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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拜访捷哥探看侯孝贤的电影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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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捷生于1958年,将近三十岁时才开始入电影圈。之前学厨的高捷,曾经在圆山大饭店担任主厨,经营过一家咖啡馆,因为偶然的机会结识侯孝贤,而走上人生的另一条道路。

1987年的《尼罗河女儿》是高捷的处女作,从此他便成了侯孝贤的电影家族。往后的二十余年里,高捷通过多部侯孝贤电影的演出,塑造出不少令人难忘的角色:在《悲情城市》背叛家里的三哥,《南国再见,南国》里的小流氓小高,在《千禧曼波》演舒淇最终靠不住的黑社会老大捷哥等精彩人物。

侯孝贤监制和徐小明导演的1992年作品《少年吔,安啦!》,是高捷第一次扮演黑帮角色,随后他渐渐变成许多观众心目中的黑社会老大——“捷哥”。除了侯孝贤的作品之外,高捷也参与过其他多部台湾电影的演出,包括朱延平的《火烧岛》,张作骥的《暗夜枪声》、《爸,你好吗?》,戴立忍的《台北晚九朝五》,曹瑞原的《孤恋花》,钟孟宏的《停车》等片。

与香港和大陆的导演高捷也有多次合作,包括李仁港的《星月童话》,徐克的《顺流逆流》,杜琪峰的《柔道龙虎榜》,陈奕利的《天堂口》,尔冬升的《新宿事件》,宁浩的《疯狂的赛车》等片。曾以《绝地花园——过了天桥,看见海》获得2004年亚洲电视奖最佳男演员奖,以《孤恋花》获得第四十届电视金钟奖戏剧节目连续剧男配角奖。

此篇访问是2010年11月18日金马电影节期间在“国宾影城”进行的,主要探讨高捷先生与侯孝贤的合作关系。

《南国再见,南国》剧照,“高捷啊,演兄弟,你,就是最有味道的!”

白:您第一次跟侯导合作,是1987年的《尼罗河女儿》,您之前的经验好像跟电影完全无关。入行前,您的电影经验是怎么样的?跟电影圈的人有来往么?小时候有经常看电影的习惯吗?

高:小的时候经常看电影的,喜欢看电影。而且在我那个年代看电影,算是一种很高级的享受。

跟电影结缘,跟侯导结缘,是因为有一次去探班,探一个朋友的班。我朋友刚好在拍虞戡平的一部电影叫《孽子》,是在新公园,我记得很清楚。其实我们要去的是希尔顿饭店,去跳舞,那时候disco正流行,希尔顿饭店离新公园很近,所以顺便去探班。那次去,就碰到侯导跟他的一个工作伙伴叫张华坤,张制片,坤哥,跟我大哥的私交曾经很不错,他们有拜把,就像兄弟一样。因为这层关系就特别介绍侯导。侯导对我有点印象,而且还感觉我有点像Al Pacino,是有点像吧。那时候我就开玩笑说:“不是你第一个讲,还有很多人这么说过。”

后来坤哥就跟我说,侯导最近要拍一部电影,你讲一些故事给他题材,给他参考。当时我开了一个咖啡厅,楼下是电动玩具,拉bar,主要就是做那种拉霸机的生意。那我就说,好,你有空就来我的咖啡厅坐一坐,聊一聊。其实就这样结缘,我也没有什么故事讲,只是讲讲我的家庭,我的成长,我的周遭背景,统统讲出来看有没有东西可以对这个电影有点帮助,结果那一次聊天之后,侯导就觉得我这一块还蛮有趣的。

第二次来就带了编剧朱天文。朱天文就作了一个邀约,就是我长得跟电影(《尼罗河女儿》)的女主角杨林有点像,问我可不可以演她的哥哥。演她哥哥?其实我当时就拒绝的,因为我对这方面没有兴趣。我本来只是在做一个帮忙,当场就拒绝。

后来又谈了第三次。到那个时候我的想法开始改变,觉得这群人,相处起来很舒服,像哥哥姐姐一样,很舒服。自己的想法变了,而且知道他们对电影有这么大的贡献——因为之前就看到侯导的一些作品,也都蛮喜欢——那就说,好吧,就玩票吧,玩玩吧。没想到就这样跟侯导结缘,跟电影结缘。从那时候跟侯导出发,成长到现在已经二十三年了,变成一个资深演员!(笑)就是很有趣的一个因缘。

白:那么从1987年到现在,二十三年当中,侯导的电影风格经过蛮大的改变。身为侯导非常重要的合作者,您怎么看这种改变?从现场的角度看,您可以谈谈侯导拍戏的变化?

