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湖北
外婆的指关节弯曲,依然飞针走线。抿着嘴,她吃力地绣花花草草。竹篾薄而韧,边弧磨得发亮——像面镜子,映出皱纹像支流丰富的河道布满外婆泥色的脸。
那时她五岁还是六岁?每当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她理智上判断出那是记忆的失误。外婆当年五十多岁,不可能像自己记忆中那么老。可她觉得外婆一直是老人,从未年轻。外婆吃素,鸡蛋对她来说都是一团液体的肉。外婆虔诚供奉那尊袖珍神像……佛像法相庄严,生死,融化在观音因慈而悲、由悲而慈的眼神里。
与父母在北京生活过短暂的时光,作为幼儿,她还来不及存储记忆,参加三线支边建设的父母就要远赴贵州。他们奔波在大山荒凉的褶皱里,无法陪伴和照顾孩子,就把她托给外婆。她的童年和记忆,是从外婆居住的那座即将被淹没的村庄开始的。
村角的鲁班庙,柱檩粗大,却断了茬,许多小到肉眼无法辨识的牙藏在其间日夜咀嚼木屑,并抖落时间的粉尘。檐角铺张的蛛网,阳光里若隐若现……很难想象,酒窝大小的蜘蛛能够完成如此浩大工程,如同很难想象,操作着工具和机械的人类蚁行者,能够挖出宽阔的沟渠和浩瀚的人工湖,建起高耸堤坝,改变千万年来的山河样貌。蛛网悬挂虫尸,只剩萎缩、干透的皮壳或残肢——那是她最早见识的世间阴谋,轻盈又晶莹,美若魔法。只需横梁、墙壁、树木,甚至是瓦砾和草秸,蜘蛛便可织就一扇透风透雨却透不过生死的舷窗。它是真正的能工巧匠,人类相形见绌。鲁班庙里有扇朝南的奇怪窗户,始终空着,像豁牙,量好尺寸、打好框架,玻璃窗怎么也装不上去,工匠们不得其解,摇头叹气,沮丧收场。作为祖师爷的鲁班,嘲讽了他自诩骄傲的子孙。
赶上大旱,村里要去灵验之地请龙王。八抬大轿请来的龙王爷,其实是个硕大的红漆木龙头,雕刻着威风凛凛的眼目和头角。连续供奉数日,龙王爷必灵验,滚雷如同它低沉的喉音从天际传来,它呼风唤雨,灌溉大地上的割痕。据说某年,几个淘气少年趁着夜色把龙王从鲁班庙里搬出来,扔进井里。正当人们遍寻不见,恰恰飘来一片面积并不大的云,几乎笼罩着井口下起滂沱大雨。水位淹井,龙王终于从井口浮现暴烈圆睁的怒目……惊慌的老人跪拜不起,为莽撞的孩子代罪。
是龙王的余怒吗?春分登天、秋分潜渊的龙,终将报复村庄。分贝大于滚雷的机器轰鸣,储水大于雨量的汪洋覆盖,孤井一样的村庄,将被大水淹没,遭受没顶之灾。
其实灾难来临之前,人们已经陆续搬离这个时旱时涝的村庄。尽管在历史上曾经富庶,曾经护佑众生,但现在不再是能够安享丰收和睡眠的乐园,它阴晴不定,洗劫大于给予。人们不得不叹着气,离开。
庄稼一样根植乡土的人们,有人可以清晰地追溯来源,有人已说不清是几代之前移居此地,他们陆续搬离。山脊之间,他们像被河流冲刷的垃圾那样沿途漂荡、堆叠、淤积,在随波逐流的两岸,在贫瘠而孤零的角落,就这样存活并沤烂自己的光阴与骨骸。对老人来说,哪里能让他们终身安详待在自己的世界里,哪里就是天堂。如今,雨水冲刷蚁穴,就像宗教中象征惩罚与审判的洪水席卷他们安睡的床,老者能否与这场变故中满怀憧憬的壮年人一起,在方舟上获得未来?大地苍茫,他们不知所终。
走,背井离乡,带着捆绑的条箱,带着跋山涉水的鞋,带着五味杂陈的盐罐,他们走……除了少年起就渐渐沉淀在血液里的口音,还有什么在旅程中跟随而不丢失?有人搬到川贵一带的西南地区,需要习惯当地人普遍的辣食,火热的肠胃烧灼,种种不适就像储存在内脏里的乡愁。有人搬家的时候,带走了锅碗瓢盆,也挖走祖坟旁的一棵小树,以及它密集根系里像手指关节一样握牢的土。长辈的骨灰,早已溶解在土壤里。离开乡音,流放到不解其意的陌生方言里,沉睡的祖先能否继续往昔的护佑?
据说搬离前夜,有个七十多岁的孤寡者喝了有机磷农药,气味浓烈的毒一寸又一寸烧穿他的食道和脏器里的黏膜,他剧烈扭曲的五官上沾着自己呕吐的白沫。他本应了无挂碍,移动身躯等同搬运全部的家当,为什么还要以命相守?什么样的花开花谢,什么样的动物生育或腐烂,什么样的春秋和冷暖,值得如此陪葬?他目睹洪水汹涌,淹没他的整个江山。
离开的,再也回不来了。大水淹没他们的稻田、屋舍、道路,淹没他们生锈的农具、走失的牲畜、沉重的磨盘和年迈的果树,淹没他们往事里的狂喜与羞耻。走啊走,像野外降生的羊羔,刚刚脱落胎盘,就得迈动虚弱的腿,走向远方未知的凶险……皮毛上沾着的母亲湿漉漉的体液很快就会风干,很快,就会,忘记子宫里的味道。
多少年以后,她会想念这个村庄吗?想念它古怪的读音,想念春天时漫山遍野的伞状花序,想念那些腼腆又好奇的脸?也许记忆短暂,会沉入河床深深的淤泥之中,像那些远离者所丧失的。毕竟,这里不是她的籍贯和家园,她只是路人。
外婆不动声色地刺绣,沉浸在她一针一线的缝纫之中;她自己衔了半根酢浆草,幼嫩的茎,流出细而弱酸的味道……外婆和她,两个人之间,是真空似的安静。
惊心动魄的瞬间,即将到来。
她感到微凉的风,沿着低低的地面吹拂,似乎暴雨来临之前。甚至不是风,只是隐约的气息。抬起头,在涌动并缓慢下沉的云层之间,出现了移动着的斑点。斑点灰扑扑的,既不华丽也不精湛,看似无序,显得寥落和凌乱,仿佛翻卷的秋天落叶。起初她对自己的发现并无惊讶,继续漫不经心咬酢浆草,舌尖触到披针形的萼片。
慢慢地,她看清了编队飞行的天使。雁阵拉开优美的弓形,准备穿越前方蕴蓄风雷的云层。鸟群组成一个打开的斜角,那个阵形的图案,本身,就像一只鼓翼翱翔的飞鸟……如同每片树叶以模仿的方式纪念整棵大树,每只大雁都成为巨翅鸟的一部分。这是迁徙,这是季节性的朝圣——深埋地下的磁力,指引着候鸟内心的指南针,由此形成这个世界伟大的节律与钟摆。
她没有呼唤外婆,外婆依然感受到传递过来的某种震撼,让她的视线暂时离开刺绣的绷架。她发不出任何音节,突然变成一个哑孩子。她只是目不转睛地仰视,并沉默地伸出手臂,向上指引。她指着神秘而空阔的天际。那个瞬间,鸟群并非排列为“一”“大”或“之”那类的简单字谜,而是,组成一个神秘的星座。
她不知道大雁来自什么方向,也不知道它们将抵达哪里,然而就这样看大雁飞过,她内心燃起去远方漫游的渴望。等高空的雁阵远去,她才辨识出,笔画就是一个“人”字。也许一直如此,队形从未改变,只是当她尽力仰头,盯牢无垠的浅灰色中有限的深灰色,对这种奇怪角度的不适和缺氧感,使她眼中的天空多少有些虚幻,使她就像通过火焰上方颤动的气流去观察一样。鸟群就那样,在她的仰望和渴望之上飞翔,以至她在突如其来的慌张与激情中,丧失判断。
