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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海时光:侯孝贤的光影记忆》原作心声黄春明论《儿子的大玩偶》和台湾新电影的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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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春明是近五十年来台湾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最早于1956首次发表小说《清道夫的孩子》,后来陆续发表了一系列小说,包括《儿子的大玩偶》、《两个油漆匠》、《锣》、《看海的日子》、《莎哟娜啦,再见》、《我爱玛莉》、《放生》等。黄春明的部分经典作品曾彻底改变了台湾文坛的面貌,也带动了70年代的乡土文学运动。其小说对小人物的关心,对日常生活的细腻描绘,对乡村的关怀,对现代化的批判和后殖民症状的探索等,在台湾社会建立自己本土意识的运动中,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因此,后来黄春明也被公认为台湾乡土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作家。

黄春明是一个天生会讲故事的人。除了小说,他写作的散文、儿童文学、儿童剧和歌仔戏,都充满了一个个既淳朴有力量,同时又具有吸引力的原创故事——这些故事今天已经变成了台湾当代社会一系列新的神话与寓言。联合文学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了八卷的《黄春明作品集》,收录了他主要的散文和小说。而除了在文学上的高产以外,黄春明在台湾的影视创作领域,同样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早在1972年,黄春明即开始策划电视节目,如“中视”九十集的《贝贝剧场——哈哈乐园》,第二年又为其拍摄纪录片《芬芳宝岛》系列。到了80年代,他的小说作品开始一部一部被搬上银幕。

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1983年由其同名小说改编成电影的《儿子的大玩偶》,这也是他第一部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儿子的大玩偶》常被影评家视为台湾新电影的一个里程碑。它把乡土文学所提倡的本土文化,带到一个更为广泛的观众群面前,而且采用了一种全新的电影语言和叙事模式。侯孝贤也正是借此片改变了自己以往的电影风格,新锐导演曾壮祥和万仁,也因受到该片的启发,而开始了他们的导演生涯;同时,本片也引发了当年台湾电影改编严肃文学的一股浪潮——这些都见证了《儿子的大玩偶》的传奇性。

后来黄春明的其他重要作品也接连被搬上银幕,包括《莎哟娜啦,再见》、《两个油漆匠》、《我爱玛莉》等七部电影。黄也亲自参与多部电影的改编工作,包括《看海的日子》以及王祯和原著的《嫁妆一牛车》等,为此,1989年他还出版了《黄春明电影小说集》。

台湾著名作家黄春明,“我只不过是小说的原著者而已,是侯孝贤、吴念真这些朋友,再次创造了它。”

2011年的秋天,自2008年春初游圣巴巴拉小城后,黄春明老师再度来到我任教的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担任驻校作家;因缘巧合,使我有机会当面向他请教,他与台湾新电影之间所发生的那些难忘的故事。访谈是2011年11月8日,在黄老师所住旅馆旁的一家小餐厅进行的。

从黄老师的诸多小说、散文、戏剧和电影中,我早已经知道他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可当我见到他本人,听到他直接用嘴而不是用笔来讲述他所经历的那些往事时,才真正领略了他的神采。黄老师的讲话充满魅力,不仅感情充沛,而且极为活泼、生动,特别是他在模仿不同的人的说话口气时,转换自如,惟妙惟肖,几乎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因此,我希望,我用文字记录下来的这个简短的访谈,能够多少保留和传达一点黄老师这种生动的谈话风格,虽然我也知道这并非易事。

白:2008年,您来圣巴巴拉当驻校作家,当时您曾经到我“台湾新电影”的课堂上,跟学生作了一个交流。这次交流,让学生和我共同度过了一个非常难忘的下午。特别是那天您谈到,引导您走上文学道路的王老师的故事,我觉得非常感人。

黄:是的,我也这么认为。每次谈到王老师,我都会很动感情。1998年,我获得了“国家文艺奖”——我是第二届,第一届的获奖者是周梦蝶——那个颁奖典礼很盛大,获奖者领奖时需要致辞,我当时也准备好了。老实说,那时候我并没有想到王老师,可是,当我走上领奖台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事先准备好的发言却忘得一干二净,我忽然想起了王老师。于是,我就喊了一声:“王老师,我得奖了。”在场的人都觉得很奇怪!我告诉他们,“今天,我能够得这个奖,跟我刚才感谢的王老师,有绝大的关系。可惜她已经去世了,我希望她现在能在天上看见我,听到我得奖的这个消息。”

白:我记得您说过,王老师是你的初中老师?

