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成走了。他在房间留了张便条:
我往南去了,碰碰运气。
黎成
吕伟叹气,望着何光,她也没说什么。看来黎成在最后一刻才下定决心,吕伟只是好奇他哪儿来的勇气,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独自上路。后来在黎成的厕所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大麻味,吕伟才明白。
两个证婚人相继离开。
吕伟告诉了京昌,他沉默许久,对吕伟说他有这个预感。
去复活节岛的飞机上,吕伟左边的座位空着,那里原属于艾文,他离开的决定匆忙,没来得及退票;右边的座位上坐了个胖乎乎的岛民,那里原属于黎成。
整整四个小时,屁股底下一直是海。
复活节岛的机场很小,几乎只够停下一架客机。出机场,一股腥热之气扑面而至,把三人裹了个严实,动作和语速随之减慢。
京昌猛然察觉手里的画筒又一次不知去向,掉头就跑,边跑边喊,肯定落在厕所啦!望着他慌张的背影,吕伟感到那幅画已经成了他的负累。
他回来时一脸苦相,说这次真的把它弄丢了,何光不慌不忙地从推车上抽出画筒,挥动。
烈日当空,汗流不到下巴就嗤嗤地化成白气。刚要戴帽遮阳,一条花环套在了脖子上,一抬头是个皮肤黝黑的少妇,他们旅馆的房东。她的座驾是辆底盘近一米高的大吉普,车身尺寸和她娇小的身材颇不和谐。这也难怪,除了镇上,全岛的路况都糟透了。之后驶离人烟稀少的小镇,他们才明白那儿已是岛上最热闹的地方。
房东心好,没直接带他们回住处,而是在镇上兜了半圈,那是个港湾[1],零星地聚着几个冲浪少年。沿着港湾有些营业的小木屋,餐馆、杂货店、邮局,迷你的潜水者之家。京昌高呼,就是这里啦!几乎要跳下车去。
一片背对蓝灰色大海的墓园一闪而过,在当时的光线下,墓园像金色的麦田,每一根十字架都泛着金光,吕伟想一定要回来看看。绕过墓园是一排出租越野摩托和四驱越野车的车行,和一座像库房的建筑,房东说那是岛上的老年人活动站。话音未落,乍现一座白得刺眼的教堂,见到它,京昌比吕伟夫妇还激动,“就是这里吧?”房东会意,减慢车速,吕伟呆望着那座只有戴上墨镜才能直视的教堂,一言不发。
驶离教堂便离开了小镇,路况也急剧变差,很多路看起来根本只是靠人和车经年累月地走出来、压出来的,没半点修葺的痕迹,可大家都乐于容忍这种颠簸。开始的路并不难走,让车晃荡的仅是折落在路面上的树枝,但随着深入,车如同开在一条巨大的鳄鱼脊背上。不知转了多少个弯,仅容一车通行的窄路开阔起来,两旁落满红土的灌木也变成了金黄色的草原。尽管已深入内陆,尽管看不到大海,却随时能感到它的存在。头顶的海鸥,被海风送来的浪声,以及从空调口涌入车厢的海腥味,无不提醒着他们。
草原中间的土路上,他们正对一座圆润的山丘疾驰,清透的矮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抹过山顶,云彩落下的影子抚摸着山丘的轮廓,像只爱抚着乳房的手。某一刻,上空没有一朵云彩,山丘被阳光直射得通体发光,吕伟看到山顶竖立着三支雪白的十字架[2],他说婚礼后要开车上去看看,可惜后来忘了。去的反倒是京昌,当然他上去并不为膜拜十字架,而是为了寻找一个心仪的姑娘。他后来告诉吕伟,坡度太大,车上不去。
