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饿了,可放眼望去,除了仙人掌就是工厂和仓库。他们开下公路,停在一个岗亭前,问保安附近哪有餐馆。保安是个害羞的农村小伙子,听不懂。他们做吃饭的样子,小伙子憨笑起来,指着身后百米外的仓库。仓库门前没有餐厅标志,想是墨西哥人不讲究。叩开大门,一个人探出头来,他们又一起做吃饭的动作。
在十米高的货架间穿行,越走越黑,越走越心寒,越走贴得越紧。黎成提议走回头路,那人却叫大家过去。他们骑虎难下,轮流把身边的人往前推,那人诧异地看着他们,僵持许久,众人派出代表。
京昌转动脚腕,随时准备逃跑。在距那人两米多远的地方停住,瞪着他,他指着货物,示意京昌靠近。京昌靠近货物,目光却没从他身上挪开,猛看一眼货,就又瞪向他,再看一眼,再瞪向他……来回四五次,才完全聚焦到货架上,松懈下来。这时其他人已退出了五十多米,京昌喊,瞧你们怂的!自己过来看看。
全是从中国运来的豆豉鲮鱼罐头和方便面。那人把他们当成了来提货的中国客户。他们慌乱地退出仓库,让那仓库管理员摸不着头脑,几个中国商人来提货,却不好意思看货,看了货又不好意思提。
他们往路深处驶。艾文发现后视镜里有个墨西哥青年疯了似的蹬着脚踏车跟在后面。几分钟,那青年还在,大伙儿心想不是他有急事,就是太蠢,在这么毒的日头下骑车,不担心中暑?黎成回头冷冷地瞅着他,说是那岗亭里的小保安。又开出半里,黎成突然说,他好像在追咱们。那时他蹬得快虚脱了,自行车左拐右拐的画着八字,每狠狠蹬上两下,就抬起手臂使劲向他们挥舞。京昌一脚刹车。小保安蹬到跟前,浑身湿透,半天才倒过气来,指着反方向咿咿呀呀。“餐馆在那边?”他消化,摇头。“仓库里的人叫我们回去?”他消化,摇头。“你想明白了我们原来是要找餐馆,不是买中国罐头,所以让我们离开,因为这里压根没有餐馆是吗?”他消化,消化,又消化,大家将这句拆开了揉碎了念叨了好几遍,还查了翻译软件,按照音标慢慢读给他听,他眼睛亮了,兴奋地点头。京昌一把轮,调头;何光伸出脑袋跟他道谢,道别。从头到尾,小保安都笑着。
吕伟说对墨西哥人的第一印象不错,至少这些乡下人很单纯。黎成摇头,把在国内看到的新闻里电影里有关墨西哥人的描述搬了出来,墨西哥人生性凶残,在墨西哥还是要多加小心,愣头青一样跟着陌生人进仓库这种事不要再做。黎成不喜欢墨西哥人,尽管在此之前从没接触过一个。“还好只是差点参与了一次罐头交易而不是毒品买卖。”他又说。
向西七八千米找到一家当地人吃饭的餐馆,里面陈旧却干净,有五个墨西哥糙爷们围坐在一张圆桌前,大嚼叫不出名字的食物,盯着挂在餐馆一角的电视机里播放的选秀节目。有四五个服务员,都是大妈,她们并不走动,只是歪在长长的柜台后唠家常。柜台上一排玻璃罩,里面是吃的,主食只有塔克[1],配菜不少,多是菜泥肉酱之类不成形的东西,像被拉出来的。
聚在收银台前正要点菜,看到收银台下方一块小黑板上七扭八歪的写着几行西班牙文,后面跟着它们的价格,暗自吃惊,每行标价都高得离谱,换成人民币,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上百元,看到这儿,众人对那几位大快朵颐的爷们充满敬意。黎成说自己肯定不在这里吃,京昌说这一顿吃下来要好几千呢吧,吕伟夫妇也说再找找,艾文迟疑片刻,说如果这地方都敢明码标价,那么附近其他餐厅只会更贵,“太饿了,就在这里吃吧,这顿我请”。说着掏出钱包,担心难以跟墨西哥人沟通,就只做手势,把小黑板上的西班牙名字都指了一遍,心算出总价,一张张撵出五百比索大钞,点了有二十张,交给收银台后的大妈。大妈下意识地接过钱,却一脸茫然,“我们这里只能用外币换比索,不能用比索换外币,你这是想换什么?”
