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北角,三月天,周末,香港笔会邀宴。满座鸿儒,我举起晶亮的杯子,隔着艳艳且酽酽的葡萄红酒,和宾客言笑晏晏。香港的笔会,我本来无资格参加,我是台北笔会的,但当时我正在港大任驻校作家,潘耀明先生便邀我前来短讲,使我有机会加入盛会。而且那天刚好是我的生日——这是我七十三年来第一次没跟家人一起过生日,却意外地跟一屋子才俊同欢, ;内心难免窃喜。
就在这时候,中华书局的编辑于先生跟潘耀明一起来了,我“居安不思危”,没顾到自己手上做不完的工作,居然就满口答应拿出一本“旅游文学选”来。我当时也不知自己究竟写了多少跟旅游有关的作品。而且,什么叫旅游文学?一时也觉定义困难。狭义的旅游文学应该长得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吧?但是:
苏东坡遭贬到湖北黄州,研发出“黄州红烧肉”(很可能为了省钱,也加入了山笋),这道美食的说明,算不算旅游文学?
秦少游的词《踏莎行》,写明了“郴州旅舍”,那里面无端地妙问:“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全然写情,算不算旅游文学?
孔夫子立于川上,见到直奔天涯的水流,喟然而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那种对时间的哲学思维,算不算旅游文学?
耶稣远赴耶路撒冷,望着这屡遭敌人侵占的故城,曰:“噫!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我亟欲聚尔之子女,覆而翼之,如母鸡之翼小雏,奈尔不从!”这悲天怆地的哀号,算旅游文学吗?
杜甫的泣血之作“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读来虽不能令人赏心悦目,却的确是他人在旅途中,写的也的确是旅途中的情——悲情。读者可能不预期让自己读到这么沉重的文字,读者要的可能只是愉悦的卧游,加上浅浅的思悟……
好在,中华书局说,可以,一切从宽定义,作者说了算。我当时又想,这一切选录都请助理去做,反正什么算旅游,什么不算旅游,应该也不难分辨。
不意“判断”一事,原来十分不易,助理虽也帮了忙,紧要关头自己还是必须亲力亲为的。
这一来,竟花了四个月的时间。选文的方法,是把自己五十年来的散文全搬出来,有些扔到什么老书架上去了也不知道,必须一番好找。有些绝了版,只好到别的选集里去把它找回来。人还活着,整理文稿就已经如此艰难,一朝死了,大概就更麻烦了。
出版社的构想是出一本十万字的书,多请几位作者共襄盛举,形成一系列壮观的套书。我选着选着,发现自己写过的游记竟已远超过十万字。于是,重订方针,只选早期作品。为了让有研究精神的读者知道来龙去脉,我在篇末注明“某篇”出于“某书”。而“某篇”出于“某书”的背后还有点曲折,那就是“某篇”往往不全选,只选其中和旅游有关的心得。好在散文不像小说,是可以局部呈现的。
为了平衡一下“太多早期作品”的形势,我又加选了一篇中期作品和近期作品,这两篇是《放尔千山万水身》和《山事》,前者是二〇〇一年写的,后者则到此刻尚未发表。
在整理旧作的过程中,我恍然有悟,觉得人生一世,分明也是一部旅游纪录。天地不过一逆旅,时间不过一过客,而我们人类,不过是一介小童,拉着“时间妈妈”的裙角,悄悄随行。一边在千岩竞秀中目不暇接,一边不知不觉就老去了。
三十年前,我算是热衷旅游的人。有时带孩子去,理由是他们小,应该让他们见识见识世界。有时带老母亲去,理由是母亲来日无多,难得她仍有出游的雅兴,理该把握时机带她出去走走。夫妻当然更当偕游,我们是订下盟约一世同行的人。自己一人也当独游,毕竟人也要对自己厚道一点……不过后来,大约十五年前,因为世界碳量猛增,旅游便有了罪恶感。所以,平常都在杂志中卧游,在电视机前坐游,实际的旅游就只靠开会之便顺便游它一下。像南极,能深夜灯下看摄影集中远方的万年积雪,已可谓至福,自己亲征,就不必了——也因此,用游记来代替一部分自己的旅游,好像也是不错的。
最后,要谢谢香港的中华书局的大度,允许广州的花城出版社发行本书的简体字版单行本,也允许台湾的九歌出版社发行繁体字版单行本。
今春去茶园,有人送了我一个小装饰品,饰品用一链串两物,一头是红澄澄的陶土柿子,另一头是未剥壳的陶制花生,上书“‘好柿’会‘花生’”,谐音“好事会发生”(闽南人说普通话念“发”为“花”),令人莞尔。出此书,对我而言大概是发生了好事,不过,对读者是不是好事——这倒是我很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