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昌一早回旅馆收拾潜水装备,“你们靠不住!现在也不靠你们了,我找到伴儿了!”
何光说一会儿送他上船。
房东变废为宝,用铺满露台的喇叭花穿成花环,挂在京昌脖子上,为他践行,京昌请房东为将陪自己出海的姑娘多串了一条。刚上车,黎成就把京昌脖子上的花环摘下来,“出海送人花圈真不吉利!”
把京昌送到码头,他坐进平时船长们喝酒的凉亭,说要在那里等那姑娘,其他人坐下陪他。可到了约定时间,姑娘并未露面,京昌开始坐立不安。他让其他人在那里等,自己去和德国船长打声招呼,让他再等一会儿。
当日阴天,海面却异常宁静,像块钢板,没光,死气沉沉的一片灰,阳光偶尔穿透云层,就明晃晃的一片白。
船长正跪在甲板上干水手的活儿。
“我的朋友迟到了。”
“你的朋友不和你住在一起吗?”
“我猜她是回工作的地方请假去了。”
“你的朋友是本地人吗?”
“是个本地姑娘,在超市工作。”
船长愣了一下,“她不会来了。古巴法律规定,出海的游艇上除了船员不能有古巴人”。
京昌呆住了,半天才缓步回到凉亭,说不用等了,吕伟问怎么了,他说:“她不能离开这里。”
吕伟似懂非懂,帮他把行李箱拖进船舱。行李箱依然沉重,吕伟这才明白,京昌带上旅途的几乎全是潜水用品。
黎成愣在原地,回想那个曾经“不能离开”的自己,那个重复着“我这辈子就困在这里了”的可怜虫。幸好我已经离开了,他想,而且离开得这么远、这么彻底。
可事实上,没人知道黎成有没有真正离开,也没人知道古巴人的“不能离开”和黎成的,哪个更悲哀。
船长提醒京昌已经付了两个人的钱,强调没有退款的先例。京昌问黎成:“钱都掏了,你去不去?”黎成问没带行李怎么办?京昌说反正就三天,他那里有富裕的。就这样黎成同意了,迫不及待地冲进驾驶室,他心想,来趟古巴没法儿让车工们羡慕,但在加勒比出海则是另一回事,估计那些土包子只在用来糊墙的旧挂历上见过加勒比海吧?想到这里,他竟咯咯地笑了起来。望着黎成,船长一头雾水。
京昌问,“真的不来了?”吕伟夫妇摇头说实在晕船,京昌撇着嘴说他俩不仗义,他都要陪他俩去世界的肚脐眼了,他俩却不愿意陪他出海三天,“不仗义,不仗义啊!”他像大妈一样唠叨着跳上船,在船长的指导下解开缆绳。船长用德语大喊“上路”,发动了帆船,京昌手扶桅杆,默默望着码头正门,直到远得看不见才转过头。目送他们远去,何光问,你觉得他们能回来吗?吕伟眺望天边翻滚的黑云,默然。
那些古巴船长不愿在这个季节出海是有道理的,宁静是陷阱。
出港不到一海里,海面就沸腾起来,黑浪一层又一层地压了过来,帆船跟着左摇右晃。尽管这在意料之中,黎成仍是面色惨白,京昌也没好多少,抓着能抓的一切,摇摆着来到驾驶室,看到船长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才松了口气。船长洪钟般大笑、吼叫:“正常,这风浪太他娘的正常了!”京昌指着一波正迅速逼近的五米大浪,问那也正常吗?船长冷笑一声,猛地转舵迎了过去,碰撞的刹那喊了声“抓紧!”跟着整条帆船被高高抬起,那时京昌说不出一句话,只下意识的“哎哎哎——”地叫。当帆船升到一定高度,船长猛加速,船底剃平浪尖,冲了过去,像条白色的飞鱼,重新跃入大海。这个跳跃让正蜷在船舱里的黎成从床上弹了起来,撞在天花板上,就在那一瞬间,一个不祥的念头划过他的脑海:“这下怕是回不了嘉兴了,我还等着接房产中介的第十二个电话呢!”
