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螺旋之谜 » 螺旋之谜全文在线阅读

《螺旋之谜》第十四章 触底

关灯直达底部

弗兰前往驻扎在阿甘苏埃拉区政府的小巴士领取他的美沙酮,那个地方叫作时间之屋,位于莱加斯皮地铁站出口附近。他到一扇小车窗前报上名字,说是劳尔介绍的,不过对方似乎不太在乎。他在名单上,对方一个干净利落的专业动作,递来他的杯子。

他说完谢谢然后离开。警车就停在附近,车上的警察从后视镜监视小巴士附近的所有动静,或许是想认出通缉犯吧,仿佛猎人正在等猎物自投罗网。名单负责人自有一套办法应付通缉中的毒虫,但警察也有自己的一套花招找到他们。

刚开始几天,弗兰拿出吃奶力气对抗戒断症状,甚至把自己关起来、铐住自己,但内心还是有一股呐喊:“给我一针,你知道你需要一针,你会感觉很舒服……”最难受的时刻是凌晨,他习惯在五点半醒来,注射一针。此刻,他没有睡意,辗转难眠,努力不要去想注射海洛因。这个时间静悄悄的,街上也听不见车子经过,内心的声音于是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下午,服用美沙酮后,情绪比较平稳,他习惯到街上绕一圈,他总是走相反方向,远离药庄和那里的违禁品。第一天他走太多路,脚酸得发疼,但是很快就恢复,现在他满享受散步时光,就像有人享受上瑜伽课那样。运动对他好处多多,让他想起还有其他的小区、居民和环境,一些虽然没有熟识太久,但一直埋在记忆里的东西。

他通常每天下午花两个小时待在公园,带上半打啤酒,坐在长凳上晒太阳。酒精不是海洛因,但是总比头脑保持清醒要好。开始疗程的第二天,他到一家中国商店买了一本记事本和两支笔。

他看着情侣手牵手散步,或单身男子遛狗,希望碰上迷路的女孩,并在笔记本里写下当下的想法。

他任凭自己沉溺在酒精发酵的灵感中,脑子时而涌出一个个没太大意义或不连贯的句子。句子不需要合乎逻辑,只要能让他愉快地度过午后时光,把其他负面的想法赶出脑海。

他开始服用美沙酮的同一天早上,在街上巧遇奇克,一个从前经常混在一起的同伴。他们已经失联两年,偶尔还会想起对方。现在,奇克有时晚上会开一辆纸类回收车,不过不是帮市政府工作,而是专门偷窃政府回收箱的纸张,再一公斤一公斤卖给回收工厂。那儿按每公斤贱价收购,不过他们载来满满一卡车,还利用金属床架做成围栏,扩充载运量。

奇克和他的同伴们需要人手负责监视警车,所以他很高兴能介绍工作给两年没见面的朋友。弗兰没跟他提到自己正在戒毒,而奇克也没问他是不是在吸毒。他们是朋友,清楚有些事最好别探究太多。如果非说不可,也会用比较自然的方式。他知道他那票卡车的同伴可能不愿意找个毒虫来接这份工作,而他也不是真的想知道。弗兰给人的印象就是个浪费生命的人,这个理由就够了。在街头世界没有什么可靠的履历,工作经验要比大学文凭有用。

于是弗兰晚上忙着东张西望,好让卡车四人组用滑轮吊起回收箱,让大量的纸张、纸箱、广告单和杂志倾泻而下。他们戴着手套,拿着铲雪锹,把纸类铲进卡车里、压扁,再进攻下一个回收箱。他们与区政府去同样的地点回收,交给同样的回收商,只是他们收钱,装作热爱生态环境。回收场的人也不过问——在街道非法生意构建成的小型地下世界,问得越少越好,尽管这样大量的纸堆从哪里来是个公开的秘密。运来超过十六公斤的卫生纸卷筒一定令人起疑。

快天亮时,他双腿疲累,口袋里多了差不多十四欧元,足以买点吃的和隔天要喝的半打啤酒。

这不是坐办公室的工作,他也不是习惯西装笔挺的人。

这天晚上,他踏进大门,撞见了正要出门的卡洛斯。对方嘴角上扬,靠过来,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见鬼,弗兰,看见马努的表妹没?那对奶子!迷死我了,老兄,我要上她。我现在要去格洛丽亚家,都怪那个表妹让我心痒痒。听着,反正她最后也会流落街头,被其他人搞。说真的。”