那个由翅膀组成的“人”,辐射出强烈的磁力,对她构成难以言喻的神圣的感召。她一动不动地驻足,不能飞,也不能歌唱,她体验着被弃的悲哀。那个奇迹过后,她比同龄的孩子都老了,因为尚还年幼的心脏已体验到无望。
尽管迁徙鸟群只有数十只大雁组成,很快就消失了,但对她来说,那场景依然称得上激动人心,史诗般的壮丽。成年以后,她偶尔重复地抬头仰望,天是空的……童年所目睹的迁徙场面,无声,却在记忆里轰鸣。外婆和自己就像两个濒于绝境的溺水者,仰头,看到穿透海面的万丈光芒。此后,迁徙鸟群成为她的梦境。金色的翅膀形成遮天蔽日的云层,如浪涌,翻滚、回旋、升腾……即使在梦中,她也感到醉氧似的晕眩。
1983年,江苏
迁飞的鸟,将整个内陆湖区域视作越冬地。
越来越多的翅膀。太多了,在湖面,在滩涂,在岸上的灌木丛里。它们不珍惜地到处停落,像地上轻易生长的块茎植物那么繁密。候鸟多得不像话。她想,这句话的意思是:多得,不像神话。
她在湖面捡拾到第一根飞羽的时候,觉得礼物来自天堂。羽枝排列极其精密,翎管像可食用的糯米糖纸那样,是乌蒙蒙的浅灰色。后来她捡到各种羽毛。冠羽。肩羽。尾羽。饰羽。绒羽。就像毛衣上脱落的线头那么平凡,让她有一丝平静中的惋惜。北方人见到燕子就知道春天来了,在这个南方省份,候鸟来的时候,最冷,沿着湖面漫延过来的寒意,穿透她毛衣上细小的缝隙。
湖区位于长江中下游地区,丰富支流灌溉着稻田,也盛产鱼虾。这里不临海,来自远方的鸥鸟也来越冬。鸥鸟像充气玩具似的,忽略体重地漂在水面。不会溺死的鸟,它们会飞、会走、会游,无所不能。它们与别的鸟类不同,恋爱主动方通常是雌鸥,它们在雄鸥身边娇娇滴滴、哼哼唧唧,亲昵地挨挨碰碰,不断对着雄性的下喙轻啄。起初,雄鸥拒绝,但雌鸥仍然纠缠,不断发出邀请,直到雄鸥屈从共度蜜月。
她见识过鸥鸟另外的面孔。湖区有个鱼摊,店家用利刀刮鳞掏腹,赤红的鳃、乳白的鳔、灰的胃、黄的肠、黑的胆囊,间杂古怪的铜绿与疳紫……大堆被扔掉的鱼内脏,湿腥地摊开。鸥鸟狂喜而来,又带着狂怒抢夺。它们一边争食,抢掠破碎的脏器;一边凄厉尖叫着相互打斗,冻疮色的脚蹼踩着地上脏黏的暗血。一截鱼肠被鸥鸟的利喙扯到细绳状,直至断开。当饱食的鸥鸟轻盈飞舞,或者一动不动,眯起仿佛陷入冥想的眼睛……她知道,优美背后,隐藏秘密的残忍与不堪。
星期二下午学校没课。她来湖边看鸟,有时安阿飘陪她一起来。安阿飘比她大几个月,个子高出半头,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不过,她安静,安静到几乎不需要朋友的地步。
这个习惯从童年和外婆在一起生活的时候就养成了。她们之间,呼吸得比针尖刺破织物的声音还轻,老少就像一对聋哑人那么相处;不,比聋哑人还安静,她们之间没有手势。那是恬静而美好的时光,她的内心就像映出飞鸟的湖。她天生早熟,在童年就拥有沧桑者的安宁。她和外婆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地老天荒、梦稳心安。
直到,外婆离世。好时光结束了。她被转移到亲戚家,继续漂泊。
她跟父母见面的机会有限,需要说服自己,说服自己相信她是父母的孩子——这是作为知识,而不是作为常识被她接受的。自从转学到这个省份,她暂时寄宿,半年没见过父母。他们在比候鸟还远的远方,未必守信地归来。她刚刚度过自己的十四岁生日,安静的、独自的、无人知晓和庆祝的生日。她习惯独自消化面临的一切。
安阿飘无所事事地用圆珠笔画圈,无意义的旋转曲线。画着画着,笔不出水了。安阿飘脾气急躁,她握牢涩住的圆珠笔,运刀那样在纸上用力地划来划去。不行。安阿飘把圆珠笔一端探进半张的嘴里,天冷似的呵气。将就着,安阿飘终于画出一只简笔的鸟。
记得和安阿飘一起去果园,她俩专门找那种树下落果多的,说明果子大多成熟,果柄与枝条之间已经松动,不会超过扭动一颗纽扣的力量,果实就落在她们采摘的掌心。她看到安阿飘衬衫上的纽扣松脱,像熟透的果柄。她生涩,不如安阿飘散发水果初熟的微甜。她知道她是一枚被虫子啃过的坏果子。安阿飘有着走起来会跳舞的头发……阿飘也会遭遇同样的事情吗?她无法启齿,只好转眼看鸥鸟的白羽毛,凿子般鲜红、锋利、纷纷的嘴。
……那天,黄昏之后才应聚拢的寒气提前到来。南方的凉冬,她系上外衣顶端的扣子,毛呢织物的微刺,让脖子不舒服。她往回走,才发现自己的短头发在枕骨上方打了结,用手指怎么也通不开。两只手交叠在后脑勺,左手抓住那缕头发,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夹紧,生生地,把那个讨厌的发结整个撕扯下来。发结中间的死疙瘩非常紧,成了硬结,周围长短不一的头丝呈放射状散开,就像一枚黑色蒲公英。
几个小时前,她的后脑勺在床单上剧烈地磨砺,甚至让肘后出现两块粗糙生涩的区域。除了皮肤摩擦,还有内伤。她像脊索发炎的鱼,又仿佛身体里横穿一把剑,开刃的血槽把她穿透了。
她那时以为三十五岁以上的前辈都老了,老到足够庄严。成年以后她回想起来,那个叔辈当年四十多岁。往事中的人在她的回忆里继续生长,外婆长成神灵的样子,那个叔叔长成幽灵的样子。关于那件事,她做过几次梦。微笑的邻居叔叔,暴露他隐藏在剑鞘之后赤红的凶器。叔叔像个凶狠的打铁人,遭受锻打的,是没有反抗的她自己。梦里的铁匠带着强烈口臭,用老年的猥琐,释放他不能平息的情欲。她惊悸醒来,睁开眼睛,就从那条半梦半醒的裂隙之间跌回真实的十四岁。叔叔富有操作经验,却无法自由滑动,因为她太青涩;所以他只能像慢蛇一样,以摩擦前行。他身体前行的每一步,都是她每一公分的黑暗。
坚硬而对称的壳里,柔软中的疼不止不息。她无动于衷,不会对谁哭诉,保持贝壳的守口如瓶。离开之前,老叔叔把嘴印到她的额头上。他的嘴,鸟喙那么硬。她的十四岁已经有了不能说的秘密,并且被封存,上面盖着一个沾了唾液的死印。对老叔叔来说,那或许是近似小钱的吻;对她来说,这笔小额的债,不知为此要背负多久的利息。
十四岁的她缩在小床上,遭遇此生第一次失眠。躬起身子的虾,貌似披坚执锐,她的肉体其实是一团黏稠的胶状物,寒硬。那个夜晚,像一只倒扣下来的钟,沉得窒息;她是隐匿其中的钟舌,几乎不呼吸,她只要一动不动,世界就停在喧响之前的一刻。
就在肋拱的底端,下陷的腹部侧缘,她的胃灼痛。她没吃晚饭,只咬了几口冷水果。她尝试,消化胃里不适的食物和疼痛。鸟类有两个胃。第一胃,也就是前胃里,化学酶非常强烈,腺体能将食物粉碎,甚至溶解猎物的骨骼。第二胃,又称为室胃,人们更常用它通俗形象的名称——砂囊。它是复杂的研磨肌,起到“牙齿”的功能,砂囊内鸟类吞食的石英砂等粗颗粒,能将钢针和胡桃壳磨成糊状。她必须让自己相信,之所以胃疼,是因为她的肚子里有牙。
