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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录》共时性的存在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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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鸿:我常常想,《导师死了》、《午后的诗学》毕竟还是知识分子的生活,背后还有知识分子的普世情怀的支撑,还不是普通人的生活。而实际上,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书写,在你的小说也有很多表现,比如《现场》、《国道》、《光和影》等等。《国道》似乎没有引起批评家的关注。但我觉得它很有意味。它处理的是一个政治题材,而且有原型。当我阅读《国道》这样的小说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你的处理方式,你的表述重心并不在于政治腐败,也不在对那个小孩子的同情。你的兴趣似乎是分析这个事件背后相关联的各种元素。比如说主人公曹拓麻,他被搅入各种关系网络之中;比如你写到的那个做好人好事的司机,随着事情的发展,他陷入到了很多麻烦之中,被妻子臭骂;那个想混票的足球迷没有买到球票,失去了别人的信任,也失去了被赠票的可能性;给报社朋友爆料的老师,后来被迫改变当初的勇敢,等等。这一系列事件,使每个人处于被动和某种荒诞的处境之中,所有人备受折磨,至于那个孩子,反倒没有人关注了。这种处理,与别的作家的处理是非常不一样的,别的作家肯定会在作品中反映自己的愤怒。写作的重心变了。你写的是冷漠?但同时,这种写作重心的改变似乎也反映了作者本身的冷漠。你怎么理解我的这一点感受?

李洱:如你所说,这个事件有个原型,当时很轰动,还惊动了高层。这不是纪实文学,所以我对其中的一些情节,一些细节,做了改动。比如,事件中那个孩子当场就葬身轮下了,可在小说当中,他却一直躺在病床上,感受着他无法理解的人世,感受着大人世界的荒谬。小说做出这样的处理,在我看来很正常。你说冷漠也好,荒谬也好,这正是我要传递出来的效果。哦,你不要怀疑我有没有愤怒。我当然愤怒,这是不言而喻的。可你得搞清楚,你为什么愤怒,你愤怒的对象是什么?你的愤怒是针对冷漠吗?你既要表现冷漠,要让读者感受到那种冷漠,又要对冷漠表示愤怒,那你的叙事结构安排应该做出怎样的调整?你的叙事语言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语态?在对象和审美之间,呈现和吁求之间,一定要有一种呼应,不然小说会显然显得外在,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他的感觉体验或者心理认知,都会有本能的排斥。所以,现在的处理方式,其实不失为一种选择。

梁鸿:这或许是“冷漠的美学”?在这样的小说中,细节控制了一切。甚至可以说,细节具有更为本质的意义。细节在无限延伸,很多意义都是从细节中展现出来的。

李洱:细节在一点点收集,一点点聚拢,有点聚沙成塔的意思,然后成为塔林。你去过少林寺的塔林吗?鸟进了塔林,叫声都变了。乌鸦的叫声很甜美,喜鹊的叫声却很沙哑。变种了。

梁鸿:虽然写小说必然要注重细节,但通常是为了某个主题服务。在这里,细节成为一种独立的元素。当然,这也是生活本身的琐碎所要求,是它本身的繁殖与关联。细节承担了主题的意义,细节不再是附属功能,不只是为了展现人物命运,而起了一个结构性作用。细节出来说话,细节的主题性代替了故事的重要性,强行把故事推向后台。

李洱:细节具有了独立的意义,旁逸斜出,不断地从故事的框架中逸出。你看海明威后期的一些小说,他的小说中有很多句号,不该用句号的地方,他也用句号。他的短句和句号,因此具备了另外的意义,句号不再只是标点符号。

梁鸿:对,有些类似。你的小说中的细节,跟生活的本质状态是一致的。我在读《午后的诗学》、《喑哑的声音》的时候,感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个具有完整意义的细节,而不是整体。或者说,当我读小说时,感觉你要表达的意义是多元的,在这背后没有整体意义,或者可能作者根本就不想表达一种意义,因为细节包含的意义太多。是这样吗?