越过大浪,船长重新发出连呼啸着的大风大浪都难以遮盖的洪亮笑声,并大声自夸没人能把分体帆船开成他这样子,“没有!绝对没有!”
风浪过去得比想象的快,头顶最后的几朵乌云被最后掀起的几个浪头卷进了大海,四周一下明亮起来,变得蓝白分明。
说来奇怪,惊涛骇浪没让京昌和黎成晕船,风平浪静了他俩反而晕了,趴在船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吐起来,早餐、头天的晚餐、头天的午餐和早餐一股脑地被吐了出来,一直吐到新年大餐。一长串呕吐物漂浮在碧蓝的海面上,像两条彩带,长得望不见头。
京昌尴尬,刚要解释,就又吐上了。船长对他俩说:“吐吧!别担心那些,”他指着那两条彩带,“海里的鱼儿会很乐意把它们吃干净的。相信我,你们不是我见过第一拨儿会吐的,以前我拉过几个日本人,吐的可比你俩多,多到连这片海的鱼儿都吃不下了,回程时还有不少漂在海面上。”
船长的话让他们吐得更多了。
果然,不一会儿帆船后面冒出一个鱼群,鱼群很快又引来一条鲨鱼。见到鲨鱼不时划破海面的鳍,他俩生生把那口要吐的咽了回去。听船长说那种鲨鱼只吃小鱼,毫无攻击性,京昌才放心,又吐了会儿。吐累了,俩人有气无力地爬回底舱。黎成万般后悔,当时满脑子都是嘉兴的好,可是连抱怨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不知躺了多久,天暗了,他俩恢复了一些体力,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话,还达成共识,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这么丢脸。天黑透了,船长嚷着说开饭了。
海面比任何时刻都宁静,周围也没想象中暗淡,星空足以照亮方圆一海里,在那映照下千万条蛛丝般的波纹闪闪发亮,随徐徐海风轻摆。他们盘坐在甲板上,取出自带的三明治,船长从驾驶室搬出一箱古巴啤酒。因为吐了个干净,他俩连第二天早餐都一并吃掉了,尽管都觉得还是没饱,但也不敢再吃了,怕遇到风浪再吐。
三人开始喝酒。最初都不说话,各自欣赏着海上的夜景。一瓶啤酒下肚,黎成忘了先前的牢骚,不禁感慨:“一个月前自己还在嘉兴,每晚走在同一条回家的路上,一个月后却乘着游艇,漂在加勒比海的星空下。”正痴醉着,船长不识趣地纠正他,“准确地说咱们还没到加勒比海呢”!
京昌干笑两声,提到那片即将抵达的海域,船长没有把它描述得惟妙惟肖的天赋,在他略显刻板的讲述中它听起来和北戴河并无二致,这让京昌略感失望,但唯一的好消息是那儿听起来没什么人去。跟着京昌问,以他的经验来看,还会不会出现那样的风浪,船长说一定会,京昌又问他为什么愿意在这个季节出海?船长坦言,这船已不属于自己,只是暂时没交船,想赚最后一笔。
“为什么不干了?”
“我打算回德国了。”
京昌嘴上说:“我们中国人叫这个‘落叶归根’。”却满心好奇是什么原因让老人在生命的尾声放弃古巴的生活?
周围极静,反令黎成不安,不停变换坐姿。“扑通通”的细小响动远远近近,船长说那是小鱼在探头观察天气,决定是不是该潜得深些,避开风浪。黎成心想原来德国人也会开玩笑。
京昌讲起昨天白天的遭遇,讲到不愿归还电脑的当地人,还讲,听说从前古巴人很老实,绝不会做那样的事。船长用厚实的手掌搓着红脸,掸掉粘在胡子上的面包屑,说他刚到古巴那会儿,有次把装了所有家当的包落在市中心的长椅上,一个本地小伙子挤了三条街追上了他,把包还了就走,动作和表情机械得不像人。
船长说:“现在,他们只是更像人了,对于他们是好事儿,该为他们高兴。”
黎成问:“为他们干缺德事高兴?”