黄:没错。王老师是我初中二年级的国文老师,她的全名叫王贤春,是外省人。但她是哪个省的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的家乡叫枣林村。当时我的作文写得比较好,其实,主要是我的语言比较好,因为我的国语说得比一般台湾的同学好一些,所以写起作文来,就更加文从字顺一些。

而我的国语之所以好,原因很简单,当时“国防部”的被服厂在我家乡罗东,那个时候眷村还没有盖起来,所以那些来自外省的工人的家,就在我们那边,我就经常跟那些工人的小孩一起玩;不知不觉,国语的程度也就高了,写起作文来,自然也比那些国语讲不好的同学好了。

白:我理解您的意思。中国文学的写作语言,主要还是以北方话为基础的,而国语也是。您的国语水平提高后,写起作文来自然要容易很多。

黄:对,那些外省工人的小孩,国语说得虽然不标准,但他们的语言跟国语的文法很接近,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我的作文在当时跟台湾一般的同学比起来,就好很多。可因此,王老师却对我产生了误会。有一次我们写了篇《秋天的农家》的作文,当时我也没觉得写得有多好,但王老师可能认为这篇文章写得很好,而且根据我们同学的平均水平,她判断我是不可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的,所以,她认为这篇作文是我抄别人的。

白:这确实有点尴尬啊。

黄:当然。我当时就对王老师说,这篇文章是我自己写的。王老师大概怕伤害我的自尊心,就说,那就再把我作文成绩去掉的分数加上。但我知道,王老师并不是真的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就让她再给我出个作文题目,我一定要再写一篇来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王老师可能被我逼得没办法,也不想太为难我,就让我以《我的母亲》为题,再写篇作文。

白:这个题目比较容易写,小孩子对母亲总是有话说的。

黄:可是我偏偏不想写这个题目。因为在我八岁时,我的母亲就去世了。王老师就问我对妈妈还有没有印象,我故意说只有一点很模糊的印象。因为我知道一写妈妈,就会想起很多感动自己的事情。王老师就对我说,模糊也是印象,让我把对妈妈的模糊印象写下来。

我记得妈妈刚去世时,我的弟弟妹妹一直对带我们的奶奶哭着说要妈妈,每到这时,奶奶就会说:“你妈妈已经到天上去了!我哪有妈妈可以给你!?”这句话我当时也信以为真,所以,想妈妈的时候,我就忍不住要望望天空;可遗憾的是,虽然有时候我看到了stars,有时候看到了浮云,但就是没有看到过我的妈妈。后来,我就把这个写成了文章,第二天交给了王老师。

白:您写的这个关于母亲的故事很感人。

黄: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只是把自己经历和想到的写下来而已。可这篇作文却真的感动了王老师。她单独把我叫出来,夸奖我写得很有感情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眶居然是红的。

我后来想,很有可能我这篇怀念母亲的作文,触动了她对自己母亲的思念。她那时只有二十六岁,很年轻,额前留着刘海,戴着一副圆圆的眼镜,一身阴丹士林的旗袍,穿着黑布鞋、白袜子,打扮得很像过去那种在街头演讲号召大家抗日救国的女青年。很有可能,她的母亲和家人都还在大陆。

看得出来,她的那双布鞋是手工做的,不是街上买的。而这种布鞋的鞋底,一般都是母亲在晚上小孩睡觉之后,穿针引线把一层层的布缝在一起做出来的,我们把它叫作“纳鞋底”。因此,我就想,她想妈妈那时候,或许就是把这双鞋子抱在怀里哭泣的。

白:有可能。

黄: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王老师对我说,要想写作好,就要多看一些好书。她那天送了两本小说集给我,一本是沈从文的短篇小说集,一本是俄国小说家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我很喜欢他们的东西,几天就看完了。

特别是沈从文的小说,我看了居然会为作品里人物的命运流下眼泪。从此我就爱上了文学。所以,我常常说我有三个爷爷,一个是生我爸爸的那个爷爷,一个是生我妈妈的外爷爷,还有文学的爷爷——就是沈从文。

白:是吗?那么契诃夫呢?您怎么看这两个作家的区别?