山脚下出现岔路,右转,路再次收窄,又是百转千回,最终开进一个由木桩围成的大院儿。院子外围东倒西歪地种了树,院中种了花草,这儿一朵那儿一朵,布局随意,为保护它们,房东用小石块将它们围住,但不显眼,之后不知被他们的车碾死多少。院左边是房东家,一个和岛上所有人家外观类似的木屋,木屋高于地面,几级台阶正对屋门,门前横着一道长廊。他们的长廊上通常有三样东西,一把无人自摆的摇椅,一架廉价的婴儿车或一根老人的拐杖,和一条无精打采的大黄狗。岛上家家养狗,不为看门,只为解闷,一到晚上就吠个没完,亏得黎成没来,不然一定天天失眠。院右边就是吕伟夫妇订的平行而建的四幢木屋,造型奇特,设计现代,和岛上其他建筑格格不入。每幢木屋里有两间卧室一间客厅,家电齐备,床也舒服。吕伟夫妇和京昌住进了最靠边的一幢,何光从窗户望向其他三幢,不知最后谁会住进它们。
他们租下房东的吉普回镇。第一次找回去并不轻松,他们不断迷路。可这儿终究是个岛,大海出现,就沿着它走,丘陵出现就绕开。他们先找到机场,再顺着机场的路往镇上开,途中看到个“甲太郎居酒屋”,想不通谁会到这儿来吃日本料理,但正如泰吉所说,日本人对复活节岛保有特殊感情,日本政府曾捐了两百万美元和一台起重机帮岛民修缮倒掉的石像。作为报答,他们借出一尊石像到日本展出,那迄今为止唯一离开过复活节岛的石像叫“行者”。
重回库克湾,坐在滨海一家餐馆的天台上吃饭。
那是个木屋,相当粗犷,走出裹兽皮的原始人也不足为奇。门廊上,在中餐馆供关公的地方供着一尊小巧的摩依,和女老板熟了才知道那其实是一位美国男星,岛上工匠手艺不高,雕什么都像摩依。一九九四年,该男星自掏腰包两千多万美元,拍了一部有关复活节岛的古装片,可惜口碑票房皆不尽如人意,二十年后已鲜为人知。然而多数岛民却从中受益,无论是给剧组送饭,提供住处、马匹,还是脱得只剩兜裆布扮作祖先充当群众演员。捞得少的美餐几顿,多的置办家电,更多的买摩托、皮卡,因此岛民都念着那位男星的好,说到他如同说到铁哥们儿,“哦,他啊!我们熟!他曾跟着我……”这时望着他们的脸会产生错觉,以为置身中国某个社交宴会。作为当年岛上最大的餐馆的老板,自是捞得最多,她用那些钱加盖了露台。为纪念财神,她请岛上资历最老的石匠为他塑像。如今,他虽被世界中心遗忘,可世上最遥远的地方仍有一群人牢记着他。
面向大海,海浪层层叠叠地涌过来,随港湾变窄,原本有秩序的海浪被挤得激荡错乱,在耀眼的日光下,像繁杂的电流冲击木屋下方的石滩。
眺望那些冲浪少年,俯卧在冲浪板上,用力滑动双臂,逆着海浪划出港湾,然后伏在忽高忽低的海面上等,直到迎来一个满意的浪头,才娴熟地翻上冲浪板,被浪头推着,画一道白痕。但和高潮一样,几秒,他们就被送回了港湾,摔进海里,无影无踪。少顷,他们会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头,潇洒地甩甩头发,吐出一口海水,再次爬上冲浪板,再次吃力地逆流而去,再次用漫长等待换几秒欢愉。
三人呆呆地望着少年们重复那些动作,每次少年被浪头拍得东倒西歪,被冲向岸边时,他们仨就一身冷汗,因为港湾里根本没有沙滩,只有刺出海面的黑礁石和乱石垒成的海堤。后来何光发现,整个岛是被高高架起的,四周基本上都是峭壁。
许久,少年们倦了,纷纷爬上礁石,他们不必再揪心,放松下来。
太阳坠下了些,阳光也不如刚才暴烈,只是散漫地落在脸上。京昌惬意地说想一辈子待在这里,这话耳熟。两个多小时后,他们不舍地离开了那里,京昌直奔潜水者之家咨询,何光和吕伟打算去教堂踩点儿,可那里大门紧闭。
三人之后去了一家超市买菜,物资果然如预计般匮乏。刚拎着乒乓球大小的土豆和西红柿走到车前,一个酷似《血疑》里山口百惠模样的亚裔姑娘,如同晨光下的柳絮般骑车飘过。姑娘白皙,一袭白裙,吕伟当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完了!这是京昌最中意的类型!偷瞄京昌,在他的两个瞳孔中找到两个她。回木屋的一路上,京昌都猜测着那像从电影里骑出来的姑娘来自何方。当晚京昌动手做了晚饭。
睡前吕伟给黎成去了电话,没接,不知他到哪儿了。
无梦的数小时后,一个刺耳的声音吵醒了他们。