卡洛斯带着一抹匆促的笑,和总是硬挺的下半身离开了。进到公寓,他遇见正在煮东西的莎拉,锅子里似乎是意大利面加炒蛋。他穿过大门,与莎拉视线交汇,她一看到是他,目光不再那么紧张。

“呼!”她叹道,“我以为卡洛斯又上楼了。我觉得他好像随时可能强暴我。他盯着我的样子好像是我充气娃娃什么的。”

“卡洛斯看每一个女人的眼神都是那个样子,不是特别针对你。对他来说,女人和充气娃娃的唯一不同是女人会跟他要钱。”

莎拉露出微笑,并开玩笑。

“可是照我看来,你们这间公寓里不是每个人都像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做了一堆。”

“太好了,谢谢。”

这不是一顿亲密的烛光晚餐。他们一面狼吞虎咽意大利面,一面聊过得如何。

他们前几天不太常碰面,而弗兰发现她第一天的自信全是装出来的。莎拉巨细靡遗地告诉他,马努怎么陪她去药庄,到他的药头面前,而对方怎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评估她愿意拿什么交换毒品,以及愿意这么做多少次。表哥和她仔细解释哪些事得小心:注意海洛因的颜色、质地,不要向陌生人买,尽量不要信任人。之后他们表兄妹各自注射需要的量,马努去做他的“生意”,她溜进地铁站,直接回家。

弗兰反而对他的生活轻描淡写。他告诉她,他成天忙几件拖延很久的事,完全没提到他在进行戒毒疗程。他希望尽可能保密,万一失败了,也省得觉得丢脸,不必听他同伴的讪笑;如果成功了,他有的是时间让其他人知道。到目前为止,他忍受了上瘾的折磨,但他听过警告,知道这是一场长程比赛。

自从卡洛斯为了买可卡因而卖掉电视,到了夜晚,公寓里都弥漫着有点哀伤寂寥的氛围。马努不是特别爱说话,拉科满腹苦水,不敢跟任何人说心事,至于卡洛斯,听他聊东西,还不如让他闭上嘴比较好。

为了填满到睡觉前的时间,莎拉告诉他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的。她的故事并不独特。她跟许多人走过同一条路,从中学的下课时间跟朋友一边抽零卖的烟,一边说笑、聊男生,到后来在学校里改抽大麻烟,下课后泡舞厅。她利用爸妈规定的门禁时间之前去喝几杯、抽根大麻,偶尔偷尝迷幻药;她们看到同伴迷昏会大笑,而平常听了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则变得有趣极了,以及过去在她们眼里平凡乏味的男生突然间变得幽默风趣。就这样,她在嗑药后飘飘欲仙,倒在舞厅里随便一张沙发上。她是朋友中第一个到男生打开的裤裆里摸有什么的女生,而她找到的东西马上就探索了可以进入她的地方。

很长一段时间里,毒品和性爱是她在床上的密友。她觉得性爱是有点具体的东西,她不会考虑把自己全心奉献给一起上床的男生。如果她是在嗑昏头后上床,性爱会给她全新、不同的感受,不再只是具体的行为。在新的世界里,没有人能命令她,她感觉她能当原本的自己。

很快地,所有能给她药物的人,都能得到她张开腿作为回报。她不要固定的男伴,只要男伴给她的感觉。有两年半时间,她不用一分钱就能拿到迷幻药,也不用卷大麻烟,但她的毒瘾比一起的许多女性朋友都深。

过不了多久,莎拉在所有男生眼里不再有趣大胆,他们不再认为和她在汽车后座度过开心的一晚,隔天不会悔恨交加。

之后她上大学预科班,换了学校,舍弃了原本那一所。这时迷幻药已经是小孩的游戏。吞下迷幻药上床有点不够,完全比不上吸食可卡因。男生会变得更加精力充沛,她则放得更开。高潮似乎无边无际地延伸下去,在她腿间留下欢喜的感觉,让她渴求更多:多一点性爱,多一点可卡因。

那一年,她一本书都没翻开过。到了六月,她四科没过;九月,她只救回一科。她的父母一直认为她是个好学生,是个有责任心的女儿,这时开始问自己女儿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分心了?或是把和朋友参加派对看得比学业还重要?他们一向教导女儿以学业为重。很快地,他们找到了原因:有一晚他们提早回家,发现女儿和一个男生躺在他们的床上,正在把可卡因粉末塞进她的肛门里。