黄:沈从文比较romantic,他把湘西,那么贫困的地方写得那么优美,可我想,他写的小人物,绝对不会去欣赏自己所生活的这块地方的美的,他们是不会说“我在一个很美的地方种田”的。但是外面的人看了他的小说就会说,哇,beautiful,所以他写得有点甜。那契诃夫呢,你知道俄国的小说没有什么romantic的东西,它就是那现实主义的社会写实,写的都是很苦的东西。

我读了沈从文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集,都让我感动流泪,特别是契诃夫的几篇写到小孩的遭遇,我几乎哭出声来,在我青涩的年纪,就给注入社会的问题意识,这一点对我的写作来说,是非常非常重要,它拴住了我写作的方向,关心社会,关心受苦的大众。

白:您这样谈沈从文很有意思,因为我知道侯孝贤在谈到他创作上的转折点时,也提到过沈从文的《从文自传》对自己的影响。所以,我觉得沈从文在你们两位的创作上,都扮演了一个蛮重要的角色,但是你们合作《儿子的大玩偶》时,侯导应该还没有读过沈从文。

黄:你的这个问题的确很有趣。其实我年轻的时候,很喜欢看小说,不只是沈从文了;尤其是俄国的小说,我格外喜欢。读师范学校的时候,我经常被老师赶出课堂,我只好躲到图书馆去,那时台湾正处于戒严时期,图书馆的藏书已经减少了一半!但是我发现书架子上面有一捆一捆由报纸包起来的东西,上面写着“禁书”两个字。说真的,没有“禁书”这两个字,我还不会看啊!(笑)原来这些书很多都是俄国的小说,我就从普希金、果戈理,一直看到高尔基。

白:对了,后来您还和王老师有联系吗?

黄:有的。不过,她的结局很让人难过。有一天王老师正在给我们上课,校长带了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人走进教室,那个人一看就是“警备总部”的,他不由分说把王老师带走了。“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们去。”后来有消息说,她是一个匪谍。不久她就被枪毙了。

其实,她只是在共产党的青年南方工作队工作过,这和国民党青年救国团农村服务队是一样的。而且,在我的记忆里面,她没有教我们什么共产党的东西。可是,她曾教我们唱过一首要努力学习的歌,到现在我还会唱:

他顶顶傻,顶顶有名的大傻瓜。

三加四等于七,他说是等于八。

哈哈真笑话,岂有此理,糊里糊涂真傻瓜。

他为什么傻?就因为没有进学校,进了学校就不会这样傻。

他顶顶傻,顶顶有名的大傻瓜。

叫他去砍柴,他说是怕鬼打。

哈哈真笑话,岂有此理,糊里糊涂真傻瓜。

他为什么傻?

就因为没有进学校,进了学校就不会这样傻。

这样的歌曲里会有什么呢?可是当时没有人会问我们这些小孩子对王老师的看法,现实就是这样残酷。

白:这实在令人遗憾。我想,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与您有关的电影了。《儿子的大玩偶》是由您的三个短篇小说组成的——《儿子的大玩偶》、《小琪的那顶帽子》和《苹果的滋味》——它们最早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写的?在我看来,这三篇小说有一个共同的主题,那就是致力于探索外来文化,或可以说西方的“文化侵略”,对台湾造成的负面影响。您是在什么样的一个状态下,写出这三篇小说的?