京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细细去听,是那尚未谋面的房东丈夫在吼叫,似乎醉了,他每吼一声就牵出连串声响,由近及远,婴儿啼哭,近处狗叫,然后是远处的。
我操,还以为会有点不一样……
男人持续咆哮。
内容不明会让人注意韵律,所以说那是岛上的死亡金属乐队主唱在练歌也可以,女人只在间隙辩解,音量和语气都透着无力,透着无奈。当然,也可能是与房东家相隔百米的距离混淆了无奈与不以为然,二人已婚多年,醉汉与出气筒的角色早已深入彼此内心,如今男人例行发飙,女人随口辩解,惯性使然。京昌想,长此以往,会不会有天即便那间木屋里少了一个人,另一个还会咆哮,会辩解?这样的婚后生活在他预料之中,可出乎意料的是它会发生在这里,一个远离人间烟火的世外桃源。
他以为在一个没什么可吵的地方就没什么可吵的,几乎所有人都这么以为。而复活节岛抽了他们每人一个大嘴巴。
第二天一早,京昌问吕伟是否听到了昨晚的争吵声,吕伟说,怎么可能听不到?你打个电话问问艾文,保不齐他都听到了。
那天多云,天黑沉沉的,有时尽管车窗上不见雨滴,但能感到哪里在下雨。如果有心去找,总能找到某片雨云正在岛上的某个角落挥洒着。有时灰暗的天会裂开片刻,岛上特有的金粉般的光会从裂缝里漏下来,纷纷扬扬地弥漫在四周,让一切变得朦胧。那光能被触碰,把手伸出车窗,瞬间就接了一捧。
野马,遍布全岛,成群地漫步在荒野上,徜徉在大大小小的碎石与杂草间,鬃毛被海风舞动,从天而降的金粉撒满全身,不时有黑影掠过它们的背脊,是追逐金粉的海鸥。
只一个上午他们就找到了多数石像,它们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悬崖上,多已残破不全,有些甚至已倒下彻底粉碎,化作普通石块的模样(海啸、为争夺资源引发的部族冲突及西方侵略者为天主教立威所致)。开始还觉得新鲜,见多了也就索然无味了。本以为此地闻名于世,必引来大批游客,谁知绕岛半圈竟不见一人,就连石像群四周也空空荡荡。
来到最后一组石像群,远远看见辆白色面包车,吕伟心想终于碰见活人了。停在面包车旁边,刚要下车,望见一个日本摄制组正聚在石像前录制节目,摄像师扛着摄像机对准一对打扮时髦的男女主持,四周围着七八个打杂的。在那群年轻人身后,趾高气扬地站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头上那顶渔夫帽不小,却仍装不下他硕大的脑袋,只能搁在上面。京昌说那人一看就是导演。
他们不想进日本节目的镜头,等在车上。正百无聊赖,忽从面包车里走出一个高个儿姑娘。京昌眼前一亮,正是昨天看见的那个,原来是日本人!京昌感慨。他不待见日本人,但吕伟深知,对京昌来说漂亮姑娘没有国籍。
白裙姑娘独自溜达,抬头望望天,低头踩踩脚下碎石,眺望一下石像身后澎湃的灰海,乌黑的头发和白裙被海风吹得飘摇不定。何光正好奇京昌为何还不出手,他下了车,慢悠悠地走到姑娘身边。
吕伟夫妇遥望他们,先是京昌问,姑娘答,然后姑娘问,京昌答,很快就有说有笑起来。又没一会儿,吕伟不知京昌说了什么,姑娘望向他,跟着又不知说了什么,望向何光。这时站在不远处的胖头导演发觉姑娘正和陌生人说话,就大叫她的名字。姑娘收起笑脸,快步走到导演身边。京昌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导演,回到车上。
他告诉吕伟夫妇那矬子导演是个日本小城市电视台的旅游节目导演,白裙姑娘是导演助理,她三天前登岛打头阵,摄制组是昨天下午到的,会在岛上工作一周。京昌告诉那姑娘,吕伟是中国著名画家,何光是中国著名诗人,可他没介绍自己,他清楚自己的工作有多无聊。白裙姑娘仿佛对京昌有好感,告诉他今晚会去甲太郎居酒屋吃饭。京昌最后告诉吕伟,白裙姑娘喜欢这座岛,“她也不想离开这里!”
