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从我们识字起就知道“死亡”这两个字的可怕,我们从来不主动谈论它,以为避而不谈就可以侥幸地逃离它,但经历过生死以后才发现原来这想法是如此的愚蠢。
我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尽管这是人人都要面对的事情。我们从小花了很多时间去学习各种技能,以备关键之时能救一命。小的时候学游泳,父亲着实花了番心思才把我教会。家附近有条河,一到暑假同学们都聚在这里,哪怕每年都有溺水的新闻,孩子们还是忍不住到河里疯玩扑腾凉爽一把。
技能考试是每一个学游泳的孩子必须要过的科目,在我们这里是两个水性好的人陪着你过河。考核我的那天天气不错,我跃跃欲试地脱了衣服就往水里钻,“护送”我的同学一前一后地紧跟着。河面大概有25 米宽,差不多是个小泳池的大小,前半段我的表现还不错,游到离对岸还有 10 米的时候突然使不上劲儿,想要休息一下,结果一脚踩空身体失重,两个同学一路推着我游完了接下来的 10 米,好险!在我的身体不可抗拒地下沉和本能地瞎扑腾时,我感觉自己差一点儿死掉了!那是第一次觉得死亡离我那么近,同时也知道面对死亡,人是如此无力,根本来不及有所抵挡。
在之后的生命里,我尽可能小心地躲避它,成了一个死亡的旁观者。
初中时有个补习英文的女老师姓罗,儿子比我大很多,在北京的某所名校读大学。罗老师戴着一副眼镜,胖胖的很和蔼,老公也是我们那里的老师,我的很多英文基础都是在那时打下的。每个周末我都很抗拒去罗老师家,主要不想读书。可是每次去完又觉得很开心,因为罗老师偶尔会在补习完聊聊家长里短—从武汉下放来这个小镇,改不掉的武汉乡音,那个年代会英文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偶尔罗老师会拿出儿子的照片给我看,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些她的担心和牵挂,也许我年纪还小,很多东西并不是听得太懂,只能看她叹气。补习之后她会送我下楼走一段,那是一条没有灯的小路,两边种满了白桦树,不管刮风下雨她都会坚持送我,走着走着我就毕业了。
湖北的夏天多暴雨,我们早习以为常。高中暑假回家,那年小镇上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情,一辆去拜佛的小巴士因为暴风雨和火车相撞,司机跳河逃生,而车里的人全部遇难了,其中就包括罗老师和刚毕业准备去机关上班的儿子。那天雨停后,我和几个同学沿着发生车祸的马路走了很久,暴雨滂沱后泥泞不堪的路面使得现场更加惨不忍睹,到处散布着打捞起来的衣服,临时用床单盖着的尸体,而罗老师的尸体是打捞了很多天之后才找到。这真是一件充满了悲伤和讽刺的事情,已超出了我当时所能承受的范围:为什么心怀信仰虔诚拜佛的人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离开人世?
因为常去旅行,所以习惯买一份保险,偶尔会把保险发给好友以及父亲,总觉得如果真的遇到不测,父亲的承受能力会强一些。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多地想到这些问题,心境也较之年少的时候坦然了不少,没有人不惧怕死亡,也没有人可以战胜死亡。
有一次到香港文华东方酒店,问酒店的工作人员,当年张国荣是从哪里跳下去的。我想知道他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是什么感受,后悔吗?
想起堂妹的姥姥,民国时期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因为战乱耳朵炸聋了,但是会说话和写字,并且据说还写得一手好字,小时候我很喜欢和堂妹上她家玩,老人家一看就是读过书受过良好的教育。听家里大人说文革抄家的时候姥姥藏了一些首饰,悄悄问她真假,她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你,不发一言。姥姥很疼我这个小堂妹,只要是妹妹喜欢的,她肯定第一时间想办法满足。我从来没有问过堂妹对姥姥去世的想法,因为即便是我也难过得哭了好几天,更何况是备受宠爱的堂妹。为什么说起这个姥姥呢,因为在最后的时间里她满身是病,原本家里开着牌场,常来常往的老牌友们十分热闹,病重后她再也不可能上牌桌只能躺在床上。我记得那是一段漫长的等待死亡的过程,姥姥已经不大能说话,脑子也糊涂了,叔叔们寸步不离地陪在身边,有时候说快不行了,有时候又说可能还有一段时间,我也躲在角落里看着这场对我来说声势浩大的死亡之途,堂妹静悄悄地抹着眼泪。许是再也没有力气去牵挂身边的人,终于离世。长期的病痛令身边照顾她的人都已筋疲力尽,但和蔼要强、一辈子不愿麻烦别人的姥姥是否想过快点儿离开也是一种解脱呢?
