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螺旋之谜 » 螺旋之谜全文在线阅读

《螺旋之谜》第二十一章 致编辑

关灯直达底部

电话响了两声,安赫拉接起电话。戴维瞄一眼时钟:清晨五点四十二分。隔着窗玻璃的鸟鸣显得微弱,太阳还躲在山峦后面,曙光尚未洒落在树冠上。天没完全变亮,安赫拉只讲了不到一分钟。她挂上电话后,脸上挂着掩不住的平静。

“阿莉西亚一个小时前走了。早上十点,会在圣托马斯教堂设立灵堂。”

戴维没搭腔。他没什么可以说的,没有任何能让她感觉好一点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她,点了点头。

“我要去冲个澡。”安赫拉说。她离开客厅,独留戴维在沙发上。

这一晚,戴维没睡太多,而且睡得不好。前一晚的发现后,他不断想着阿莉西亚,以及她是托马斯·莫德的可能性。他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脑子沸腾不已。而太晚得到这个结论让他感到沮丧,一颗心揪成一团。他感觉自己像个在委托人中弹后才站到前面的保镖。或是扑了空没踢中球的足球运动员。

他竟然不懂得解读所有早已摆在他眼前的线索。或许可汗先生应该派私家侦探过来,而不是一个被高估的编辑。

只找到线索不够,因为这就像只拥有拼图所有的碎块;还要知道如何把它们拼好。阿莉西亚四年前罹患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发病之后她无法继续创作:后来她无法拿笔、使用键盘或者念出来让人帮忙誊写。埃斯特万说过,他从某个时刻开始就无法和妻子用言语或书写沟通。只有那个阿莉西亚喜欢的怪孩子耶莱,知道如何与她对话,但是这已超出人类所能理解的范围。

戴维错以为托马斯·莫德是个男人。因为她选了一个男性假名,出版社自然也就认为他是男人(和可汗先生在马德里的那场谈话也这么透露)。这是个会误导所有人的简单陷阱。戴维尽管遍读柯南·道尔、爱伦·坡和阿加莎·克里斯蒂,却忘记多次读过从福尔摩斯、杜邦以及波罗口中吐出的不同字句,都是出自简单的规则:我们要先确认我们找的目标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从沙发站起来,出门去散步。破晓时刻的寒气让他不得不竖起衣领。街上空无一人,他的脚步声在屋舍间回荡,仿佛布雷达戈斯只有他还醒着。

但现实并非如此。每间屋子纷纷响起电话声,电灯也随即亮起。阿莉西亚去世的消息,让大家在日出时刻同时起床。

这一次的破晓并没有带来希望的曙光。明天将是新的一天,埃斯特万变成鳏夫,而托马斯·莫德已然长眠。

戴维往树林漫步而去。他脑袋里有数十种想法在盘旋,每一个都想抓住他的注意力:阿莉西亚的死,埃斯特万的孤独,可汗先生的怒气,西尔维娅的悲伤,安赫拉的坚强……以及他自己的未来。升官加薪已经破灭,与安赫拉的吻已成事实,埃斯特万则失去了另一半。只是他尤其想着小说没有完结篇,那可是文学界的重大损失。他心头缭绕着沮丧,知道自己无计可施,已全盘皆输。人死了,也就无法谈判。这就是民主:无论贫或富,优秀或平庸,想闯一番大事业或只求温饱,一律平等。

不管是谁都一样。大家全无计可施。

他走在树林间,聆听远处传来的声响。那是一连串有节奏的撞击声,掺杂了由强转弱的飒飒风声。戴维循着那声响,被山毛榉的树根绊倒,在长满野草和露水的山坡滑一跤,抵达曾经和西尔维娅造访、如今却孤零零到来的地方。