日本人节省,十来人挤进一辆面包车,京昌都看不下去了,想帮他们分担一个姑娘。三人等他们走远才下车来到石像跟前,这时京昌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石像上了,满脑子都是飞驰到甲太郎居酒屋、打败胖头导演、牵着白裙姑娘的小手漫步全岛。就这样,他们很快开上了回镇的路。京昌把吉普开得飞快,那车速挑起了路旁野马的好胜心,好几匹跟着他们奔跑起来。
当天下午,泰吉夫妇登岛,岛上又多了两个日本人。三人去机场迎接他们。泰吉话多,他妻子话更多,唠唠叨叨地说着日本英语,大家很多时候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泰吉说妻子去非洲工作前不这样,絮叨和自言自语的习惯是到了那儿以后憋出来的。也许是因为多年在非洲赈灾吃了太多苦,他妻子看起来比他大十岁,黑褐色的皮肤,像非洲人。
来到镇上,回到昨天吃午饭的天台,他们五个将椅子面朝大海排成一排,把脚翘在天台的栏杆上,任那时有时无的金粉散落全身。那时的大海颜色很深,风浪比昨天大了不少,海风呼呼地刮过耳边。如此一来,那群冲浪少年更欢欣鼓舞,踊跃地投向一个个汹涌的浪,义无反顾。那天除了冲浪少年,岸边一片很小的碎石滩上,盘坐着几个身着比基尼的土著少女,似乎是少年们的小女友,她们不时向自己的英雄挥手,当心爱的人站上浪尖,就用力鼓掌,高呼他的名字。
京昌想起了什么,宣布:“为了迎接远道而来的日本客人,今晚我请客去岛上唯一的居酒屋吃饭!”吕伟望着他嘿嘿地笑。
回木屋时又路过教堂,仍锁着,京昌比吕伟夫妇着急,明天下午就结婚了,这里老锁着不让人进是什么意思啊!他问何光有没有和教堂的人敲定婚礼日期,何光说出国前就已再三确认过了。这时泰吉呼唤其他人,他在教堂后面找到一扇半掩的小门。大伙儿聚在门前扒头往里瞧,里面正在施工,脚手架上几个岛民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墙,看那阵仗一两天完不了。
一个在脚手架底下的工人看见他们,迎了过来,因为无法交流,他转身拉来个黑墩墩的岛民,那人英语不错,说是这里的牧师。何光自报姓名,说在一个多月前曾和他有过多封邮件往来,胖牧师瞬间想起,热烈地和他们聊了几句后就开始道歉,说忘了通知他们教堂从半个月前开始装修,距完工还有段日子,所以他们的婚礼不能在这儿办了,“但不用担心,我们会给你们提供备用的场地”!
说着,胖牧师把他们带到教堂后面一个类似礼堂的地方。那儿很大,空荡荡的没什么布置,只是在大门正对面的墙根儿,顶了个铺着半截红毯的木台子。牧师说这大礼堂在岛上的用途很多,有时是展览馆,有时是岛民交换自制小商品的市集,有时变成岛民欢度节日表演节目的歌舞厅,有时则变成大龄青年相亲的地方。
见那里干干净净,他们也就答应了。
牧师问:“明天要在这儿摆几把椅子?”京昌和吕伟算了算,女雕塑家、胡安、“小平同志”、德国船长、蓝梅夫妇、克里斯蒂、泰吉夫妇加上京昌,一共十人。
“十把椅子摆出来不好看,”牧师说:“一边六把,十二把好些!”
