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还是一名大学生的时候,我曾非常喜欢T·S·艾略特,喜欢他的诗歌,也喜欢他的诗论。事隔多年,我依然能够背诵出他的很多诗句。他对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的中国诗歌和文学批评有着重要的影响。在他的那篇著名论文《传统与个人才能》中,他开篇即提到:在英文著述中,我们不常说起“传统”,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人们才会提到“传统”这个词,那就是用它来贬责某一部作品缺乏创造性。如果你用这个词来称赞某部作品,那么你其实是在说,那部作品只是一个有趣的古代作品的复制品。
谁愿意写出一个复制品呢?没有人。尤其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刚刚打开国门,实行改革开放,整个中国万象更新,几乎每一个作家、诗人,都在寻求着创新。T·S·艾略特关于“传统”的这种解释,在中国作家、诗人听来,非常悦耳。他们甚至来不及去听完艾略特接下来要说的话。艾略特的那篇论文,其重点其实是要说明,作家无法割裂他与传统的关系。任何一个作家,都不能单独地存在,单独地具有他完全的意义,单独地具有他的原创性。你不能单独地评价一个作家、一部作品,你必须把他与前人进行比较。也就是说,当我们评价一个作家是不是一个重要的作家,他的作品是否具有意义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考察他与文学传统的关系。T·S·艾略特说,这是一个批评的原理。
这个原理,到今天依然有效。
毫无疑问,作家与传统的关系,极为复杂。几乎每一个作家,都希望写出只有自己才能够写出的作品,它不同于传统的作品,也不同于同时代作家的作品。而同时,作家又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文学传统的一部分,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链条。在这方面,艾略特本人的创作,与他的理论是一致的。你从他的诗歌中,可以感受到各种文学传统的影响,《圣经》和古希腊神话的典故,在他的诗歌中比比皆是。他的诗歌中还经常出现中国古典诗歌的片断。但同时,艾略特又是唯一的。他植根于传统,但他把诗歌的荒原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诗歌的花园,花园中的每一朵花,来自传统的滋养,又是个人才能的怒放。他最终成为诗歌传统中的一个醒目的标识。
在中国最有影响的英语诗人,比如T·S·艾略特和埃兹拉庞德,在他们的诗歌中都有中国文化的影子。而在中国作家中,最有影响的诗人和小说家,也毫无疑问受到了西方文化的影响。这次来到澳大利亚的几位中国作家,我相信他们都受到了西方文学的影响。就我本人而言,我必须承认,我阅读过大量的西方小说。对英国文学、美国文学、德国文学、拉美文学非常熟悉,对《圣经》和古希腊神话也非常熟悉。凡是经历过八十年代的中国作家,情况都大抵如此。但是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相信中国作家有一个转变,就是在遍览西方作品之后,中国作家再次对自己的文学传统发生了兴趣,开始重新看待自己两千多年来的文学传统。同时,中国读者的兴趣也在发生转变。中国读者也在重新阅读《诗经》、阅读《论语》,众所周知,那是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的源头。中国古典小说,比如《红楼梦》、《水浒传》也重新得到了重视。一个曾经被背叛的传统,现在再次得到了重视。最近十年,在中国得到普遍认可的小说作品,大都是吸取了中国文学传统精华的作品。那么,中国文学传统,又指的是什么传统呢?
中国文学传统大致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儒雅风流”。
我不知道这个词怎么翻译成英文,我可以大致讲一下这四个字的意思。“儒雅”是指载道或言志,就是要抒发自己的感情,要能够从中国传统的“经”、“史”中吸取营养,将“经”“史”熔于一炉。“风流”是指,作品要去赞美人间的那些超脱了世俗的情感,要去表现人间高贵的精神品质,要去表现人与世俗世界、人与权力的紧张关系,并且能够超越这个紧张关系。总体来说,“儒雅风流”要求作家既要能够深入生活中去,又能够穿越日常生活,去表达人的精神世界。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把这种观察、思考、写作的方法,称为“入乎其内,出乎其外”。
与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不同,我自己现在也在大量阅读中国古典小说,中国传统文化的书籍。我想,它也可能与我已经人到中年有关,到了中年之后我开始逐渐认同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我同时又强烈地感到,要想写出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已经完全不可能了。隔着二十世纪的漫漫长夜,谁也回不到一个古典意义上的中国了。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无论是你写出西方式的现代派小说和后现代派小说,还是中国的《红楼梦》式的小说,对于当下中国的写作而言,对于中国当下的现实而言,都是一种“非法”的小说。这是因为中国的现实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的社会现实已经与1年以前中国有了相当大的差异,同时它也与西方的社会现实有着相当大的差异。中国作家必须找到一种新的叙事方式,以对应目前中国复杂的社会状况。从这个意义上,中国作家现在正在创造着一种新的传统,一种既不同于中国传统文学,也不同于西方现代文学的传统。这种写作的意义,或许只有在若干年之后,才能在文学史显示出来。
2011年9月1日于悉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