高:我记得就是,我觉得人啊,不断得来做一个学习,也不断会作一些成长和改变。随着环境吧,很多东西都会改变。但也有东西不会有很大的变化。就觉得他的镜头、节奏、速度又快一些,可是大的本质,我觉得倒还是没什么,只是更深厚了,更丰富了。

说到改变,我也不断地在改变吧,因为不断地接触,不断地学习,世界都在改变。我们去威尼斯那次得奖,侯导上台领奖,得奖感言当然他讲国语,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钻木取火,终于冒烟了”。我们知道这一块的人,听起来就有很深的感受,那个时候我也在场,眼眶就湿了。拍电影是这样辛苦,还在那里手摇,还在那边手工,人家好莱坞都已经到了一个非常科技的地步,我们还在那边手摇。但我们很清楚,他一步一脚印,钻木取火,终于冒烟。

侯导从前在台上不是那么善言词,不是那么会讲话的,到现在非常有深度,有厚度。是他不断地在长大,所以当然都在改变。我觉得他更宽大了。

白:侯导老说他绝对不会跟演员说戏、指导或模仿给他们看。那他在现场怎么跟您和其他演员沟通,传达他所要的感觉和信息?他总应该有些秘诀或特殊的方法,使得演员能够入戏和达到他要的东西?您身为演员,侯导给演员提供什么样的空间?

高:侯导提供的空间是无限宽广。他要的可能就是你的本色,你的自然流露。

拍戏,他经常只给我们一个意思,“现在我们要讲这个,然后就OK”。整个的空间,甚至台词,甚至节奏,就放给你,让演员在里面碰撞。碰撞的意思就是看可以有什么样的火花。他的秘诀就是在外面,观察,调整。就是让你没有感觉到有表演痕迹的一段表演,这是他的秘诀。

本来刚接触的时候,我认为我不是演员,我不是科班的,我对表演也没有兴趣,不知道怎么表演,可是他要的就是一种自然流露,你的本色。甚至比如说,我们这个谈话,A丢给B,B接到了以后,丢给C,或丢给A,或不丢;或者A还没讲完可能B就插进来,把故事打断,这都是很生活的,很自然的。可能我的韵味有点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但他也不喊卡。因为生活上这个都是很自然的,有时候脾气来了就爆发出来的。所以说每一段表演都在侯导的掌握之中,然后他再作调整。

有的时候,他还会到我们耳朵旁边说,“刚才你演的……”重点放在这个“演”字,那我们会觉得,“啊,侯导也在旁边观察”。可是我记得有一次,跟林强拍《南国再见,南国》,那一段戏的内容是林强又惹了麻烦,我对他很生气,有一些指责。我跟林强事前先套好这个东西,“因为天气热,我会去冰箱拿一瓶可乐,知道你又制造了麻烦,可能就把可乐往你那边去丢,可是不会丢到你,就丢在那个地面”。林强接受了,那场戏下来,导演喊卡了以后,竟然没有感觉到我们在“表演”。结束后导演还过来问我:“怎么了?真的生气?”我就说:“没有,我跟林强事前已经讲好了。”他就笑笑,“原来你们都已经套好了”。我们几次的工作经验以后,有一些东西,也会一起参与设计。那既然他没有察觉出来,其实我蛮开心!(笑)

白:侯导要的就是这种自然流露的气氛……

高:对,包括对杜笃之大哥的收音要求都一样的。我们也会跟着做一些设计进去,包括声音,好像参与一个创作。还好不是很突兀。那结果也造成一种奇迹就是,之前感觉拍侯导的电影其实好简单啊!不需要什么表演,反正自然流露,也没有台词。没有台词就是没什么设限,你讲到那里,就换我讲,我讲到那里,就换你讲。

后来想想,哦,这很即兴的。有的时候你觉得我应该理解你的时候,我讲话了,那对方可能也讲话了,就造成了互相的怨语,有重叠、挤压,但他也不喊卡的。哦,这个就是“表演”。这里很生活,也是一种表演,而且是一种几乎没有表演痕迹的一个表演。侯导都是比较大块大块的。

白:您觉得演侯导的戏,最大的挑战在哪里?