黄:我经常被称为一个乡土作家,其实,我无所谓什么作家,也不承认。但这三篇小说的确是跟我过去写的作品不一样。这和我生活的变化有关,当时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常常跟日本的商人和品牌有接触。你知道,日本曾经殖民过台湾,他们虽然被打败了,可后来他们又回到台湾的姿态,却让人觉得他们并未被打败过,他们反而认为自己在这里好像做过什么(好事)一样,让人很不舒服。而美国打赢了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台湾的影响也越来越大,盲目崇拜美国的人也越来越多。我们当时所用东西的brand marketing,就是USA。Everything USA is good!有个真实的笑话,我爷爷看到年轻人那么崇拜美国,就曾经问:“美国的东西什么都那么好,那美国的大便可以做那个吗?”(台语)

白:所以您就产生了《儿子的大玩偶》系列小说的思想?

黄:没有这么简单,这也不是什么思想的产物,它就是生活反映出来的东西。我觉得最主要的还是有一种情感在里面。比如白先勇的小说,他对自己所写的人就有一种很深的情感。我对台湾local的东西也有这样一种情感,它同样可以产生一种类似的touch。日本人当然也有其自身的魅力,但我关心的是它对台湾经济上的侵略问题。后来萨义德(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也触及到了这个方面,他认为,在武力的殖民主义失败后,第三世界又被以前的殖民者再次进行经济的殖民,变成了它们的附庸。

但是,在萨义德的东方主义理论还没有出来的时候,我们在台湾就已经有了这个感觉。我就觉得我们是依赖型的经济,台湾没有美国,不行;台湾没有日本,也不行。因为它给你order,正是这个order,把台湾农村的年轻人吸收到都市、到加工厂工作。这对台湾的改变,是非常之大的!几乎是一夜之间,三代同堂的家庭都没有了。

我在农村,对这一点最清楚,所以,我就想用小说来呈现这个现象。像《苹果的滋味》是1972年写的,后来我又写了《莎哟娜啦,再见》等,改编成电影什么的,都是更后来的事情。

白:但我觉得您的小说并不只是描述自己的情感,还有一种批判性的思想。

黄:这大概是因为我受到了那些“禁书”也就是俄国小说的影响,使我的文学走上了现实主义,社会写实,social realism这条路。我以为,我们的思想性跟我们的立场是有关的,跟你把感情放在哪一个class上面,是分不开的。有人常常说,写作需要寻找灵感,我说灵感就是现实,就是now,就是social,就是你现在生活的那个环境。

像我写老人的一系列小说,就是讲现在的社会形态改变之后,年轻人都到都市结婚生小孩,老人们都跟他们远离,孤独地留在乡下的现实情况。其实,这也是美国的情况。所以,老百姓看了这些小说都觉得:“对了,我们是已经变成这样了。”

白:明白了。不过,我还是对具体的东西很好奇,您能谈谈是如何构思《儿子的大玩偶》这样的小说的吗?

黄:喔,你是想了解一下写作的技术层面的东西。其实,我讲的现实主义本身,也是一种写作的方法。就是我们首先要从我们的生活中catch到一个东西,即使你对它并不是完全了解,也没关系,但你得有那个东西。

其次,在小说中,对人的行为,对人的各种可能性,都要很合理、很小心去演绎,去想象,要说明为什么他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你要人家相信你,就要让他的所作所为既是必然的,又是合理的,这样他才会有普遍性。这样大家才都可以catch,就像一个channel tuner(频道调谐器)一样,可以让大家收到一样的感受。

白:谢谢了。那么,等到《儿子的大玩偶》要改编成电影的时候,是侯孝贤和他那个时候的班底——陈坤厚、张华坤等人——找上门来,还是中影的吴念真和小野找您合作的?

