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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美书简》波兰移民定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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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将旅居美国期间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下来介绍给读者们,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所呈现的生活形态实在太过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所以要圆满完成这项任务绝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美国北部的土地终年沉睡在皑皑白雪之下,而南边的棕榈树叶时刻都在风中嬉笑欢唱,说实在的,如果有人问我在这样一片广袤的国土上究竟栖息着怎样的一个民族,那么我要告诉他,这里住着的远远不止一个,而是许许多多个民族,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种族都在这里扎下了根。雅利安人,闪米特人,凸颚扁鼻的黑人,斜吊着双眼、拖着长辫子来自天朝大国的子民,还有这片大陆上最早的主人——骄傲的红皮肤勇士们,所有这些种族都生活在同一个气候带,同一片天空下,有时候甚至毗邻而居,朝夕与共。而高加索人也在很早以前就向美国派遣了从希腊人到苏格兰人以及爱尔兰人等不同分支、不同国籍的移民使团。

究竟是什么样的机构和制度才能肩负起这样一项艰巨的使命,将纷繁多样的种族凝聚成一个政治实体,并且让他们彼此之间和睦相处呢?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那我就必须参照法国著名政论家亚历克斯·德·托克维尔的做法,撰写一篇关于美国社会制度的长篇大论。可惜我既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像他那样的才华。故此,我只能给出一个笼统的答案:美国从来就没有任何企图要同化任何民族,或是强迫一个民族效忠于另一个民族,千差万别的人们为何能在一起和谐共生仿佛就像是一个未解之谜。又或许,一个关键词便可以破解这个谜团,答案就是“自由”。在欧洲,“自由”不过是一个苍白的理念或一句空泛的口号,然而在美国,“自由”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正是这种政治、宗教、社交上的自由,以及这自由的种子所绽放出的三权分立的花朵,还有宽松的政治环境以及对于个人权利的无限尊重,才催生出了形形色色而非单一刻板的国民性。国家与公民之间的关系,联邦宪法,州、县、市自成一格的法律,成千上万的社会组织,还有其他不一而足的社会事务,所有这些问题都千头万绪,让人劳心伤神,断断容不得半点马虎。由于我不可能同时踏上不同的道路而不迷失方向,所以我挑选了一个自己最感兴趣的主题:美国的波兰移民和他们的聚居地。

从汉堡开往纽约的邮轮上设有统舱,多亏有了这样的舱位设置,穷人们想要远渡重洋才不至于成为痴人说梦。英国和法国船只的住宿环境相对而言还算过得去,然而德国客船的境况却是糟糕到了几乎让人难以启齿的地步。统舱通常就是一个昏暗的大屋子,日光不是从甲板上的窗口,而是通过船体侧面没入海水的舷窗照进屋里的。那里没有隔间,床铺直接贴着墙壁,某一处用围栏草草圈起来的角落便是女士们的专用铺位。当海面风浪大作时,汹涌的波涛重重地拍打着舷窗,统舱里到处闪烁着阴森森的绿光。厨房的油烟味,排泄物的恶臭,海水的咸腥味,沥青刺鼻的气味,还有湿漉漉的绳索所散发的怪味,统统交织混合在一起,空气污浊而潮湿,整间屋子暗无天日。到了晚上,吊灯投下昏沉沉、晃悠悠的光束。随着船体的颠簸,桌上的瓶瓶罐罐相互碰撞,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房顶上的横梁也跟着吱吱作响。统舱上方不断传来水手们咒天骂地的喊叫和船长大副尖利刺耳的鸣哨声。穷苦的移民就是待在这样的鬼地方漂洋过海的。

乘客花二十美元在最便宜的小邮轮统舱里占得一个铺位,然后从汉堡出发前往纽约、波士顿、巴尔的摩或美国的其他港口城市。可是这样的旅程实在苦不堪言。我建议那些住在头等舱里的波兰人哪怕仅仅是出于好奇心一移玉步去统舱看一看。特别是在暴风雨的夜晚,当滔天巨浪狠狠地砸向甲板,当狂风猛烈地摇撼着船身,当风浪、大雨和黑暗携手营造出一个如同炼狱一般的世界末日的时候,那些养尊处优的波兰贵族真该去统舱开开眼界。站在门口,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那里幽暗的光线,耳朵里就先听到了熟悉的乡音,那是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惊恐万状地发出的喃喃祈祷:“请您救救我们吧,圣母玛利亚!”