高:因为已经很熟悉就觉得,好希望拍他的戏。拍他的戏自己感觉没有那么大的压力,四处游山玩水,大家都很开心地工作。反而是很渴望去拍他的戏,因为太开心的。

甚至去坎城,侯导非常大气大方,带全公司的人一起去坎城,去体验一下国外影展的那种风味;没有一个公司,没有一个导演这么大方。这是我们很喜欢的部分。

白:说到这一点,我觉得侯导的一个特点就是他所谓的“电影家族”。二十多年以来,一直跟一个比较固定的班底合作,这个电影家族观念似乎会影响到剧组的所有人。比如说,您不只是演员,您还在现场做饭,有时候像前面提到的,也提供一些故事给导演,《南国》的一部分故事好像是您提供的。能否谈谈这个“电影家族”的概念,对您演戏的影响?

高:拍侯导的电影,跟侯导公司的人相处就好像一个家族,一个family,你讲的没错,我们都像兄弟姐妹。没有什么恶念相向,都是一些鼓励、笑声,很温馨的,然后一些祝福。也不是经常联络的,不是经常打电话,“嘿,你怎么样怎么样?”而是久久一个电话,“今天有饭局你出来一下,什么影展的朋友来了,我们一起去北投吃个饭”。反而有点像君子之交,不需要常联络的。

可是我对公司的态度、对侯导的态度就是,只要电话来我就报到。我也会跟公司说,目前我有工作、进度怎么样,比如这段时间会在大陆,都会作这种联系。就是感觉很淡,但又很深厚。所以我的态度就是需要我,我就会出现,而且绝对是全力以赴的。然后就会一直渴望再有工作的机会,因为等于是与家人作一个团聚,跟外头非常不一样的,好像是个家庭,就是一个family。而且从来都不会去想,这部戏要给我多少片酬,从来没有这种问题让你去思考。

当然我们去外地拍戏,香港,大陆,哪里找我们,最重要都会谈到酬劳是怎么样,如果可以尊重,戏也不错,那就可以把它消化掉。反而对侯导是不一样,因为我是从他这里出发的,又可以这么开心地一起工作,有时候导演要忙到其他的方向,我们也知道,但他随时需要我们,我们就出现。我们自己在外面做相关的发挥都还不错,今天很多戏来找我,大陆的戏,他们的开场白总是:“侯导的电影里常常看到高老师的表演……”那我知道,我就是侯导的,我就是侯导family的,没错。但所有的事情我自己都可以做主可以谈。

白:除了演戏以外,侯导会愿意听演员的其他想法吗?关于剧本、对白,等等?

高:会,可是不多。但侯导会吸收,他会说,“啊,这样子了?那么……”

白:像《南国》的部分故事就是您提供的?

高:其实《南国》讲的就是——因为我们的父亲都是从大陆过来的,我们在台湾被称为外省的第二代,在台湾生活,家里是绝对没有那个财力,一路就是打拼,活得很用力,也很火热,但还是这么辛苦——它就是讲外省第二代的一个处境,那我就提供出来。

后来看完电影,看到“故事:高捷”,啊原来这是对我们的一个尊重。我们把我们知道的部分提供出来,后来才看到credit,我们倒不是求这个,而是看到侯导对我们尊重的一个态度。有一些东西是我们提供出来,侯导会吸收,再做一些调整,做一些延伸。通常,那不叫作“研究剧本”(笑),我只是讲出来,他觉得哪一段很有意思就再做一个延伸,一些组合,也可能会把别的东西放进来,但那些不是source。

白:把朱天文的原作剧本与后来拍的电影对照看,经常会发现文本之间的差别相当大。因为剪接的过程您不在场,会不会看到拍出来的电影感觉非常惊讶?竟然离原来的构想那么遥远?而且很多重要的戏都给剪掉。