京昌说:“为他们能选择干缺德事高兴。”
船长说但也正因为这个,对于他们这些外人来说,这儿没从前可爱了,这也是他打算离开的原因之一。
“从前住在古巴是因为这里的大部分东西是被安排好的,在这里不必担心做出错误的选择,因为根本没什么可选的,这让我感到安心。如果我想喝啤酒,配给店里只有这一种古巴自己的啤酒。”说着船长举了举手里的啤酒,“可看看现在的古巴!你们去过这里的超市了吧?”
京昌微笑,又想起那个保安姑娘。
“现在超市里我至少能找到十种啤酒!还有从你们中国和我们德国进口的。人们开始为钱撒谎,就像你昨天遇到的人,要知道,从前古巴人只为爱情和艾滋病撒谎……”
船长没把话说完,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个劲地喝酒,隔了好一会儿,“那姑娘漂亮吗?你打算带上船的那个。”
“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古巴姑娘。”
“从前我也和一个我见过最漂亮的古巴姑娘相好过。”
海面忽地黯淡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仰头寻找失踪的月亮。
“在德国的时候你是干吗的?也是海员吗?”
船长挠着大鼻头浅笑,说自己年轻时是个嬉皮。京昌表示难以想象,船长倒挺高兴,追问原因,京昌说印象中嬉皮都是瘦子,船长哇哈哈地大笑,说很久前住在莱比锡郊外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年轻人同居在一座废弃的工厂里,偶尔进城偷窃,偷别人或自家的。船长感叹那是一段失控的时光,然后有一天他拿上所有的钱,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离开了德国,而且再没回去。黎成觉得那像个天方夜谭,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打招呼说走就走,而且永远不归?然而,做出足以改变命运的抉择,其原因通常都是秘密,船长也不例外,他努力保守那秘密,哪怕已喝得面红耳赤,不时口齿不清地说起德语。
“为什么选古巴?”
“年轻时我经历过近乎完全自由的生活,可我告诉你们,世界上没人能消受那种生活,它会掏空你。古巴对于被掏空的人是个好去处,这里提供了最简单的快乐和最基本的自由。”
“你年轻的时候?那是什么时候?”
“比你们现在年轻,你现在多大?四十?”船长凝视京昌的脸。
“我刚大病一场,有些脱相。”
船长努努嘴,“年轻时我的脑子里有片狂暴的沙漠。古巴不但让它平静,还像个沙漏,给了我看清那一整片沙漠的时间。”
京昌沉思。
黎成反问:“什么是完全自由的生活?”
“男男女女吃喝拉撒做爱都在一起,每晚无拘无束地唱、喊,跳舞,各显神通地获取源源不绝的毒品,用偷来的冲锋枪打猎……甚至用它干掉不喜欢的人……”
“……这就是自由啦?”
“不,孩子,我们能做的只是推测自由,用各自对不自由的深刻体会。所以,它对于谁都不一样。”
说到这里,船长打了一长串酒嗝,又响又亮。你的船可以不用装汽笛啦!京昌说完望着手里的啤酒,恍然大骂,娘的!潜水头天不该喝这么多酒!咱们怎么给忘了!
船长目光迷离地望着他:“哪个蠢蛋说的?我可没听说过!潜!”
海浪放大了酒精的效力,两瓶便再次晕眩,他俩搀扶着回舱闲聊。
不久,海面再起波澜,两人扶住舱壁安静下来,直到再次被海浪高举,再次惊呼着被摔回海面,黎成才说得出话,“你出海遇到过更差的天气吗?”
京昌一言不发。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等到海面恢复宁静,京昌才说:“死这儿也不错,比手术台强。死在加勒比海的风暴里,听着就牛逼,传到她们耳朵里,她们肯定更会以跟过我为荣。”说到这里他想起什么,低头呆笑,“也算圆了她的心愿,她总算有机会把那条儿微博发了”。
“跟你去毛里求斯潜水的小姑娘?”黎成翻着眼摇头,“没想到你这么容易知足。死在这里我可不乐意!”
“死哪儿你乐意?南极?”