李洱:我知道有人会说,你这种写作,最后呈现出来的主题会很暧昧,很含混。但我并不担心。我倒确实希望,通过细节,通过一些比较次要的情节,通过对一些物象的描述,使小说从线性的叙事中暂时游离出来,从那种必须的、非如此不可的叙述逻辑中脱离出来,从那种约定俗成的、文本的强权政治中逃离出来。说得干脆一点,我喜欢这种效果。当然,我又得小心翼翼地加以控制,不能让它过于蔓延,不能让它无穷尽地自我复制,还应该有一个总体性的考虑。我觉得,这样一种处理,有可能使小说恢复它的活力,或者说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

梁鸿:我们原来总是说小说要怎么来讲故事。但是,在你的小说中,这种选择性非常模糊与隐蔽,让人感觉它本来就应该是这样子的,不是你有意选择的。故事、叙事与风格是完全同构的,生活本身的状态刚好就是你风格的状态。

李洱:哦,我懂得你的意思。你是说,它仿佛就是截取了生活的一部分,抽刀断水硬截了一部分,然后原生态的描述出来。不过,从哪里截取,怎么截取,你也得考虑啊。原生态的描述,只是一种比喻。我至今还没有见过谁的小说真的是原生态。

梁鸿:但在小说艺术上,这的确已经是一种本质的变化。原来我们的写作是线性的,我们要表达某种价值,然后顺着往上写。现在,上不去了,一切都平摊在这个地方。你把平摊在这里的各个元素都表现出来。这些元素是我们的眼睛曾经忽略掉的。我们的眼睛是经过选择的嘛。你把被我们的文明和价值体系所抛弃的东西一一捡拾起来,并赋予艺术的特质。这应该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发现。

李洱:以前我们要表达人物命运,要表达我们对人物命运的关切,会强行地把人物性格的那种丰富性加以简化,把人物的活动背景给以缩减。换句话说,我们甚至是强行地把世界、事物加以扭曲、改造和打磨,然后硬性地将之纳入自己的叙述轨道,把人物的命运往极端处推,推啊推,反正那弦是越拧越紧,嘈嘈切切如急雨,然后达到高潮,然后弦断了,小说结束。你翻看古典小说,翻开那些畅销小说,几乎都是如此。我不能说这种处理不好,但我总觉得这种写法有些不真实,不舒服,有一种本能的不信任,至少觉得有些隔膜。我现在做的,其实是一种比较折中的办法。从小说的结构方式,到细节的铺排,我自己觉得是精心选择的,但又要给人一种比较随意的印象,并且让那些看似随意的细节,彼此有着暗中的联络,然后又尽量能给人一种总体性的感觉。

梁鸿:你的这种说法,也让我想起刘震云的小说。

李洱:哦,你说的是刘震云的乡村小说吧,《故乡面和花朵》。那是一部雄心万丈的作品。他的幅度更大,那是中国乡村版的《追忆逝水年华》。

梁鸿:对,刘震云第一次写了乡村的意识流生活,那种胡思乱想的内心生活。他第一次把乡村的话语丰富起来了。乡村在作家看来一直是贫瘠的,沉默的,失语了的存在。这种对日常生活全景式的叙述,试图给日常生活命名的倾向,显示了作家的雄心壮志,看起来非常容易,但实际上非常难。

李洱:很奇怪,刘震云在小说艺术上的贡献容易被批评家忽略掉。我跟他不熟,也没有交流,但他的小说确实显示了非同一般的才华。当然,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他的一些活儿做得有点过了。但他写乡村意识流,确实是一个很大的贡献。意识流本来是知识分子的,是客厅的艺术,但他把它搬到了田间地头,搬上了寡妇的炕头,屠夫的案头。开句玩笑,到了刘震云这里,意识流小说才完成了它的东方化过程。

