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鸣:
您好!
我正读刘小枫的一篇文章,谈卡夫卡的《一片秋天枯叶上的湿润经脉》。其中有这样一段:“这种受苦是私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不是现世社会意义上的,所以根本不干正义的事。为这私人的受苦寻求社会或人类的正义,不仅荒唐,而且会制造出更多的恶。”我想,这就是写作永远可以生存的根据。人的苦难,很多或者根本,是与生俱来的,并没有现实的敌人。比如残、病,甚至无冤可鸣,这类不幸无法导致恨,无法找到报复或声讨的对象。早年这让我感到荒唐透顶,后来慢慢明白,这正是上帝的启示:无缘无故地受苦,才是人的根本处境。这处境不是依靠革命、科学以及任何功法可以改变的,而是必然逼迫着你向神秘去寻求解释,向墙壁寻求问答,向无穷的过程寻求救助。这并不是说可以不关心社会正义,而是说,人的处境远远大于社会,正如存在主义所说:人是被抛到世界上来的。人的由来,注定了人生是一嘲赎罪游戏”。
最近我总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那真是独一无二的神来之笔。
人是步入歧途了,生来就像是走错了地方。这地方怎么一切都好像中了魔法?狂热的叫卖声中,进行的是一场骗术比赛,人们的快意多半系于骗术的胜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者竟是千姿百态的木偶)中走,定一定神,隐隐地甚至可以听见魔法师的窃笑。
我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正像似剧中人想起(和希望别人也想起)去年在马里昂巴那样,仿佛是想起了一个亘古的神约。这神约无法证实,这神约存在于你不断地想起它,不断地魂牵梦萦。但是中了魔法的人有几个还能再相信那神约呢?
“马里昂巴”与“戈多”大有关联,前者是神约是希望,后者是魔法是绝境。
我经常觉得,我与文学并不相干,我只是写作(有时甚至不能写,只是想)。我不知道写作可以归到怎样的“学”里去。写作就像自语,就像冥思、梦想、祈祷、忏悔……是人的现实之外的一份自由和期盼,是面对根本性苦难的必要练习。写作不是能学来的(不像文学),并无任何学理可循。数学二字顺理成章,文学二字常让我莫名其妙,除非它仅仅指理论。还是昆德拉说得对:任何生活都比你想像的复杂(大意)。理论是要走向简单,写作是走进复杂。
当然,写作与写作不同,有些只是为了卖,有些主要是为了写。就像说书盲人,嘴里说着的一部是为了衣食,心里如果还有一部,就未必是大家都能听懂的。
我曾经写过: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猪的差别。人与猪的差别是一个定数,人与人的差别却是无穷大。所以,人与人的交往多半肤浅。或者说,只有在比较肤浅的层面上,交往是容易的。一旦走进复杂,人与人就是相互的迷宫。这大概又是人的根本处境,所以巴别塔总是不能通到天堂。
现在的媒体是为了求取大众的快慰,能指望它什么?
性和爱,真是生命中两个最重要的密码,任何事情中都有它们的作为:一种是走向简单的快慰,一种是走向复杂的困苦。难怪流行着的对爱情的看法是:真累。大凡魔法(比如吸毒,比如电子游戏)必要有一份快慰做吸引;而神约,本来是困苦中的跋涉。
造罪的其实是上帝。他把一个浑然的消息分割进亿万个肉体和亿万种残缺的境况,寂寞的宇宙于是有了热火朝天的“人间戏剧”。但是在戏剧的后面(在后台,在散了戏回家的路上,在角色放弃了角色的时候)才有真相。我怀疑上帝更想看的也许是深夜的“戏剧”——梦境中的期盼。深夜是另一个世界,那时地球的这一面弥漫着与白天完全不同的消息,那是角色们卸装之后的心情,那时候如果魔法中得不深,他们可能就会想起类似“马里昂巴”那样的地方,就会发现,每一个人都是那浑然消息的一部分,而折磨,全在于分割,分割之后的隔离。肉体是一个囚笼,是一种符咒,是一份残缺,细想一切困苦都是由于它,但后果却要由精神去担负。那大约就是上帝的意图——锤炼精神。就像是漂流黄河,人生即是漂流,在漂流中体会上帝的意图。
爱,就是重新走向那浑然消息的愿望,所以要沟通,所以要敞开。那是唯一符合上帝期待的行动吧,是上帝想看到的成果。
还有死。怕死真是人类最愚蠢的一种品质。不过也可能,就像多年的囚徒对自由的担心吧,毕竟是一种新的处境。
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写了一首小诗(自以为诗):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在梦里我听见,灵魂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即是回想。
谁说我没有死过?
在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无限的光阴,被无限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中
生死同一。
至于这个乌烟瘴气的“现代”和“城市”,我真有点相信气功师们的说法,是末世的征兆。不可遏制的贪婪,对于一个有限的地球,迟早是灭顶之灾。只是不知道人们能否及时地从那魔法中跳出来?
您的通信建议非常好,可以随意地聊,不拘规则。确实有很多念头,只是现在总是疲劳,有时候就不往下想了。随意地聊聊和听听,可以刺激日趋麻木的思想。只是您别嫌慢,我笔下从来就慢,现在借着“透析”就更慢。
问候钱老师。
祝好!
史铁生
1998年1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