当贵族乘客问他们“你们是从波兰来的吗”,那些黑黢黢的身影像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猛推了一把似的立刻朝他这儿扑了过来。他们把尊贵的访客团团围住,激动得涕泪横流,浑身发抖,然后噼里啪啦向他抛去一连串问题。

“哦先生!最英明睿智的先生!我们是从波兰来的。那您呢,先生,您是否也和我们一样同是波兰人?”

当被问及他们来自波兰哪个地方时,他们会齐声回答:“来自普鲁士人、奥地利人和俄国人统治下的国土。”113

眼前这些人和我们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波兰人,他们分别从自马祖里、波兹南和西里西亚赶到了这艘船上。他们正要去往……对了,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美国!”马祖里人回答说。

“去自由之地!”西里西亚人补充道。

“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们想要面包和自由,我们要去寻求故乡无法给予我们的东西。”

可是不消片刻,他们便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一个劲地诉说自己是如何想念家乡的茅草屋,这次远行并非出自他们的本意,他们只是架不住某个客运代理公司或按人头收取佣金的中介机构的诱哄撺掇才登上了邮轮。可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航程居然如此艰苦,原来他们必须得挤在环境这般恶劣的统舱里,胆战心惊地横渡一片翻滚着惊涛骇浪的大洋。而且他们压根也没有想到,今后将不会再有人用天主教的114语言和他们闲话家常了。对他们来说,前途未卜。他们就像那些被卷入邮轮气流漩涡中身不由己的海鸥一样,除了听天由命别无选择。滔天的巨浪、暂时托付性命的邮轮还有船上的船员,在他们眼里是那样陌生。螺旋桨一刻不停地发出隆隆的轰鸣声,夜里呼啸的狂风似乎随时都会把邮轮一举掀翻,这些都让波兰移民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不过其中最让他们恐慌的还是眼前那片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的大海。他们对于周身的一切毫无头绪,未知的事物让他们方寸大乱,恐惧焦虑几乎已把他们逼入了绝境。然而,他们却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和农民所特有的卑微忍耐默默承受着陌生环境带来的慌乱惊恐、头等舱乘客的冷嘲热讽,还有无休无止的疲乏与不安。在狂风暴雨的夜晚和漫无边际的大海中,他们依靠心中对琴斯托霍瓦圣玛丽115的虔诚忠贞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

白昼黑夜就这样彼此衔接,周而复始着。邮轮朝着西方不知疲倦地爬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浪峰。它一路前行,直到大半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后,就在水天交界处突然毫无预兆地冒出了一片陆地。慢慢地,海岸线变得越来越清晰。设在桑迪岬上的检疫站就像漂浮在海浪中一样,远处能看到东河雄伟辽阔的河口,再往远一些是一大片橡树林,树林后面矗立着无数的屋顶、教堂尖顶和工厂的烟囱,一股股白烟从建筑物的顶端袅袅飘向天际。那里,就是纽约。

乘客们簇拥到甲板上,他们神情雀跃,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我想任何一个没有客死途中、最后成功横渡海洋的旅人都不会忘记当看到陆地那一刻心中喷涌而出的激动之情吧。承蒙上天垂怜,他们就像沙漠里迷路的车队一样,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抵达那片心之所向的乐土。原本他们已经习惯了了无生息的沉寂和空空荡荡的大海,现在却被沸反盈天的大千世界一把揽在怀中。领航员的小船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一路劈波斩浪飞速地冲向邮轮,检疫站派遣的小船紧随其后。水下的螺旋桨开始迅速搅动海水,船体先是往后倒行片刻,随即便开始向前驶去。你可以听到绞盘解绕绳索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乘客们的大呼小叫,还有水手们四处喷溅的咒骂声。又一个小时过去了,邮轮终于驶进了狭窄的港湾,开始卸载一批又一批的乘客。他们到了!从海关大厅里出来后,他们走上街道。之后呢?之后他们该往哪里去?