黄:小野跟吴念真。我早就听说他们要来找我,他们想找我的东西当作题材,来拍电影。那个时候我在宜兰,他们就跑到乡下去找我。不过,我当时很难相信中影会拍我的东西。文工会对我们是最有意见的,而它是国民党管理艺文方面的机构,文艺作品凡是思想跟国民党不一样,是很难拍成电影的。

但小野他们说是真的,其实当时他和吴念真是企划。起决定作用的是经理赵琦彬,他是一个军旅作家。他与朋友们搞了个读书会,里面很多人都是大陆来的老兵,我的《锣》发表在《文学季刊》上后,他们看了我的东西,就说:“台湾的小孩子写得不错!”赵琦彬也说OK。这样,吴念真跟小野才来找我。

但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我就问:“这怎么可能?中影是国民党的,不会拍我的东西的!”但他们说真的是可以的。这三部小说的版权费大概是十万块,不多,但十万块对我来说也不错,再加上可以把小说拍成电影,所以我就同意了。

白:由您的这三篇小说改编成的这种三段式的电影,是不常见的。最早中影肯定是想按照《光阴的故事》的模式,再度打造类似的一种新电影结构。一开始您对他们提出来的结构——就是把您的三篇没有直接关联的故事,放在一起组成一个电影——有什么想法?你不觉得这样的结构很奇怪吗?

黄:没有啊。其实之前我对拍电影也非常有兴趣。我知道,做电影需要钱也需要一个team,所以当时在台湾那样的一个环境,我只能想一想,但很难实现这个梦想。而且,这样的结构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有很多关于欧洲电影的日文书,其中有的文章谈到这种结构。我也看过一部意大利电影,名字叫《意大利奇闻》(Made in Italy),这个片子很感动我,它就是由不同的故事组成的,我已经熟悉这样(的电影模式)。所以就没有问这个问题,因为我早已了解这种结构,自然一切就OK了。

白:喔,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儿子》一片是由吴念真担任剧本改编的吗?您有没有参与讨论或改编工作?

黄:对的。老实说我们没有具体谈过剧本的事。万仁的《苹果的滋味》,我们是有discussion的。在明星咖啡厅的楼上,我们曾经讨论了两三次。我对万仁说,我的那篇小说就是一个piece一个piece,一段一段的,就像电影的一个个分镜头。我觉得这点很重要,希望他在改编时,影片能够忠于我的这个结构。不过,我觉得文学跟电影是相互独立的两种艺术体裁,如果编剧没有特别的东西要问,我也就不再多嘴。

并且,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有什么了不起,更不会觉得能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就一定好。比如,在一些场合,人家会介绍我说:“这是黄春明,他的小说有七部都拍成了电影!”我就常常这样说,我们是不能通过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否被拍成电影,来衡量他水平的高低,或小说的好坏的。

像琼瑶的作品,改编成电影的很多,但并不是篇篇小说都好!而且,有很多写得很好的小说,拍成电影后也很糟糕,像《老人与海》就是一例,海明威的原作那么好——这是他获诺贝尔奖的代表作——但是Spencer Tracy演的电影,就有很多问题。再比如《飘》(Gone with the Wind),电影就比小说好看得多。

白:但是,您自己也有非常丰富的编剧经验,除了改编自己的作品外,还把王祯和的《嫁妆一牛车》改编成电影剧本,所以,放手让别人改编您的三部经典之作,您放心吗?对吴念真改编的剧本,您又有什么看法?

黄:哈哈,放心的。他们都是很有智识的专家,很优秀。再说,搞电影的人即使遇到问题要谈,也不是直接跟我谈的,他们是跟中影的人,跟吴念真他们谈的。

白:《儿子的大玩偶》与侯导之前拍的商业电影《就是溜溜的她》、《风儿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相比,表现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电影风格,也比他以往的电影更写实,而且体现一种对社会的人文关怀。当时您意识到这部电影的历史性和革命性了吗?因为可以说,正是这部片子带动了整个台湾新电影的一个潮流。

黄:有一点感觉。因为他们以为我的小说在当时是很重要的一个作品,它的社会性,触及到的各种背景,它思考的各种问题,对人性的刻画等,他们都尽可能地吸收了;而当时台湾的电影,真是没什么可看的。可是电影拍出来之后,我也有点担心,因为我知道,大部分看过我小说的人都会去看,所以,就去看了试片——当时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开放映——因为一公开就不一样。

白:您看的试片,和“削苹果”事件发生后公映的片子,有差别吗?