从礼堂出来,吕伟凑到泰吉身边,说证婚人的事情就拜托他了。“艾文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泰吉说:“如果有需要,我太太可以当另一个证婚人。”
回到教堂门前,大家一起动手用英文和西班牙文写了张告示,贴在大门口显眼的位置,告诉参加婚礼的人换地方了。
把泰吉夫妇安顿在了紧邻的木屋。听说是环保建筑,泰吉的太太连连称赞。
由于白裙姑娘没告诉京昌去居酒屋的具体时间,京昌生怕错过,没歇多久就迫不及待地催大家:“岛上来了个日本摄制组,听说他们今晚要去我请客的地方吃饭。看样子他们都很能吃,尤其是那个胖头导演,一看就是个饭桶,估计他一去什么都要被吃光了,所以咱们得早点去!”就这样,下午四点他们就坐进了甲太郎居酒屋。刚坐下,一个穿黑色工作服、留山羊胡的光头智利人就殷勤地递来了茶水,他自我介绍叫甲太郎,之后他便一边做饭一边和众人闲谈。
甲太郎生在智利小城,二十出头开始漂泊,先是国内,再是南美,随后是全世界。他不富裕,到一个地方就在当地打工,赚够了就离开。开始几年他去过很多地方,直至飘到日本,爱上了日本料理,就留在了那儿学艺,在东京的君悦酒店后厨打杂,用了十年时间爬到厨师。在那十年里,他学成了手艺,攒够了钱,娶了个日本媳妇,那是甲太郎刚开始打杂时认识的女人,那时他负责搬运每天的食材和泔水,那女人负责洗碗,两人日久生情。说到他媳妇时,甲太郎指了指正在帮厨的妇女,众人一惊,如果他不说,还以为是个岛民。
甲太郎告诉他们,他媳妇生在一个日本的农民家庭,有个双胞胎妹妹,然而她们家乡认为双胞胎不吉利,再加上她长得比妹妹丑,所以从小她妈就只善待妹妹,对她事事苛责,张口骂,抬手打。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妈妈在她成年那年逼走了她。她一个人来到东京打工,认识了甲太郎。
泰吉趁甲太郎媳妇坐下休息的时候问她恨不恨妈妈,她有分寸地笑,说相信妈妈有苛待她的理由。泰吉的老婆问她后来还有没有和妈妈再见,她想了想,用日语回答了这个问题。答完,她转而告诉众人甲太郎对她很好,说就算后来甲太郎升到了酒店的正式厨师,他还是要她,而且当他存够了钱,还把她带回了智利。
甲太郎接着说,在智利的某天,想起很多年没旅行,他俩便来到了复活节岛,一上岛就再不想离开了。他们用多年的积蓄租了地(只有岛民能买卖岛上的土地,外来者只能租赁),盖了房,开了居酒屋。世事难料,作为岛上唯一的日本料理店,他们的名声很快传到了对复活节岛情有独钟的日本,在日本国内声名鹊起,杂志电视先后数次跑来采访他们。那以后,只要是日本人登岛就必来此处用餐。在上味噌汤的时候,甲太郎得意地说,过一会儿还有个日本摄制组要来采访呢!
话音刚落,门口就有停车的声音,跟着是一堆叽里呱啦说着日本话的人下车的声音。趁甲太郎夫妇出门迎宾,吕伟问泰吉,甲太郎媳妇用日语回答了什么。泰吉说,她说再没回去,不因为恨,而是为了顺应妈妈的心意。
日本人闹哄哄地拥了进来,白裙姑娘十分出挑,京昌一眼便找到了她,她走在队伍后面,跟谁都熟却也不熟的样子。他们十来个人占据了居酒屋里其他三张桌子,十分喧闹。
吕伟注意到京昌和白裙姑娘会不时对望着浅浅地笑,可胖导演一发现他们有眼神交流,就立刻命白裙姑娘给他斟酒,然后京昌就狠狠地瞪着他,直到胖导演浑身发毛地转过头去,京昌才继续和白衣姑娘眉目传情。他们仨不知疲惫,这几个步骤不断重复,直到泰吉夫妇表示想回木屋休息,京昌都没找到时机扎到那堆日本人里面和白裙姑娘说上话。离开居酒屋时,摄制组已经安静了下来,该吃的吃完,该喝的喝完,该耍酒疯的也耍完了,几个打杂的年轻人正在胖导演的指导下安静地架灯,布置场地。等在一旁的甲太郎正用一块湿毛巾把自己的光头擦得贼亮,他媳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条花裙子。吕伟问京昌要不要过去和白裙姑娘说句话,他望着那群已经进入工作模式的日本人和站在导演身后的白裙姑娘,摇头说还有一周呢!