马修向巴塞洛缪讨主意,巴塞洛缪又转过头来看着法兰西斯。接下来他们该做什么?他们该投靠谁?他们该何去何从?邮轮就这样把他们丢在了纽约的大街上,至于后来的事情就与它全然无关了。自然,汉堡的中介代理曾向他们拍着胸脯保证,说一到美国就会有人在码头上接应,可是这所谓的“有人”不过是中介代理随手乱开的一张空头支票。中介代理和航运公司已经履行了他们的职责,对于移民他们不再负有任何额外的义务了。前者把他们塞进了统舱,后者把他们送到了大洋彼岸。现在,移民们自由了,他们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已经来到了热闹繁华的大都市,一种前所未见的生活排山倒海般地扑面而来。高速列车在他们的头顶上叫嚣而过,公共马车和私人马车交错而行,白人还有其他各种肤色的人群像是被人追赶着一样急匆匆地涌向城市的四面八方,街上的小贩拔高喉咙招徕行人,各种叫卖声就像是来自地狱的鬼哭狼嚎一般震耳欲聋。这些来自波兰的农民兄弟们突然置身于人欢马叫的锦绣红尘中,然而他们却比漂浮在荒凉无边的海面上时感到更加孤单无助,更加萧索凄凉。他们再一次跌入听天由命的境地。他们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才能偶然遇上一位波兰牧师,告诉他们该在哪里拐弯,哪里能找到工作,哪里能讨到一点果腹的面包屑。而在此之前,码头边上能提供食宿的店主们会榨干他们身上最后一枚钱币。他们会缩在出租屋肮脏不堪的地下室里冻得瑟瑟发抖。好多喝得醉醺醺的爱尔兰人非常惊讶马祖里人怎么长着这么一双硕大的手掌,于是争强好胜的他们借着酒劲发起了挑战。可是没想到我们可怜的同胞居然打不还手,一个个被人揍得鼻青脸肿。原来他们唯恐自己出手不知轻重一不小心冒犯了“绅士”,于是主动放弃了自卫的权利。

他们命运多舛,若是将他们的遭遇一一细述,那无疑就是一部集人类所有苦难于一身的鸿篇巨制。116有时候他们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上一口面包,饿得头晕眼花,百爪挠心;晚上躺在甲板上过夜,头上没有一砖片瓦为他们遮风挡雨;夏夜蚊虫叮咬,冬日北风呼啸,他们被折磨得夜不成寐。听人诉说和记录这些遭际远比自己亲身体验要轻松百倍。没有任何人向他们伸出援手。在上船之前,他们的前半生便是在痛苦、孤独、绝望和屈辱中度过。切莫以为我向各位描述的只是个别几个波兰移民的经历。事实上,数以几十万的波兰农民离开家园,在船上熬过了地狱般的十多二十天,他们都是为了到大洋彼岸去寻找更好的生活。美国的波兰移民和在法国、瑞士定居的波兰人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后者是在政治风暴中受到牵连、被驱逐流放的政治犯。而在美国生活的波兰人却没有一个和革命风暴有任何瓜葛。他们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农民和工人,来美国的目的就是为了面包和生计。请各位想象一下吧,在美国这样一个国家,那里的公民大都不是什么情感丰富、善心泛滥之辈,他们像牛一样拼命工作,一门心思在激烈的竞争中为自己谋取立足之地。而我们初来乍到的同胞几乎没有人受过良好教育,对于这个即将成为他们第二故乡的国家一无所知,他们不会英语,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如果你想到这一层,你就不难明白同胞们的处境是多么窘迫,多么悲惨了。