棺材树林。

远处传来埃斯特万伐木的声音。每一次砍伐,木屑便伴随着喷上空中,在他四周划出抛物线。

他正在砍阿莉西亚的树。

埃斯特万抬起头,两人望着彼此。虽然清晨寒冷,埃斯特万的额头依然有一层汗水,衬衫两侧的腋下也湿透了。几秒过后,他回到工作中,伐木声再一次响彻树林。

埃斯特万没要他帮忙。戴维也没主动提议。这是他必须独立完成的工作。

经过半个小时吃力的砍伐后,树终于倒在地上。埃斯特万清除树枝,最后放下斧头,伸展后背呻吟一声。

他抬起树干的一头,试着想搬到推车上,但显然搬不动。于是戴维靠过去,准备帮他。埃斯特万看了一眼四周的木屑,对他开口了,他的声音流露一种恍若淹没了树林的平静。

“我整晚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话。我对她说了所有该倾诉的,享受上帝赐给我们在这世上最后的相聚时光。到了早上五点,医生测量她的脉搏,告诉我她已经过世一个小时。她手上的余温,其实是我双手的温度。我没发现她是什么时候停止呼吸的,所以我相信除了生前受过的病痛,她没再多受苦。”

戴维不知该回答什么,一如之前和安赫拉的聊天一样,他想说什么都不恰当,干脆保持安静。

“阿莉西亚爱这棵树。她说这棵树像她一样坚毅,树干布满树节。她喜欢抚摸它的树皮。”

埃斯特万伸出手,边说边抚摸树干。戴维看见为了砍树磨出又磨破的水泡,双手和树皮都留下斑斑血痕。

“戴维,想帮我吗?把树搬到安赫拉家。”

“好啊。”

戴维知道安赫拉是村里的木匠,所以是由她来打造棺木。包括朋友的棺木在内。

他们抬起树干放到推车上。戴维觉得重得不得了,但他不能吐出任何抱怨。他们肌肉紧绷,气喘吁吁,努力保持树干平衡,走出了树林。

走了几百米之后,埃斯特万突然放慢脚步,然后停下。戴维问他怎么了,而埃斯特万只是举起手指着。

在大约五十米外,有只母熊带着三只小熊平静地走在树林里。太阳已经出来了,勾勒出地平线那端的轮廓。它们正在回巢穴吧。

“熊回到阿兰谷了。”埃斯特万说。

那四只熊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间。戴维和埃斯特万在到安赫拉家的路上,都没再说一句话。

***

雷克纳与弗兰从莱加斯皮广场时间之屋的小巴士漫步回家。雷克纳以为应该不会太愉快,他想象那是一个候诊室,挤满眼神涣散的毒瘾者。然而那里只有一辆小巴士,侧边开了一扇小窗,就像大学里的秘书处。到了那里,报上名字,他们会给你一小杯掺柳橙汁的美沙酮,这样就结束了。不用排队,不必验血确定你是不是还在吸毒。谈话也不是太重要。有点快速、冷漠,不啰嗦。

他没注意到弗兰离开时出现的焦虑,但他的确在回家路上比较沉默。他的步伐比较大也比较乱,仿佛踩着空气垫。

“你今天想碰吗?”雷克纳问。

弗兰继续走着。他对雷克纳一笑,当他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孩,问了一个答案再明显不过的问题。

“雷克纳,我一直都很想。”

“一直?”

“对。”

“那要怎么忍受?”

弗兰举起拇指,往后指指他们离开的地方。

“靠美沙酮。”

“这样可以止瘾?”

“不能,但是能消除焦虑,也就是戒断症状。”

“我看你很不舒服。”

“最难受的时间是清晨。我还是会在大概五点钟醒来,幸好我已经不用靠喝酒来压制了。我听说第一阶段最难熬,但也是最短的阶段,而且对我来说快过去了。接下来的阶段要尽可能恢复正常生活。我的意思不是开始工作,但我得做些事,让自己保持忙碌。”

“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得做点事。很多人就是在回到规律的日常生活时失败的。”

“为什么?不是已经没有戒断症状了吗?”