高:没有错,总是会有……

白:像《千禧曼波》有几场戏,描绘您的角色在日本的遭遇,都给剪了。

高:侯导一定有他的考量,我们完全遵循就对了。就用《南国再见,南国》为例,最后的结局开车出事了,冲到田里面去了,其实后面本来还有东西,结果我们在戏院看到那个镜头的时候突然觉得:“奇怪了,结束了吗?不是后面还有吗?啊,字幕都出来了,真的是ending!”但后面原来有一段拍我脚断了,在家里跟爸爸聊天,讲的就是“江水向东流”,大陆的水是向东流,没错;可是台湾的水是向西流的,意思就是说这两块地方是不是一个连体?我跟爸爸聊天,讲到这个东西流水的问题的时候,林强拿着槟榔一直说:“快点,快点,我好想吃这个槟榔!”这整块也都剪掉。

虽然拍了然后剪掉,就会觉得侯导有侯导的考量。很特别,很多观众看《南国再见,南国》到最后都会发出疑问:“难道这样就结束了吗?这样结束了吗?不会吧?”但就是这样子了!(笑)侯导有他自己的考量,是更有深度的,一定有他的道理在。我们也不多说,就接受。

白:您曾经跟多位港、台、大陆的导演合作,从演员的角度来看,侯导的工作方式跟其他导演有什么不同?他的独特之处在哪里?

高:侯导的电影都是大块大块的,但很多商业电影,像好莱坞电影,都是快速节奏,啪啪啪,可是侯导都是一大块的。小一块,还是大块,只可能少了一点,转到后面又是一大块,就是讲很大的一个事情;很少跳到演员的特写,或看看演员的哪个角度比较漂亮,他讲的不是这个,他讲整个比较大块的一些氛围。其他导演因为电影要商业嘛,都比较商业,很多设计好的;因为已经设计好的,它有它的连贯性,也有一个设限,就看你的电影有没有“中”,中了就卖座了,就赚钱了。

我记得一次在影展,有个记者问侯导,“侯导,您拍的电影就是这么的艺术,为什么不把它商业一点?”可是侯导的回答,我也记得特别清楚:“我一直觉得我的电影很商业!”(笑)我就了解,他的商业的定义不太一样。这个也成立,你看他的电影可以在日本受欢迎,可以在欧洲在法国,这也是所谓的商业嘛。当然节奏没那么快,不像武打片、科幻片,让你看得目不暇接,不是那种。

所以现在特别期待侯导要拍的《刺客聂隐娘》。你说侯导要拍武侠片,这本身就是一个卖点,这就是一个商业!很多人一听就傻:“侯导要拍武侠片?”但你想想看,他要怎么拍?前一段时间还跟侯导聊到这个,因为我也想知道他怎么拍。

他就说:“人物在空中,对方的暗器打过来,快打到的时候,人在空中,你怎么样来让你的身体做一个移动,你的右脚去推左脚,一推,身体就躲开。”他这样一讲,马上有画面——靠身体的一个右边往左边的重心移动,暗器一过来,他一移动就躲开了。哇,好像挺有趣的!(笑)他只讲这么一小段。

白:实际上,从武侠的世界到台湾的帮派世界不算太远,都是“江湖”的两种面目。您演侯导的电影,主要都扮演这种跑江湖的黑社会大哥,在您的生活中,有接触台湾的帮派吗?主要靠什么样的经验或观察,来塑造这些角色?

高:自从拍《少年吔,安啦!》以后,因为那部就演一个兄弟,就被定型了,以后找我来演的电影,几乎都是大哥这一类型的角色。

拍《少年吔,安啦!》之前,公司曾经安排我们去南部,高雄一带,跟那边的角头大哥生活几天。那几天生活就深深地感受到,原来兄弟还分南北;台湾南部的兄弟,跟台北外省的帮派是截然不同的。

我的印象很深刻,他们非常热情,每一个人都在较劲。照顾我们到酒店来,就想让我们很开心;几乎没有人弯腰的,完全是挺着腰。然后风花雪月,谈生意,饮酒,自己的面前干干净净、整整齐齐:“那个投资怎么样?那个女孩子怎么样?”不只是大哥这个样子,都没有人弯腰的!腰杆子都是直的,就感觉每一个人都在较劲。台湾话是有一个“气”,等于我今天就是这个角头的老大,然后跟我的兄弟在约,饮酒作乐,谈到投资,还有外来朋友来作客(就是我们)。我一路上都在观察。