他们这才明白这餐馆能换外币,小黑板上是当天的汇率。他们道歉,大妈坦然地把钱还给艾文。她说这餐馆的女服务员都能听懂他们要什么。还是艾文请客,餐费连换钱时多出的钢镚都没用完。不光便宜,饭菜虽然样子丑陋,但味道可口,尤其是茄子肉酱塔克。其实,大伙儿只能看出那道菜的原料。
他们一直聊天,唯独黎成缄默,皱着眉一点点咽下眼前的食物,没人知道他怎么看待抵达墨西哥后的这一个多小时。
说真的,黎成对第一次出国的第一个落脚点很不满意,比嘉兴都差远了。他用餐叉挑起盘里软塌塌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的玩意儿,又任由那些玩意儿从餐叉缝隙间滑落,来来回回,嘉兴的阿能面不知要比这玩意儿好吃多少。还有,自从出了机场,没见到一辆高档车,再瞧瞧嘉兴,那里的高档车有多少,他清楚。哪里最容易见到高档车,他更清楚,除了车行和那所贵族小学,就是嘉兴唯一的那家享誉全球的咖啡连锁店。黎成不爱喝咖啡,他第一次带吕伟夫妇去那里,就察觉到他们也不爱喝,可他还是不断地把他们约到那里,就是因为那门口常常停满当地富家子的高档车,黎成觉得,让北京亲戚看到那些昂贵的东西,是嘉兴的光荣,自然也是他的。
除了糟糕的食物和没有高档车,还有那些墨西哥人,他们看起来又脏又黑又矮小,比起嘉兴的农民更像农民,如果桂姨一家搬到墨西哥,一定是贵族,是上流社会,还有那两个可爱的外甥女,她们要是生活在这里,就是小公主啦!
黎成想着,勉强吃了两口,毕竟是人家请客,不能让人家下不来台。收钱的墨西哥胖大妈豪爽地冲他们喊:“东西好吃吗?”黎成没吱声,其他人都冲她竖拇指,大妈爽朗地大笑,笑声像大象踩中了铁钉。她让另外两个大妈给每人多添了不少新菜,说请他们吃。他们尝了继续叫好,黎成冷眼旁观。
坎昆通向巴利亚多利德的路只有一条,却看不见几辆车。京昌尽情驾车飞驰,雪佛兰惨叫,车身像风中的纸屑飘来荡去,他却把油门踩得更深。公路两旁全是低矮的树丛,没一块农田,吕伟好奇墨西哥人怎么不去垦荒。何光把注意力投向天空,指着正在头顶盘旋的几十只翅展过两米的苍鹰叫其他人看。京昌感慨墨西哥公路修得笔直,驶出个把小时一道小弯都没拐过。黎成不关心这些,他正想着从上海到嘉兴的那条高速路的样子,那条路也是笔直的,但比眼前这条平坦,而且路两旁都是人家,如果在春天,会看到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小桥流水回转其间,一片生机盎然……
黎成不停地回忆那条通往嘉兴的路,和那条路通往的城市。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开始害怕把那儿忘了。
他们途经三个村落,四片墓地,两座教堂,和更多的矮树林之后,驶入了巴利亚多利德,一座井井有条的小城。和墨西哥所有的小城一样,它的市中心有个小广场,所有街道都围绕它如涟漪般扩散开去。人很少,开出一两个路口才能见到一两个人。
“很破,但很漂亮,我们应该在这里多待两天。”京昌说。
破败是因为巴利亚多利德是西班牙殖民者在墨西哥建造的第一座城市,据说之所以选在这里,而不是在他们登陆的更富饶的沿海,是因为西班牙人嫌沿海一带蚊子太多。当西班牙人占领这里之后,将城市重建,赶走了原住民。几百年后,原住民起义,杀光了西班牙人,夺回城市,然后这座城就定格在了西班牙人被屠杀后的样子,再没被修缮。直到今天,每个人都住在破房子里。
还好,旅馆是新的,至少在近二十年内翻修过。旅馆呈马蹄形,两层小楼围着个小泳池,旅馆对面的墙上画着个可乐广告,已模糊不清,后来他们在各种地方看到了更多可乐标志,茅房里都有。上街吃晚餐的一路上,黎成拿出相机拍个没完,其他人被他带动,也拍了些可有可无的照片。他们在原总督府改建的餐馆吃饭,餐桌就摆在回廊上,四周墙上挂的全是费尔南多·波特罗的仿作。有英文菜单,点菜不再是问题,侍者懂得因人而异地开些玩笑。
举杯,为安全抵达,为接下来的旅途和最终的婚礼能平安顺利。黎成默默地观察四周,吃着自己点的菜,心想这里还像点样子。他突然想起爸爸,不知道今晚爸爸吃了什么,在嘉兴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现在嘉兴几点了,黎成又想。艾文想明天独自去见前女友,其他人就决定去城外的古迹转转。