有些雀类咬碎种子,它们的喙能够产生四五十公斤的压力,这对于体重只有几十克的小鸟来说非比寻常。为了减轻重量,鸟类的牙齿退化,靠强烈的化学物质来腐蚀、加工食物。只有刚出生的幼鸟具备卵齿,在喙尖突出的位置,啄破蛋壳后自动脱落。那就咬吧,咬破关在蛋壳里的自己。假设雏鸟没有及时见光,它就被彻底封死在黑暗里——它将永远紧闭青紫色眼睑下的世界,带着汗湿的永远不会为飞翔而振动的翅膀。她对自己说,没关系,她什么都能吃下去,什么都能消化。
类似的事发生数次,邻居叔叔叮嘱:谁也不能说。
她没说,无论是对亲戚,还是唯一的朋友安阿飘。猫头鹰把消化后不能吸收的皮毛骨头等杂质,混成团状呕吐出去。她不能,与自己草食动物的属性一样,她能够反刍却不能把它们当作唾余,扔到远离自己的地方。那些羞耻与恐惧,她的一生或许都会如此:难以消化,也难以启齿。
她早晚会鸟一样远远飞走,邻居叔叔猎隼般锋利的钩爪再也不会握牢自己柴枝般的手腕。十四岁的冬天,她瘦得就像只大鸟的骨架。鸟类的骨骼中空,以减轻重量飞行。她知道在远方,军舰鸟的翼展宽阔,这种海鸟的骨架竟比它的羽毛还轻。鸟骨充满气体的腔隙,形成蜂窝状;中间坚硬的骨柱,使鸟骨既轻巧又坚固。她想自己一旦飞走,再也不会回来。
失眠之夜,她看夜空。她看不到童年曾目睹的迁飞鸟群。但她通过科普书的阅读,得知许多鸣禽白天进食和休息,选择凉爽的夜晚飞行。夜幕中很难观察到鸟群,只能偶尔听见啁啾之声。当它们掠过月亮,才能被看到。事实上,观察月亮是统计鸟类迁徙的方法。手持望远镜,怀着持久耐心,你一定会看到候鸟掠过的翅膀。中等倍数的望远镜,也会显示足够的细节。
鸟群流星般,滑过幽寂的天空。远远高悬于头顶的,是天鹅、燕鸥、斑头雁和绿头鸭映射寒星的瞳孔,是它们小提琴般伸长的脖颈,是迎风呼啸的翅膀……洋流般,有力而汹涌。即使迁徙对劫掠者来说,意味着铺张而尽欢的宴席。所谓盛宴,由华丽与牺牲构成。猛禽占领路线上的重要位置,开始暴徒的嗜血生涯。它们微驼,含胸,淡漠凶悍,生冷不忌。在天空盘旋,它们拥有魔鬼的自信,随时撕碎猎物的胸羽和心脏。然而,密布的暴力之上,是更大的不可遏止的美。神从不省俭。星空的珠宝盒已逾出奢华的形容,抵达无限。亿万颗组成的星团,呈螺旋形;远渡千山的候鸟就在螺旋形的气流中,缓慢而完美地,旋飞。
1996年,北京
北京人喜欢养鸽子。她记得自己刚刚从江苏返回那年,每天都能听到鸽哨,看到一个男人舞动木棍上的红布条,指挥和部署他在天空的鸽子。
有只鸽子总是落单,在窗外的平台停落,似乎是专门来窥视她的。它有着晶簇般狡猾的眼睛,以及脖颈上贝母般隐约的晕彩。雨水在凹槽里聚积,鸽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频繁低头,又抬起,脖子一梗一梗,微微抖动喉部。涟漪荡开,鸽子的喙落在一组荡开的同心圆的靶心。鸽子东张西望,中途,像被自己的倒影吓着,乍了两下翅膀。它的脚和尾巴末端,都浸在极浅的铅灰色水洼里,像海绵吸收混浊的液体。有时,鸽子不知用剩下的时间做点什么,左腿紧收在腹部,就这么不可思议像截肢者似的呆立。很长时间过后,它才醒悟似的飞走,影子像块飞快擦过的桌布。鸽子紧张而局促,被追赶似的抖动神经质的翅膀,看不见了。
回到北京,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她用了十五年的时光绕了一个圈。她的记忆里除了那个安静的山谷,那个泥泞的小城,还增添了有轨电车、空旷的天安门广场和北海绿荫中的白塔。她靠着院门的抱鼓石,听胡同里的小孩子安安静静唱那首童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岁岁来这里。”无人的时候,她也悄悄唱过几句,胸腔里发出的声音令她陌生而沮丧。她正式回家,是因为,要逃离黑暗。因为她银器一样干净的脸,正在时间中黯淡。
她曾独自承受羞耻——叔叔的犁,数次开垦在她身体荒凉而坚硬的冻原上。她感到恐惧,仿佛听到蛇的密语。如果她是蛇的敌人,将成为毒液下的牺牲品;如果她成为蛇的朋友,将被驱逐出上帝的乐园。她不知道怎么办。
据说,红头美洲鹫的嗅觉十分灵敏,可察觉腐肉中散发的臭气。工程师假如在输气管道中放入一种叫乙硫醇的化学物质,很快就能在它们盘旋的地方发现渗漏。安阿飘的妈妈就有这样一双猛禽的眼睛,以及辨别不洁气味的嗅觉——她查究出了情况,使之不再是秘密。
如果秘密只是秘密,谈不上羞耻,除非它被公布和放大。不伦的性侵或者苟且,这个消息很快扩散。没有什么法律惩罚降落到叔叔那里,但她,再也洗不干净了,败在自己的脏身体和坏名声里。没有外婆和父母的庇护,她只有独自面对比童年时更大的洪水,渐渐困陷沼泽,方舟也不能救援,因为她已身置泥泞,无法划开桨叶。她不是飞鸟,不是。只有鸟,能够从灾难中逃生,它的翅膀就是自己的方舟。
与其说她是为了躲避丑闻,不如说,她是作为丑闻回到北京的。父母痛悔于自己的失责,甚至调换工作,把她接回北京,为了让她得以陌生者的面孔开始新生。她得学会幼雁那样的逃生。为了避开天敌,白颊黑雁在峭壁上产卵,筑巢地点高于地面200米。出生几天的幼雁就要主动从悬崖跳落,它必须用柔软的腹部着地才能不摔断脖颈,必须用稚嫩的蹼足迅速穿过危险的岩滩,才能到达河边的庇护所。她必须从不堪往事中陡峭地下降,尽快把自己藏匿起来。她隐蔽来路,像一只蓄意忘记故乡的候鸟。
刚回来的时候,她不出门,跟父母也不交流。传播中的丑闻,使她成为一个自我价值遭到贬低的少女。奇怪,她觉得被父母知晓比起这件事情本身,更让她觉得丑陋。生疏的父母对她来说,既是遗弃者,又是拯救者。然而,她不再是孩子。她懂,如同叔叔对她的摩擦和开掘,父母同样苟且,自己的生命正是来自于这种苟且。作为成人,父母使用自己的身体。无损尊严,不必抱愧。她呢,洗澡都不看自己,像盲人处理自己的甚至感觉是别人的四肢。梳头她也不照镜子,不看自己的脸。该剪头发了,现在长度尴尬,放下来嫌长,梳起来嫌短,可她不愿出门。得用满头卡子,才能管住那些像漫画人物头顶光芒那样朝着四面八方生长的碎头发。狠狠地,她用皮筋把头皮和头发勒紧,眼梢都吊起来——京剧演员那样的眼梢,活像风流树下的桃花鬼吧?勒得太紧,她额头附近生疼,疼得梳好头发又马上摘下那些卡子……一根一根地取出头发里的细铁丝,像从一个针垫上拔针。她应该承受日常的警示和惩罚。其实,只要还处于父母保护的羽翼之下,她就没有真正摆脱自己的羞耻。