2014 年必定是痛苦的,马航两次空难和台湾空难让我这种每月多次飞行的人感觉恐怖,习惯了登机、起飞、吃饭、降落、回家……不是没有想过但还是侥幸地觉得自己运气不差,唯一的一次是我在《趁,此身未老》里写过的一段关于在尼泊尔搭乘小飞机感受死亡的经历,当时坐在摇晃的机舱里,听着邻座日本女孩儿惊慌失措的祷告,我不停地想从空中摔下去到底会有多疼。
夏天去香港书展时参加了蔡明亮导演的分享会,印象很深,他说这个世界上的电影都是反战的,除了纳粹时期有一些支持战争的电影。但即使有这么多电影的反思和倡导,我们依然无法改变战争和死亡的事实,一直到今天它依然存在,而且从不遥远。
蔡明亮导演因为身体不好,已经准备远离都市,到山里找房子住。房子还没搭建好时,他约了李康生在半工地半废墟的住所前聊天,谈起自己身体状况忍不住哭了起来,李康生低着头微微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蔡明亮说那一刻觉得自己像是在准备身后事,山谷的风声划过他们的房子,了无痕迹。
经历过一任主管叫斐斐,是个很传奇的女人,身材消瘦戴着眼镜,年轻时很爱抽点儿烟喝点儿酒,刚进杂志社的 5 年里一直是身在上海的我向在广州的她汇报工作。其实我总以为能喜欢自己的主管简直是天方夜谭,充其量只能做到不讨厌,我想我的下属在这件事上一定能与我达成一致,直到我遇到斐斐,我连讨厌她也做不到。斐斐懂的东西多而杂,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还有那些你总会错过的娱乐八卦。每年因为工作常去广州,她总是热情地带着你吃这吃那,稿子做得不好也不会发脾气只会耐心地和你讲解,她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留给了这本杂志。有一年去成都开会,每天都被关在房子里,会议结束后她和我的另外几个同事结伴去了大理,我因为想去九寨沟而放弃了他们的行程,现在想来这已经成了近些年我比较大的一个遗憾。后来知道她病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广州的华农学校食堂,因为公司当时在那里办公所以大家都过起了像模像样的学生生活。斐斐瘦了很多,问起病情也只是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于是我们也就识趣地不再探究,终究是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斐斐后来的生活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出家,离婚,我想也许是信仰帮她找到了一种新的归宿和生活方式。在我和了解她的同事看来,这条路也许是最好的,心中有所寄托,做自己喜欢的事,专心而安静地走完生命最后一段路。2013 年年底去广州开会,得知她过世了,一晚上没怎么睡,我并不害怕,只是觉得有些接受不了。找同事聊天,她开解我说如果斐斐现在去到了更快乐的世界,你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儿?我点点头,想起她走在我前面招呼我进馆子的模样,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你会一直遇到这样的人和事,我们曾经有过热烈的交集,其中一方却提前退席,伤感像是蔓延的河流在心中汇聚成了沉静的湖水。可我更喜欢这样说:我们像是搭乘同一列火车去往目的地的旅伴,有些人提前下车而我们的旅程还在继续。活着就是要努力去实现自己的梦想,去爱自己该爱的人,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死亡固然可怕,但我觉得更可怕的是到死都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去做,空留遗憾。生命的故事总在告诫我们要努力去爱自己和身边的人,活着,便是一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