从居酒屋出来,才感觉都有点醉了。之后,不知是京昌喝多了,还是因为多云,夜路太暗,他开反了方向。经过机场,恰巧看见昏黑的停机坪上,一架闪着微光的私人飞机刚刚抵达。
也不知道这个富翁深夜登岛干吗。
一行人回木屋便睡下了,却不约而同地成了等第二只靴子落地的人。房东丈夫没让他们失望,嚷声比昨晚更大,嗓子喊劈了几次,可能因为下不来台,每次便要砸些东西,于是那晚除了婴儿啼哭,鸡飞狗跳之外,还多了破碎声。
女人没再辩解,似乎累了,由着丈夫辱骂。还好听不懂,不然第二天见面一定尴尬,吕伟想。
不知过去多久,男人也累了,吼声弱了,眼看完整的一天便要过去,忽又咆哮起来,还夹带着掌掴声。
随即,女人的哭声,婴儿的,狗叫声,器皿碎裂声,融为一体,响彻夜空。这也是婚礼前的一个考验吧?何光这样想。最后一个。
争吵声在后半夜才完全消失,不久便风雨大作,木屋咯吱咯吱的。
次日黎明,院子里一片狼藉,树杈、杂物散落一地,房东家刚盖好的小仓库被刮塌了,房东丈夫正在重建,大儿子在一旁协助。见到何光和吕伟,小男孩向他们打招呼:“噢啦!”嗓音和风暴过后的天空一般透亮。
京昌走到吕伟身旁望着那父子俩,说:“丫打老婆!”
“人家的家事,咱们少管。”
“不管?”
“怎么管?找复活节岛居委会?”
“找警察呢?”
“警察?……”何光想了想,自登岛就没见过一个警察,后来听说是有三十来个民警的,散落在这一百六十四平方公里的岛上。
快到中午,天热起来。开始吕伟不明白何光为什么将从北京背来的白裙穿了又脱,直到他汗如雨下地脱掉背来的西装才搞懂。夫妇两人捧着刚穿上就被汗水浸透的礼服坐在床上,相互看着,半晌,换上了这两天一直穿着的背心裤衩走出木屋。
京昌已等在车上,穿得比吕伟夫妇正式些,一见他俩就喊,快点吧!别晚了!吕伟上车时看到画筒躺在后座,便问为什么把它带上,京昌说,也许他会来。
旁边木屋的门也开了,泰吉夫妇身着笔挺的套装和套裙走了出来,看见吕伟夫妇皱了皱眉。
他们刚挤进车里,房东夫妇便扒到车窗前,问能不能去凑个热闹。何光说好,于是他们一家开了另一辆车跟在后面,他们刚出生半年的小女儿也在车里。快到镇上的时候,前面挡了一辆龟速行进的皮卡,皮卡两侧各插一根木棍,木棍间绑着横幅,“复活节岛小姐选美大赛初选”[3],一个穿着暴露背后贴着号码的原住民姑娘站在车斗里,一手握住木棍,一手对镇口的路人挥舞。看见选美,车里的三个中国人十分好奇,喊叫着“跟上!”泰吉提醒他们婚礼的时间快到了,三人却说,晚点不要紧。日本人继续皱眉。
他们一路尾随,直到驶上正对教堂的路,那路口人忽的多了,男人们对着皮卡上的姑娘嚷嚷着,吹着口哨。与此同时,从其他路口也拐来几辆皮卡,车斗里同样站了个土著姑娘。这些选美用车汇聚在同一条路上,缓缓驶向同一方向,直到他们停车,大伙儿才察觉到他们要去的就是一会儿举行婚礼的地方。吕伟呆呆地望着那些背后贴着号码的姑娘一个个走进礼堂,一时摸不着头脑。
停了车,众人跟着那些姑娘往礼堂走,却在门口被两个岛民拦住,他们说复活节岛小姐选美只限岛民参与。
大家茫然地站在门口,房东的小女儿开始啼哭。
这时胖牧师从礼堂里跑出来,开门的瞬间,吕伟从门缝里看到昨天还空空如也的礼堂,不知何时已被布置成了像样的选美赛场。牧师一见到他们就道歉,说原定选美场地的顶棚昨晚被大风刮跑了,总督临时决定把选美换到了这里,牧师还说他不能当主婚人了,他被市长抓去当选美评委。但尽管如此,仍不用担心,他又想好了对策,牧师说他弟弟是见习牧师,有公证人执照,由弟弟主婚将同样万无一失,而且他还帮他们选了块场地,比这礼堂更宽敞,更整洁!说完牧师就匆匆回到了选美赛场。
