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日子过得很快,该上路了。
路灯刚灭,艾文公司的面包车就挨个接上大伙儿送往机场。一路上京昌和艾文就是否该取消机场高速的收费站而辩论,何光和吕伟偶尔搭腔,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黎成无言地望着窗外。初冬的北京有种特有的光,它在温暖的眼里冰冷,在冰冷的眼里是温暖的柠黄色。黎成在嘉兴从不曾见过这样柠黄色的光。那光像为他饯行,一路追随,到机场,到候机大厅,到飞机冲出灰暗的云层才全然消失。
他的“最经济航线”让一行人要先后在华盛顿和纽约转机,算上候机,全程要四十个小时。航班座椅间距也很小,包括何光,膝盖都顶在前排椅背上。艾文没想到大陆航空现在的经济舱这么憋闷,他说十几年前要宽敞得多。吕伟掏出一盒远足必备的安眠药分给大家,“睡着了就舒服了”。坐在这排尽头的美国大妈看傻了,以为他们准备集体赴死。
一块儿吞了药,安静地等药效发作。黎成低声问吕伟,飞机餐怎么办?吕伟说睡醒帮他要。机轮重击跑道唤醒了大家。到了?艾文觉得难以置信,慨叹一颗安眠药能解决的,他花了不知多少钱在头等舱机票上都没解决。可事无完美,那颗安眠药让不常吃的人醒来后头疼不已。黎成最后一个醒,下飞机时吕伟问他要不要取个飞机餐。他怕别人知道,慌乱地使了个眼色,小声说算了。
华盛顿已是深夜,机场没几个人,他们拿到行李后走向转机口,遇到一个坐在通道中央的华裔小伙子,是海关的。他拦下黎成,问他的行李在哪里,京昌说在他那儿,华裔又问黎成为什么行李不自己拿?黎成不知所措,没答话,只是指着已超载的行李车,华裔严肃的追问令他紧张,不由得往后退。这时艾文冲到前面,将脑袋伸到华裔的胸牌前,大声念出他的员工号码,厉声说:“第一!我们的行李我们几个爱谁拿谁拿,关你屁事!第二!如果你再问一遍,再耽误我们一秒,我们五个就分别去投诉你五次!”华裔脸色难看,放行了。走出很远,黎成问,那人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京昌说应该只对中国人这样。何光告诉他华裔讨厌中国人,因为他们讨厌自己,但他们又不能讨厌自己,所以就讨厌像自己的人。何光的解释让艾文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很快完成了转机和托运行李的手续,然后就是七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他们本打算在机场附近找个酒店睡上一觉,但黎成不想花那房费,“别管我,我就在长椅上睡会儿,你们去吧,记着回来找我”。其他四人相互看看,决定留在机场陪他。
下面的问题是在哪里栖身。华盛顿机场早有防备,长椅皆由带扶手的单人椅连成,无法平躺,但这点心眼儿防不了中国人,他们还是找到个地方。那里安静,没人经过,一张扇形软椅包住一根半埋在墙里的柱子。他们将行李呈放射状排列在扇形软椅外围放腿,没一会儿五张床被搭好了,他们又取出衣服,叠成枕头,头冲里,脚朝外。如果从上方俯视,他们和扇形软椅组成的图案该像个升起一半的太阳,他们是五道光芒。
也许是都在飞机上睡了太久,睡不着,京昌和艾文讨论起美国机场的安保是否无懈可击。黎成听得用心,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某一瞬五人陷入沉默,吕伟在艾文耳边低声说:“多担待。”艾文笑着摇头,吕伟挺感动,忽地艾文高声问:“什么是‘多担待’?”
京昌的手机响起,是胡安,他在加班,今夜睡单位。“你们到美国的东海岸了吧?我们终于没有时差了!”京昌把手机开成扬声。胡安语气兴奋:“他们可能要把我调走,看样子是要升我,他们今天发了一张表让我填,还说要我参加一个三天的培训。”
“去做什么?”
“不知道,但工资肯定比现在多!刚几天啊!今天领导和我说话的时候,说了大材小用这样的话。我走运了,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发现了错误,古巴变了啊!效率快赶上中国了,也快和中国一样知错就改了!”他兴奋地笑,语速比从前不知快了多少。
他们为他高兴,却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简单地表示祝贺,黎成把脸凑到手机跟前大声说:“这叫是金子总会发光!”
他们仰面朝天,都微笑不语,都想着胡安,都希望那个长得像叔叔一样的孩子能活得好些,他理应活得好些。
没过多久吕伟犯了迷糊,再睁眼,京昌和艾文正在攀比各自到过的地方,像出牌比大小一样,你说一个我说一个。吕伟这才知道他们去过那么多地方。吕伟从不知京昌在欧洲有过半年的自驾经历,曾开着一辆老款的“卫士”穿过整个欧洲,还去过吕伟一直想去的德国黑森林。艾文的经历吕伟知道的就更少了,原来他二十几岁时是个嬉皮,漫无目的地游荡在世界各个角落,他曾在亚马逊雨林生活了整整一年,结识了一个忘年之交,而那人成了他后来的人生导师兼老板。不光巴西,艾文还和泰吉去过秘鲁的马丘比丘和玻利维亚的天空之镜,而且他第一次告诉大家,他去过智利。
一听到智利,黎成坐了起来。
艾文在智利待过一个多月,去过北部沙漠,东边的山脉,南端的火地岛,和最南端的港口。
黎成问:“是去南极的港口吗?”