那个侦探似的鸽子,每天嘀嘀咕咕地来访,直到她习惯它的监视。她不喜欢鸽子。如果从归航意义来说,鸽子是行程最短的迁徙者;短得,更像是真正迁徙的模仿和反讽。鸽子偶尔远航,只是炫技,并非出自内心渴望——鸽子更多体现出留鸟的自得。鸽子仓皇,她不喜欢那种凄厉的啸音、警笛般的哨声。以前在湖北,她想等回北京就解脱了;现实并非预想,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有什么好。多少人心怀梦想,终其一生,不过在小半径里盘旋,模仿着迁徙,不过鸽子的命运。鸽子在图片上象征美好与和平,可如果你从高处观察广场上停落的鸽子,灰的白的……就像有谁倒了碗剩饭,一副不堪的庸相。
餐厅,脆皮乳鸽。死去的小鸽子,焦糖色地跪在盘子里,散发金黄的色泽,和隐藏在肉香里的腥味。或许,这就是她的形象:发光的青春肉体,以及该死的命。她用牙齿撕咬年幼而熟透的那些肉,把它们啃得干干净净。她看着盘子里的骨头残骸。合成V形的锁骨卡在胸骨上,形成鸟类特有的“叉骨”结构。鸟的锁骨所占比例要比人大多了,而且越是擅长飞翔的鸟类,锁骨越发达。经过长期舞蹈训练的姑娘,都会拥有优雅的平行锁骨,她们再轻盈也不会飞。她的锁骨不好看,相比之下更近V形,可她不仅不会飞,走起来都踉跄,甚至需要停顿下来掩饰自己的匍匐。她拿起高耸的片状骨:这个沿胸骨中线的突起称为龙骨,固定着对于起飞来说至关重要的胸肌。龙骨显著、突兀、坚硬,状若袖珍的斧刃——原来,鸟类和她,都在自己体内埋了利器。
她用了很久来拆除体内的引爆器。有时候,她觉得把引擎也拆了,自己活得就像一具整洁漂亮的尸体。由令人恶心的蠕虫变出来的蛹,一动不动,被时间捆绑着,全身勒痕。昆虫从幼体到成虫,不仅体积变化,重点是要长出翅膀。她,无法长出可以飞的工具。后来她迷上了夜跑。飞翔,双脚离地……唯有奔跑与飞翔相似。无数次,她飞也似的奔跑,像逃命的姿态——似乎大地有根,有垂直向上的箭镞。
漫长而艰难的消化,使她爱起来相对困难。她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接受一个有温度的嘴唇和一个有重量的胸膛。爱催生了自卑,她甚至怀疑和自暴自弃。后来她交付了自己,因为难以忍受情感的压力。爱情就像体内的叶绿素,没有它,她无法完成光合作用,无法生成自己的氧和枝叶……这意味着,所有闪光的东西将对她失去意义。而她愿意熄灭所有的光,让他的黑暗主宰,让一切,如夜晚盛纳万物。躺下,用她身体的缺陷迎接陌生之物和未来。当他试图用自己的钥匙,打开她习惯紧闭的锁孔,独特的撬动使她发出呻吟,就像锁孔里发出微弱扭动的咔嗒声。打开了,她的身体以及其中闭锁的秘密。她记得在他的鼻息下自己发丝的颤动,记得自己发出幼鸟一样尖声而变形的鸣叫。华丽之鸟,羽毛闪烁着矿物质般不可思议的鳞彩,相互哺喂,将喙置于对方的深喉……浑身频颤,有如交配。他喂她爱情的粮食。
直到图穷匕首现。
丘比特让人中箭,哪有不流血的道理。什么是感情?不过是浪费的时间里,说过的那些废话,干过的那些蠢事——那些无能为力又享乐其中的沉陷。等时过境迁,谈起所谓旧情,多少人敷衍地感叹,它还会被谁认真地怀念?“爱”,这个字,有时近似荒谬的修辞。可她,就是无以解脱,震惊于意外的结局。她在自己的迷宫中,在看不见的深处,连枝带蔓地疼。
疼,作为遗产保留了下来。当她躺上羞耻之床,再次分开蚌壳般闭合的部分……听任探测者打开光线,照射秘密的溶洞。她打开体内的墓穴,迎接崭新的死者。通过流产手术,她成功杀死自己的孩子。在一棵核桃树下埋葬了胚胎,她发出指甲般尖利的哭声。她只哭过一次。沙漠是枯死的涟漪,她的眼神如雾如烬,那不过是爱情最后的骨灰。
北京成为新的伤心之地。之后,她极端而决绝地处理了自己,远赴他乡。因为他在北京,这里就不再有她的立锥之地。
月亮啊月亮,就像一只放旧了的地球仪,她要跟随自己笨拙转动的手指飞到人们看不见的背面。无论彼岸有什么。留下萧索的掠食者和它们饥饿的肠胃,她要飞远,哪怕远方埋伏敌人。
2005年,加拿大
她喜欢鸟群迁徙的纪录片。鸟群移动,飞在天上的魔法织毯。缤纷而辽阔的大地图景,收拢在鸟类的俯视里。斑头雁飞越缺氧的高寒地带,飞越喜马拉雅的雪峰之巅。雁阵拍打翅膀所产生的气流,可以托起队尾的末雁,即使它气力弱,也能在集体帮助下抵达目的地。黑雨燕不知疲倦,离开鸟巢前往非洲,然后折返欧洲,它两年不曾驻足,饮食、睡眠和交配,全部在途中进行。
她还喜欢阅读科普读物。中文的。她的英语水平足以处理日常,不够应对术语。她从一本中文鸟类图谱上读到震惊的内容:如果自身的燃料不足,鹬会在飞行中自残,食用自己的肌肉甚至内脏,以求抵达繁殖地。从常识上判断,她认为这不可能,怀疑是译者之误。从另一本书上找到的说法更可信,佐证鹬鸟的魔术如何施展:长途迁徙之前,它们大量进食,体重倍增,样貌并不发生变化,因为它们可以通过挤压内脏的办法来腾出空间储存脂肪。看来内脏体积的减小,是因挤压而非食用。不到二十年的寿命里,这种鸟的飞行距离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它们不停,飞翔如同呼吸。
鸟类里,她有点怕信天翁。
信天翁天使般宽阔到失衡、舒展到平衡的翅膀,体现着波澜壮阔的美,以及不能被阻挡的狂野自由。年幼的信天翁会用三年时间飞越大海,不着陆。飞行中的肌肉日益强健,硬得仿佛是骨骼的构成部分。有个新西兰的留学生,曾经送她礼物:一只木雕信天翁,可能出自旅游纪念品商店。信天翁本身就是一种最像木偶的鸟,脸像木头雕刻的,还有浅肉红的嘴,以及苍白的脸上一双不会转动的眼珠。信天翁模样简单,表情硬邦邦的,或者说就没表情。尽管信天翁的翼展能像三折伞那样便携地收起,她仍把它视作僵硬之躯。
这些不是理由。她怕信天翁是到加拿大以后的事。因为名字的巧合:信天。
作为师哥的信天与她大学时就认识,在温哥华重逢。信天是个书呆子,绰号信天翁,长得就像信天翁那么木呆呆的,也像信天翁那么勤奋刻苦。读书时候,他住在图书馆,几乎不需要宿舍里的睡眠。信天一直是受苦的命,但这份苦,使他越飞越远。他没想到,自己远到不能张开和收拢他的翅膀。他抱有知识分子的偏执,遭遇数次不公待遇,他历尽周折,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毅然移民北美大陆,发誓不让孩子重复自己的挫折。他的女儿,必须拥有美丽且自由的未来。