后来莎拉重念了一次大学预科班,但和父母并未重修旧好,学校成绩也没进步。第二年她又挂科了,于是放弃念大学,开始到小区的一家超市工作。在那儿她碰到从前中学的女同学,她们在如火如荼准备大学课业的空当,偷闲陪妈妈出门买菜。

她的父母选择相信她,认为女儿能扭转生活,莎拉也试过了,但冷淡的家庭生活和缺乏工作热情,让她和那些不曾从电话簿删除的朋友继续上床并吸毒,他们知道莎拉能给他们一段销魂时光。之后她开始投向海洛因的怀抱,海洛因能为她提供避风港,让她游荡在陌生的迷幻世界。这个新发现,让她不必再和那帮混账上床,任凭他们对她做女朋友不愿意配合的事。她的新朋友是海洛因,她成为自己人生故事的女英豪。她不必再把这个角色拱手让人。

又过了两年,家里的状况变得难以忍受,莎拉决定在无法挽回之前离家。她透过表哥出手援救,搬到这间公寓,和三个她不认识的毒虫住在一起。

弗兰专注地听她的故事。他完全没提出半句批评。他不觉得有这个权利。他自己在十九岁那年就和一个看对眼的妓女尝试过在她的大腿吸食粉末。

“所以,看到了吧,事情就是这样。那你呢?有什么故事?”

“嗯,女孩,我现在提不起劲跟你聊我的人生故事。或许改天晚上吧。我们不要一口气把力气都用完。”

“嗯,既然你不跟我说故事,那我要去睡了。但是记住你欠我一个故事。”

接着她对弗兰送上一个微笑。已经好久没有女孩对他这样笑了。如此真诚、自然和友善的微笑。

这一阵子,他想起好多已经许久不曾有过的东西。他从戒毒开始发现,回忆慢慢地浮现脑海,比如某次同学会见到的朋友。而女孩子的微笑也是他想念的事物。或许生活能没有这些,但是会比较平淡无味。

***

他只剩下两个选择可以试试。托马斯·莫德要不是邻村的文学老师(布雷达戈斯没有自己的中学),就是从事能满足某种嗜好的某种生意。他要试试第一个选择,就得跟波索特的乔瑟夫普拉中学的文学老师约时间见面,那里是离布雷达戈斯的孩子最近的一所学校。

戴维无精打采,提不起劲儿,也几乎不抱希望。一开始就应该要小心谨慎、循序渐进的伟大任务,到现在一败涂地,他只能问不认识的人他们不知道的东西,又没办法清楚解释。他寻找可能让人选泄漏身份的蛛丝马迹,但其实不需要,他从跟《阿兰之声》报社社长见面后便学到了教训。他根本是在大海捞针,只是大海是这座村庄。现在还扩大到了邻村。

他出发前先做了一些调查。那间波索特中学的文学老师非常着迷创意写作课程。他会依据年级分派简单的作文,比如在假期做了哪些事,或者给出某篇故事的第一页,要学生接下去完成。在后段的课程,会分析比较具原创性的文本。看来,这座中学在一些全国性文学比赛中累积了不少奖项。

谁知道呢?或许他最后没找到托马斯·莫德,但是遇到了《春风化雨》里那样的老师约翰·基廷。他坐在这位老师办公室外的椅子上等待,像个学生。他最后一次坐在这种椅子上已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大家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点,只要老师一经过,大家就会同时冲向椅子,制造震耳欲聋的声响,淹没老师的声音。戴维是笑得最大声的一个,这也让他得到校长室一趟,坐在一张和此刻屁股下相似的椅子上。为什么人不管几岁,只要踏进一所中学,就会感觉自己像学生呢?

他旁边的门打开了,有个妈妈出来并向拉蒙·卡萨多道别,也就是戴维约见面的老师。他对戴维比手势,要他进去,然后请他坐下。

他的办公室像是杂物间改造的,让人有一种幽闭恐惧感。戴维觉得仿佛伸长手就能摸到老师办公桌后面的窗户。拉蒙·卡萨多穿着一件灯芯绒外套,系着过时的宽大领带。他年约五十岁,除了嘴边因为微笑形成的细纹,保养得不错。他旁边的地板上摆了一个老旧的皮革公文包。

“噢,佩拉尔塔先生,请说吧。”

“是这样的,我刚到隔壁的布雷达戈斯。”

“了解。”

“我不久前才搬来,正在找工作,想当中学老师。我在巴拉多利德,也就是两个礼拜前还住着的城市,是中学语文老师。现在试着在这一带村庄找工作,看看哪边有适合的职缺。当公务员最糟糕,多数时候,只能住在找得到工作的地方。”

拉蒙·卡萨多往前俯身,思索着他的话。

“您该不会想抢我的位置吧?”

