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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答录》“倾听到世界的心跳” 与魏天真(1)的对话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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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第一个问题是关于“六十年代出生”的,但愿我不被人认为是思想懒惰甚至神经麻痹。我并不认为用年代来把许多作家编派进一个群体的做法是恰当的。但“六十年代出生”是例外。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和他们(我们)前后的人相比,很不同的。不是说谁坎坷谁平顺、谁丰富谁贫乏因而谁高谁低谁优谁劣的问题。这一个年龄段的人刚发蒙或正读小学时,是读语录的高潮时期,在其他年代,一个小孩很可能因为能诵读诗书或者单背唐诗而受赞赏,七十年代的小孩受夸奖的程度要根据他背诵“毛主席语录”的情况来决定。一个孩子的心灵纯如白纸,本来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们的白纸上写满了语录,很多语录深深烙刻在心里。成年以后我发狠地读古诗背古诗,想挤占一点语录的位置,但古诗忘得快,好像浮在语录面上的粉尘,一阵风就吹走了。这样的经验肯定会作用于一个喜爱文学的人。您怎么理解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这个群体?

答:用出生年代来划分作家,其实很常见,国内国外都有。一来省事,谈论起来方便;二来也确实可以说明一些问题,比如童年记忆对写作的影响。但问题是,写作最讲求的是差异。相近的童年记忆,在不同的作家笔下,呈现出何种不同的面貌,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差异,也只有差异,才能把个人从群体中分离出来,写作也才有了意义。

当然,我承认,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因为成长背景大体相同,所以他们的写作肯定是有共性的,就像中国作家区别于美国作家,是因为各自都有一定的共性。具体说到六十年代作家的共性,我想把他们说成是悬浮的一代。与上代作家相比,他们没有跌宕起伏的经历,至少在九十年代之前,他们很少体验到生活的巨大落差。不过,他们也经历了一个重要的变革。这个变革就是某种体制性文化的分崩离析,但与此相适应,某种美好的乌托邦冲动也一起消失了。这个变革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他们的青春期前后!而他们的世界观,正是那个阶段开始形成的。对于如何理解这一代人,我想这是一个关键点。

我想,他们的脑子里,很少有此岸与彼岸的概念,思维方式也不是非此即彼的,不是二元论的。与下一代作家相比,他们与商业社会有较多的隔膜,有抵触,有愤怒,有妥协,也有无奈。对主流的意识形态,他们不认同。同时,对于反主流的那种主流,他们也不认同。六十年代作家,有“希望”,但没有“确信”。有“恨”,但“恨”不多。身心俱往的时候,是比较少的。他们好像一直在现场,但同时又与现场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们的感觉、意念、情绪、思想,有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悬浮在那里,处于一种“动”的状态,而这种“动”,很多时候又是一种“被动”。九十年代中期,我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就叫《悬浮》,当时我试图通过一个较为复杂的情爱故事,来表达我对这种状态的感受。我自己比较喜欢这篇小说,但它却很少有人提起。这足以说明,我的这种看法,其实并不被很多人接受。

还有一点,我想多说两句。如果再细分的话,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其实也有前后期之别。这一点,别的人可能不清楚,但这一代人都有体会。举个例子,“文革”歌曲、样板戏,我就不会唱,而比我大上几岁的人,却是张口就来,溜得很。而我呢,到了九十年代才会唱。你一定记得,九十年代初,大街小巷都在传唱“文革”歌曲。那些歌曲不是通过“文革”时的那种大喇叭唱出来的,而是通过磁带唱出来的,是出租车上的交通电台唱出来的,是在歌厅里唱出来的,是通过电视台的综艺晚会唱出来的。它是商业文化、娱乐文化的一部分,有“红歌黄唱”的意味,但又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兼容。在“南巡讲话”之前,这样一种歌唱别具意味。说来好笑,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学会那些“文革”歌曲的。这跟比我大几岁,但同属六十年代生人的经验,自然有很多不同。所以,我觉得六十年代生人的经验,其实也是有很多细微的差别。

问:您很早就立志当作家吗?