然而,美国,或者更加精确地说是美利坚合众国,从来不会怠慢远道而来的新移民。这些粗枝大叶的民主主义者虽然手头上永远有干不完的活儿,但他们的内心远比表面看上去要慷慨大方。这个国度的国民心思单纯、表达直接。一个身体康健的青年男子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自己来!”如果他采纳这条建议,那么他很可能就会饿死。而另一方面,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柔弱的妇人或孩童,他们在美国所受到的无私帮助肯定比其他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多得多。然而,这种自发的民间援助对于成千上万的移民而言实在是杯水车薪。可是如果要政府提供援助,那么政府一定会先考虑这样的举措是否有利可图。比如,大批华人的涌入对年轻的共和国构成了威胁,而白人移民却有助于美国的发展。当后者成为了美国公民,他们会在这里扎根,把一望无际的草原打造成万顷良田。他们建起城镇,建立生意网络,为经济发展做出贡献。因此,为了实现国家利益,联邦政府自然会鼓励更多的欧洲人来美国安家。

正是基于这个目的,纽约有许多移民之家为新移民们提供食宿、教授英语,并指导他们做一些简单的手工艺品,而移民们则通过这样的劳动来抵充移民之家的生活费用。等到他们准备好独立打拼的时候,便离开那里开始自食其力的生活。

然而这些充分体现美国人智慧和慷慨的机构所能做的毕竟极为有限。首先,移民之家所能收容的人数只占移民总数的一半。其次,虽然机构尽心尽力地教授移民谋生技能,但是许多新来者,特别是波兰人仍然渴望以务农为生。另外,类似的组织虽然名义上是一种监护机构,但其实就是一个改头换面的济贫院。同时,因为技术水平各有差异,所以移民之家通常会让男人、女人和孩子分开劳作,这样一来,家庭成员就不能待在一起干活。也许正是因为这些缘故,再加上我们的农民同胞向来讨厌像医院、济贫院之类的机构,故而很少有人会好好利用移民之家,为顺利过渡到新生活做好准备。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却是波兰农民压根就不知道类似机构的存在。我曾经遇到几个已经在美国生活了好多年的波兰人,要不是因为在交谈中我偶然提到了移民之家,他们至今都不知道美国居然还有这样一种机构。而且,移民之家不像旅馆客栈那样会派人员专门守候在港口码头拉客。

难道我们的农民兄弟就没有从家乡带来任何能确保他们在这个新世界安身立命的东西吗?当然有!他随身带来了知足常乐的心态,农民特有的坚韧和耐心,还有铜浇铁铸般的强壮体魄。德国人和法国人拼尽全力才克服的困难在我们的农民眼里简直不值一提。他可以打着赤脚走路,吃什么都能填饱肚子,夜里不管躺在什么地方都能安然入眠。他甚至想不明白为什么德国人和法国人会将各种名目繁多的享乐视作生活中的必需品。炙热的阳光不会把他晒得心浮气躁,冰冷的雨水不会淋出伤风感冒,还有大雪和狂风也休想冻僵他的手脚。在寒冷的威斯康辛州和明尼苏达州,漫天的吹雪不会让他愁眉不展;在地处亚热带的德克萨斯州,他刚一退烧,就立马像一个不惧酷热的黑人一样冲进热浪中继续干活。也许他的技术不如其他移民纯熟,但他一定是一个更刻苦、更谦虚、更沉默的劳动者。

在这样一个面积比德意志帝国和法国加在一起还要辽阔的国家,在这样一片矿藏取之不尽、农业资源用之不竭的土地,在这样一个劳动力因为稀缺而变得无比昂贵的社会,我们的移民原本应该大有作为。然而令人扼腕痛惜的是,他们明明已经站在了通往成功之路的起点,可却像来到进退维谷的十字路口那样彷徨四顾,踌躇不前。大西洋沿岸已经人满为患,而西部诸州,也就是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许多州却依旧是无人居住的荒原。那里不仅能容纳欧洲中部的所有人口,而且农业、矿物资源无比充沛,足以支持建立又一个文明世界。而且,那里多的是无主之地。眼下,已经逐步有人开始在芝加哥西面耕田种地,不过即便如此,在拓荒者聚集地的周围仍旧绵延着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山野岭。在那些边陲之地,任何人都能成为土地的主人。然而,我们的农民兄弟要在东部沿岸城市里经历千难万苦之后才有可能听到一句别人随口抛出的建议:“去中西部吧,在那里你会拥有自己的土地,找到养家糊口的生计。”

