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鸿:现在重提八十年代,好像是在回望一个黄金时代,那是西方思想,无论是美学哲学还是文学,在中国的全盛时期。可以说,中国作家如今的创作思想、美学理念及背后的世界观哲学观都与此密不可分。那时候你正在上大学,谈谈你的读书情况及当时的氛围。
李洱:八十年代的确是各种思想交汇、吸纳的时代。但现在看来,八十年代读书,完全是一种误读式的阅读。我们缺什么就看到什么,缺形式吗?好,从罗伯·格里耶、马尔克斯那里看到的都是形式。每天都有一个西方的人进来,今天是弗洛伊德,明天是荣格,后天是卡西尔;今天是纪德,明天是博尔赫斯,后天是杜拉斯。学校的书店里,每天都是人头攒动。人们进去,抱一堆看不懂的书出来,肚子扛着,下巴抵着,回到寝室用蚊帐罩着,晚上很激动地打开书,但刚看了两页就呼呼大睡。很常见的现象。
梁鸿:都是西方的书吧?
李洱:东方的也有啊,当然是日本的,主要是川端和三岛由纪夫。当年我非常喜欢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也不仅是文学书,比如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还有《走向未来》丛书。华东师大,尤其是华东师大的中文系,八十年代的时候在全国是领风气之先的,出了很多作家、批评家、编辑家、出版家,那是一所开明的学府,气氛很宽松。当然也有中国的书影响很大,像李泽厚的书,主要是他的那本《美的历程》。
梁鸿:这一代作家很难摆脱西方的影响。八十年代思想大解放带来文学的繁荣,造成了文学的丰富,但是也把中国文学给框了起来,成了西方文学的附庸与影子,总能找到某种对应。
李洱:下结论还是应该小心。我举个例子吧,很有意思。比如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被很多人认为是受马尔克斯的影响。但莫言那时候并没有读过马尔克斯的作品。当然,他可能听到过只言片语。一个杰出的作家,能够从只言片语中很快领悟其中的精髓。我说的有意思,是指马尔克斯本人又非常喜欢莫言的作品,他认为莫言太棒了,并且给莫言写过书评。马尔克斯说,他认为他应该写出这样的小说。我再举一个例子,八十年代末,李陀他们组织人翻译中国八十年代作家作品,出了作品集。西方的一些重要作家看了非常吃惊,认为那些作品具有很高的文学成就。所以,我们不能够说,我们的文学就是西方文学的附庸和影子。那种影响当然是有的,如果那是一种积极的影响,如果阅读那些作品,能够激发起我们自己的想象力,能够让我们换一个角度来审视自身的经验,我觉得这是大好事。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在这之前我们的文学对历史的想象,全是《红旗谱》、《小兵张嘎》、《青春之歌》一类的。试想一下,当一个作家看到马尔克斯的叙事,看到历史还可以如此理解的时候,那对作家的冲击是无法想象的,说震惊,应该是毫不过分的。那就类似于让一个没有见过女人的童男子进入妓院。他能从这种震惊中醒过神来,然后稳住神,继续写作,这就像让那个童男子恢复了爱的能力,很不容易的。也有一帮人被吓倒了,从此以后只能成为最好的文学鉴赏家。但这帮人坚持下来了,并逐渐形成了找到了自己的主题,形成了自己的风格,拥有了自己的读者,产生了自己的影响。这确实很不容易。所以,我认为对当代作家应该宽容一点。对中国文学的不满足,首先是作家对自己的不满足,这一点无须怀疑。一般的读者当然可以随意发表看法,但专业读者发表看法的时候,还是谨慎为好。
梁鸿:李建军对莫言的创作,对贾平凹的小说,几乎是全盘否定。
李洱:有一次在会议上遇到了,我对李建军说,建军兄,你可以容忍路遥和陈忠实犯一百个错误,就是不允许莫言和老贾犯一个错误。建军可能没有明白,他的这种苛求,其实是把莫言和老贾放在比陈忠实更高的位置上了。
梁鸿:实际上,这其中有文学批评的一个误差,你希望作家表达一种中国生活,但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生活?也许每个作家写的都是真正的中国生活,是真正的中国生活的某一部分。
李洱:所以,我有时候会想,中国作家其实还是一种集体写作。你先别误解我的意思,我是想说,中国作家的写作,其实是一种从个体出发的集体写作,每个人完成对生活某一面的表达,最终形成一个大的文学画廊,呈现出丰富的中国生活。每个人都是个体写作,前提也必须是个体写作,但最终达到的是一种集体写作。
梁鸿:当代批评家几乎都在批评作家无病呻吟。当代作家的批判意识已经非常明显,但如何批判,却始终没有把握住。作家很难超越于一般的历史事件来获取对历史的新的理解。但西方作家却比比皆是。当我们读加缪的《鼠疫》时,觉得小说既超越于本国历史,但同时又超越于一般人类思想的东西。