“当然不是!抢您的位置?要赢过所有您获得的奖项?还有您在这里的名声?没有人会弃您而雇用我的。校长先生对您的教学成就很满意。”

“校长女士。”老师更正他。

“噢,我刚是用概称,”戴维解释,“她说,学校雇用员工是由部长决定的,而不是源于意见或投票,但若要找消息灵通的人,那一定非您莫属,您的人脉这么广。我知道我们不认识,可是您应该是教书战友当中,可以给我指示的人。”

“佩拉尔塔先生,听起来您是个厉害人物。我对长相向来过目不忘,可是我不太记得您是哪一位。”

“噢,我是大众脸,”戴维说,“我老是在街上遇到人说,‘您是哪位?是帕斯夸尔吗?’我老是被认错。”

“那么让我想一下。老实说,当语文老师比其他学科的老师不容易。现在大家重视科学,尤其是一堆工程师的工作出现以后。人们以为傻瓜才会念语言学之类的……”

的确没错,戴维暗暗对自己说。我就是读了西班牙语言学,瞧我现在沦落什么田地。

“我教书不会只照教学手册。但无法上创意文学那样的课。我爱看书,但无法写作。我熟稔所有的技巧和要诀,但缺少火花、组织对话的能力,以及不拖泥带水的笔法……”

“我觉得您很眼熟,不知道是在那儿见过。而且是不久前,刚刚看过的。”

卡萨多盯着他,一手托腮,手肘撑在桌面。对他来说,感觉在那儿看过眼前的人似乎变得很重要。与此同时,戴维继续他编好的对话。

“当我阅读,不知道,或许是像托马斯·莫德那样格局的作品,会满心羞愧。像我第一次读《螺旋之谜》,有一种眼前的东西比我还伟大的感觉。我想要教创意写作课程,但我要是写不出东西,要怎么教课?既然讲到托马斯·莫德,让我来打个比方,您知道没有人认识他吗?这个人在家里写作,再把作品寄给出版社发行。至少听说是这样。不求名也不求利,只为了兴趣而写作,这样的事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就是要把这样的模范教给学生。谁知道呢?或许您的课堂上就有下一位托马斯·莫德。您认识他吗?”

“认识谁?”

“当然是托马斯·莫德。”戴维说,仿佛在这间狭小的办公室提出这样的问题并不恰当。

“您不是说没人认识他?”拉蒙·卡萨多回答,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嗯,我是说一般人不认识他,可是他应该和每个人一样,有朋友或邻居。”

“那我怎么会认识他?我连他的书都没看过!”

“噢?没看过?那么您应该拜读一下。那是本伟大的小说。在全世界销售超过九千万册,翻成超过七十种语言,得过雨果奖、星云奖、轨迹奖……发行了几十版……”

“我知道了!”

“您知道了?”戴维问,身体往前,“知道什么?”

“好不容易!从您踏进这里,我就觉得怪怪的,我看过的是照片上平面的你,所以对不上。我只回想最近几天看过的人!”

“您在说什么?”戴维问他。

“当您在跟我讲那些无聊事时,我也这样问自己!最后您终于泄漏线索。感谢老天!不然我还真想不起来呢!您知道吗?您在报纸上看起来比较矮胖。”

“什么报纸?”

