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心过这方面的问题,连“市井小说”这个词儿也是头一回听说,说点什么呢?
“市井小说”写的多半是市民,为什么不就叫“市民小说”?我想大概是要和“市民文学”区别开来。“市民文学”是一个历史的概念。这是产生在封建时期,应手工业者和商人的要求而兴起的文学,反映他们的社会生活和家庭生活的悲欢离合。唐人小说开其端,宋人话本达到高潮。“市井小说”和这些不一样。“市井小说”不是《今古奇观》、“三言二拍”,主要的分别在思想。“市民文学”对封建秩序有所抨击,但本身具有很大的封建性。“市井小说”兴起于“五四”以后,“市井小说”的作者有意识或不太意识是广义的社会主义者。“市井小说”是社会主义文学。“市民文学”的作者的思想和他们所描写的人物是在一个水平上的,作者的思想常常就是人物的思想,即市民思想。“市井小说”作者的思想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他们对市民的生活观察角度是俯视的,因此能看得更为真切,更为深刻。
“市井小说”没有史诗,所写的都是小人小事。“市井小说”里没有“英雄”,写的都是极其平凡的人。“市井小说”嘛,都是“芸芸众生”。芸芸众生,大量存在,中国有多少城市,有多少市民?他们也都是人,就应该对他们注视,从“人”的角度对他们的生活观察、思考、表现。
现代市民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意识和历史上的市民有一定的继承性。他们社会地位不高,财力有限,辛苦劳碌,差堪温饱。他们有一些朴素的道德标准,比如安分、敬老、仗义、爱国。他们有一些人有的时候会表现出难能的高贵品质。但是贤愚不等,流品很杂。正因如此,才有所谓“市井百态”,才值得一看。他们的生活是平淡的,但因时势播迁,他们也会有许多奇奇怪怪、坑坑洼洼的遭遇。“市井小说”作者的笔下,往往对他们寄与同情。但是这些人是属于浅思维型的。他们只能想怎样活着(这对他们是不易的);而想不到人为什么活着(这对他们来说太深奥了)。他们的思想上升不到哲学的高度。他们是庸俗的。“市俗”,市和俗总是联在一起的。他们的行事往往是可笑的,因此“市井小说”大都带有喜剧性,有些近于“游戏文章”。有谐谑,但不很尖刻;有嘲讽,但比较温和。市民是一个不活跃的阶层,他们是封闭的,保守的。他们缺乏冒险、探索,特别是缺乏叛逆精神,他们大都是“当了一辈子顺民”。他们既是社会的稳定因素,又是时代的负累。但是这是怎样造成的?有什么办法能使他们改变这种情况?谁也开不出一个药方。因此,“市井小说”在轻松玩世的后面隐伏着悲痛。
“市井小说”是复杂的,我的以上的分析大概没有准确的概括性,姑妄言之而已。
“市井小说”和“市民文学”是有渊源的。两者都爱穿插风物节令的描写,可作民俗学的资料。所不同处是“市民文学”中有大量的色情描写,而“市井小说”似乎没有继承这个传统。“市井小说”的语言一般是朴素、通俗的。多数“市井小说”的语言接近口语,句式和辞汇都与所表现的人物能相协调。在叙述方法上比较注意起承转合,首尾呼应。“时空交错”、“意识流”,很少运用。但是上乘的“市井小说”力避“市民文学”的套子。这些作者以俗为雅,以故为新,他们在探索一种具有浓厚的民族色彩但并不陈旧的文体。
“市井小说”和“军事文学”、“农村文学”……是并行的。如果它们有对立面,那可能是贵族文学或书斋文学,是普鲁士特、亨利·詹姆士、茀琴妮亚·沃尔芙。“市井小说”的作者不用他们的方法写作,虽然他们并不排斥普鲁士特、詹姆士、沃尔芙。
从这本选集看,实际可分上下两辑。上辑大都是三十年代以前的,下辑是五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的,当中缺了一段。为什么会缺了一段?这很值得深思。“市井小说”到了七八十年代又接续上,这说明我们的文学不限于写“工农兵”了。这些小说的出版至少证明我们的写作题材领域拓宽了一步,无论如何,这是好事。
一九八八年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