“因为放松。你做完最困难的部分,以为接下来轻而易举。有一天,当你感到无聊,随意晃了一圈,回过神的时候又来到了药庄。你碰见昔日朋友,来上一点,回忆往日时光。于是毒瘾又回来了,那个像是象征光荣滋味的‘来上一点’,只会让你想再碰一次,然后再一次。最后你回到起点。”

“可是你没那样。”

“因为我以前没试过戒毒。”

“那你怎么会知道?”雷克纳问。

“因为我看过上千次。当你听说有人戒了,总会有人说,他会回来的。一般而言这句话并没有错。几个礼拜之后会再看到那个人,尽管胖了几公斤,气色比较好,但他会像你一样陷在里面。要摆脱不容易。我们都想,做到的人却少之又少。”

他们继续安静地走着,弗兰失神地望着某处,正在思索什么。雷克纳斜睨他的朋友,纳闷他在想什么。

“没有人喜欢吸毒。一开始或许喜欢吧,因为一开始一切只是玩笑,只是作乐,偶尔来一点,快乐似神仙。但是等你失控了,就知道自己完了。你知道,那就像狠狠被摆了一道,而你无从抵抗,只能继续与毒共舞。

“等你吸了一阵子毒之后,会开始讨厌自己,恨自己为什么当初要碰,离不开。然后你变成大家眼中的垃圾,没人瞧得起你。最糟糕的是你以为自己活该。一切的一切都是屎:你的生活是屎,你吸毒是屎,别人把你当屎。但是,妈的!或许我们全都是屎,或许大家没错,我们一文不值,但我们也是人,听到别人羞辱,还是会觉得难过。

“我认识许多我认为生不如死的人,也离弃了许多以前的朋友。我的一个室友说,只要有毒品,就没有所谓的朋友,他说的并没有错。但是你认识一些在其他时候……嗯,不会在意的人。当你想要戒毒,你就得自私,雷克纳,若是想一起拉他们一把,他们会像压舱石,拖着你再一次回到那个世界。

“当你躺在床上,想着你的同伴在街上受冻,想办法赚钱买毒,你会再一次觉得自己像坨屎。你感到痛苦。你离开后,会为自己、为还没离开的人、为即将踏入泥沼无法脱身的人感到痛苦。你满脑子只想着一件事:人生是坨屎,你还是来一点,忘掉一切吧!”

“见鬼,老兄,你让我好无力。”过了几秒,雷克纳说。

弗兰露出微笑,轻轻拍他的肩膀。

“抱歉,这些话不是说给你听的。我只是不经意把想的说出来而已。总之,你们是得忍受我们的,朋友。”

“放心,没问题。这是我们这些同伴存在的目的。”

“我从不谈某些话题,但是一旦说出口,就像洪水停不下来。不过我现在自在多了。来吧,请我吃点东西,看可不可以把嘴里的苦味赶跑。”

他们一起在雷克纳家旁边的露天广场吃冰淇淋,弗兰在他们一起住的那几年从没去过。他从回来之后恢复了一些体重,原本凹陷的双颊现在圆润了一些。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尤其是看到他吃掉一个两球巧克力豆的甜筒冰淇淋之后。雷克纳决定不点低咖啡因咖啡,改尝铺满厚厚一层鲜奶油的卡布奇诺。

弗兰停下吃冰淇淋并问:“所以你决定了?”

这一次换雷克纳露出微笑:“没错。可能很疯狂吧,或许两个月后我就会后悔、回到马德里,但至少我试过。”

“我倒不觉得那很疯狂。有一点不可思议倒是。但是何妨!偶尔要做一点不可思议的事。”

“我这辈子做的都是我认为该做的事:读书、拿学位,像大家一样工作。可是看看我,孤单又失业,和一个鼾声跟河马一样大的朋友住在一起。”

“我才没有打呼。”弗兰回答,觉得自己被严重侮辱。

“越是解释,越是自曝其短。我想换换空气,试试自己是不是适合那份新工作,试着找到喜欢我的人。”

“雷克纳,我们都值得去试。你想找到什么样的女孩?”

“不知道。但是别喊我雷克纳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

“真的吗?我们一直以来都这样叫你?”