答: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小说,也想写小说。我祖父对《红楼梦》、《三国演义》熟得不能再熟。我父亲是个中学语文教师,早年也写过小说。这种家庭环境可能对我有些影响。我记得,我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家里就放着《红楼梦》、《东周列国志》、《野火春风斗古城》、《暴风骤雨》。我父亲喜欢书法,迄今在豫北一带,有很多人家的门匾、墓地的碑文,还有些桥梁上的铭文,都是我父亲写的。但我父亲当初的愿望不是让我当作家,而是让我当画家,甚至为我请来了一位家教。他是县剧团的一位演员,在京剧《杜鹃山》里扮演反派人物温其久。除了演戏,他还负责画布景,画海报,那海报是直接画在墙上的,类似于连环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着他在野外写生。这个人当着我父亲的面,对我特别好。但是一出去写生,他就换了一个人。我向他请教问题,他也懒得搭理我。我只好蹲在旁边看着他画。不是照葫芦画瓢,而是看着葫芦,再看看他画的瓢,然后再模仿着他画的那个瓢,画一个自己的瓢。不管怎么说,学画的经历对我来说是很难忘的。这可能对我后来有一定的影响,比如无形中训练了我的形象思维能力,等等。

问:作为一个六十年代生人,您的文学、文化的启蒙如何影响了您的创作?

答:我真正开始系统阅读小说,是在上大学以后。八十年代的华东师大,有一大批文学信徒。说“信徒”这两个字,一点也不为过的,大家都很狂热,好像活着就是为了写作。在和小说家张生的一对话中,我曾说过,大学才是我真正的文化童年。八十年代中期的文学教育、阅读和交流,使我受益匪浅。那个年代,文学气候也很复杂,冷热空气频繁对流,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小气候。它使得人们对于启蒙、政治和文学,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都非常敏感。那样一种特殊的语境,我想对于在八十年代完成大学教育的一批人,是有深刻影响的。

当时,最新的文学潮流很快就会波及到校园,甚至在它还没有形成潮流的时候,就已经传到了校园。举个例子,我记得阿城的《棋王》还没有发表的时候,我们都已经知道它要引起轰动。因为当时有很多年轻教师参加了那个著名的“杭州会议”,事先已经看过了手稿,并且和编辑有过讨论。对于寻根文学和先锋小说,我们都是先知道有人在写,甚至先知道了小说的开头,小说的语言,小说的主题,过了一段时间才在刊物上读到了那些小说。我们是一边听老师们讲课,听他们吹牛,一边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我很怀念八十年代,它虽然有些浮皮潦草,但却很有冲击力。唉,那个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

问:您写了一群知识分子,孙良教授、华林教授、吴之刚教授、侯后毅和他的弟子、费边和他的朋友,等等。这些人给我的印象就是,他们是一群有专业(职业)的谋生者。因为要谋生,就免不了蝇营狗苟;因为有专业,他们总能为自己找到说辞,使他们蝇营狗苟的显得不一般。这些形象如此真实,切合我们的生活经验,因此更让人感到绝望。请您谈谈刻画这些形象的意图,您对知识分子还有所期待吗?

答:我熟悉校园生活,熟悉知识分子的知与行,我写他们有如写自己。有很多人看到了我对他们的嘲讽,其实,如果说有嘲讽,那嘲讽首先是针对我自己的。我的描述也不仅仅是嘲讽,其中包含了我的祈祷。我相信,就对生活的复杂性的感受而言,知识分子肯定是最敏感的。知识分子是文化的神经,是文化灵敏的触角。我喜欢“复杂性”这个词,我喜欢描述复杂的生活,复杂的感受。写知识分子,刚好可以满足我这个愿望,可以表达我对写作的理解。

问:您理想的知识分子应该是什么样子?葛任是您心目中的知识分子吗?

