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虹飞:有没有觉得西方人看中国的小说,像看某类社会文献?
李洱:比如说我在德国接受采访的时候,记者经常问我卫慧、棉棉的问题。我坦率地告诉他们,如果她们是作家,我就不是作家;如果我是作家,她们就不是作家。我们的差别就有这么大。
棉棉其实写得不错,是自动写作,但问题就在这里,当一个人以作家要求自己的时候,他必须有一定的技巧,必须有文学史的判断,知道自己的东西跟别人哪点不一样,否则写作是无法继续下去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棉棉就是高玉宝。
卫慧则非常极端,但是假极端,虚构的极端。那种生活不是她的生活,不是中国的生活,是她从亨利·米勒的作品里读来的生活。这就变成一个基本的问题:绝对虚假的写作和最本真的写作,都有可能导致写作无法持续。她们两个正好代表这两种状态。
吴虹飞:现在文学有很多问题。比如,主流系统推崇的那些作家,并不够好,而且许多人根本不是作家,却也打扮成作家。我感到最要命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萎缩,缺乏精神上真正的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种感觉,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们并不知道。他们写作,然后拉开抽屉锁了起来,又加了密码。有各种可能性,一种是他们不愿意发表作品,不愿意加入合唱,不愿被纳入秩序。你可以说,他是自私的人,自恋的人,也可以说他是高贵的人。还有一种可能,是他们虽然发表了作品,但被我们忽略了,因为他们表达的经验与我们有背离,但那种背离又没有夸张到炫目的地步,所以我们远视也好,近视也好,都没能看见。跟他们相比我已经很幸运了。文学体制,文学史体制,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它会过滤掉一些非常丰富的内容。筛子的网眼很大,筛出来的都是大块文章、所谓的成功人物。但什么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里,成功是一个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业包装和自我吹嘘的混合物。它唯一的必要性就是带来销量,但是在五年之后,两三年之后,甚至两三个月之后,有没有人会想起来你这本书?都是白忙。精神上的力量?失败算不算一种力量?我们现在所谓的精神上的力量,往往是指成功者的愤世嫉俗,有一种外在的冲劲,用高射炮打蚊子,用扫帚打死老虎。真正的力量,是雪被下面的草尖,是小鸟的红喙,看上去很微弱的,只是我们往往不知道爱惜。
吴虹飞:在这种状况下,你作为一个当代作家如何自处?
李洱:当代作家每个人都被失败感笼罩着。我们最早接受的文学教育使我们想表达某种思想、经验、观念,并使之成为某种思想资源。但现在这种可能性已经消失了。作家不得不接受这个失败的命运。很多作品踮着脚去迎合,而不是脚踏实地地去表达,很糟糕,我感觉。
这是一个不重视内心生活的时代,价值观分崩离析。但也许通过财富的积累,人们会重新认识到文学艺术的美和意义。很多贪官愿意让自己的孩子去学文学,是吧?很有可能。我还是比较乐观的。
吴虹飞:你认为幸福是什么?
李洱:幸福成了时间概念,成了一种嗅觉,瞬间的,细微的,具体的。闻着婴儿身上的气息,肯定是幸福的,可你也不能一直抱着他——他也要寻找幸福,你不是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吃奶。写出满意的小说,当然也是幸福,类似于婴儿吃奶。
吴虹飞:你认为自己是否忠于自己的内心?如何才是诚恳的写作?
李洱:在写作的时候,我无限忠于自己的内心。糟糕的是,这个时代的内心生活更多的时候是一种不良反应,是一种创伤性经验。写作就是对这种不良反应的表达和反省。你刚才说到幸福,我还想补充一句,最正确的答案好像就应该是,内心平安就是幸福。可是,至少在现在,绝大多数时候,内心平安其实是一种罪,因为它表明了你的犬儒,你对秩序的认同,你的放弃。所以,在写作上你既要表达,又要对自己的表达做出必要的反省。写作类似于你眼睁睁地看着某种体外手术,做的是自己,被做的也是自己,最担心做坏的当然还是自己。
(张莹莹对本文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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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吴虹飞,笔名阿飞,作家,记者,“幸福大街”主唱。侗族,清华大学环境工程、中文系科技编辑双学士,现当代文学硕士。2005年出版乐队摇滚专辑《幸福大街》,著有《小龙房间里的鱼》、《阿飞姑娘的双重生活》(2003)、《失恋日记》(2004)、《木头公仔》(2005)、《征婚启事》(2005)、访谈录《这个世界好些了吗》(2007)、《娱乐至死的年代》(2007)、访谈录《童话》(2007)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