“不是一直。那是读中学的某一天,巴勃罗·贝奥塔斯这样叫我。当时我很生气,他却到处这样大声喊我。从那一天开始,你们所有人就开始喊我雷克纳。但如果我找到梦中情人,我会要她叫我胡安。只允许她叫我的名字。”

“真可爱。”

“我不知道算不算可爱,但我想要这样。我希望有人能抱着我,在我耳边呼唤我胡安。”

弗兰笑了出来。雷克纳一起跟着笑了。

“那你呢?你决定了吗?”雷克纳问。

“决定什么?”

“和我一起走。我们也可以在那里分租公寓。你可以远离毒品。你说过离得越远越好。”

“雷克纳,别说服我。”

“来嘛,弗兰!”

“我想我没办法。我若要克服,会留在马德里克服。你知道我这个人,我是个城市佬。要是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了。而且,那边没有发美沙酮的小巴士。”

“我会查看有没有。不过,弗兰,少糊弄我了。你是为了玛尔塔想留下来。”

“没错。”

“你们才约会没几次。还不算是太认真的交往。”

“我知道,可是我想要和她在一起。”

“你还没跟她说,对吧?”

“还没。”

“你会跟她说吗?”

“我再过不久就会告诉她。没办法,我至少想真的想坦白。我已经受够了欺骗和谎言;和她在一起,让我想洗心革面。”

“要是她抛弃你呢?”

弗兰脸色一沉,但很快又恢复精神。

“那么就只能忍耐。看到没?这也是要赶紧坦白的另一个理由。如果她抛弃我,至少我还没陷得太深。”

“你觉得她会吗?”

“我不知道。不要以为我没想过。我可以理解这个可能。”

“如果事情不顺利,你还是可以来找我。”

“谢谢,我会马上冲过去。”

他们吃完冰淇淋和卡布奇诺,要来了账单。

“这几天真是奇妙,不是吗?”雷克纳说。

“对。我们都改变了生活。”

“就在我们相遇之后。”

“或许我们是碰在一起会发酵的元素。”

“或许吧。如果你要留在马德里,我要给你一样东西。”

雷克纳把手伸进口袋,掏出钥匙。

“你要把车送我?”

“没错。”

“那辆跑了二十四万公里的车?”

“没错,就是那辆。”

“谢谢!老兄!我的妈呀,一辆汽车呢!”

“嗯,车子非常旧了。你可以用到坏,然后当破铜烂铁卖掉。”

“你不要车了?真的吗?”

“不要了,我想我的新工作用不到车。车子给你开比较好。但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帮我打包所有家当。”

账单送来了。雷克纳准备买单,但弗兰抢先一步。

“不,这次让我请客。”

“谢了,老兄。”

“你出车子,我付咖啡。这样很公平。”

***

戴维帮埃斯特万把山毛榉搬到安赫拉的车库,而她马上开始动工。埃斯特万去休息。戴维不知该怎么打发时间,又不想一个人留在屋里,于是上酒馆去吃早餐。

那儿已经聚集了很多村民,大伙儿得知消息后都难过不已。他们默默喝着咖啡,望向窗外,几乎没有人交谈。

戴维也神情沮丧,不过是另有原因。他只能透过她创作的作品和角色,认识她这个人,但是他和其他人一样感到哀伤,甚至比他们更心碎。即将下葬的不只是阿莉西亚,还有他的未来、可汗出版社的希望,还非常可能包括他的婚姻。

《螺旋之谜》不会有完结篇。可汗出版社或许卖掉了不可能会拥有的小说版权。戴维不会升上出版社的高层。他很可能在可汗出版社倒闭后另谋高就。如果他和西尔维娅破镜重圆,会多花点时间关心她。他会试着找多点空闲时间的工作,如果薪水比较少,他会降低生活质量。这时,他只想做两件事:首先,和西尔维娅重修旧好,向她道歉,好好抱她久一点;再来,和埃斯特万聊聊。