答:说到《花腔》中的葛任,我想,他确实是我心目中的知识分子。葛任所面临的精神困境和现实处境,在今天其实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葛任的选择,即使在今天也是罕见的,或许是更为罕见的。关于葛任,我写过一篇短文,里面写到我对葛任的敬意,以及我的感激之情。我这么说,并不是出于矫情。哦,你自己先塑造了一个人物,然后你再对他表示感激,这叫什么事啊?但我确实非常感激这样一个人物,我不认为我这样说是在耍花腔。写这个人物的时候,我其实很难受。不是因为写不下去,而是因为这个人物要面对那么多的困境,这让我心中不忍。是这个人物鼓励着我,让我得以写下去。我相信,很多读者都能从葛任的经历中,看到一种存在的勇气,一种面对种种威胁而艰难地寻求自我肯定的力量。

问:我非常理解您对葛任的敬意和感激,虽然我的理解可能与您不一致——我还没有读到您说的短文。我还想说,我读《花腔》的时候,除了敬意和感激,还体验到一种怜惜之情,那是我一次次读到葛任的“羞涩”时,您书中有不同的人以不同的方式谈及他的“羞涩”。并且,从许多我敬重的或喜爱的人物身上,也会看到“羞涩”,是不是因为现在的生活中和文学作品中,羞涩已经太罕见了,偶一闪现就格外耀眼?

答:写葛任的“羞涩”时,我记得我写过一句话,说那是“个体存在的秘密之花”。正是因为无法准确说出我所理解的“羞涩”,我才用到了“秘密之花”这个词,一个有生造嫌疑的词。

有童心的人,才会有羞涩。这样的人内心善良,不愿违背自己的意愿。不假言,不修饰,看到别人违愿,也会感到羞涩。这样的一个人,充满着对细微差别的感知和兴趣,并有着苦涩的柔情。对这样的人来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和世界息息相通。学识、阅历和情怀,使得他对这个世界的体验,永远像是男女的初恋,但又比那种初恋深邃。在文学作品中要写出这样一个人,难度很大。写“假丑恶”很容易的,写“真善美”就很难了,写“羞涩”就更难了。

问:太美了!“个体存在的秘密之花”我记得是借一个法国人之口说的。我当时颇费思量,转念一想,我不能理解的言辞,也许人家老外正稀松平常呢。这句话就沉淀在记忆中了,是一种别致的印象。我在解读《石榴树上结樱桃》的时候,大量借助《老子》的观念及相关阐述。我感到大作所描绘的生活现实和人物形象都是老子思想的反面例证,和魏天无谈及此,他说您曾称自己为“掺水的老子”,这或许是一句戏言,但我还是想请您谈谈。

答:那本是一句笑谈。别人说,你也叫“李耳”?我就说我是加了“三点水”的,有很多水分的。《石榴树上结樱桃》所写的乡村生活,可能跟迄今所有小说所表现出来的乡土生活不同。我并不是要故意如此,首先还是因为现实如此。老子的理想国从来没有实现过,以后也不会实现。从这个意义上,几乎所有描述现实生活的小说,都与老子的理想相悖。在所谓的全球化时代,某种现代的——干脆一点说——,是西方的,那样一种制度化的设计,与中国乡村的古老现实,结合在一起,就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的现实,一种意外的果实。淮南为橘,淮北为枳。但那种果实既不在淮南,也不在淮北,而是长在河心的那个荒岛上,所以它非橘非枳。既然是在河心,它就要经受洪水的反复冲击,忍受河流的污染。它自己很难受,却还得忍受观光客的嘲弄。这样一种现实,在我试图描述中国乡土的时候,非常顽强地要从字里行间凸现出来,它要说话,要发出声音。

只要到现在的乡村走一走,任何人都会发现,它与鲁迅的未庄,沈从文的湘西,已经有了很多很多变化。沈从文的湘西只存在于旅游画报。我必须写出这种变化。你知道,很多乡土小说,喜欢去写所谓的永恒的人性,这个去写人性恶,那个去写人性善。有个朋友告诉我,写人性善的,当然是中国人的人性善,可以获国内的奖;写人性恶的,当然是中国人的人性恶,可以获国外的奖。我一想,哈,好像还真的是这样。但我不喜欢这样写。我喜欢写出文化上的复杂性,喜欢去探究复杂语境中人的存在状态。

问:这番话真的让我开窍,所以还想问一下,是否有这样的时候,面对某一生活事件或者现实情景,你觉得所感悟到的复杂性比所能说的出的复杂性更复杂,你通常都有十足的信心传达出来吗?一般地说,你在写作中对“读者”有过设想吗?