大约等了半小时,一个干瘦的岛民在远处向他们招手,他们跟着他穿过街道,走进教堂对面的老年人活动站。那里确如胖牧师所说,更空旷,更整洁,还有一面墙的大窗正对午后的树林,阳光从窗外射进来,在地板、一张乒乓球台和四张桥牌桌上画出菱形的格子。离那排格子很远的地方,也有个木台,十二把折椅被整齐地摆在台下。
京昌想起告示上的地址已成了选美赛场,跑回教堂门口去改,却发现告示已被雨水打烂。他抓紧时间重写了一份,除了何光的手机号码外,还写上了自己的。然而,之后他们没接到一个电话。
原来,证婚人在两张印刷粗糙的文书上签个字就算完成了使命。一份归吕伟夫妇留念,一份备案。注意到文书上婚礼举行的地址仍然是对面教堂,何光问见习牧师能不能实事求是些,毕竟他俩不觉得这座老年人活动站比那边差。见习牧师说:你们愿意把你们那份改了就改了吧!
等证婚人坐回折叠椅上,婚礼正式开始。何光和吕伟来到见习牧师面前,听他磕巴地背诵证词,随后他说一句他们重复一句,直到何光和吕伟拥吻在一起,许久。何光趴在吕伟肩上,小声说她很高兴。
吕伟夫妇转过身,面对到场的宾客微笑,女雕塑家、胡安、京昌、泰吉夫妇,还有那个叫冈萨雷斯的醉汉,在他旁边还坐着一对陌生的年轻夫妇,房东只是远远地站着,小女儿在怀里正睡得香甜。吕伟对何光说给大家鞠个躬吧。
婚礼很短,前后不到十分钟。见习牧师匆匆离场,猜是去看选美了。
吕伟夫妇走到冈萨雷斯身边,老汉用英语不停说着“好”,他身旁的年轻夫妇翻译了他接下去的话。原来那天老汉对他们说的,既不是儿子离开了他,也不是儿子死了,而是结婚了,那天在酒吧里狂欢的就是刚完婚的儿子和儿媳,也就是他身边这对年轻夫妇。当日老汉以为何光和吕伟是儿子请来的朋友,就和他们多说了几句。之后醒来,忘了醉时的承诺,直到看见字条才想起些,然后询问了酒保才完全记起。尽管后来知道他们不是儿子的朋友,但为了说话算话,还是拉上了儿子儿媳在昨晚来到了岛上。
吕伟夫妇邀请冈萨雷斯一家住进另一幢木屋,他们回绝了,说已在其他酒店住下。正跟老汉的儿子聊着,女雕塑家走到吕伟身边,问艾文去了哪里,看样子艾文离开墨西哥后,他们没再联系。吕伟告诉她艾文因为收养孩子的事回了日本,她默然片刻,然后问这里能不能抽烟,吕伟下意识环顾四周,远处的一张桥牌桌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四个胖嘟嘟的土著妇女,正一脸不高兴地玩着扑克,看来丈夫扔下她们去看选美了。见吕伟没反对,女雕塑家点了香烟,跟泰吉叙旧去了。
吕伟刚要为胡安当了自己的证婚人而向他道谢,他就拖着行李箱迎过来道歉,说要坐傍晚的飞机离开。大家都知道他能来不容易,也知道他为了省钱才赶着回古巴,因此吕伟没挽留他,只是道谢。
看着那些前来观礼的朋友聊得火热,吕伟叫上坐在角落发呆的京昌,打了会儿乒乓球。之后,冈萨雷斯的儿子和泰吉也过来打了两拍,但打得很臭。
[1]库克湾,以一七七四年在此登陆的库克船长命名。
[2]一九七○年当地天主教会为纪念西班牙探险队登岛而树立。
[3]每年二月份头两周被定为复活节岛周,届时会从两位候选人之中选出复活节岛女皇,即:复活节岛小姐,而在那之前要经过长时间预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