因为阿莉西亚如果是托马斯·莫德,埃斯特万应该知道这件事。戴维啜饮一口咖啡,回想他问埃斯特万,是不是他寄了稿子到可汗出版社,而当然,他否认了。稿子不是他寄的。是阿莉西亚。他没说谎,但他当然也隐瞒了真相。如果他那天就离开布雷达戈斯,将永远不可能知道他隐瞒了什么。他只想和埃斯特万谈谈,对他说自己发现了阿莉西亚的秘密。虽然这已经失去价值,尘归尘土归土,他并不想没说出口就离开;他要告诉埃斯特万,他可以理解,埃斯特万并没有骗他,是他来得太迟了。他是可汗先生派来的,因为莫德停止创作,而停止创作是由于生了重病、撒手人寰,戴维绝对不可能来得及赶到。但他终究成功了。他找到了作家。

突然间,酒馆的门打开,耶莱跨过大门,进来找人。他左顾右盼。当他的视线与戴维交汇,立刻跑到了他面前坐下。耶菜抱着一个厚实的棕色包裹。吧台的霍恩问他要不要吃早餐,但耶莱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继续盯着戴维瞧。他开始用一种带着信任的平静语气跟他说话,只是带有轻微的口吃。

“你到布雷达戈斯来找人?”

戴维狐疑地看着他。那是他听过耶菜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他不知道这场新的对话会把他带往何处;他点点头。

“找托马斯·莫德?”耶莱问。

他从桌子底下拿出那个厚实的棕色包裹,双手抱得死紧。

“对。”戴维回答。

“那么这是要给你的。”

他把包裹递过去。戴维诧异到甚至没伸手接过来。耶莱已经把东西放在桌上了,脸上挂着完成任务的微笑。他正准备起身,戴维一把捉住他的手臂。

“等一下,”戴维大叫,“这是谁的东西?”

“现在是你的。阿莉西亚要我交给你。”

“什么时候?”

“三年前她交给我一个包裹,吩咐我在她死后,把包裹交给一个到这里来找托马斯·莫德的人。四天前她跟我说那个人就是你。现在她过世了,包裹是你的了。我做得很好,对不对?”

“对,你做得很好。”

耶莱露出微笑。这是戴维第一次看到他笑。他挣脱戴维的手,走向门口。戴维从他的桌位叫他。

“怎么了?”耶莱问。

“她真的能跟你说话?”戴维想知道。

“当然。她是我朋友。”

他离开,留下拿着包裹的戴维。

他看了一会儿包裹才打开。里面写着:致编辑。

打开包裹后,他找到一本厚重的书,标题是《追寻》,整本用皮革装订。这本书翻到都破烂了,书脊半是脱线。还有一封和外面同一个收件人的信。戴维打开信封,开始读里面的信。

亲爱的编辑:

如果您正在读这封信,那应该是您不听我的请求,调查了稿子的寄出地点。不要担心,我不怪您。

感谢您到今天为止,一直遵照我的指示。此刻,当您读这封信时,我非常可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试着把我无法说出的事写给您。

我想,到了这个时候,您应该已经发现托马斯·莫德的身份,但我想向您交代一些数据。

我的先生埃斯特万一直很享受写作。他喜欢坐在打字机前,把脑中的想象写出来。他只为了兴趣写作,不寻求任何回报。即使他这辈子写不出一个字,我也一样爱他,但写作是他的一部分。

在我五十一岁生日那晚,埃斯特万送我一个超乎想象的美妙礼物。他交给我包在牛皮纸里的一篇故事的第一部,书名是《追寻》。他告诉我:“我只有这唯一的一本。现在是你的了。”

我不需要对你描述我的读后感,但我的立场让我陷入两难:选择独享我先生的礼物,还是跟世界分享。

他是出于兴趣写作,一如他这辈子因为兴趣而阅读。当他成为成功作家那天,他的兴趣会变成工作。

知道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句子会遭到几百万人分析与评论,可能会带给他压力,剥夺他的兴趣。因为强迫,他不会再享受一样的感觉——我可以向您保证,他真的很享受写作。成功会带来很多改变,我们不想要的改变。而我们很快乐,不需要其他东西。

所以我不打算把我的计划告诉埃斯特万。

我认为独享小说太过自私,但是直接寄给出版社又太冒险。

所以我决定换掉埃斯特万小说的书名,改成《螺旋之谜》,并瞒着他偷偷签下假名托马斯·莫德,透过一项有点特别的快递服务,寄给一家位于马德里的出版社;如果您在这里,一定是证实清楚了。