答:我所能写出的,只能是我感受到的一小部分,我无法做到“指哪打哪”、“意到笔到”,我永远无法做到这一点。在意念和现实之间,那条鸿沟永远存在。这其实是所有写作者都会面临的问题,包括卡夫卡,包括曹雪芹,不然《城堡》和《红楼梦》也不会写不完。也就是说,有很多东西是说不出来的,写不出来的。

但是,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你一定要尽力“说出说不出来的”,“写出写不出来的”。你已经写出来的那一部分,要能够让别人感觉到,你确实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写出来。甚至可以这么说,你已经写出来的这一部分,它的意义就在于显露出没有写出来的那一部分。那是个巨大的存在,它不可言说。你的言说的意义,就是让人知道还有些东西不可言说。但是,那个不可言说的东西,只有通过你的言说,才能够成立。

对读者,我当然有设想。写作是一种对话。小说当中应该有多重对话关系:作者与自己对话;作者与小说中人物的对话;小说中的人物之间的对话:作者、人物以及小说中的一草一木与读者的对话。写小说不是写日记,不仅仅是反抗遗忘。我不喜欢故意取悦读者,我认为那不是对话。故意取悦读者,其实是对读者极不尊重。

问:对话和对话关系,我希望还有机会专门就这个问题与您交流,对话。现在还是回到关于小说的人物的问题上。在女性主义的争论中有一种说法,说如果真的按照某些女性主义主张行事,那么人类至今只能待在母系氏族的茅屋里;与此类似,一直就有人说老子的理想是退回到原始的蒙昧状态,而《老子》思想中的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守雌、贵柔,所以也有人把老子跟女性主义扯在一起。《石榴树上结樱桃》中两个最重要的人物是两个女人。这两个女人的行为方式自然和女性主义、道家的原则是不搭界的,甚至是相反的,可以说她们奋斗在现代化的瓷砖房子内外(您书中曾专门讲述瓷砖),您对这两个女人的态度如何?

答:我孤陋寡闻,不知道已经有人把女权主义和老子挂上了钩。我没想过书中的两个女人与女权主义有什么关系,真的没想过。书中的一个人物,确实提到过“女权主义”,但那是为了写活人物,写那个乡村知识分子的无所不知,也写各种时髦的观点已经进人了乡村的日常言谈。坦率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谈论书中的两位女性。我知道您对女权主义有深入的研究,所以我更不敢随便谈论这个话题。我只能说,写孔繁花,我只是照猫画虎。

问:我想到这些,是因为孔繁花和小红这两个人物太不一般了,历来形容、评价女性的那些词汇,无论是褒义的贬义的都不适合她们,这两人远远不止是工于心计的农村妇女。如果说老子思想在老子之后变成权谋术数,她们好像把这传统的权谋之术和现代政治手段熟练地结合在一起了,当然这两个人又彼此不同(这也说明讨论性别的差异就像用一个年龄段概括一个作家群体的特征一样,常常会不得要领的)。我不是要追究到底是老子教唆了后人——人们从老子那里窃取了权谋之术而后用于生存竞争,还是你争我斗本来就是人的生存本能,老子努力想要涤除它,不料反而使它变本加厉;而是想知道,面对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现实,尽管是它自己“非常顽强地要从字里行间凸现出来”,而您也倾心于“写出文化上的复杂性”,不过总还是有价值态度暗含其中的吧?

答:我还得回到文化的复杂性上来。我常常惊异于中国文化的那种一锅煮的能力,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到一起煮。这种能力在一个农村妇女身上也能够表现出来。世界上只有一种文化可以把犹太人给同化掉,那就是我们的文化。神奇吧?太神奇了。我们的文化既是历时性的,又是共时性的。说到“一锅煮”,我就想到了“鼎”。“鼎”,本是三条腿的大锅,煮东西吃的,但它却成了中国最重要的礼器,成了国家和王权的象征。任何骨头到了“鼎”里面,都可以融化成汤。在这个煮的过程中,原本清洁的文化,也会不断产生新的变异,变腥,变臊;同时,本来腥臊的东西,在煮的过程中,也会产生新的变异,有些香喷喷的。林语堂悼念鲁迅,说,鲁迅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而兴叹。面对这样一种文化现实,文人更多的时候似乎也只能是兴叹。