为了孩子。他忍受不了中国的教育,“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样的声音,在家庭,在候车室,在学校的辅助教材,堂而皇之地出现,大家习以为常,几乎当作行为典范。“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是我们从孩子就开始的教育失败。我们太精明了,话说得那么明白,那么透。透心凉的透。他要让自己的女儿获得保障一生的温情。许多人像信天一样,因为财富、雄心、恩怨、灾难等各种原因,他们放弃乡土和祖国,选择移民,前往梦境中的理想国——他们把那里认作精神意义的故乡和理想意义的彼岸。
刚移民时,信天孜孜不倦地对亲戚介绍温哥华的空气、食物、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他有着原住民似的骄傲感,不在意自己正激起听者秘密而强烈的反感。可惜,他后来没有获得天堂般的日子,过得不好。信天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失业数年,被迫放弃专业,从事他并不喜欢的体力劳作:餐馆侍者,车衣,从事超市仓储或收银。
她理解信天,来加拿大时,她也经历过不容易,连成为合格侍者都难。她记恨那个台湾常客,餐桌上永远只要一碗汤,而她渴望小费。她自己不会到外面用餐,去超市她只买最平常的食物,不敢尝试最安全的冒险。色彩斑驳的豆子,长得奇怪的朝鲜蓟,易拉罐里气味汹涌的饮料,她猜不出它们的味道;后来,连好奇心也失去了。她只吃最基础的食物,选择最廉价的品种。
物质上的紧张出自现实压迫,但也不全是,深层原因是:心理上没有安全感。她并非受洗的教徒,但专门去过几次教堂,希望求得宁静与安慰。需要深仰,才能看清教堂穹顶那些悬在高处的灯盏。人们需要形而上的指引,否则自重就令人沉陷。她为什么喜欢飞鸟?因为它们用自己的翅膀钉住天空,保持人类仰望的高度;假如失去天堂,我们的世界不会成为替代的天堂,而是被坠塌下来的天堂,直接,压进地狱。
她后来没有再和众人一起祈祷。一方面,因为宿命。她觉得要上帝均匀地溺爱每一个人,本来就是对神的苛责,相当于要上帝管理的每一滴雨水都落点清洁……有些雨注定要落到花瓣上,有些雨注定要落到泥浆里。另一方面,她发现,有些教徒来到华人教区,并非出自信仰的需要。貌似虔诚,他们不忽略任何一次礼拜,但对教义的理解却模糊、陌生,乃至兴趣寥寥。这些华人移民在教堂聚合,是体面、快捷又功利的社交手段,他们希望从彼此那里获得一些嫁接当地生活的便利。当什么也抓不住的时候,同胞的黄土肤色,变成了彼此的乡土颜色——其实这种来自母语的安慰,不过是停留在语感和语气助词的安慰。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困境里,孤立无援地作战。
经过努力,加上运气,她的处境得以好转,就像抵达终点的候鸟生活在迥异从前的环境里。信天呢,没有抽中命运的彩票。他预感自己将成为科学家,没想到,沦落到不需要头脑,手脚却不歇息的劳碌里。在温哥华,人到中年的他甚至不能获得沉稳的夜晚,失眠严重。当初信天移民的信念,是为孩子。他后来一无所有。关系疏离,离婚后的信天与妻女联系极少。
她和境遇困窘的师哥见面,请信天喝了一杯咖啡。看不出什么异常,他照样是信天翁那样缺乏表情变化的脸。提及妻女,信天并不避讳和难过,仿佛适应了孤寂。她喝了一口拿铁,看着咖啡上奶泡拉花的图案,不是树叶或卡通心,更像一个轻微不对称的臀部。这就是变形的享乐。她对信天,觉出无话可说的尴尬,她想:我们都有铁打的心肠、纸糊的自尊。
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面。数月之后,信天给自己买最贵的机票,飞往度假胜地。回来以后,他自杀了。他从高楼跃下,完成叹号一样的死亡。像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飞得太高,蜡翼融化,他从靠近太阳的地方坠入冰冷的深海。
她看到新西兰皇家信天翁中心的纪录片时,感到头皮发麻。那是令人密集恐惧症发作的奥塔哥半岛,草坡、悬崖、游客的汽车以及供他们短暂停留的椅子上,到处是海鸥,身影、叫声、羽毛以及粪便。下一个镜头,是信天翁,孤傲远飞的信天翁。她回忆起死去的信天,这个名字,象征宿命的绰号、就范的命运。这部纪录片在数日之后给予她一个怪异的梦。大量的死鸟从天而降,没有一只砸中她,她就像毒后,穿着猩红的衣服。她辛酸地看着那些羽翼巨大的鸟,它们曾高飞的翅膀上端拱起宽钝的角……现在遍地鸟尸,她站在一堆弯折而破旧的伞骨之间。
信天死了。信仰的灯塔照耀,他向着光源走在触礁的路上。他走了那么远,飞了那么远,被拖行了那么远。如果说迁徙,是壮丽而不倦的朝圣队伍……在这个队伍中,有些,将成为献祭。除了事先到安息之所默默离开的鸟,也有鸟只死于飞行途中。飞着飞着,就垂直掉下来,像从天堂里扔下一块诅咒的石头。这个世界,无处不牢笼,黑暗天花板上的星星满含锈迹。死去的鸟,没有飞进它的自由。
据说,信天的骨灰是装在一个饼干筒里偷偷运回国的。他的母亲,不忍儿子装在托运箱里被忽略、被检查、被惊扰,坚持把他放入随手的行李。变成骨灰的他这么轻,信天离开世界的时候比他来到的时候还轻,似乎通过此生,他还回了什么欠下的东西。但愿信天在曲奇饼的奶油香里,能获得一个平生难得的珍贵睡眠。
至死也没有得到女儿的安慰与怀念。信天把自己千难万险地运抵死亡之地,像千百万溯游鲑鱼中的一条。他的女儿由此更换母语和信仰——习惯黄油、面包和牛排,热衷跑步,让粗砾般的阳光把自己晒成麦色,给予陌生人善意,成年以后远离父母。许多移民当初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些不再与他们相认的孩子。为了下一代,牺牲自己——这是鲑鱼的命运。
鲑鱼有着炯亮却愚痴的眼睛,季节一到,它们在各自家乡的河口聚集,溯游而上,寻找童年铺满沙粒的河床。体内的脊索就像一根颤动的磁针,校正它的磁极和方向。倔强的鲑鱼不断摆动鱼尾,直立起来跳跃,像水中的芭蕾舞者,不断从湍流和瀑布中跃起。经游浅滩时,水面可以看到它们宽阔的背脊,以及马达般有力击打的尾迹。为了抵达繁殖地,鲑鱼经历急流险滩,经历一路的牺牲。沿途布满猎食者,水里的,天空的,甚至还有陆地上的熊。雾气弥漫的早晨它们就来了,悬垂的水滴和升腾的热量从熊粗糙的毛丛里散发出来。可以说熊是个粗暴的食客,也可以说它是个精细的挑剔者——熊喜欢浪费,它撕下并享用湿亮的鱼皮,剩留大量鱼肉。被剥了皮、肢体也残缺的鲑鱼仍然活着,受尽折磨才允许去死。微弱而细小的水流,从鲑鱼闪耀的鳃盖里渗出,暖杏色的肉体暴露,像树木有着涡流状的年轮,记录它们渡过的江河湖海。
能够抵达洄游终点的,都是幸存者。