要去中西部,必须先得知道它的存在,不过撇开我们的新移民对此一无所知外,真要动身去那里也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首先,从纽约到芝加哥的火车票比从汉堡到纽约的船资都要贵。等到了那片不毛之地,农民至少需要一把犁,一把斧子,一把镰刀,一辆四轮车,一匹马,一头骡子,一杆用来对付野兽的抢,还有播种用的种子——总之,他需要配备开荒所需的最基本的装备。可是,波兰农民一到纽约码头便被人骗去了身上最后一个子儿,所以他没钱坐火车去中西部。即便他到了目的地,也只能一个人孤苦无依地在荒野上徘徊流浪。他的命运就像是被狂风掀起的树叶,又如同一场正在上演的悲剧。然而被饥饿逼得走投无路的移民们不得不离开人口爆满的大西洋沿岸迁往这个国家的内陆腹地。在那里,不仅更容易获得土地,而且更加需要年富力强的劳动力。但是,旅途中困难重重,艰险无比。

如今新移民的境遇和前辈们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在美国发行的波兰报纸能将天灾人祸的消息及时告知波兰移民。同时,还有各种民间组织能在灾难发生后发放救助金。不过就算在今天,移民们的奋斗之路依旧坎坷崎岖。在他挣下一份不错的家当之前,他通常要经历无数撕心裂肺的痛苦,留下无数行苦涩的眼泪。当寥寥几片树叶最终抵达遥远的威斯康辛、伊利诺依、德克萨斯或内布拉斯加的波兰教堂时,更多的树叶却已经被狂风吹得不知所终,或坠入泥淖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之前曾经说过,每个人的经历都是那么相似。美利坚合众国有这样一句谚语:来到美国的第一年,你恨她;第二年,你开始慢慢了解她;到了第三年,你便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我本人的切身感受验证了这句话确实言之有理。至于那些长年生活在美国的波兰人对这片土地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我觉得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你可以在一个移居法国或瑞士的波兰人面前对他的第二故乡随心所欲地大放厥词,可是如果对方换成一个在美国定居的波兰人,那么在一番诋毁贬损之后你是否有机会全身而退,那可就不好说了。他并不是不再热爱自己的故土,而是除了波兰之外,他最爱的就是美国。

这并不奇怪。定居法国的波兰人永远只能寄人篱下,但是美国这片辽阔的疆土却立即敞开怀抱诚心接纳新来者,并视他为自己的子民。新移民站在一位联邦法官面前宣称自己愿意成为联邦公民。他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好!”在移民宣布自己放弃效忠故国以及以前拥有的所有特权后,法官开始宣读一项声明,宣读完毕后整个流程就此结束。从这一刻开始,星条旗便成为了他的终身护佑,而美国也不再是异国他乡,而是自己的国家。五年之后,他就能获得选举权,可以成为众议员、参议员、内阁部长,一句话,他拥有其他美国公民所拥有的一切权利。要知道,任何在美国出生的人都有资格成为联邦总统的候选人。只是,我们的马修和巴塞洛缪没有这方面的野心,否则他们可以享有所有这些权利。

其他国家无非只是为新来者提供一个收容所,而美国却将他们视为自己永久的国民,并且赋予他们同等的权利。这就与我之前所描述的移民们的悲惨经历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任何只要能够克服最初的艰难困苦,凭借超凡的努力冲出人满为患的东部沿海城市,并在遥远的中西部白手起家的人,他会发现半生潦倒的命运从此出现了转机。许多新移民,特别是那些普通的劳动者,都扎根在了劳动力需求日益增长、人手紧缺的工业重地。