具体到孔繁花,我想说,仅仅把她当成一般的村干部,她还是好干部呢,有责任心,不贪污,还很想为百姓谋福利。但这样的人,一旦进入小说,人们就会对她有许多不满,或者说反感。说到底,这种不满和反感,正是对一种文化现实的正常反应,而这正是我想要的修辞效果之一。

问:这应该也是文学的价值所在吧。最近在《读书》上读到批评家称《石榴树上结樱桃》有“轻喜剧风格”,我以为要说有这种特点的话,并非这一部,您其他小说在形式上都有这种特征。比如“颠倒话”,可以说您历来的作品,基本上都具有某种“颠倒话”的含蕴,只不过那些小说里没有出现民谣和儿歌罢了。我想,对于人性的乖悖、现实的荒诞的体认,一直在左右您的写作。您怎么理解真实/真相和荒谬/荒诞的关联?

答:你说的是南帆先生的那篇评论吧?南帆其实对我有所批评的,我觉得他的批评有他的道理。他以前也写过我的评论,对我的小说比较熟悉。他所说的“轻喜剧风格”,其实也不单是指这部小说。他其实希望我能在小说中表达出一种沉痛感。

我在前面说到,很多六十年代生人的世界观,从骨子里就是非二元论的,也就是说,这是非自觉的。至于我本人,除了这种非自觉,还有一种自觉,那就是自觉地反对二元论。我的很多小说,习惯于表达一种悖谬性的经验。但我不认为,这种悖谬性的经验,仅仅是对事物的荒诞性的体认。真理的对立面也可能是真理,与真理的对立面一定是谬误,对这样两种看法,我认为前者更有积极的意义。当然,我能够意识到,对这种悖谬性经验的呈现,容易给人以虚无之感。但虚无也有积极的意义。虚无,如果没有这个虚无的体验,人的存在意义可能就在于穿透这种虚无,这才是一种真正的存在的勇气。

我无法准确说出真实/真相和荒谬/荒诞的关联,首先我无法准确界定它们每个词的含义。还是让我试着说出我的感受。从写作角度说,我关心的是真实,我倾向于认为,真实是在修辞学的意义上成立的。但是,修辞学上的真实却可能更接近真相。这话说得好像有问题,那就让我再试着举个例子,把小说写作与新闻写作比较一下。新闻写作号称讲述的是真相,但是,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很多时候,它是把一个个真相叠加在一起,最后形成一个谎言。而小说写作,它的人物、情节是虚构的,但最后创造出来的却是一个真实,符合历史的真相。有一个好玩的说法,说的是历史除了人名是真的,别的都是假的;小说呢,除了人名是假的,别的都是真的。所以,如果没有修辞学意义上的真实,所谓的真相其实无法指认。我还想说,这甚至是小说叙事直到今天还得以存在的一个重要理由,即小说通过虚构的方式,使得我们得以倾听到世界的心跳,真实的心跳。

问:你说的南帆先生以前的评论,是不是《小说与历史的紧张》?这篇文我还记得。也许是我执著于文学的价值和意义,认为形式或技术特别是小说的叙事技术,只是作家自我实现的副产品,通过使小说的意蕴更丰厚,使小说的意旨实现更充分,使人物更真实(应该说具有应有的复杂性)而获得价值。所以对南帆先生文章中的一些观点,例如《花腔》的叙事方式质疑了历史大叙事的合法性,拆解了历史得以形成的作坊,等等,这些涉及价值判断的阐述我是由衷信服;对另一些阐述比如《花腔》为什么是一部小说,它是怎么虚构的等等技术和形式方面的断言,则兴趣不大。《花腔》使我震惊,完全不是因为它的叙事技巧,它让我联想到《一九八四》,它们表述的同一个主题是“个人”是怎么被消灭的。叙事方式则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一个正好是另一个的“翻转”。比如说,《一九八四》是预言式的纯虚构,《花腔》则是回顾式的仿历史;一个是情节单纯、线形走向终局,另一个从结局开始,情节线索经纬万端,但这些形式的差异并不重要,重要的差异是在这样的地方:一个主人公(温斯顿)曾经是一个顽强的个人并誓死坚守信念,但他吃枪子时已经彻底驯化,他的“个人”先于肉体死亡了,另一个主人公他的“个人”如此柔弱,在历史和群体中不堪一击,但在身体被干掉时,他的个人得到实现,等等。对读者来说,除了唤起我们对见惯不惊的事件的警惕,小说的叙事技术还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答:其实,你的问话里面已经包含着答案了,这就是你说的小说的叙事技术,使小说的意蕴更丰厚,使小说的意旨实现更充分,使人物更真实。小说的技术变革一直在进行,不是说作家一定要变,而是因为,当他对世界的体认发生变化的时候,他必须找到一种形式,把这种体认表达出来。借用庄子的话说,小说就是一种“卮言”,所谓酒杯里的水,要不断地随物赋形。