雌雄排卵排精的瞬间,彼此大张布满刺齿的嘴,在高潮中排出发亮的卵粒和精虫。胶囊一样的受精卵粒,是鲑鱼遗留在世的珠宝。为了这些致命的珠宝,它们耗尽最后的气力。矿物石英般闪光的大鱼,产卵后老化得非常厉害,甚至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腐烂,沉入同样脱落鳞斑的陆续死去的尸堆。
她到北温区的鲑鱼繁殖中心,目睹艰难迁徙之后的死。自从克里夫兰水坝修筑起来,鲑鱼无法越过大坝抵达产卵地。鲑鱼繁殖中心,所谓更好地养育下一代,意味着这一代鲑鱼更悲剧的死。千难万险洄游的鲑鱼,甚至得不到腐烂中静悄悄的死。人类摧毁鲑鱼原本就谈不上美好的蜜月,“生殖工厂”取代了它们临终的身体狂欢。
人们用肘部夹住婚鱼隆起的额头,一只手固定鱼身,另一只手沿腹腔推挤,混合血色的精浆从泄殖腔里排出。对雄鱼不算粗暴,人们直接用利器剖开雌鱼的腹腔,长长一刀,几乎从下巴滑到尾巴……大团晶莹的卵粒,就像卡车卸货一样从腹切口里滑落出来。戴着橡胶手套的工人,搅动肉馅般搅动盆子里的精卵,完成速效的交配和受孕。粗粝带血的暴力婚配,不需要调情和审美,不需要它们婚礼的彩虹体色,不需要肢体的颤抖和悸动。鲑鱼在自然状态,受精卵成活率低,人工可以把生存概率调到九成。幼鱼将在水池,或者塑胶袋和聚氯乙烯的管道里,度过自己作为产品的童年。鲑鱼在繁殖中心产卵,提供人类愿意看到的节目。实际上,鲑鱼被改变了家族的遗训、旅行的终点、告别的墓地……死亡的时间提前,鲑鱼死于尽头之前的自己。
庄子写鲲鹏,是由大鱼变成的巨鸟……鸟是游在天上的鱼,鱼是游在水里的鸟。骨灰已运回故乡,信天算不算一只归心似箭的鸟、一条叶落归根的鱼?他移民,斩断退路,横刀一命,只为自己看不到的未来;他挣扎,放弃希望,横刀一命,只为自己不再看到未来。他的血,不能改变太平洋的咸度,就像候鸟的翅膀无法改变风向。
2014年,北京
服务员戴着尖顶软质的红帽子,步履弹跳,为她端过一套简餐。圣诞节,商场底层的茶餐厅里,重复播放圣诞欢歌。落地窗上,挂的雪花装饰物,直径达至一米,这些由毛织物构成的六角形,边缘缀着银丝绒,逼真模仿出晶状物上的寒霜。食客脚下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空气里飘浮着即时酿制的人造欢乐……像啤酒模具那样有着永不破灭的泡沫。在东方和西方,在北京和温哥华,圣诞节变得一样热烈。不过,此时的圣诞节,蜕变为盛大的商业促销机会,无处不弥散着欢快的钱味儿,似乎信仰也能变成一本万利的生意经。
她在北京逃避过年少时期的黑暗,在北京忍受初恋的惊心动魄与万念俱灰,在北京读书和工作,但她从来没有对北京产生故乡的情怀。不过,哪里又让她有过归宿感呢?和外婆共同生活过的村庄,那个留下耻辱的小城,还是鲑鱼巡游的异域他乡?她和地理意义的联系微弱,不生根的,童年、青春期和成长期都在流浪里。当她成为离群孤雁,反倒有一种宿命之后的坚定。
当年北京留给她的印象,谈不上美好或不美好,只是日常状态的磨损。拥堵的早晨,人人行色匆匆,赶到某个地方去支付自己的体能与热量。头脑、手脚、腰肢或脊背,我们总要出卖身体的某一部分,才能换取把整个人都塞进去的立锥之地。十年后,到处还是追赶的人,追赶公交、艳遇和致富的机会。不能停,停下来就成为遗落站台的落伍者,成为被明天抛弃的弱者。
其实变化真大啊,北京。豆汁变成咖啡,提笼遛鸟变成手游里的宠物和精灵,京剧脸谱变成日韩风里雌雄同体的眼线与唇红,青砖灰瓦的四合院变成玻璃幕墙的摩天大厦……作为国际都会的北京,是否在城市群中沦为分母,沦为雷同的无数中的一个?
她曾听一位旅美老作家聊天,老人家清瘦、沉稳,在国外多年,依然保持着清晰的乡音。他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他回忆当年,北平的普通百姓,哪怕引车贩浆之流都颇识礼数,几乎听不到脏话——那极为不体面,人们耻于为之。他认为,这是因为北平数百年的帝都史,士大夫阶层的礼仪已经沉降到社会底层。内圣外王,修己安人,温良恭俭让等等被普遍认同。伴随消失的青砖灰瓦,老北平如今是记忆里的一座遗迹。现在的北京街道,满耳就是“操”“丫”“屌丝”“逼格”,脏字用于频繁的日常交流,从市井口语到话剧台词,它们出现得就像标点符号那么自然。北京丧失了……它曾经讲究的老灵魂。
就像池塘养不起鲸鱼,北京被称为城市森林的树丛养不起大动物。雾霾低沉。她的一个朋友出国前从未在北京驻留,快二十年了,他决心弥补这一课。没想到抵达当晚,他的眼睛和嗓子极不舒服,雾霾几乎诱发他的哮喘。为了预防病症,他乘坐第二天早班飞机匆匆逃离。他要回到河水浩荡的故乡——那个当初他死命逃开的地方,现在为了救命拼命赶回去。当然,没有哪个故乡能与天堂媲美,否则我们就不曾远离;也许故乡与天堂的相似之处在于,只有远离才能发现它的美,就像站在大地上才能仰望云层。
等她的朋友赶回故乡,记忆里的田园消失。水,早已在河道和村民的嘴唇上一起干涸。没有野花、果实和溪流,稻田里丛生杂草,青壮年离开了,留下的老人都在睡觉。没有劳动的体力和期待的热情,无所事事……整个村庄都在睡。生死恍惚,垂暮者提前躺了下来。
同样的失望,她体验过了。妈妈病逝之后,世间大概只有她记得外婆的生日,她一直把这个数字当作行李箱的密码。如果外婆活着,应该有一百岁了。她突发奇想,在外婆生日那天,回到了自己曾经和外婆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面目全非,像是一场骗局。山被炸碎,为了攫取零碎的建筑材料。穿过村庄的河,那是长江无数支流中的一条,当然不见踪迹。长江,起自巴颜喀拉山,直到经济繁华地带的入海口;从众神仰望的高地,到众生喧嚣的冲积平原……长江经济带是全球重要的内河经济带。没有哪条河像长江这样,从远古走到现代文明的核心区域;也没有哪条河像长江这样,被改造得千疮百孔,剥夺得面目全非。城市化进程,如同一场告别故乡的迁徙。据说2013年,中国城市人口已超越农村人口。一个延续几千年的乡土中国,渐行渐远。“故乡”,这个含情脉脉的词语,内涵被改变,甚至从地图上被抹除标记。
像倾巢下的幼鸟,农民离开田地、老屋和亲人,走向远方的灯火。在乡村路上辗转,在生产线的履带上忙碌,在高速公路上奔行、运输……禁止调头!哪里才是故乡,哪里才是彼岸。不停地走,他们没有世亲和宿敌,一生命运悬系于陌生人之间。可以依靠脚旗、颈环和翅标,来跟踪和记录飞鸟;可这些离开家园的人们,如何判断他们的过与往,能否从他们脏脸上的泪痕看到泥色的河流,从他们荒腔走板的口音听出籍贯和家谱?