喝到打烊,就着忽明忽暗的路灯,凭记忆摸回旅馆。带路的是黎成,在黑暗中找路,他擅长。一进旅馆,艾文没脱衣服就一个猛子扎进泳池,别人以为他是喝多了摔进去的,刚要救,他就快速切换各式泳姿游了个来回,看得出他挺高兴。他大喊,都下来!几个中国人对视一眼,上楼睡觉了。
那晚都很兴奋。浴室隔音不好,洗澡时,他们这排的浴室里都传出了歌声,唱《义勇军进行曲》的都有。洗完澡,吕伟夫妇倒头就睡,睡前最后一点意识让何光听到很远的地方有只狗在狂吠。
黎成睡不着,坐在床上倒换着四个墨西哥台,一秒蹦五个词的西语新闻播报更让他睡意全无,他加了件衣服来到二楼回廊,俯视泳池,此时已空无一人。池水随夜风荡漾,泛着无数闪亮的白点。他抬头,慨叹已经很久没在嘉兴看到这么清透的星空了,上次看到这么多星星还要追溯到童年,那时的嘉兴多好啊,那时人人都骑车,街上没有漂亮姑娘,还有星空,那时真他妈完美啊!黎成想。不知多久,脖子酸了,也困了。
远方的狗乱吠了一阵儿,两条离旅馆更近的狗也跟着叫上了,它俩一叫,远近的野狗叫成一片,搅和了京昌的美梦。看手机,刚睡两个小时。手机上多了十一条追到太平洋这边的短信,特大喜讯:潮白河畔千尺豪宅恭候驾临品鉴。在北京看到是厌烦,在巴利亚多利德看到却别有风味。下属的工作短信也有。公司刚立项制作一档选秀节目,合作了四年的电脑动画团队这次报价过高,被弃用,京昌这个月的任务就是找到新合作伙伴。去古巴前,艾文帮他和泰吉搭上了线。泰吉很乐意,对他来说这是单大活儿。京昌请他先整理些样片发过来。
看完所有短信,京昌清醒了,随即开始胡思乱想,一发不可收拾,以为远离北京这种情况便会好转,看来并非如此。他先想一路上要在哪里买些什么礼物带回国,有几个人要送,分别送什么。又想这一路可能发生艳遇的地点,西恩富戈斯附近的长岛可能性最大。
他一直幻想着一个故事,男主角无法停止思考,只有潜入深海,神经才能放松,为此他参加各种潜水组织,到各潜点潜水,虽有所缓解,却不彻底,总觉得差点什么。因为潜水的死亡率很高,所以每次下潜都需要一个搭档,又因为在水下无法通过语言交流,所以两人的默契至关重要。就这样,在第十一次潜水时女主角出现了。那次他们被安排成搭档,男主角有生以来头次全身心地放松,而女主角也同样发现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潜伴。从此,一有空他们就相约潜水……这是一个完美的潜水故事,只是结尾还没想好,因为每次都在睡前才想起这个故事,没编完就睡着了,这次也不例外。
野狗大会,艾文旁听到尾。他喝得最多,醉意却随跃入泳池无影无踪,冰凉的池水还让他彻底失眠。三个小时一直醒着,他有最多时间比谁想的都多,从怎么让中国员工说回中国话,到明天要见的女人。不知她是不是也结婚了。上帝啊!她脾气那么差,真不知谁能娶她。有次他没忍住,把这话对她说了,换来的是她持尖刀朝着即将完成的塑像连砍。可他不愿只回忆她的疯狂,不公平,他们共度的美妙时光更多。正如被砍的就是他的半身像。他是她上学时所制的多数塑像的原型,一些甚至是用他翻模做的。艾文虽学商,却十分熟悉那翻模流程,先脱衣,摆出要求动作,浑身被缠纱布,只留鼻孔,然后糊泥,先正面再背面……这些总让他疲惫,却从不厌烦。在嘴被封住前他们会一直聊天,之后她会大声讲故事给他解闷。他感到幸福。
每当回忆这些他就愧疚起来,是自己抛弃了她。每每想到抛弃,就不由地想到最不愿意想到的爸爸,想到爸爸,又会想到最愿意想到的妈妈,从而想到一艘船,阴冷的海风,海鸥,很多海鸥,盘旋在灰暗低矮的云层下,一只温暖的手牵着自己……每当这个画面出现,他便会入睡,让所有回忆在梦中继续。
此时已是抵达巴利亚多利德第二天的凌晨三点四十分了,野狗下班,公鸡接班。
通常情况下,中国人在公鸡打鸣后很难睡得踏实。凌晨鸡叫后他们几个辗转反侧,九点半就都起床了。拐出旅馆找了个路边摊,炸猪皮碎塔克利亚味道很好,他们相约明天再来。没等吃完,艾文就独自离开了。“聊得好,叫她出来一起吃晚饭!”京昌对他的背影喊。他没回头,只是抬手挥舞了两下。他握着手机地图找宝贝一样左顾右盼,消失在众人眼前。刚十点半太阳就升到了头顶,街上的影子缩得窄窄的,和他们一样紧贴墙根。他们边嚼肉卷边猜艾文此去会否有所斩获。“兴许能重归于好!”京昌说。黎成问:“他不是有老婆了吗?”
[1]墨西哥卷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