小说叙事技术的变革,必然带来形式的陌生化,并可以此唤起读者对于习以为常的事物的警觉。这样一种“警觉”,说明对话关系的已经建立起来了。在我看来,小说的叙事技术,之所以要不断变革,就是因为小说必须建立与世界的对话关系。比如说,因为传媒的空前发达,小说的部分功能有可能已经被传媒代替了,那么这个时候,小说就必须找到一种新的表现方式,一种新的技术手段,来重建或者说激活它与世界的联系。一个小说家,如果他足够敏感,并且有必要的勇气,那么,他就会去关心小说叙事与历史和现实之间的对应关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每当我听到有人说,“怎么写”问题已经解决了,我就满怀疑虑。“怎么写”的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它不只是先锋作家的问题,它是有责任感的作家都会面临的问题。

问:所谓一枚硬币的两面,只要有“写什么”,就有怎么写的问题。就“怎么写”而言,我感觉也有某种乖悖的特征体现在您的创作之中,比如,您小说的语言包括人物的语言大多显得嬉皮、滑稽,但从故事中、从对人物言行的描写中,可以想见作者写作时的激愤和绝望的情绪;在许多十分放诞的、自我的表达方式里,却能读出对人的体谅和同情来;与此对照的是许多反映或者号称反映民生疾苦的东西,常常透着一股狎亵的气息,好像写出来的东西只是为了满足自我——这是我过去的一年受命研究“性描写”得到的感受。您是否意识到自己处于玩世不恭和忧世伤生、虚无和理想主义的矛盾纠葛之中?

答:我们不得不承认,历史以及个人生活,在我们的经验当中正在发生一种转变。我在小说《午后的诗学》当中,曾经就此发过一段议论。这个转变就是从悲剧向喜剧的转变。有很多让人感到崇高的事物,往往突然显得滑稽可笑,变得荒唐嬉皮。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因为那些“伟大的”、“崇高的”事物,在现在看来,它与历史和现实的联系所带来的却往往是一种悲剧性的结果,而且颇具压迫性。有些“伟大的痛苦”其实很苍白,很空洞。这当中,有很多经验,需要我们一一细加辨认,这也是历史带给我们的深刻教训之一。需要说明的是,至少在我看来,作家的同情心并没有丝毫减弱,作家对崇高事物的向往也没有丝毫减弱,他只是多了一份怀疑,多了一份清醒,多了一份对悖谬经验的体认,小说因此不再仅仅是情感的倾诉,不再仅仅是喊叫。小说应该直面这种转变,在文本中呈现出这种转变。

说到我自己,我确实处于矛盾纠葛之中,似乎有些无可救药。我不愿意执其一端,也无法做到执其一端。对一些反映民生疾苦的作品,我还是很尊重的。当然,其中有很多假货,一些成名作家的作品掺杂其中。袁宏道有一句诗,很损,却不无道理,叫做“自从李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

问:如果有人说您《花腔》以前的大多数作品中,有“抖书袋”的嫌疑,你怎么想?到《花腔》,则变过去的“抖书袋”为对“抖书袋”的戏仿,您认为有此一转变吗?