像倾巢下的幼鸟,农民离开田地、老屋和亲人,走向远方的灯火。可以依靠脚旗、颈环和翅标,来跟踪和记录飞鸟;可这些离开家园的人们,如何判断他们的过与往?
母亲喂养我们年少的胃,故乡的山河喂养我们的往事——这是爱国主义产生的基础。我们曾把营养不良的土壤当作贫瘠的故乡来热爱,可现在,我们难以找到整体的故乡,只剩破碎的土粒。家族、环境、习惯、风俗和传统,靠一代代人来存储和延续;当记忆遭到撕裂和洗除,出现难以逾越的代沟和断崖,某种秘密的遗传密码被篡改了。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难以记得自己昨天的脸。包括北京。
因为洪水和泪水,因为求学和求生,因为逃生和谋生,因为被动和主动;也因为羞耻和遗忘,因为挣扎和受挫,因为绝望和梦想……她不断离开又不断出发。她走过的地方,从乡村到城市,从祖国和异域。有些山清水秀之地,被水泥、塑料和垃圾填充;有些山重水复之地,被闪烁灯光和不熄渴望点燃。梦境中她会混淆母语与英语,现实里她会模糊故土与异乡。她觉得这一代人渐渐丧失了乡愁滋味;瓶装水的普及,使水土不服不再存在。人们不再需要故乡所代表的归宿,像候鸟在孤独的飞行中忘记方向。伤感徒劳,连地球都在宇宙中迁徙,在黑暗中沿着轨道失重地飞行。
第二天,她就会登上返回加拿大的飞机。来去匆匆,往事纷乱,却雁过无痕。像电视里有关迁徙的镜头,到处是密集舞动的羽翅,铺天盖地的鸟令人眩晕……节目结束,只留下斑点频闪的屏幕。这就是她的回乡,天空,空了,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相纸,只剩下黑白灰。
是否她的心境与季节有关?这个纬度的冬天难免萧索。当春天如一只巨翼的候鸟飞回,她也许会重怀期待。
她知道,至今北京残留的古建附近,依然麇集燕子。燕子勤勉,衔泥、筑巢、哺食、生育。喉部像颗毛茸茸的杏子,小而强反光的眼睛隐匿在阴影里……燕子凄厉地鸣叫、翻飞,尤其在暴雨之前。它们有着低频听觉,小巧的耳道能感知遥远之外的风起云涌。成年燕子有着幽深的钢蓝色、尾部的镰刀弧度;而刚出生的幼燕,嗷嗷待哺,张大嘴巴时,可以看到它们鲜艳的喉咙——那种黄色,通常是人类用来表示紧急救援的。每三只燕子中只有一只,能得到繁衍后代的幸运。
这些热爱童年和故乡的小精灵,去过哪里,穿越过风暴中怎样的闪电?燕子的体量,相当于一个孩子的拳头,削薄的翅膀既锋利又脆弱,难以想象它们经历的风浪。燕子在高压电线上休息,诗人描绘它们像五线谱。其实是由于很少着陆而只留残根的腿,不适合平地站立,燕子的短处暴露无遗,它们从天才变成残疾。
飞起来迅捷、走起来笨重的燕子,像她自己。每隔几年,她就改换生存环境,以至于她分不清,到底出于被迫还是惯性。她对远方保持谜语般的好奇,缺乏留鸟的忠诚。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让她感到隐隐屈辱,她不能忍受,仅仅是地心引力,就把自己变成一条拴在链条上的狗。有一年脚踝受伤,她愣是拖着撕裂的筋腱,瘸脚去了一趟南美洲。朋友们嘲笑,可她把自己当成一只被捕获的鸟,把踝骨处的护腕当成一枚金属环……佩戴环志,是研究鸟类迁徙的常见方式。如果现实中不能疾走如飞,她就把飞当作自己的行走方式……人们说的遥远,看我飞翔。
每个人都向往变化,每座城市亦是如此吧。从飞机舷窗凝望北京,她发现璀璨灯火组成的图案,充满直线与横线、竖线与斜线,像插满蜡烛的生日蛋糕被划开数刀……但愿,切割使人们得以分享美味。她向后仰靠,北京渐行渐远。美妙在于往返之间,无论离去与归来,她都愿相信,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个发光的降落点。
坐在飞机上,她像骑鹅旅行的少年。机翼发出脉冲式的红色光闪,间隔的瞬间照亮周围一小团的雨,看上去就像一面磨损过多的玻璃。她想象,无数候鸟秘密地在高空潜行,它们飞得如此盛大又如此安静,如同缓慢移动的整个星空。星空,也像铺天盖地的候鸟群,金色的翅膀擦亮黑暗……我们忽略了日常生活里的奇迹。
种子、候鸟与漂泊者,他们抵达远方,是为自己创造一个可以回忆的故乡。落叶才能归根,浪子才能踏上回头之路,她走了这么远,为了让翅膀得到极致的体验。穿越昼夜和风暴,作为候鸟,她不能回头,只有抵达终点才能折返,甚至才有机会体会浅尝辄止的悔意。她默默地调整手表的时差,逆时针方向转动,指针像溯流而上的鱼。水流如同时间,打在洄游鱼脆质又倔强的头骨上。
2016年,肯尼亚
不仅止飞鸟。迁徙,是天上的事情,也是大地上的发生。八月的非洲,她去看动物迁徙——它们从坦桑尼亚的塞伦盖蒂草原,进入肯尼亚的马赛马拉。
满满都是集群的食草动物。长颈鹿,原始、华丽又优雅。斑马,经典的黑白配,形成令人眩晕的几何之美。转角牛羚的体色是铁锈红,臂部和腿部的瘀斑灰蓝。汤普森瞪羚,身姿轻盈,体侧有鲜明条斑。数量最多的是角马。成群结队的角马,罪人一样低着沉重的头,披拂垂散的发绺,漫山遍野,泥浆一样涌过草原。
什么都不能阻止前行,千军万马,仿若朝圣。即使迁徙途中,到处是敞开的伤口,兀鹫和秃鹳从尸首的体腔里换取肠胃。到处是骨架,剔得干净的肋拱上面,只剩头颅上的短角以及因暴露更显硕大的牙齿。害羞者常常是草食动物,拘谨紧张。它们只是作为一堆堆被单独包装的脂肪和血液,运输在肉食者的早餐与晚宴之间。一旦覆盖着的皮肤保鲜膜被撕开,它们迅速腐坏,烂在炽烈的阳光和成吨的暴雨里。
食草动物走到哪里,食肉动物就跟到哪里。角马,看到同伴被吃无动于衷,甚至因普遍而近切的死安静下来。它们与满脸血污的饱食者毗邻而居,继续咀嚼和反刍。就像被家暴伤害的女性选择留在婚姻里面那么自然,就像亲人死去我们希望自己健康地活着而不会殉葬那么自然。是没有选择的那种自然,并非麻木与冷漠,它只能承受随时的杀戮。然而,那些初生不久的斑马,那些孤独漫游的小羚羊,从未真正了解凶手,缘何能从空气中嗅到一丝猛兽气息就被惊吓得狂奔?它们从成年者那里继承的技能和遗产,是恐惧,让它们终身保持警惕和戒备,也让它们从同伴的死中得到暂时解脱。