由于当时大湖区沿岸的城市正在进行工业扩张,急需大量的工人,所以许多波兰劳动者便决定留在那里。在水牛城、底特律、芝加哥、密尔沃基等城市的大街小巷到处都能看到波兰人的身影,其中最集中的地区莫过于位于伊利诺依州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哥了。据说在那座拥有近五十万人口的城市里居住着两万名波兰同胞。他们在城中的聚居地经常被德国人戏称为“波兰角”117,聚居地的占地面积如此之小,这不免让我怀疑“两万”这个数字是否有点夸大其词了。大部分波兰人都把家安在密尔沃基大道边。当我走在黎明时分的密尔沃基大道上,好几次我都几乎错以为自己正漫步在波兰大街上。太阳从密歇根湖的水平线上冉冉升起,柔和的日光照亮了房舍门廊口一个又一个波兰姓氏的名牌。如果没有悬在半空无数条纵横交错、在欧洲并不多见的电报线,还有那片万里无垠的湖水,没准我真会误认他乡为故乡。太阳一步一步缓缓爬上天际。街边的房门、窗户接连打开,从睡梦中醒来的伊利诺依州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波兰语。沿着密尔沃基大道步行几分钟后,我在诺布尔和布兰德里大街的街角看到了圣斯坦尼斯拉夫·科斯特卡教堂。早晨八点,上学的孩子们开始聚在教堂门口。学校由牧师开办,就设在教堂边上。孩童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给我留下了深刻而奇突的印象。虽然他们是在波兰人开办的学堂里学习,然而英语的影响力在他们的日常交谈中依然显而易见。

等目送孩子们鱼贯走进学校大门,我继续缓步前行,准备去看一看位于密尔沃基大道和迪维逊大街之间的另一座教堂。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其实是第一座教堂的分部。由于波兰人口不断增长,一座教堂已经无法满足这里所有波兰移民的宗教需求。可惜后来因为新教堂无力偿付债款最终被政府充公了。

波兰移民定居点将生活在芝加哥的波兰人紧密联系在一起,它们的宗旨就是为新来的移民提供援助,帮助同胞们免遭外来文化的侵袭,保留并传承波兰人特有的民族精神。芝加哥共有九个这样的定居点,其中有七个是纯宗教性质的,另外两个非宗教性质的聚居地分别叫做“波兰村”和“科希丘什科社区”。然而,这些团体之间的关系却无法用精诚团结来形容,有时候甚至有点像《波兰天主教公报》和它的死对头《芝加哥波兰公报》那样势不两立。在大选时,涣散的人心让波兰候选人的当选前景一片灰暗,严重削弱了波兰选民从人数而言本该具有的影响力。

另一个生活着众多波兰移民的聚居地就是位于密歇根湖畔威斯康辛州的密尔沃基。那里的波兰居民人数应该和芝加哥的人口相当。作为一个更早建成的定居点,密尔沃基波兰人社区的生活环境要比其他地方优越舒适许多。那里建有小学和中学,所有的组织团体都和教堂密切相关。

威斯康辛州的波兰人定居点诺特海姆位于一大片几乎未经砍伐的密林中央。最初,那里的土地以非常低廉的价格入手,或者根本就是免费获得的。之后,工商业和农业开始逐步发展起来,土地的价格也跟着水涨船高。最后,波兰拓荒者发现自己手中的地产居然已经身价百倍。教堂管理着当地农民的日常生活,同时开办了一个接收九十个学生的学校。诺特海姆连同周边的马尼托瓦克定居点形成了一个独立的教区。在马尼托瓦克,还有一个由州政府拨款赞助开办的波兰学院。

在纽约大约住着八千名波兰人。他们曾经拥有一份自己的报纸——《纽约通讯》,不过就在最近,报纸停办了。另外,波兰人在各大城市的人口数也不尽相同。波兰知识分子大都把家安在非宗教性社区,而农民和工人则更喜欢紧紧依附于教区辖下的宗教组织。

几个主要的波兰移民定居点分别是伊利诺依州的拉多姆,密苏里州的克拉科夫,威斯康辛州的波洛尼亚以及德克萨斯州的潘纳玛丽亚。118这些农业小镇通常住着几百户人家,它们都建有自己的学校、教堂和美国模式的管理机构。这些社区的波兰特质非常明显,看上去和本国类似规模的县镇几乎别无二致。你甚至能在社区里看到犹太人,不过人数自然不及波兰当地,因为大型的商业中心对于犹太人而言更具吸引力。