拉蒙·卡萨多往前俯身,把戴维进门那时看到的公文包放在桌上。他打开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份《阿兰之声》。他翻了两页,给戴维看中间几页地方新闻的部分。在那儿的左下方,有一张他的照片,他一手叉腰、一手摸着臀部,痛得半旋过身子。他因为疼痛和丢脸,顶着一张扭曲的脸。照片底下的报道标题写着:“奇怪的游客骚扰本村庄。”

下面大约几十行解释了戴维怎么接近村民,并问他们可笑的问题。他问布雷达戈斯的居民有几根手指,或者拿书本短句骚扰他们。看来,报社的人似乎采访过厨师何塞,拿到一些资料,再加上和报社老板那场丢人的闹剧,在中间几页刊登了一篇简短的报道。报道甚至猜测他可能是从比利牛斯山某家疯人院逃跑的患者。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拍了照。现在他发现他那时看到的闪光不是疼痛的幻觉,而是相机的闪光穿过办公室的落地窗。

拉蒙·卡萨多对他露出微笑,等待某个认出他但不会领到的奖品。戴维站起身,拿起报纸,夹在腋下,不发一语地离开那里。

当他跨出门口那一刻,他下定决心要结束这趟寻人之旅。

***

戴维提着行李箱。他感到肩膀的肌肉僵硬,得换手拿行李,空着的手悬在身侧,每踩一步路,身体就摇摇晃晃,毫无节奏或风格可言。他内心的疲累让他驼着背,而行李箱(这是西尔维娅在一次大特价时和她那只大行李箱一起采购的)金属凸边摩擦地面发出嘎吱声,震动也让他觉得发麻。

他穿过花园,瞥见车库灯还亮着,决定到大门叫门。他花了半分钟试着整理思绪,编一套能清楚解释现在这副模样的说法,而大门打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小托马斯。他将戴维从上到下打量一遍,发出童稚的嬉笑声,然后扯开喉咙大喊:“妈!疯子来了。”

他跑回屋里,没邀请戴维进去。戴维提着行李站在原地,若是得比预期中还快逃离这里,就不会浪费时间。当安赫拉出现在几分钟前儿子站着的位置时,她对戴维说:“戴维,你这副模样让人看了很心酸。”

“安赫拉,因为我就是让人觉得心酸。”戴维说,附和她的说法。

“来吧,进来喝杯咖啡,”她的视线再次回到他身上,“顺便补充一点维生素。”

当他们沿着走廊前进时,她不禁偷偷笑了出来。

安赫拉和戴维坐在厨房的餐桌前,咖啡壶发出有趣的汽笛声和滚沸的咕噜声。安赫拉瞅了一眼她的访客紧拉不放的行李箱。

“那是怎么一回事?”

“埃德娜把我赶出了她家。”

安赫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咖啡杯掉到地上。

“真的吗?”

“拜托,别笑。这一点也不好笑。我回旅舍时,发现我的行李箱被丢在门口。我喊埃德娜,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但她拒绝替我开门。她隔着大门对我大吼大叫,说她不想留宿一个危险的疯子。看来她已经看过报纸了。她说她年事已高,没力气抵抗一个神经病的攻击。我试着告诉她这一切是场误会,说她要是不开门让我进去,等于让我白白浪费两天住宿费,可是她说我再不离开,就要报警,让他们赶走我。而且这不是我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听到这句话。

“所以我拿起行李,在街道上游荡,思考该怎么做,要去哪里。可是我发现有群孩子跟着我,想知道疯子被赶跑以后会做什么。西班牙孩子那么多,好像我遇到的是唯一一群会读报纸的。他们越聚越多,突然变成一个军团。其中一个拿弹弓射我。剩下的开始鼓噪,也攻击我。我整片后背都是淤青。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我做了刚刚做的事:来到你家,想或许你愿意可怜我,留我到明天。我已经找到要去的地方了。”

戴维讲完之后抬起头;安赫拉的椅子是空的。她倒在地上哈哈大笑,边笑边抽搐,试着呼吸让空气进入肺部。她控制不了大笑了半分钟后,开始能够控制自己,坐回厨房的椅子上。这时她还是掩不住笑意。

“戴维,你差点让我笑死了。抱歉,因为我太久没好好地笑了,实在忍不住。如果你仔细想想,你会知道这太搞笑了。”她对他说。

“或许等时间过去,我会那样觉得吧,”戴维怏怏地回答,“能让我留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老兄。把我家沙发当你家沙发吧。”

她说要去洗手间,离开了厨房,留下戴维独自喝咖啡,和依旧回荡在家里每个角落的哈哈笑声。

他们三个一块儿用晚餐。托马斯老实告诉戴维他下午在学校听说的传闻。安赫拉的儿子和所有贝雷达戈斯的孩子一样,在波索特读书。那场和拉蒙·卡萨多的会面结束后,消息就像野火燎原蔓延开来,烧到了一年级上课的大楼。很快地,每个班级都拿到一份报纸。没人知道报纸打哪里来,但就是出现在课堂上。当托马斯告诉同学他认识戴维,所有人都围过来,拿问题轰炸他。他遭到一群根本不认识的孩子问东问西,立刻变成学校注目的焦点。现在他变成了“疯子的朋友”。然而,他跟下午贝雷达戈斯的孩子丢石头的举动无关。