梁鸿:你的处理方式,与刘震云又不一样,你不搞意识流。

李洱:如果写知识分子,我偶尔会用意识流。但别的小说,我很少用。

梁鸿:《光和影》里面涉及知识分子和乡村,在小说里面,现代化的京城和本草镇成为各种话语的汇集地:典籍史志、光碟、英语、网络词汇、星座等等,作为各种话语资源,它们共时性的出现了。我认为我看到了后现代拼贴诗学。当我阅读的时候,我觉得每个景观,每个话语,每个细节,都能散发出某种意味。背景也不仅是背景,细节也不仅是细节,而成为主题本身。所以,我的阅读变得非常困难,因为各种意义、各种元素纷至沓来。你致力于把世界表现为一个结子,一团乱麻。你在表现这个世界,同时又毫不降低它无法摆脱的复杂性。

李洱:把世界表现为一团乱麻,是容易的。你这么说,其实让我有一种失败感。我不愿意只让人看到乱麻。就像我们在前面对话时说过的那样,如果世界是一团乱麻,你写的还是乱麻,那你只能是添乱。如果世界是一潭浑水,你写得还是浑水,那你只能把水搅得更浑。就小说的表现方式而言,我还是试图做到乱中有序,杂乱有章。你这么说,只能说明我做得不够好。

梁鸿:《光和影》的主人公,刚踏入社会,所以——

李洱:所以他很不适应。就像你说的,各种问题对他而言,都是纷至沓来,让他应接不暇。其中,任何一个问题,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置他于死地。哦,很不幸,他这辈子从事的第一项工作,竟然是卖盗版碟。

梁鸿:并且是西方盗版的色情碟。当我作为一个专业读者阅读时,能感觉到你的焦点聚集在围观者身上,而不是当事人身上。比如,那一场发生在古城墙下面的战争,并不是两个主人公原本的意思。他们被周围的人怂恿着,一步步走向荒谬的境地。本来是个双簧,可双簧的失败产生的感觉却很荒诞,而围观者的兴奋使荒诞显得更加刺激,朝着更荒诞的方向发展。

李洱:哈,演双簧,说明双方都在遵守一个私定的小的游戏规则,双方同时都认为,只要我们相互妥协,只要我们共同向别人妥协,我们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这个规则在遭遇到另外的比较大的规则的时候,马上就会破产。生活不会朝着你预设的方向发展。实际上,从根子上说,我们最终是无法跟生活达成妥协的,它只能增加你的失败感。生活才不跟你玩双簧呢。最后,他们的回故乡之路,仿佛是为了拯救故乡年轻人。可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又怎么救得了别人?他的回故乡之路最后也演变成了逃亡之路,剩下的那点东西很可怜,比如,剩下了一点偷鸡摸狗的性爱。他给故乡留下了什么呢?一泡尿。

梁鸿:这也是我看完这篇小说的直觉,一种田园诗的丧失。为什么呢?一个稍微有点知识的人都知道,回故乡应该是一种诗意的象征。但是,即使是章老师这样的作为一种原型的故乡的象征,带给你的也是彻底的悲哀。章老师本人可能有一个乌托邦的梦想,但他也被世俗污染了。他把学校的所有人安排成自己的人,他的行为也违背了教育的基本原则。

李洱:章老师想要获得电脑,从最美好的意义上讲,他是想让学生知道外面的世界,而外面的那个世界正是孙良正在遭遇的世界。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这一点很残酷的。生活中最光亮的地方,恰恰充满了最浓烈的阴影。所以我把题目定为《光和影》。

梁鸿:光亮有多强,阴影就有多强。加缪曾经提到过正午的思想,正午的阳光是灿烂的,明亮的,积极向上的,而午后的诗学是什么样子呢?一种无力的,疲倦的,在寂静的时光里,充满着某种颓废的清醒?