答:《午后的诗学》曾遇到过“吊书袋”的指责。我还是想说明一点,“吊书袋”也好,不“吊书袋”也好,都是为了塑造人物,都是为了表达作者的感受。诗人们在一起说话,外人很难听懂,不要说一般的外人,我想很多小说家都不知道他们在一起嘀咕什么。他们说的话,像暗语,像土匪黑话。批评家们在一起说话,外人也听不懂,诗人听不懂,小说家听不懂,也是黑话。你刚才有些问话,有些概念,我就没有听明白。现在,如果要去写诗人的生活,不来上几句他们的黑话,那就是不真实。所以,那种“吊书袋”就类似于插进了几句黑话。不过,在小说中,我通常会对那些黑话做一些解释,免得一般读者看不懂。《石榴树上结樱桃》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写的是农民,不需要“吊书袋”了,吊了,反而假了。当然,“吊书袋”对我来说,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增加小说的互文性,以使站在话语的交汇点上,与多种知识展开对话。在我看来,这也是激活小说与世界的对话关系的一种手段。

说到《花腔》的“吊书袋”,我想它不是为了“戏仿”而“戏仿”。如果说是“戏仿”,那也只是对历史学的戏仿,它是为了能够一本正经地书写葛任的历史。

问:很不好意思!前面我的有些话也可能让你听不明白,一是由于我没有说清楚,二是我可能不恰当地使用了“概念”,其实那还不是“不清楚”的缘故。想不清楚说不清楚了就搬概念、术语,是不少批评家都有的毛病。我还算不上批评家呢,如果不特别用心的话,这样的毛病自然会更多。我很认同你说的都是为了塑造人物,我关心的是另一个问题,来自你较早以前的小说的两个细节。它们给我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是《暗哑的声音》中的孙良对情人说一直没有写东西,因为他觉得写的每一句话别人都早就说过了;另一处是《葬礼》中的华林教授,在火车上写安慰他情人的卡片,把两段分别出自某两位大师之手的文字拼在一起,读起来却天衣无缝又感人至深,华林为此得意不已。我猜测,你对孙良可能有同感,对华林虽带嘲讽却是出于同一理由。作为一个写作者,无论是小说家、诗人、批评家,当然是读得越多越好,可是,广泛深入的阅读是否也带来绝望呢?——面对如此众多的大师、经典,不由人不觉得什么样的表达都是在重复,怎么讲故事都会有落入“窠臼”,任何创新的举动都踩着别人的脚步?

答:您问得好!孙良和华林,这两个人经常在我的小说中出现。这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比如,说明我在很多时候与他们感同身受。不过,我得赶紧强调一点,我可没有他们那样的艳遇。

有时候确实会感到绝望。世界上已经有了那么多的书,多你一本,少你一本,都可忽略不计。我想,这不仅小说家的感受,这可能是所有从事人文学科的人都会有的感受。索尔·贝娄曾经无可奈何地表示,在这个时代,写作者将被抛到脑后,在世界末日来临之际,人文学科的意义就是应招为地下墓穴张贴壁纸。够悲观的吧?开句玩笑,我想对中国学者来说,这种感受可能更强烈,至少要比小说家强烈。

尽管如此,在我看来,写作的意义仍将长存。道理很多,讲一天也讲不完。世上已有的婚姻,成功的也好,失败的也好,都不妨碍我们自己走进婚姻殿堂,而且代代如此。虽然写作与结婚不同,但是,结婚的理由有多么复杂,写作的理由就有多么复杂,结婚的理由有多么简单,写作的理由就有多么简单。

问:是的,就我个人而言,这种绝望伴随着我朝着成为学者的方向努力。还是用一个老套的问题来结束这一次的对话吧,能否谈谈您接下来要写的或正在写的?

答:我原来计划,这辈子只写三部长篇,一部关于历史的,一部关于现实的,还有一部关于未来的。《花腔》是计划中的第一部,《石榴树上结樱桃》是在准备第二部长篇时,临时插进去的。我现在正在写的,是原计划中的第二部,也就是关于现实的一部小说。内容比较复杂,篇幅也比较长,大概要写三十万字,几句话讲不清楚,何时能够写完也不知道。计划中的这三部长篇,其实贯穿着我的一个想法:历史既是现实,也是未来。这句话倒过来说也行:未来既是历史,也是现实。当然还有第三种说法:现实既是历史,也是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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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天真,女,批评家,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1966年生,湖北公安人。1988年6月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95年、2005年相继在该校获得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和博士学位。2005年9月进入武汉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从事研究,2008年6月期满出站。主要从事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研究。著有《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导读》、《求真的愉悦——李洱研究》等。现任职于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