您或许不懂为什么我挑中贵出版社。这是因为一本埃斯特万读过、推荐给我的书:何塞·曼努埃尔·埃利斯的《茉莉花时刻》。那是一本美丽的小说,几乎不打广告就上架贩卖,我们很喜欢它。后来换了阿兰达出版社打广告,获得该有的回响。当我要寄出书稿时,我认为鹦鹉螺出版社是个好选择。而的确如此。这些年来,到今天为止,贵社一直遵守我在信里的指示,所以我非常感激您们。

但是小说的成功超乎我的预期。我告诉埃斯特万,我从父系家族的某支旁系继承了一笔钱,再加上我们的努力,日子可以过得优渥一些。直到今年。

他总是有本领让我惊喜不断,两年后他再一次办到了。他在我五十三岁生日宴会上送给我第二部。我唯一能做的是按照我第一次的处理方式:附上同样的信、寄给同一家出版社。

第二部再度获得成功。

每隔两年,他就送我下一本续集,像时钟一样准时。当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寄出书稿以后,我把任务委托给耶莱,他是村里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我先生也给他读他写的东西;慢慢地,我交给他埃斯特万的创作。很多人以为耶莱连简单的工作都无法完成,但他们错了。他的善良与他的迟缓一样很明显,而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给的指令。

所以,我先生不知道他就是托马斯·莫德。我知道我不能替另一个人做决定,任何人都不能这么做。

我只是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保护我们的幸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好的决定。或许哪个比我聪明的人能找到在两件事之间取得平衡的办法,虽然我做不到。我向您保证我为了找其他办法,失眠了很多个夜晚。

不论如何,我和我先生因此过了很多年幸福快乐的日子,所以我不由得想自己是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而即便遭逢病痛,我依然感谢我们共同度过的每一天。我敢拍胸脯保证的是,财富与名声并不会让我们比较幸福美满。随着这些年过去,埃斯特万向我证实,快乐能够感染;他越是快乐,我们越能把这份快乐带给其他人。

拜托您,不要向埃斯特万透露这封信的只言片语,因为我怕会破坏他对我的回忆。我想,若真是这样,我无法原谅自己。

感谢您们在这些年来让我们有享受的时光。若是我的决定引起不便,在此深感抱歉。

挚爱的

阿莉西亚·鲁伊塞克

戴维一开始读信就认出字迹。那位笔迹学家说得没错:这种字迹是出自一个有教养、思绪清晰、冷静,为他人着想,而且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

这是阿莉西亚的笔迹。

戴维望着这本名为《追寻》的书,外切口看得到作者的名字:埃斯特万·帕尼亚瓜。

他打开第一页。这里有句手写的献词,字迹弯曲而凌乱:阿莉西亚,你不只让我活下去。你就是生命。

戴维捧着《螺旋之谜》的原稿。这是只有一本的版本。像这样的东西,在收藏家眼中可能价值几百万欧元,但是对戴维来说价值在于写小说的人。尽管整座村庄的人不知说过几遍,戴维却是经过了重重困难,才发现阿莉西亚是多么不平凡的女人。

***

他外出散步。他需要思考。阿莉西亚的话还在他的脑海里回荡。他试着拟出计划。她希望不要告诉埃斯特万,让他陷入一种非常为难的处境。他不由得一直想,没人能否认埃斯特万的成就,他的小说如何激励了几百万人。作家一辈子都在努力奋斗,就是希望作品被传阅、送达读者的手中,而她却替他下决定,让他无法为自己这么精彩的作品感到骄傲,在戴维看来,这对埃斯特万太不公平。他要是说了,并不会破坏他对阿莉西亚的回忆。他是编辑,一辈子都在和作家并肩奋战。他无法想象有哪一个作家不想受到认同。她保密十四年,让她的先生可以继续写作。他有可能知道自己的作品成功,依然写作不辍吗?会有什么不同吗?

