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钟鸣鼎食、莺簇燕围的帝王世家的李煜和生于“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纳兰性德,都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同样自小便濡染了世间的种种骄奢浮华,温饱对他们来说根本不是问题。
这便是二人的“金”。金给他们带来的是高高在上的地位、富贵的生活以及种种特权。他们拥有的是高于寻常百姓几百倍、几千倍、几万倍,甚至无法想象的丰富物质条件。
从他们的诗词中也可以看到“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车如流水马如龙”之类的对奢华生活描述。
金生水
由“金”而生的是“水”,那么水便是在这种生活的基础上所产生的性格、才学,他二人也因此拥有如水的性情和才学。
他们自小受到最好的教育,博览群书,弹琴弄曲,可以风花雪月,什么都不管躲进小楼中潜心地研究学问。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琴棋书画、写诗弄词的,虽然有天资,但是后天的物质基础无疑是滋养这天资的温床。
试想他们如果生在贫苦百姓家里,会是什么样子呢?食不果腹,衣不遮体,每天只想着怎样活命,连书籍和笔墨纸砚都买不起又谈何诗词?
也正是这种无后顾之忧的物质生活让他们可以去雅致的生活,可以在美酒音乐中领略生活的美好。自出生到成年他们接触到的都是美丽的东西,没有破败、没有污垢、没有粗陋、没有肮脏、没有……
成长过程中没有过多地接触到人世间的黑暗面。“阅世愈浅而性情愈真”,所以,他们同样拥有如水般单纯、真挚、唯美的性格特点。
“真”与“纯”可以说是一切文学作品拥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保证。
纳兰词、李煜词都具备“真”与“纯”的特点。纳兰性德与李煜的词都是有感而发,发自本真的内心,没有丝毫的无病呻吟和恭维奉承,因为他们不需要讨好谁。没有顾虑地运笔,如行云流水毫不沾滞,任由真挚、纯洁、充沛的情感在笔端自然倾泻。词句完全不加雕饰,信笔挥洒中流露自然之美,天籁之音,自然鸣之。
写真意、抒真情毫不造作,他们以真情实感作词,所以才会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于富贵时能作富贵语,愁苦时能作愁苦语,无一字不真,无一字不俊。”可以说真挚的内心和情感贯穿于二人一生的词作中。
李煜前期主要写男女情事、宫廷宴乐,感情率真而不失其赤子之心,如“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花明月黯笼轻雾,今霄好向郎边去”、“笙箫吹向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归时休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月夜”……
而李煜后期的哀痛之音,更是发自肺腑,字字血泪,万千哀怨如“一江春水向东流”般汪洋恣肆,长流不断,如“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般撩人心怀,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绝望。
无论是追忆故国,还是感叹人生无常,李煜的词都散发着来自内心的深厚情感,字字动人心魄。
纳兰性德也常有口语、俗语入词,如“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秋淡淡,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等等。
李煜和纳兰性德能够把自己内心的感受直接地注入读者心田,畅通无阻,跟他们用语平白清浅,通俗易懂也有直接关系。
他们能用我们极为熟悉的语言去表达人们寻常说不出或者不知怎样说出的词句,读过后不禁惊叹:呀,我的心情就是这样子啊!继而心有戚戚焉。
语言虽然通俗但丝毫不显庸俗,反而空灵剔透得清澈澄明。如清风明月、潺潺溪流,如丽日下的茉莉花,如蔚蓝天空飘过的白云,如出水芙蓉犹带露痕之清新怡然。
另外,纳兰的词和后主的词一样带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灵气质,纤尘不染,独具一种无需铅华却更显天然风韵的美。
相似的身世背景和性格特质使二人的词作中不自觉倾注了至真至纯的情感(笔下至善至美的词句不正是他们清澈心灵的写照吗),从而产生了强烈的感染力,使我们读来如一泓清泉潺潺流过,清冽透底,忍不住以手触之,却发现那惆怅竟是如此冰凉刺骨。
金克木
也许真的是“古来才命两相妨”,这豪华富贵的生活成就了二人,同时也桎梏了二人的理想和志向。
身为南唐后主的李煜不得已身为君王,经历了爱妻早逝,国破家亡被俘,离开故土北上沦为阶下囚,在愁苦中常常回忆起往日的风光无限、至高无上和那梦里常常回到的江南锦绣之地,过着“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的悲惨生活。
李煜的一生正如袁枚所说:“做个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他把感情看得太重了,注定了他只能是一个诗人。
他的性格注定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一国之主,向往渔夫般潇洒的生活,然而又不得不去做君王,天才诗人去做一国之君是多么不搭调。如果他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也许就没有这败国之恨了,如李白般只做个风流诗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纳兰性德生于满清贵族世家,父亲是权倾朝野的宰相,自己又是深得康熙皇帝宠爱的御前侍卫,虽与李后主身世相比差一点,但他的事业也算是一帆风顺。
他的生活本应该是很舒适优越的,然而自古“伴君如伴虎”,必须整天小心翼翼地不得自由。虽身居高堂之上,但政坛上尔虞我诈,与青梅竹马的恋人被迫分别,爱妻的仙逝,好友顾贞观等真正的人才被排挤埋没,自己的理想也因种种桎梏不能实现。
与李煜相比,纳兰性德短暂的一生没有经历过重大的变故,但是纳兰性德却有着不羁的个性,现实的一切都让纳兰性德感到窒息。
他蔑视功名,却不得不领了“康熙侍卫”这个肥缺恪尽职守。纳兰性德也正如他的好友顾贞观所说:“所欲建之业,百无一副;所欲遂之愿,百不一酬;所欲言之情,百不一吐。”
他的显赫家世,他的高官父亲,所遵循的礼教缠住了他的手脚。他的理想被捆在一个御前侍卫的职位上逐渐枯萎。
于是他将自己沉溺在友情与爱情之中,仔细体味其间的欢乐与悲伤,寻找解脱之途。他的痛苦已不再仅仅是他个人的落寞与苦闷,更包括对好友们如顾贞观之类落魄才子的同情与悲悯。
他们二人眼中的世界是一个悲剧的世界,他的人生观是一种悲剧的人生观。
这“金”字的出身、政治的无情、现实生活的残酷,像绳索一样捆住了纳兰性德与李煜的理想和情感,因而他们无论是写悼亡词,还是写风花雪月都渗出一种哀婉凄清的离愁别绪,令人读来悲思欲绝。
耳濡目染世间的种种骄奢浮华,历经世间众多美丽的事物,精神上反而愈发空虚。本应是外人眼里羡慕的风光得意,对他们来说却并不快乐。
不过他二人的愁也绝非“为赋新词强说愁”。面对充满悲剧的人生,我们完全可以在他们的词中感受到两人敏感纤弱、凄婉欲绝的痛苦灵魂,有一丝的造作便不会写出这类好词。
所以,李煜、纳兰性德富贵豪华的生活一方面成就了他们,而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这悲情不断的根源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