为了从价值低廉的植物里摄取热量,素食者不得不整日奔波,无心他顾——它们艰难收集食物营养来养育血肉。而肉食者享用起来更加便利,所以它们进食所需时间短暂,可以有大量闲暇用来嬉戏、发呆,甚至情绪厌倦,乃至做出近于哲学的思考。她发现,食肉动物都有一张悲伤的脸。马赛马拉草原的狮和豹不怕人,游客密集窥看,丝毫不影响它们进食、玩耍、睡眠、排泄和交配,它们深知自己具有伤害的能力而呈现坦荡和蔑视。勇气来自暴力——是的,真正的勇气来自对暴力的控制,而不是激发。肉食者以一种不讲道理的暴戾,散发神秘之美。无需张扬,通常它们松弛、优雅,冷漠又懒惰……隐藏懒惰之中的,是惊人的果断。放纵的肉食动物拥有特权:一种因无耻而获得的自由,一种因自由而获得的傲慢。因此,别具魅力。
她想起,小时候怕夜晚来临,瞬间丧失方向感带来的压迫几乎让她哭起来。外婆不怕,外婆说她自己小时候臂肘烫伤,长辈给她涂过一层虎油,从此即使在丛林里遇到的狼都会绕行。据说,穿越黑暗的人脖子上假如佩戴一颗虎牙,村庄里的狗绝不会狂吠,而是噤无一声,深深低俯,仿佛臣服于归来的王者。她做过胆大妄为的猜测:上帝生杀予夺,既激情又淡漠,无惧非议和诋毁,整个世界屈服于他伟大的独裁……他,是肉食者。
没有来肯尼亚之前,她看电视节目得到的印象,马拉河是一道致死的关卡,只需闯关一次,之后就是伊甸园里的新生。事实并非如此。向塞伦盖蒂草原或马赛马拉草原的同一迁徙季,角马数次来回穿越马拉河。河的两岸都有角马,既有从此岸去彼岸的,也有彼岸来此岸的,两岸并无绝对差别。那么,角马为何过河?并且岸边犹豫,反复徘徊,最后才决绝跃下,穿越扬起的灰尘、溅起的水花和鳄鱼张开的大嘴。难道角马只是无法克制对远方的渴望,只是对现实的几乎进入潜意识的反抗,才让它们向死而生?纪录片拍到,角马甚至躲避较浅的安全地带,蓄意选择危险区域,似乎获得面对生死的勇气比获得侥幸的机会更为重要。也许,因为陆地也潜伏危险,杀戮者的齿锋无处不在,来自鳄鱼的威胁并不更大——鳄鱼饱餐一顿可以长久不进食,狮子和豹总在打猎。所以对角马来说,过河也许谈不上是额外冒险,不过是又一次日常的忍受。她甚至怀疑,这种生存竞速,只是角马自愿设置的考验,从而完成慷慨而隆重的祭献。
在马赛马拉草原,她第一次乘坐热气球。乘坐者最初需要以摔倒般的姿势躺在倾斜的吊篮里:屈腿,后背着地,缩在狭小局促的空间里。她听到燃料罐附近发出类似轻微爆炸的声音,喷灯上的火焰,将加热后的空气充入球囊。热气球升空后,垂直的吊篮非常平稳。她的手臂扶住边框,看天地辽阔,壮丽奔行的动物生生不息。
迁徙,不可思议的旅程。驱使伟大行动的,可能出自基础乃至卑微的目的,像鲸游动,追逐小如光斑的磷虾。当果实被洗劫,种粒埋入更深的地下,当鼠和蛇把身体卷成螺旋形进入黑暗的冬眠,那些理想主义者开始出发。动物迁徙多是因为食物和气候的现实原因,还有就是寻找与配偶共度的蜜月地,才迫使动物们遗弃曾经繁茂的聚居所,但她依然心怀激荡,深信这个世界有多少迁徙的脚步,就有多少流浪不羁的灵魂。
在云端,在大地上,在海洋里——迁徙铺开古老而壮阔的朝圣之路。斑马穿过博茨瓦纳的草原与狮子的阻击,抵达盐沼,去舔食岩块上的矿物质。海象游过白令海峡绕路北上,寻找结实的可供栖身的浮冰。水母从阴影密布的危险沙层,翕动着透明而诗意的伞膜,上升到光斑耀动的水面。出生在夏威夷的座头鲸,要从温暖的出生水域,滑动桨叶般的鳍肢,前往寒冷的阿拉斯加。奔跑有如舞蹈的瞪羚,虹膜和鳞片映照彩虹的鲑鱼,深沉歌唱的鲸鱼……从最柔弱的到最强悍的,都义无反顾,踏上征程。栖息在北美大陆的大桦斑蝶,每年要花130天,飞行3000公里,向南迁徙。重量甚至小于1毫克的蝴蝶,以远比婴儿拇指柔弱得多的肉身,扇动亮橘色的翅翼,麇集着,抵达千里之遥。冻原上走过的驯鹿,厚厚的皮毛下积聚脂肪,边走边哈出雪白的霜气,珊瑚状优美的角叉挂满冰晶……驯鹿在漫无际涯的苔原上跋涉,它一生走过的道路,足够绕地球三周,是世界上迁徙路线最长的哺乳动物。它们为此获得神赐的报答:无声却震撼的北极光就在它们头顶的高空闪耀,如同加冕。
……日出光芒万丈,她忍不住眯起眼睛。随着热气球高度的上升,无论是数量磅礴的角马,还是集体围剿的鬣狗,都变成微弱的斑点。不知不觉,她流泪了,她突然发现自己获得了飞鸟的视野。地面上的人看来,她也小得近乎斑点吧,像只飞高的候鸟。她把一条胳膊伸出吊篮之外,风吹拂指骨,她觉得自己正在长出季节性的羽毛。
人们曾以为鸟类的呼吸和鼓翼同步,事实上二者各自独立。当静止不动的时候,鸟类的呼吸比哺乳动物更慢;一旦飞行,鸟类的呼吸可以加速到静止时正常速率的20倍。这是内心激情在身体上的反映。鸟类,有着远比人类飞行员更丰厚有力的胸肌,凭借着光线、星宿、气流和磁极组成的地图,它高飞。在勺形的头颅里,每只鸟都藏好一根忠诚的指南针。即使长在两侧的眼睛未必能看到多远的前方,即使优雅前伸的脖颈后面是一双苦力的翅膀,只要终点和希望不灭,候鸟就会出发,密集的翅膀就像移动的花季。
她好奇,鸵鸟和鸸鹋,眼睛都是大且微陷,它们不会飞。鸟类中的善飞者眼睛偏小,如天鹅大雁之类。是否高空展翅,被猎杀的机会相对低,不必时刻警惕;加之俯瞰大地,万物渺小,眼睛大几毫米、小几毫米,并无差别,所以善飞者不再扩张眼眶?可事实上,从出发到回归,候鸟的死亡率很高,能够返乡的只是幸运的少数,衰老成为一种巨大的奖励。候鸟中的许多,死于跋涉或飞翔的中途,死于沙漠、森林、滩涂、积水或极地,死于天敌的追杀和自身体力的衰竭,死于变幻的云层和气流,死于不屈的心……履行诺言,需要昂贵的成本,所以,它们以命相抵。在濒死的疲惫中,它们锐而小的眼睛,最后是否见过蜃气中的天堂?即使星光照耀下的故乡已然死去,候鸟依然坚定地飞往它们的墓地。
季节的钟摆,把时间从此岸摆渡到彼岸。天空没有疆界,唯一的根系,是它学会飞翔的地方——候鸟既是信诺之鸟,又是不断的背叛者。飓风一样的鸟群。暴雨一样的鸟群。交响乐般的鸟群。铺满天空,鸟群不断变换图案,就像上帝传达秘密的旨意。可惜人类鲁钝,使他们无法读懂神的只言片语。古希腊神话中说宙斯曾经化身为天鹅,她觉得,神是可能以候鸟的样貌降临的。耶稣不是一只候鸟吗?在尘世和天堂之间折返,他的复活就是一次迁徙……他在十字架上,打开滴血的双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