李洱:加缪之后,法国文学又走了几十年了。你告诉我第二个加缪在哪里?福克纳、海明威之后,索尔·贝娄之后,美国文学也有了几十年了,新的大师在哪里?文学的经典化过程,是个很漫长的过程。人们不断地阐释,不断地加入自己的理解,使一个文本的意义不断衍生,越来越丰富。具体到加缪的那部小说,你知道那是一部象征主义小说,是在那个年代可以出现的象征主义小说,但现在没有人敢写那样的小说了。加缪的最后一部小说,没有完稿的那一部,好像叫《第一人称》吧?他如果不死的话,小说也肯定有很多变化。加缪之后,英国的那个作家,还获得了诺奖的,叫戈尔丁,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蝇王》,与加缪的《鼠疫》有些相似,但我们已经毫不在意了。
梁鸿:你的意思是文学的神圣时代已经过去,那种具有原型性思想启迪的文学可能只出现在文学的某一阶段。但文学还应承载一些更丰富的东西,它应该给我们展现某种新的图景或想象,不仅在历史层面,在小说美学方面也应该如此。
李洱:那是非常高的要求。举一个简单例子,按照我的想法来写,读者仍然会不满意。比如说我想写艾滋病,也准备了很多资料,但我不会仅仅去写人性恶,去写一个故事,我不会只去写一个里厄医生(《鼠疫》的主人公)。我会写它与当代文化、当代体制之间的关系,与世界资本市场的复杂关系,一部多少类似于福科的《颠狂与文明》那样的书。甚至我还想写出,确实有一些人,是怀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来掩盖一些悲惨的事实的。问题是,当我这样去写的时候,我就提供了一种新的想象与见解了吗?很难说。一种具有极大的象征意义的作品,现在很难出现了。
梁鸿:你还是试图做出新的理解与阐释。我觉得对中国小说失望绝不仅仅是批评家,还有广大的读者。当然,这其中有非常复杂的社会原因,但其中一点,就是对小说主题陈旧的不满。
李洱:读者是谁?这就像我们在问,人民是谁一样。有趣的是,获得读者认可的作品,非常畅销的小说,动辄几十万开印的小说,你是不看的,我也不会看的,作者本人甚至不希望别的作家来看的。主题的陈旧,其实还是一个比较笼统的说法。同样有趣的是,越是陈旧的主题,越是有读者喜欢。
梁鸿:我有时候感到现在思想非常过剩,谁的口袋里都装着这玩意儿。但是,文学又是非常复杂的东西。
李洱:思想过剩的问题是可以不谈的,因为它不能成立。这个问题如果换个说法,或许还可以成立,不是过剩,而是剩余,是剩余的思想,一些边角料。当然这是另外的问题。说到小说,我的看法常常很矛盾。我们对话的时候,你也可以发现,我的看法常常矛盾。这对写作可能是好事,而作为理论的表述就容易出问题。比如,我当然认为,文学应该承载一些思想,或者说是思想的疑难。但我有时候,在读作品的时候,我又会觉得文学的意义,最主要的意义,好像就是要给我们提供一种个人的视角,个人的观感,一些以虚构面目出现的纪实性的片断,一些带有某种异质性的经验。我记得我们以前在电话里谈过杨争光的小说,《从两个蛋开始》。我很喜欢那篇小说。有一次碰到一个法国人,他说你推荐一下中国的小说。我说有一部小说很有意思,但国内没人注意,我说的就是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不料那个人还真看过这部小说,也很喜欢,但他说很难翻译,主要是那些土得掉渣的生活,语言,很难翻译。我跟刘稚,这部小说的责编,也交流过看法。我喜欢这部小说什么呢?它的主题,我们太熟悉了,对中国人来说已经没有挑战性了。我喜欢它的语言,它引起了我对生活的回忆,遥远的回忆,而且是你没有经历过的生活的回忆,某种程度上它重新塑造了你的记忆,把你的记忆向前延伸,延伸到你出生之前。对我来说,我相信对很多读者来说也是如此,它的小说提供了一种异质性的经验。杨争光也是从八十年代走过来的作家,现在他找到了这样一种方式来写小说,应该说很棒,但已经引不起更多人的兴趣了。
梁鸿:我看杨争光的《从两个蛋开始》也觉得非常好,决非仅仅是纪实,而是在对历史的叙述中,一些其他的东西也慢慢被呈现出来,非常幽默、非常洞透地把人物背后的隐秘给写了出来,既传达了历史的某种信息,同时,也有文学的美感。
李洱:当然,我对它也有不满足。这部小说充满了快感,接近流氓的快感,有一种得意。可以想象他写着写着,站起来,抽支烟,笑一笑,打个手势,心里美滋滋的,有一种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的快感。然后坐下来接着往下写。我也觉得,他过于纠缠于性了。当然,人到中年,他们喜欢写性,写到性就兴奋,就来劲,我也可以理解喽。
梁鸿:作者与对象没有保持距离。它太有意思了,干脆跳进去算了。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限度,很难超越。当然,这也是我们今天的题外之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