他们酒量特别好,我也被影响,因为我平常不太会喝酒。当时有一个生意人,跟兄弟一样,一整杯白兰地就干了,他说:“你好,我是黑人。”然后一整杯都灌下去!我还没有回话,本来想跟他说我不会喝,他已经喝完。我手里拿着那杯酒,了解,“谢谢,幸会”,我就把那杯白兰地喝完,虽然我不会喝酒。喝到剩下五分之一,喝不下去了,已经要吐出来了,但我硬把那五分之一喝完,把酒杯放下,知道要吐了;我很快找到垃圾桶,拿着垃圾桶,也没有弯腰就吐了,吐了好久,完了就说“对不起,真的要回去休息”。他们还对旁边的小妹妹说:“高先生,要照顾好,请把他送回酒店。”我观察到一些东西,也学习到、吸收到一些东西。

在拍之前,公司一直对我的造型觉得很苦恼,不知道我的造型该怎么样。有一天侯导跟我讲说你去西门町,专门剃兄弟头发的那家老式的理发厅,就去了,做完造型,剪了一个兄弟头,我回到公司,侯导一看到就“哦!”,他自己都吓一大跳,“这样就对了”。我就开始加强我的台湾话,因为我们是外省小孩,台湾话不怎么灵活,我就尽量在生活上,在交谈中尽量用台语,让它灵活一点。(其他)就是造型,加上我们去角头的那一次接触,观察,吸收。

然后我家里也有一个从小出来混的亲弟弟,那个年代他们人都是拿着刀,打打杀杀的,当时的氛围是那个样子,不爱读书,被人家欺负。他本来是到西门町的餐厅去做学徒的,被人围殴,他的态度就是“我不爱读书,你不给我机会做学徒,好,那我就混吧”。他就回到自己的角头开始打打杀杀。所以本来就有这些背景和经验,再加上那个刺青,一加上去,哇,我整个人就变了!甚至走在路上,路人看到我自动就转弯了!因为我给人家的感觉就是太兄弟了。(笑)

记得拍《南国再见,南国》的时候,我跟林强走在路上,林强突然跟我讲说:“刚才那个人看到你就转弯了,你知道吗?”我说:“知道。”因为那个造型,再加上那个神情,人家真的觉得你是兄弟,看到就会转弯躲开。(笑)

接下来很多戏都找我演江湖上的兄弟,我好像变成兄弟的代言人了!

白:对,后来的确有点定型了。但到了这几年,您开始接一些跟过去完全不同的角色,像《泪王子》里国民党高干的私人司机,或《流浪神狗人》里总到处营救各种各样神明的“牛角”。是否有意摆脱过去演这么多的兄弟角色?您会不会觉得跟侯导合作演这么多大哥人物,需要找新的突破点?

高:其实被定型,一个表演被定型,还不错。意思是人家都认同你,而且喜欢你。甚至我有一些兄弟的朋友,他们有时候开玩笑说:“你比我们还像!”我总觉得这是一个表演,如果被定型我还蛮开心的。

甚至有一个“神道”——就是台湾帮派——的大哥,他拉着我的手,面带着微笑,用台湾话讲:“高捷啊,演兄弟,你,就是最有味道的!”我听得很开心,说:“谢谢大哥,这都是在表演。其实我都在观察你们,希望你不要介意。”因为兄弟当然也会看电影,看表演,也会打分数,如果不喜欢他也不会给你面子的,甚至还会骂你,可是他牵着我的手是很开心的。针对角色,这个角色的气质,他们是喜欢,是认同的。那位大哥还跟旁边的小弟说:“要混,要像这位!”还把我当作榜样,标杆一样!我倒不担心被定型了。

后来,结婚以后我也学佛了,接了一些像《流浪神狗人》、《一席之地》的戏,演一些其他角色,好爸爸等;那自己也有了小朋友,觉得有更多的尝试,而且成绩都还不错。意思我不只是全演兄弟或大哥的角色,一样可以演其他角色。

白:除了角色以外,侯导的电影也分不同的时代背景;有清末的《海上花》,近代的《悲情城市》,当代题材的《南国》和《千禧曼波》。这些不同时代背景会给您什么样的挑战?因为没有时代的隔阂,当代题材的片子应该演得比较舒服吧?