李洱:我所理解的“午后”实际上是一种后革命的意思,或者是后极权的意思。类似于哈维尔所讲的,在午后人们已经失去了发展的原动力,靠某种惯性在向前滑动。那种朝气蓬勃的,对生活有巨大解释能力和创造力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一种复制的,慵懒的,失去了创造力的时光。

梁鸿:这一说法非常有意思。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当意识形态的合法性遭到质疑的时候,历史、道德、制度突然变得暧昧之后,我们认定的原来的价值体系已经动摇,但是,每个人仍然生活在焦虑之中,就费边而言,是生活不能与精神一致,是一种人格焦虑,也是一种精神焦虑。或者如你这里所说的,“后极权”并不是政治学意义,而是说,在生活的各个领域里面,作为一种原型的价值观,它们都遭到了普遍质疑,但我们却不得不生活于此。旧的秩序已经动摇,但新的秩序仍未形成,我们正是处在这个夹缝之中,这是一种悖论式的生存状态。

李洱:在极权时代,绝大多数人是信任极权的;但后极权时代,所有人都不信任它了,甚至包括它的领导者。但是,人们仍然会按照极权的要求生活,这么一来,所有人都生活在谎言之中。在中国,谎言有巨大的价值,巨大的利润。问题是,谎言归谎言,生活却在真实地发生着变化。

梁鸿:我们每个人,都接受了这种分裂的生活。我们在生活中已经习惯了“口蜜腹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是如此相悖,如此矛盾,无法拼接缝合,因为在各种价值观的背后并没有统一的原则,所以精神分裂症状也就可以从当代生活的语言状态中显现出来。作家的任务就是把如此之大的分裂状态表达出来。作家要把正常背后的不正常写出来。你所说的“午后”,可能正是这种秩序开始动摇的时候,正午的时候太阳是没有阴影的,当午后来临的时候,一切本质开始出来。

李洱:所以,我经常说,生活在谎言的掩饰下发生着真实的变革。这是我们自己的特殊的境遇,是我们自己无法轻易化解的痛苦,个中奥妙,个中滋味,别人岂能理解。

梁鸿:也许《午后的诗学》不仅是写知识分子状态,背后也隐藏着深刻的泛政治学主题,包括你写的《国道》、《现场》。实际上,它们都是重大的主题,但当你以细节的方式,以多重话语的方式,以设置多个重心的方式来处理的时候,你恰恰把这个时代的复杂的现实呈现出来了,提醒我们注意整个社会悖谬式的存在,这恰恰是后极权时代非常典型的景观。生活的每一个关键点都被谎言所控制,或者说,每一个关键点都被某种说不清的力量拖到非常荒诞的地步。

李洱:所以,你有必要在每一个关键点上逗留一番。

梁鸿:这确实是美学风格的改变,是对美学原则的一种悄然修改。我们可以把它命名为“日常生活诗学”,一种新的诗学风格。虽然理论家已经有所提及,但还没有完整的、深入的分析。我们在前面从诗学主题、语言风格、人物、结构、叙事等方面进行了一个较为全面的探讨。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哲学意识的改变。这种哲学意识包括历史观、存在观,也包括政治观。读这些小说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在告诉你,某些你经常看到的,听到的,或者你正在做的事情,它尽管非常贴近你,但是你却一直视而不见。现在,你让我真正看到了它们。比如,我现在已经非常能够理解你的《光和影》了。

李洱:《光和影》里面,我还是做了很多安排。比如说我安排主人公的母亲去世,是章老师把他养大。当母亲死去之后,故乡在他心中不是肉的故乡,而是精神的故乡。他是在一种知识体系之内长大的,他是认价值为父亲的。但后来的过程中,他所有的价值一点点被剥离,一点点被粉碎,最后甚至被价值本身的象征章老师所粉碎。他所看不起的人,栾明文,章老师把他看做救星,所有这些对孙良会构成很大的打击。他因为一种感恩的心理,必须完成这个任务,也就是把电脑送到故乡。虽然他明明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但他必须去完成在别人眼里很有意义的事情。他自己的生活完全被搞乱了。

梁鸿:所以,孙良回乡的过程实际上成了远离故乡的过程,是价值和信念的崩溃过程。最荒谬的事情是,演双簧使他们陷入被动的位置,但那个警察小王竟因此而升官。只要能升官,能进入权力的核心,别的都是次要的,最后的结尾是“任凭孙良的尿溅了他一身”。小王的心理很有意思。

李洱:当官了嘛,别说你溅他一身尿,就是屙他一身屎,他心里也是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