戴维告诉他们母子俩这完全是一场误会,是记者过度渲染,企图报道一个违背真相的消息。他只是告诉他们,他跟村里的几个人讲过话,引起“文化隔阂”的误会,就这样罢了。他保留了寻找作家这件事。

安赫拉家的沙发太小而且不舒服。戴维的双腿悬空,不得不穿回袜子,以免脚趾冻僵。这真是丢人现眼又漫长的一天。他辗转难眠,身体疲累再加上内心倦怠,而车库传来的叮叮咚咚敲击声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他不想再思考,但是失眠,只能盯着屋顶,无法再做其他事。他努力别想前几天的事。他也不想再重拟寻找托马斯·莫德的计划。他开始恨他,如果他是个普通的作家,这一切就不会发生。

他想着西尔维娅。她睡着了吗?或者盯着屋顶在想念他吗?他在她妹妹的录音机留了几次话,但是没得到任何回复。尽管如此,他有把握她都听了。西尔维娅会听录音机的留言,看看听到什么,再决定回话还是不回话。

戴维却想着她。这几天他满脑子只有老婆和托马斯·莫德。这两段碰壁的关系。他想要在马德里、在他的家,抱着老婆,闭上眼睛睡觉和睁开眼睛起床。他希望一切赶快过去,希望这一场闹剧能一次解决他的问题,给他幸福快乐的日子,照计划生个孩子,有个爱他的老婆。

他要求不多。他为了想要的东西努力不懈,虽然他距离终点只有一步,这一步却可能让他全盘皆输。

他从沙发站起来。他知道自己不停回想着这条走来的路,已经想了无数遍。他垂头丧气。所以他宁愿起来在屋里闲晃,找点事情做。

此刻,他要阻止那个快让他发疯的敲击声。

***

安赫拉嘴里咬着铁钉,仿佛裁缝师咬着缝针。她左手扶着铁钉,然后猛然一敲,准确地把钉子打进去。她的动作精准,几乎不用刻意专心。戴维先看着她钉完两根铁钉,才打断她。

“这么吵,托马斯睡得着吗?”

安赫拉转过身,拿下嘴里剩下的钉子。

“小孩子在哪儿都能睡。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这点声音我还睡得着。”

“抱歉,是沙发不太舒服。”

“不是沙发。是我不停胡思乱想。这是托马斯的小木屋吗?”

“对,”她回答,“后天就是他的生日了。我要开始组装木板。我只需要在前一晚全部装好。我尽量用组装的方式来做。”

“他会很喜欢。”

“真的吗?希望如此,我花了一个半月在晚上动手。不是一整夜,可是都在晚上抽空……”

“我爸妈最多送我一套轨道车或类似的东西。我没有任何抱怨,我爱轨道车。但是小树屋需要更多心血。光是架上去就是天大的工程。”

“你想帮我架上去吗?我打算明天晚上到森林里去架。”

“没问题。我也没什么事要忙,现在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但我警告你,我对木工一点也不在行。”

“放心,很简单。你只要根据我的指示。我会分派简单的工作给你。”

“嗯,这可以抵住宿吧。算是交易。”

“埃斯特万也会来。所以我们一共三个人。人越多,工作越少。”

戴维往前走几步,瞧瞧组装到一半的材料。他努力回想从前在技术制图课所学,睁大眼辨别出小楼梯和地面木板。

“我懂了,”他边走边说,“骄傲让我吃尽苦头,要是懂得谦虚……”

他歪着头,再回想一遍最近几天的事。

“嘿,这是窗户!托马斯应该非常骄傲有个花这么多时间帮他建造这样东西的妈妈。”

“嗯,我努力想用某种方式补偿他。”

“补偿?怎么说?”