黄:有的。其实“苹果皮”还是被削了一点的。像试片《苹果的滋味》里,所出现的台北市的那种违章建筑的镜头——现在是十七号公园那个地方——那个美国兵对警察说“找不到地址”,他还说了句:“哇,这个地方给小孩子玩迷藏是很好的!”都被削掉了。当时当局是不允许呈现台北这种贫穷的景观的,呈现那个美国车撞倒人的镜头也不行,地上的血也不行。其实好几个片段都被削了。

白:“削苹果事件”爆发了以后,您也被卷入了吗?

黄:对啊,我也在里面!他们都来问我意见。

白:您觉得这个事件,和整个电影对当时还处于戒严中的台湾社会,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黄:非常好。它就是一个言论自由的warm up运动。政府行使威权,想掩盖很多它认为不好的东西——可我们却以为那是真实的。正因为这部影片太写实主义了,所以已不需要再用理论来向那个威权挑战了。

白:我发现在整个过程中,媒体也扮演了一个很重要的角色,尤其是《联合报》的杨士琪女士。

黄:对,杨士琪非常重要。其实,这件事变得如此轰动,和知识分子的介入,有很大关系。当年台湾戒严的时候,知识分子能够看到的东西非常少,所以我的这几篇小说一发表出来,他们就差不多都看了,等到拍成电影,又引发了这件事后,知识分子整个都起来支持这部电影。当时电影院外面都是排队看这部电影的人!政府看到知识分子对这件事如此重视,觉得事态挺严重的,所以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我觉得作为一部电影,它已经超出一个小说能够表现的东西,所以也才有那么大的力量。这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

白:《儿子的大玩偶》也是那年代少数的台语片子,尤其可贵的是,它出自国民党掌控的中影公司。主角所讲的语言的真实性,也对您很重要吧?

黄:台语好像没有放那么多啊。

白:后面两段有不少国语,但侯孝贤拍的第一段《儿子的大玩偶》主要都是台语。

黄:是的,我想起来了,虽然不是整部片子都讲台语,但是这么一段也是非常重要的。很久以来,台湾的电影一直是不能讲台语的,到那个时候突然被突破了。所以这次突破,对后来的整个台湾电影很重要。

白:这主要是导演的主张吗?是他主张一定要用台语拍的吗?

黄:我不敢说所有的功劳都归于导演和明骥,我想,这里面应该还有编剧吴念真的功劳。小说原著里面没有一个人会讲国语,如果他们的对话都是很标准的国语,那是绝对不行的啊!所以他们这次敢用台语,是个很大的突破。

不过,当时身为中影总经理的明骥很了不起,因为这件事最后他是要担责任的。他肯那样做,是很不简单的。他今年已经八十岁了,我和侯孝贤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聊起当年的这个事情,都觉得他了不起。

白:这的确是件很有历史意义的事情。那么,现在三十年过去了,今天您怎么看这部电影呢?

黄:我觉得,对老百姓来讲,台湾的新电影就像是给当时沉闷的社会打开了一个新的窗户,让空气流通起来,让太阳照射进来。《儿子》上映后,我自己也很高兴,我们去看片子的时候,看到有那么多的人在排队买票,心情都很激动。尽管今天大家都觉得那是我的作品,但那其实已经不是我的作品了。我只不过是小说的原著者而已,是侯孝贤、吴念真这些朋友,再次创造了它。

白:当时的新电影运动,与70年代的乡土文学运动,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在某个层次上,是否有一个共鸣或呼应?

黄:多多少少有一点。因为我们那个时候写作乡土文学的作家,既有本省的也有外省的,而台湾新电影也有一种台湾的本土意识在里面。

白:我有一次跟天文聊文学和电影的关系问题,她的看法是,电影表现某个现象一般都要比文学晚十年。文学是可以很快的,反正只要一个人,一支笔。但电影总是需要一大班子人,资金、片场甚至政府都会卷入其中,所以很复杂。

黄:有道理。不过,电影比文学晚十年才能表达某个社会现象的另外一个原因,还需要看大众对这个文学作品的看法。如果大家对这个文学作品很冷淡,没有共鸣,他们是不会拍成电影的。而且,因为拍电影要钱,所以需要一定程度的商业化,不商品化别人不出钱。可小说是我一个人写的,相对而言,并不需要什么成本。

当然,电影也要看某个文学作品的读者是否很多,这往往意味着观众到时候也会有很多,他们才肯把它搬上银幕!所以,有时候拍电影是完全市场性的思考。当然有时也可以是mix的。

白:我想再问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拍摄的过程顺利吗?您有无机会观察到侯导在现场的工作风格?

