了。

“不然的话,我就报警。然后这事就会上报纸,说真的,那样可就成大丑闻了。”

她用眼角余光瞥到,她父母正往这边来。

“亲爱的?”莎拉说。

“休会解释的,”爱丽丝说,“对吧,休?”

拉尔夫逼近了他的女婿:“怎么回事,休?”

“不是看起来的那样。我觉得爱丽丝有点……”

“爱丽丝怎么了?”爱丽丝说,“听着,我不想把事闹大。我希望所有人都继续享受,玩得尽兴。现在喊停就太可惜了。爸,也许你能帮休叫辆出租车?我觉得他这个样子没法开车。妈,我得去见个人。你能帮我招待客人吗?我一会儿就回来。”

莎拉犹豫了片刻。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一定很严重。事情不一定总是照她的想法发展。但她信任爱丽丝,那天早上才许下过诺言。她和拉尔夫一定会在她身边,不论发生什么事。她想,她知道爱丽丝会去找谁。

“当然了,亲爱的。”

爱丽丝给她一个拥抱,就离开了宴席。

她要留休在这儿做解释。她想到他的怒吼,不禁微笑了起来。他会想招数脱身。她父母肯定会好好修理他的,这点她很确信,而且他们还不会闹得太过难堪。

她走到了房子后面的院子,她的旧老爷车停在那儿。她在围墙顶上摸索着找到了钥匙。她一直把钥匙放在那儿,因为放别处她肯定会丢的。她发动了车,倒车。还好,她只喝了一杯香槟,因为她还在吃止痛药。她掉转车头,开进了车道。

迪伦已经在喝第二杯苹果酒了。他最好不要再接着喝了,也许该再吃点东西,又或许他该回家了。酒精的问题就在于,人总以为喝酒能让自己好受一些。

布莱恩走到他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背:“怎么没去最盛大的年度婚礼呢,伙计?”

“没赶上。”迪伦说。她现在应该已经结婚了,他想。他喝了一口酒,然后放下了杯子。酒味酸酸的,他不想再喝了。

门口有一阵骚动。他转头看,皱了皱眉。外面很黑,他看不大清。但门前的那个身影穿着白裙,婚纱。她头上的头纱掉了,裙角都粘着泥巴。

“爱丽丝?”

她走到了他的桌边。

“我要一杯接骨木花糖浆,”她说,“也许再来点薯片吧,加盐和醋。”

她在晃悠悠的长凳上坐了下来。

“你怎么了?”他问道,“你不是应该……”

“我有点把事情搞砸了。”她说,“但我想,找个好律师应该能帮我脱身。我早该意识到的。”

“意识到什么?”他看着她,她的睫毛膏花了,她精致的发型全乱了,口红也抹乱了。

“我想跟你在一起。”她说。

“我?”

“你总是在我身边。我们相处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你跟我一样爱匹斯布鲁克庄园。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你吻我。”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这是在开什么玩笑。他要是做了那件他早就想做的事,休会不会提着手枪冲过来。

算了,就算是被打上一枪,能吻到爱丽丝,也是值得的。

她的面纱又掉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他把面纱拉起来,看着她的全部:她美丽的眼睛、可爱的嘴唇。

然后他吻了她。他吻着她,心里暗自发誓,他一定会照顾她,保护她,一生一世,不论发生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