艾文说是,说那个港口常年聚集着各国的背包客,都在等着和别人拼船去南极,往往一等就要十天半个月。
“那些背包客都是哪里人,中国人多不多?”
艾文说几乎没有中国人。
京昌说有个朋友去过南极,所以略有耳闻,之所以那港口没中国人,是因为想去南极、能去南极的中国人都有钱,他们不喜欢等,都直接从阿根廷乘超豪华游轮过去。
艾文扬了扬眉,说那时自己还是穷学生,只是运气好,三天就等到一条船。那是条小汽艇,破破烂烂的,全是鱼腥味,听船长说海里有鱼他们捕鱼,过季了就改送游客去南极。“你知道吗?坐那条小烂船,上下摇晃了五十个小时,我、泰吉,还有另外几个法国人都吐了好几次,噩梦!”
“五十个小时呢……”黎成自言自语,想到什么,“然后呢?五十个小时之后,你到了是什么感觉?第一感觉!”
“什么是第一感觉?”
“你在街上看见个姑娘,什么让你想认识她,什么就是。”京昌举例。
艾文思索片刻:“你知道吗?不管之后你在哪里,只要从噩梦里醒来,都让人高兴!”
黎成不满意这个答案,追问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从噩梦蹦到美梦的感觉,中间醒都没醒。”
黎成安静地靠在墙上,翻着眼,憧憬。
京昌取出平板电脑同艾文下象棋,艾文不怎么会,只知道如何走前几步,到后来就不停地绊马腿,象走日,卒子过界往回走,京昌不耐烦,就端着“棋盘”跟吕伟下,跟黎成下,跟何光下。几局后纷纷有了困意,睡了,只剩黎成醒着,他半靠墙,扭着头,遥望玻璃窗外的夜空和夜空下的煌煌灯光,心想:华盛顿,第一个远方。
先醒来的是京昌,他翻出走前买的练功服(垂感极佳的盘扣白衫和宽松黑裤),摊在正做着美梦的艾文的肚子上,展示给黎成看,说从今天起就要早晚穿着它打太极啦,黎成拧着眉头没说话。京昌去卫生间换了行头回来,喝了口自带保温杯里的热水,在不远处站定,起手式……右揽雀尾……就这样,当吕伟睁开睡眼,看到个穿着太极服徐徐推手的背影,……转身推掌……玉女穿梭……他又把眼闭上,心想:怪梦。
其他人被黎成唤醒,“该登机去纽约了!”天没亮透,一行人推拉着行李聚在登机口,那里已聚集了一些穿着得体的商务人士。飞纽约的是架小飞机,通道两侧只各有一个座位。黎成和艾文坐一排,艾文本打算补个觉,不想刚起飞,黎成就问了更多有关南极的事:“那里什么样子?具体点,冷吗?久了会不会无聊?你去了多久?有危险吗?”
艾文边回忆边说:“刚到的时候很兴奋,尤其是踏上第一块雪地,第一次看到企鹅从身边走过的时候,感觉很妙,那么自然,就像在楼下散步身边过去两只宠物狗一样。那里的海水是黑的,看上去很可怕,还在黑水里看到了鲸的背和浮着的冰块,很漂亮,有些冰块里还透出蓝光,像我外甥女的眼睛那么蓝。我记得还去了一家商店,去的时候那里刚建成,我和泰吉买了两只毛绒企鹅,我把它送给了你们会在墨西哥见到的女人,泰吉把它送给了后来成了他太太的女人。”
后排的京昌说,他朋友也提到过港口的纪念品商店,那里现在只招募年轻漂亮的白种女性志愿者,听说是为了讨好中国游客,因为只要有中国游轮靠港,那家店的货物就能被扫空。最可笑的是,店里的东西都是中国造的,因为没有货轮停靠那里,补货全靠运送旅客的游轮,所以经常是中国游客和中国制造的南极纪念品一同被运到那里,然后中国制造的纪念品被中国游客买走后再一同被游轮拉回。”
飞机抽空颠簸了几下,艾文继续为黎成讲述南极的瑰丽,黎成想象着,不由自主地微笑。正全情投入之时,艾文话锋一转:“但是,在那里待了三天就腻了,雪地一样,天气一样,冰山一样,只有企鹅越来越多。”黎成问:“南极会让人感觉无聊吗?”艾文说:“那里是一辈子应该去一次的地方。”
在纽约机场吃了五份美式早餐后,众人终于坐上了真正飞往墨西哥的飞机,吕伟问大家是否还需要安眠药,统统摇头。一到坎昆,大伙儿麻利地脱去身上多余的衣服。看得出身边的人都是来玩的,美国人居多,他们换装更麻利,刹那就从穿呆板花呢大衣的老美变成了穿花短袖花裤衩的老美。入关容易,除了黎成,他的护照比他的脸还干净,其他人远远地等着他,望着海关问了他一个又一个问题。有的他回答,有的他比画,看得出他很紧张。
计划租辆大吉普,到底有五个人。机场门口有五六个租车摊位,挂出的广告表明有多种车型可供选择,可一连问了五家,都只有一种又小又破的雪佛兰出租,连一辆在墨西哥烂大街的老款甲壳虫都没有。
取了车,京昌、艾文、何光都想开,争执不休,各自搬出驾龄,最终京昌以二十年胜出。艾文坐在副驾驶,打开手机上的卫星定位系统指路,其他人坐后排,张望着窗外新鲜而炙热的墨西哥。黎成望着碧蓝的天空下,公路两旁荒芜的沙地和灌木,心想:墨西哥的……不知道哪里,第三个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