最重要的是哪一个?是作家还是他的作品?作者终究会离开人世,但是他的作品会永垂不朽。这是最接近永生的一种方式。

耶莱没再寄任何书稿到出版社,这意味埃斯特万从那时开始便不再写作。故事没有完结篇。阿莉西亚的大计划失败了,但即使她已不在人世,她还是又多做了一些事。她丢过来一个球要他接招。或许他跟埃斯特万谈谈,能鼓励他写完故事。他会当埃斯特万的编辑、帮助他。他会给埃斯特万平静和方向,让他完成作品。他会引导埃斯特万抵达终点,一如他也指引了莱奥·巴埃拉和其他作家。可是除非跟他谈过,不然不会知道该怎么做。戴维还抱着小小的希望。

他腋下夹着包裹,继续走着,他从打开的那端抚摸书本的外切口,这本埃斯特万在妻子生日当天送她的《螺旋之谜》原稿。她今天就要下葬,不过没有让秘密一同陪葬。她不可思议的计划甚至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大街上有几个村民靠着墙壁抽烟,聊着似乎是这天唯一的消息。他们聊着对阿莉西亚的回忆、跟她之间的小故事。戴维经过他们身边时,不自觉地竖起耳朵。

“她很漂亮。”其中一个说。

“漂亮极了!”另一个人回答。

“结果情定埃斯特万。”

“她可以和中学里的任何人交往——任何人!她却选了他。嘿,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和那个全校最害羞的家伙!讲话甚至会口吃的家伙!你记得他们公开交往时有多轰动吗?”

“当然记得!”

戴维停下脚步听着街道另一头的谈话,接着走向他们。这时那些人安静下来,让戴维像是闯入他们的聊天。

“很抱歉打断你们,”他说,“你们说埃斯特万和阿莉西亚从中学时就开始交往了?”

他们诧异地对望,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对,是那样。”比较大胆的那个说。

“波索特那所中学?”戴维问。

“当然。”

“那么……”戴维开始计算,“埃斯特万去当水手前,他们分手了吗?之后才重新交往?还是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交换目光半晌,然后笑了出来。他们哈哈大笑好一会儿,必须靠着对方,以免笑倒在地上。

其中一个一边笑一边问他:“你这样问,是因为他那些当水手的故事?”

“呃……对呀。”戴维回答。

他们再一次哈哈大笑。戴维站在那儿等他们笑完,感觉自己正因为不知道某件事而被人羞辱。

“老天,他说当水手是讲给小孩听的,为了让故事听起来逼真。但是连小朋友都知道那是假的。埃斯特万和阿莉西亚一样,一辈子都住在这里。和我们一样!他母亲曾经经营鱼铺!我们班上的人都说他身上有一股鲷鱼发酸的气味;你真的以为他是水手?”

“对。”

他们又开始嘻嘻哈哈。于是戴维大步离开那里。

“噢,朋友!别生气嘛!”

但是戴维继续走。他为自己相信埃斯特万的故事而生气,以为只是稍微添油加醋罢了。

埃斯特万不是水手,那么,他故事的灵感来自哪儿?

***

阿莉西亚的守灵弥撒于下午最后一个小时在圣托马斯教堂举行。戴维独自前往,想起曾跟着西尔维娅一起走过同样的路。此刻,她人在马德里,他则几乎完成任务。尽管有布雷达戈斯几十名居民相伴,他每踩在碎石上一步,只觉得比之前更加孤单。他身边的每个人都默不吭声地走着。到教堂的路上只听见邻近树上传来的鸟啼声。

戴维坐在上次坐过的板凳上。打开的棺木放置在厅堂中央,里面是阿莉西亚的遗体。他扫视四周,但没看到埃斯特万或是安赫拉。他不知道当他看见刚暴露身份的作家,会有什么感受。经过这几个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情后,他其实不太知道要怎么去想。有时,当人花了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想象某样事物,而它真的出现、却不符合自己的想象时,会不自觉感到失望。戴维想象阿莉西亚的棺木应该是粗制的,像是用铁钉钉好的箱子,结果却相当精致。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出自一棵他们今天早上才用推车载运的树。安赫拉在里面铺置了一层缎布,仿佛这是她送给阿莉西亚的最后一个礼物;而阿莉西亚是那个寄出书稿并在信封上留下六根手指指纹的人。