黄:不是很清楚。我没有去看过。我当时对电影的制作经验不是很丰富。当然,他们也不会觉得我是很懂电影的,所以,我也就没有在意这些。

白:您怎么看他采取的电影语言和视觉效果——包括倒叙镜头、定格等——来诠释您原作的特点?

黄:因为我蛮喜欢看电影的。当然会想,如果是我拍的话,我会怎么做,但现在他们这样做也有他们的看法。不过还是有些遗憾,像在《小琪的那顶帽子》中,有几个镜头的语言,实在是没有办法看的,因为它是错的!

白:其实我更关心的并非错误镜头,而是整个诠释或翻译的策略,比如说《儿子的大玩偶》的片段所采取的,较为试验性的电影手段,以及用来诠释您原作的那种结构和主角潜意识的内在独白。

黄:这个很难几句话讲明白。原作中那些潜意识的东西,在电影里变少了,为什么呢?因为两者所使用的语言不一样。在电影里,人物没有办法跟你真正的communication。我在原著小说中,用一个括号来表现人物的自言自语,它好像是潜意识里的一个东西。但这是文学的形式。电影是action的语言,小说是mind的语言。

白:文学和电影,毕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媒介,把您的作品改编成电影,最大的挑战在哪里?

黄:表现心灵,刻画出人物的心灵。当然这主要是要靠演员的表演。导演也很重要,但是得靠演员表达那种东西,这其实是比较困难的一件事。所以,特别是心里的东西,电影是比较难抓住的。

白:过去的三十几年里,您不少作品都被搬上银幕,包括《两个油漆匠》、《我爱玛莉》、《看海的日子》等。从原作者的角度来看,侯导的电影风格,与王童和其他导演有什么不同?

黄:其实,一个导演要建立起来一个风格,一个style,实在不容易。小津安二郎是侯孝贤的一个(偶像),所以他的镜头语言也很像小津;比如,一个镜头,他会摆一个frame然后让人走进走出,(摄影机)却并不怎么移动。因此,这也就变成了侯孝贤标志性的风格。

我一直觉得,导演要有自己的风格,必须要拍很多电影,才有可能逐渐形成,很多导演因为缺乏这样的机会,也就很难形成自己的风格。所以一般的电影是看不出哪个导演拍的,但是如果这个电影有某种风格,你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作品;或者,至少懂电影或对电影有研究的人会知道,这个是谁的电影,那个又是谁的电影。

白:侯孝贤的那种很独特的电影风格,在某一个层次上,就是从《儿子的大玩偶》开始出来。

黄:是的,开始还有实验的味道。我觉得侯孝贤在这部片子里展示的独特的风格,与很多东西都有关系,首先,他拍这部片子时,有比较充分的时间;其次,还有一种使命感。另外,至少这个作品写得还不错,在文学上比较有影响,要拍好是有点压力的,而且,大家因此都很期待这部电影,也是一个压力。再加上以前他是跟其他的公司合作,这次是中影要拍,机会很难得,他很珍惜也很重视,这么多的东西加在一起,共同促成了他这个新的风格的出现。那是一件好事。

白:《儿子的大玩偶》有点像侯孝贤从商业电影转到艺术电影的桥梁。说它商业也有一些商业的成分,但同时它有点告别侯导以前的电影模式。在某一个程度上,是您的作品有助于侯导创造他自己的电影风格,这个说法公平吗?

黄:我自己当然不能这样说。但侯孝贤以前的电影是没有这种风格的,拍了这一部电影以后,他的style就开始出来了。当然,这不是我说的,是大家都明白的事情。

白睿文/录音记录、整理校对;张生、黄春明/校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