“托马斯是个没有爸爸陪伴长大的孩子。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错,但有时我也注意到,若是再多一个人,我们会是个比较完整的家庭。当然,他适应得很好。他是个乖孩子。我看过他嫉妒地盯着某一家人看;我讨厌自己没办法满足他。为了补偿,我想为他盖间小屋。”

“单亲妈妈没什么不好。”

“当然!我没说不好。不要误会,但你知道孩子是怎么想的。他们看到其他人都有爸爸,自己没有,可能会觉得自己少了什么。如果他们是嫉妒同班同学有耐克运动鞋就简单多了!我不希望托马斯感到自卑,因为他不该自卑。他会有一番成就的。”

“他现在有个其他人没有的:一个会盖小屋的妈妈。”

他指着放在车库地面的木板。安赫拉一个眼神扫过去,疑惑他说的是否是真心话。是真的。

“我在二十二岁那年怀了托马斯。老实说,这不在计划中。但就是发生了。里瓦斯神父或许会说那是上帝赐给我们的,可是当然选错了家庭。至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笨蛋。

“我没工作,也没念书。我不想嫁给孩子的爹,一开始打算堕胎。现在想起来那真是个丑陋的想法,可是我发誓,在当时那是个比较明智的选择。埃斯特万和阿莉西亚来找我,尤其是阿莉西亚,她说服我把孩子留下来,她和托马斯会在我怀孕时和孩子出生后几个月照顾我。埃斯特万跟阿莉西亚年纪比我大,然而从那时开始,我们的关系变得亲密,就像亲戚。其实现在几乎像是一家人。

“他们努力想生孩子,但没有成功。我起先以为他们想在托马斯出生后带走他,把我当作代理孕母之类的。他们对我太好了,不求任何回报。不过我错了。现在我知道的确有这样的人。阿莉西亚跟我说她不孕,为此很悲伤。看来,她认识埃斯特万以后,两人有共识要组个大家庭。而我肚子里已经有个孩子却不想要,让她很难过。她不是反对堕胎或是否决我的决定,只是觉得很悲伤,因为自己生不出孩子。所以,她说她愿意帮我,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身心上。

“于是我生下孩子。现在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他。他们两个援助我,后来阿莉西亚变成我的朋友,可靠的朋友。你可能无从想象,她是个非常棒的女人。她是那种当你无所适从时会去投靠的人,因为你相信她一定有解决办法。只要有办法,阿莉西亚一定找得到。她和埃斯特万是我见过最棒的神仙眷侣。他们夫唱妇随,用眼神就能知道对方的想法。某种化学物质让他们能猜透彼此在想什么。我从没看过他们吵架。一次也没有。

“生下托马斯后,很自然地,我请求他们当孩子的教父母。不然要找谁呢?我知道万一我遭逢意外,他们会把他当作从未有过的孩子那样照顾。我从没想过是阿莉西亚出了事,就像孩子从没想过爸妈会过世。那是一种身体上的疼痛,我光想就觉得痛苦,想摇头把那样的想法甩掉。四年前,意外砰一声降临,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现在阿莉西亚卧病在床,等待生命结束的那天。我知道或许这样说很老套,但真的都是好人先离开。你得看看埃斯特万。他夜晚都睡在她身边的沙发上,牵着她的手。那种对待她的温柔会让你心碎。”

安赫拉泪光闪烁,泪珠滚落她的脸庞。

“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吗?如果反过来,是我得这种病,我会去找阿莉西亚。我相信她会找到解决办法。但事实不是如此。是她病了,而我只能看着她日渐憔悴。真希望阿莉西亚有个分身能告诉我该怎么做。而这没有可能。她快走了,我得替她的教子打造坚固的堡垒。”

戴维上前两步抱住她。他没多想,只是靠过去这么做了。安赫拉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继续哭泣,戴维则轻抚她的后背。她应该很久没靠在其他人的肩膀哭泣了。她不能找埃斯特万,至于其他人,她总是伪装出坚强的模样。他想说些什么安慰她,脑中却一片空白。于是他继续抱着她,直到她的啜泣声止住。

安赫拉抬起头,凝视他。他们离得很近。他们的视线交汇,戴维感觉这一刻只要主动,一定能亲到对方嘴唇。

安赫拉也感觉到了。他们就这样停住动作,持续了仿佛永恒的三秒。接着两人同时分开。

“夜深了。”安赫拉吐出一句老掉牙的台词。

“是呀。”戴维点点头。

“明天托马斯上学的时候,我就能完成这个东西。”

“太好了。”

他们俩离开车库。安赫拉回她的房间,戴维回他的沙发旁。

这一晚,他们都没睡太多。突然间,戴维又有一堆该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