当里瓦斯神父和埃斯特万进来时,大伙儿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埃斯特万一套黑色西装,脚上踩着一双没擦亮的鞋。他后面跟着来参加仪式的所有村民。他们当中有许多人站在外面,忍受比利牛斯山区的强风,参加仪式。安赫拉带着托马斯在门边。小男孩牵着母亲的手,几乎忍不住泪水。

里瓦斯神父开始说话。

“感谢大家前来。我们要开始弥撒。”

大家低下头,表达敬意,里瓦斯神父朗诵祷文,并拿着圣水祝福棺木。现场只有几个人吸鼻子的声音,努力不呜咽出声。戴维仔细观察埃斯特万,他站在那儿,专注地看着妻子安息的棺木。他写下了《螺旋之谜》,却不知道自己的作品在全世界引起回响。此时此刻,他只是个告别妻子的男人。阿莉西亚在信里请托戴维,不要透露只字词组,但他实在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他得好好思索,给自己一点时间恢复平静。埃斯特万拿出手帕擦干眼泪,戴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不让自己也跟着掉泪。

弥撒结束,戴维走向门口,这时他看见霍恩、埃德娜、安赫拉,和所有他来到这里期间认识的人都拿出蜡烛,从圣人托马斯雕像旁的大蜡烛借火点燃,接着把手中的蜡烛逐一放在构成教堂的岩石的突出部分。一如他们在献给圣人弥撒那次一样,只是这一次,对象换成阿莉西亚。几分钟过后,教堂的门廊在黄昏降临的阿兰谷间发亮。这是属于布雷达戈斯的一种方式,用来表达阿莉西亚或许已经离开,但她的光芒将持续照亮。

戴维来到木头雕像前面,这座雕像似乎凝视着这座位于比利牛斯山区村庄的历史。他闭上双眼,默默地为阿莉西亚的灵魂祷告。除了中学时强制参加的弥撒外,他不曾祷告过,此刻他从心底挖出那些字句,重温回忆。祷告结束后,他抬起头,目光与里瓦斯神父交汇。神父朝他走来,手按在他的肩上。

“戴维,我以为你不是信徒。”

“我相信的不是上帝,而是阿莉西亚,”戴维说,“这完全是两码事。”

里瓦斯神父露出微笑。门廊的烛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所有皱纹。

“不对,戴维。这是同一件事。”

***

两只驴子拉着放置棺木的车子,踩着缓慢慎重的碎步走过街道。大家步行跟在后头,于是驴子的脚步声还加入了将近八百只脚的声音,形成一种绵绵不断的低喃,包围了一切,好似布雷达戈斯独自沉溺在忧伤中。

墓园小而老旧。外围仍用金属栅栏围起,花岗岩墓碑上头是雕刻上去的名字。埃斯特万和安赫拉站在墓穴旁,两位村民利用绳索,把灵柩放到墓穴底部。站在他们后面守候的是耶莱和托马斯。里瓦斯神父走到前面,诵念简短的祷文。他再一次将圣水洒在棺木上,接着看了埃斯特万一眼,向他请求继续进行。埃斯特万拿起纱布手帕,擦干最后的眼泪,然后扔在今天早上才砍伐的木头上面。神父指示可以覆盖泥土了。

村民埋葬了阿莉西亚,而戴维还埋葬了另外一个人。他知道托马斯·莫德的一部分将永远长眠在这片地底下,那个随着阿莉西亚死去的部分。

人群开始散去。许多人把花放置在墓碑下方。戴维觉得自己非得和埃斯特万说阿莉西亚的秘密不可,但不是今天;不是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

在巴尔的摩爱伦·坡的坟前,每年1月19日,都会放上三朵玫瑰和半瓶白兰地。在阿莉西亚的坟前,在她下葬的这天下午,有几十束鲜花,而鲜花上还有一朵已经枯萎的马缨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