“反正不是这里。”黎成笑笑,“我知道你肯定想,我能有什么不知足的?确实,出来走这么一趟很可能是我们这种人咽气前回忆人生唯一自豪的事……可你知道吗?我有多害怕会是这样。”
那晚黎成没睡好,随时可能出现的风浪令他不安。果然,在后半夜第三波大浪来袭。两人东摇西摆地摸到驾驶室,看到船长已在掌舵。船长告诉他们大概还有三个小时航程,而且接下去可能会一直颠簸。长岛也这么大风浪吗?京昌问,船长说,这个季节就是这样,片刻风平浪静,片刻又波涛汹涌。黎成望着京昌,觉察他气色很差,他的身体本就处在恢复阶段,哪里禁得住这么折腾,想到这里,黎成提出了一个他们相识以来最明智的建议:
“与其在这里较劲,不如直接去复活节岛潜吧!”
京昌觉得这主意棒极了,立马招呼船长返航。船长歪头看着京昌,调转船头驶出了浪区。那时天已微亮,海平线隐约可见,他俩没再回舱睡觉,留在甲板上等日出。船长问,你确定吗?你可是已经花了两人的钱!京昌笑答,保命重要,再说我现在决定去复活节岛潜水。
京昌想起船长提到过今年想去更远的地方出海,“有没有想过驾帆船去复活节岛?我们都会很高兴在那里再看到你的”。说着他打开地图,把复活节岛的位置指给船长,船长皱着眉指着地图上智利与复活节岛那相隔足有两厘米的间隙,说他只敢靠着海岸线航行,因为双体帆船没有龙骨,不适合远洋航行,而那段距离似乎过远。船长静了会儿,像想起了什么好点子似的,兴奋地说:“一个快七十岁的德国老头子从古巴驾帆船到复活节岛,多激动人心啊!这一定会是个新闻,至少在古巴是,如果能因此出点小名,兴许对回德国养老有点好处。好事啊!好事啊!”船长陶醉起来,“我要好好计划一下,好好计划一下……”他念念有词地回到船舱,当晚就铺开航海图,一个个勾画出准备停靠的港口。第二天中午,回到码头,船长退了一半的船费给京昌。
这样,京昌和黎成只走了一天就和吕伟夫妇会合了。去码头接他们的时候,京昌和德国船长拉着吕伟夫妇又喝了一杯,不知道为什么船长主动提出要独自驾船去参加他俩的婚礼,船长说要立刻制订航行计划,争取这两天就起航。临别前,船长问京昌是否认识古巴的媒体,能来报道这次壮举,京昌联系了央视“牛元老”,她说这种小事没人愿意报道,但在京昌恳请下提供了两个当地小报编辑的联系方式,说是她的朋友。于是,在众人离开西恩富戈斯后的第三天早晨,在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当地小报记者和几个古巴船长的目送下,德国船长升起白帆,开始了他最后一次远航。
从那天开始,德国船长每隔几天就和京昌通一次电话,报告他停靠在了某个港口。开始通话还算频繁,后来越来越少,而且每次通话京昌都能明显感觉到船长处在醉酒状态。
最终德国船长没能出现在婚礼上。要不是京昌还和他保持联系,其他人一定不会知道船长其实还是来了的,只是迟到了两个多星期。倒不是没算准时间,而是他每到一个港口就要由着性子寻欢作乐一番,而且寻欢作乐的时间一次比一次久,最后干脆醉在瓦尔帕莱索[1]整整一周,还在那儿花掉了在古巴最后几个月攒的钱,包括京昌的那笔。而且,直到现在古巴都没有一份报纸报道过这位驾帆船从古巴到复活节岛的德国老人。京昌回国后在电话里问过他,回德国前既没有如料想般攒到钱,也没能出点小名,会不会感到遗憾,船长听后打着酒嗝说:“那就不回德国了。”
其实船长此行也不是全无反响,复活节岛上唯一发行的报纸上刊登了他的新闻,只是占据的版面不大。而那期的头版是关于复活节岛一年一度选美冠军出炉的消息,选美是当地的大事。
[1]智利著名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