高:现代的戏我们当然驾轻就熟。讲到《海上花》,影片里演员讲的是上海话,侯导他们在前制作业中都已经设定好了。他们为什么会找我,因为我爸爸是上海人,从小习惯听上海话,我们邻居都是一些江浙人,所以听我没有问题,因此我就被放进来。

这是侯导他们在前制作的一个挑选,我还跟侯导一起去香港找刘嘉玲,刘嘉玲是苏州人,上海话没有问题,侯导是这样选角的。梁朝伟怎么办呢?他讲广东话的,普通话也不行,好,那就安排他是从广东到上海来做官的。所以戏就会有很自然、很有把握的语言,不是来扣分的,而是来增加分数的,这样子做一个设计。

侯导电影里唯一有台词和很完整的剧本就是《海上花》!(笑)因为大家都讲上海话,所以他找一位老师教我们台词,然后录到录音带里面,我们不断地听,不断地讲,因为我有这方面的基础,就很容易上手。他也找了李嘉欣,非常简单因为她妈妈是上海人,她的上海话也没有问题。又找了潘迪华,她本来就是讲上海话了。角色都是这样找的。

很有趣的是,通常一场戏就是一卷底片跑完,没有什么切断,很少是调这里,拍那边的,整个一场戏都是大块大块的,一个流动。拍完看到电影之后,才“哇”,一镜到底,非常厉害,非常不同。

他把当时的一个氛围,并没有很大的差距,都表露出来,我们只是在这个氛围里面饮酒作乐谈一谈,演的都是当官的,现场发生很多很有趣的事。有一场戏我在抽大烟,导演安排梁朝伟进来,看到我抽大烟,聊天,就拍了。但因为没有设定好,梁朝伟进来,“你吸烟啊……”(上海话)后面的不知道怎么讲,讲不出来嘛!不只是他讲不出来,我也没有办法回话!(笑)导演也没有喊卡,因为他笑得比别人还大声!我们拍戏是这种氛围的,所以就是不一样。像这种表演,想抢戏、抢话都没有机会,因为要讲上海话,有一些东西想很即兴,但偏偏即兴不了,它等于都是设定好了。

你刚才说侯导一直在变化,有,但他也不断地在壮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厚。所以很高兴能够成为他的一员。

白:演《悲情城市》的时候,即兴的成分多吗?像您演的那个角色,后来有点精神失常,老吃祭品等等,这些也都即兴吗?

高:那个也很好玩,其实那个时候我们真的不知道怎么演。那之前侯导要筹备一些电影,因此帮演员开了一个班,找了艺术学院的教授来教,还有金士杰老师,每个礼拜两堂课来教我们表演。他也请了一些电影人,像吴念真导演、杨德昌导演、陈国富导演,还有赖声川导演来上一堂课,教即兴表演,就作了一些学习。

拍《悲情城市》的时候,我之前就学习过四个月,但演到被揪出来然后疯掉了,那个怎么演?真的觉得不会。我以为我不过是玩票,我不是来做演员的,况且导演通常就是给我们一个情境,让我们自己延伸,但这个有点坏掉、有点痴呆怎么演?我还在那边发愁,糟糕这怎么演?后来还是侯导示演给我看,我才恍然大悟。导演突然就放掉了,直接对我来做一个指引,我接收到了,啊这样子!了解,完全就是一个个人的世界,不断地吃糕饼,那自己再作一些调整。

他就是给你一个样子,你自己去延伸。他不会去教训人,不会告诉你应该怎么怎么样,绝对没有,他多半要的还是你的自然流露。自然流露最精彩。

白:前面讲到初次演兄弟的时候,发型和造型的重要性。能否谈谈服装设计对您入戏的重要性,像黄文英设计的造型应该对您很重要吧,也可以帮助您进入角色?

高:对,造型对我很重要。但其实很多戏的造型,都是我们自己的衣服,很多。因为侯导是很生活的,他会问:“你家里有什么衣服,没关系,这场要强调绿色的东西,你买一些然后跟公司报账。”拍当代题材的戏,多半都是我们自己选的衣服,然后再做一个整理。

黄文英也是非常厉害的一个美术,她的功底相当了得,《海上花》是她很精彩的作品。《少年吔,安啦!》差不多都是我们自己的衣服,《南国再见,南国》也差不多是自己的,家里可以用的都拿出来。《千禧曼波》是我们跟黄文英一起去挑选适合的衣服,她知道我们的个性在哪里,我也会跟她讲我个人是喜欢宽松的,她就按照我们个人的风格进行。

