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你列出你心目中的十部经典短篇小说,我想我们列出的篇目可能会有很多重合。但是如果让你列出选择这十部短篇小说的理由,那理由可就是五花八门了。我们还会奇怪地发现,那些被我们看成是经典的短篇小说,又往往是突破常规的,它好像不是那么标准,要么多了一点什么,要么少了一点什么。换句话说,它好像是短篇小说史上的一个例外。
举例来说,几乎没有人怀疑辛格的《傻瓜吉姆佩尔》是短篇小说杰作。但实际上,它并不符合短篇小说的基本要求:它更像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概要,它的容量其实比辛格的很多长篇小说都要大。也几乎没有人怀疑,卡夫卡的《变形记》是一部经典小说,但是自古以来的文学教科书,可曾告诉过我们,小说的第一句话,就可以把一个人变成甲壳虫?世人都说短篇小说最讲究章法,开门见山,尺水兴波,冰水理论,象外之象,等等,可是不管你拿什么标准去衡量巴别尔的《骑兵军》,你都会觉得有些不对头。鲁迅的《呐喊》、《彷徨》和《故事新编》,有两篇小说在形式上是一样的吗?
但有趣的是,面对那些数目浩繁的短篇小说,有经验的读者还是能够判断出,哪部小说写得好,哪部小说写得不好。即便隐去作者的姓名,很多时候我们也能够判断出,哪部小说只有这个时代的作家才能够写出来,哪部小说任何时代的作家都可能写出来,哪部小说虽然只有这个时代的作家才能够写出来,但是,把它放到整个文学史上,我们仍然会觉得它是一部好小说。这种现象似乎又说明了一个基本事实:我们对于短篇小说,其实还是有一个基本的判断标准的。短篇小说的写作看上去好像没有定规,但其实还是有一个大致的规范的。
我想,不管时代如何变化,不管你的小说属于哪种风格、哪个流派、哪个主义,好的小说(不仅是短篇小说),它都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人类的基本状况。与长篇小说和中篇小说相比,因为短篇小说的篇幅较为短小,所以我倾向于把短篇小说看成是对人类的基本状况进行阐释的一个注脚。它既是正文的一部分,同时又独立于正文,是一个相对自足的文本。它让你目光下垂,从正文的滚滚洪流中移开,进入短暂的沉思。当你目光上扬,你的目光就会越过正文和注释之间的那条虚线,好像进入一种隔岸观火的状态。你可以过去救火,也可以借此把火焰当成焰火。在看到这个注脚之前,你对人类的基本状况已经有了大致的了解,但只有看了这个注脚之后,你才会有更进一步的了解。你虽然知道傻瓜充斥于人间,但是如果你不读《傻瓜吉姆佩尔》,你就不知道世上还有这种“傻瓜”,原来他竟然是混乱时代的天使。你虽然知道小孩子在进入成人世界的时候,要有一个非常困难的过程,但是你只有读了乔伊斯的《阿拉比》之后,你才知道你自己当初的痛苦其实别人也有过,那其实是人类的痛苦。它在加深你的痛苦的回忆的同时,又缓解了你的痛苦,并提醒着你去体谅别人的痛苦。你只有在看过了鲁迅的《在酒楼上》,你才会去思考酒楼外面的那株腊梅与一个死去的女孩子手中的剪绒花可能会有什么关系,她比《阿拉比》中的那个孩子更为不幸,更不幸的还有鲁迅小说中写到的与辛格的“傻瓜”相近的中国傻瓜。
这里的几篇小说,是我从二十年来创作的短篇小说中选编出来的,它们就是我对生活和时代写下的注脚。现在请你目光下垂,请你目光上扬。
2011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