白:(《悲情城市》)那个角色的确演得特别好。戏份不算很多,但每次出场都特别过瘾。而且他整个设定很有趣,比如说疯掉后,他多半出现在拜祖先的那个小房间,而且老吃祭品,似乎他已经不属于人间,在精神方面已经败掉,已经死了。

高:对对对,所以说侯导选用的一些位子,多看两次,会发现他吃的就是要祭拜祖先的糕饼。

白:虽然侯导本人经常否认这种象征意义的层面,我觉得它还是经常存在。

高:对,有一些是看到后面都会连贯起来。

白:有时候会不会有一些戏本来觉得没什么特别,但等到要拍摄的时候,现场的即兴成分把整个镜头推到另外一个更精彩的境界?

高:对,有一些东西是现场才爆出来,其实侯导也都在等这个东西。而有一些东西就这么平淡的,也是一种。我是觉得它是灵魂,侯导在外面看很清楚,这个人过,这个人不及,这个人不到,都慢慢调整。

他不轻喊卡的,因为有一些东西,台词不是一词不漏的才叫表演,也不是三秒钟要我的泪水掉下才算表演。有时候泪要来的时候,你根本挡不住,有时候你怎么样也哭不出来,都会有这种可能。

我的感觉是现场的工作人员都战战兢兢的,每一个人都绷紧,那反而做侯导的演员是,他从来不会去抑制演员或骂演员的,最开心的是当他的演员!(笑)每一个工作人员,录音的、灯光的,都很紧绷在那边。但工作的氛围其实很愉快。

白:那么,回到前面的问题,就是普通的戏在现场突然间变得非常神奇,是否有些具体的例子可以讲?

高:其实每一次,每一场戏,都可能会有奇迹发生。但也有不顺,像拍《千禧曼波》,前面拍了一段时间,但全部给拿掉。

白:对,听说《千禧曼波》的拍摄过程特别漫长,特别不顺。

高:是,前面全都拿掉了。就感觉不到位,侯导当时也知道,东西就是没有,一些演员也作了调整,很难讲,但有时候一些东西会爆出来。

就好像《南国再见,南国》,那个时候在坎城,侯导看到我、林强、伊能静住在一个apartment里面,他说:“你们三个人相处起来还挺有趣的,好,回来就拍一个戏。”那就是《南国再见,南国》,侯导还说:“我们一个月就拍完,然后我们去威尼斯。”我们都说:“好啊。”结果我们拍一个月,两个月,下去嘉义,又去一次,还是觉得有些东西没有拍出来;又去,去嘉义有三四次,拍了半年。这不是原来就设定好了吗?可以一个月拍完的吗?(笑)我们本来很开心,以为可以很快就拍完去威尼斯,但拍摄期间有些东西没有到位,某一些东西是需要时间。

反正我们完全听指挥,不会抱怨说为什么拖这么久,对侯导从来没有二话。总觉得跟侯导拍戏很开心,游山玩水,四处走走,而且给演员的表演空间如此大。就怕你不敢,不敢去发挥,不然侯导给的空间是无限的。

白:侯导很喜欢跟非演员合作,您当初也是非演员,但现在已经变成资深演员,您跟很多非演员和职业演员甚至大牌明星合作过,能否谈谈跟职业演员和非演员合作的不同经验?

高:其实很大牌的,我都会把他们尽量放到同一个位子;有一些人非常大牌,但对我而言这是一段表演,一定要合作,所以尽量地把我们的表演做到更加生动、精彩、到位就行。

假如是个非演员,我也会提醒他们,大家都非常重要,不要妄自菲薄,不要紧张;经验的累积,你们也可以像捷哥一样从玩票变成专业,一定要专注,没有什么好去畏惧的,就是专注在你的表演,让它发亮。

无论是大牌或者新手,我差不多的态度就是以表演为重。就算跟着一些大牌,可能有一点压力,但我都没有感觉到压力,只是尽量专注,把戏到位,把工作圆满,把氛围愉快,这是我的方向。

再大牌我也没有问题,像梁朝伟我们都可以开玩笑,因为他们也没有把自己当作大牌看。他们表现大牌的时候,也是看场合看对象,这也是有必要的——有时候就需要让人知道我们就是一个“角”。可是我都比较轻松的,以整体为重。

白:跟侯导合作这么多片子,最难演的是哪一部戏?它的难度在哪里,怎么克服它?

高:(笑)倒没什么……我觉得没有什么很难的。我们跟着侯导学习了很多东西,他的一些节奏跟方向,我们都知道,而且很多东西是我们提供出来的。他本来要的就是一个很真实的,没有很突兀的,很自然的一些流露,那我们都尽量把它做到全面。你说难……

白:比如说侯导的片子里,您也尝试过一些打斗、暴力素材的戏,同时也跟舒淇、伊能静有一些床戏,对一个本来没有演员训练的人来讲,这种戏需要一定的勇敢才能够放开自己,在镜头前表露自己比较隐私的一面。

高:你这样提醒我,是有的。拍《好男好女》的时候,跟伊能静在床上的嬉戏,虽然还穿一个大内裤,表现两人世界的一个情趣,一个好玩的地方。其实我有一点放不开,因为太多人在看。

我还记得戏里我的手要抚摸伊能静的身体,演情侣所以一定要表现得很亲密很自然,但我们实在太熟而且太多的尊重,放不开做这种表演。手应该很自然,但我没有办法,最后还是伊能静自己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到她胸部。只有很熟的工作人员看得出来(笑),他们后来都说:“捷哥你真是!”后来看电影他们也这样开玩笑。

其实我自己知道的,应该都放掉,只是因为有太多的尊重。虽然会觉得要尊重,在表演的当下一定要把这个东西放下,才可以表现真正的亲密,所以那场戏还是有点放不开。如果现在演那种戏会好些,因为经验会让你知道,有一些表演连尊重也得拿掉,需要更狂野,更激情。但我估计以后拍那种戏的机会不多!(笑)

白:那暴力的戏呢?充满爆发力的那些镜头,你会很难进入吗?

高:多半都是随着情绪来的,可能是我们爆发出来的时候,更有它的张力吧。更短捷,更所谓的“杀”吧,然后更沉默,反正就是有很多层次的。或许有一些东西是设计进来的,也有一部分是突然爆发。有时候你真的生气,生气到脸涨红,挡不住的。

就好像我拍《少年吔,安啦!》的时候,有一场戏是我开枪,我全身发抖,不能自已;旁边演我女朋友的魏筱惠过来抱住我,我才平静下来。喊卡的时候,侯导他们都不过来说什么,就是让我们的情绪平静下来。有一些东西,就算你设计的,设计也可能达不到那个程度。也有一些东西已经到那个程度,而你想象不到的,哇,那个东西,整个身体是发抖的,那是表演不来的!(笑)

白:演侯导的电影,给您个人的人生观有什么样的启发或改变?对自己有没有什么新的发现?

高:有,跟着他拍电影,就好像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看到他,他的为人处世,他的应对,我们也跟着学习,渐渐成熟了,看东西看得比较广阔。大哥不断地进步,不断地越来越大,这是我们都看到而且可以被感染到,而且也在学习的。

今天你把我当作侯孝贤工作室的一分子,我是很骄傲的。甚至我接一些工作,他们的开场白就是“侯老师的爱将”,哇!(笑)虽然我是拍别的戏,我始终是侯导的一分子,我是从他这里出发的,长大,茁壮,变得资深,还算被人家尊重,当然也是因为侯导的关系。

影展的时候我曾经跟侯导说,侯导真是沾你的光!他就说不要这么讲,你们都有你们的能耐,大家也认同。但因为他,我们才有这个机会,所以饮水要思源,他是永远的大哥,永远高大。所以随时要我,我随时就报到。

跟侯导跟电影结缘以后,其实改变我的人生。我本来可能就是做餐厅的一个生意人吧,就是让自己的生活不虞匮乏,很安稳,但有了电影以后就不一样的。经常会往这一方面作一些学习,一些调整,一些进步,感觉人生更加丰富了,非常丰富。所以真的感谢侯导带我进入这个电影世界,使得我突然变成一个演员,想都没想过的。而且一进来已经二十几年了,变成一个资深的,而且越来越来劲。更多的电影来邀约来接触,港台大陆,都很愉快,我还想继续过一个愉快的二三十年!

白睿文/录音记录、整理校对;朱天文/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