我在美国的大城市里遇到了许多波兰裔犹太人,几乎所有人都很富有。美国人喜欢把新移民叫做“好欺负的生面孔”,并抓住一切机会剥削他们的劳动成果。可是我们的波兰犹太同胞却没有让美国人占到便宜。他与生俱来的商业头脑和勇往直前的创业精神使得他周日刚到纽约落脚,周一便开店迎客,到了周二,原本想狠狠敲他一笔的美国商人便会发现他搬起的那块石头最后却砸在了自己脚上。美国人终于遇到了克星,而“波兰犹太人”这个称呼足以让所有居心叵测的美国奸商知难而退。正是因为犹太人无比精明,又会说德语,再加上一直秉持着先下手为强的经商理念,故而犹太同胞并没有经历农民兄弟们所遭受的苦难。在冒险家蜂拥而至的金矿区,暴行以及私刑依然疯狂猖獗,美国商人害怕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迟迟不敢进驻矿区,而第一个敢把商铺开在那里的就是我们的犹太同胞。他们与人为善,彬彬有礼,而且乐于放贷,他们的勤勉努力和经商策略同时征服了脾气火爆的冒险家和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有了终日佩枪的亡命之徒为他们保驾护航,店主们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安心做生意了。因为矿工们购买物品时所支付的不是钱款,而是未经称量的砂金,所以在那里开店简直可以说是一本万利。我见识过犹太人经商的环境,那儿就和我曾描述过的达科他州的戴德伍德、加利福尼亚州的达尔文和内华达州的弗吉尼亚城没什么两样。说不定再过上几年,在矿区经商的犹太人就能跻身百万富翁的行列。

我仔细思考着在美犹太人的生活境况,然后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波兰农民迁往美国不论是对于他的故乡还是对于他本人都带来了一定的危害,而犹太人的迁徙对自身而言却是有利无弊的。在波兰的乡村,数以千计的犹太家庭由于被剥夺了谋生工具,无奈之下只好当起了靠耍嘴皮子过活的掮客。而在美国,只要有刻苦耐劳、敢闯敢拼的精神,再加上许多商业旁支有待拓展开发,这些无疑让犹太人拥有了足够的空间可以大展拳脚进而发财致富。

我已经在这个话题上投入了太多时间,现在还是让我言归正传,继续和各位探讨关于波兰移民聚居地的话题。类似拉多姆和潘纳玛丽亚那样的侨居地并不是什么商业重镇。住在那里的波兰人主要依靠饲养牲口和干农活养家糊口。在伊利诺依、威斯康辛和印第安纳,他们像在家乡一样种植西红柿和小麦;在酷热难当的德克萨斯,他们栽种玉米,甚至种上了棉花。虽然,他们的生活水平只能算是普通,离富裕二字还相去甚远,但吃饱穿暖已经完全不在话下,不仅如此,他们的收入已经足够建造教堂、学校,负担各种市政开支。最早在美国定居的移民们,只要他们一直坚守勤俭节约的美德,那么现在的日子都已经过得相当不错了。另外,那些结了婚特别是生养了很多孩子的家庭相对而言更容易过上宽裕舒心的生活,因为在美国,劳动力非常值钱,所以对移民而言,孩子就是宝贵的财富。

生活在城市里的波兰人大都在工厂里打工,靠挣一份工资维持生计。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如美国人、德国人、英国人和苏格兰人,不过因为美国的经济比较发达,他们口袋里的钱绝对比在家乡那会儿要多,生活水平也改善了不少,加上他们比来自其他国家的移民更加省吃俭用,于是他们的生活也算是得到了某种程度的保障。我到许多波兰工人的家里做过客,看到他们都像美国人一样在房间里铺着地毯。在所谓的“客厅”或休息室里也一定会放上几把摇椅;晚餐时,餐桌上少不了牛排或肉糜布丁,自然还有啤酒。

不过,我还是得时刻提醒各位,我所描述的对象仅限于那些身强力壮,有毅力、有决心,并且克服了最初艰难困苦的移民们。但另一方面,在经济萧条时期,许多通过勤劳苦干已略有家底的劳动者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生活一下子陷入了困顿之中甚至面临绝境。这种情况通常会迫使劳动者踏上新的旅程,迁往经济环境相对好一些的地区,或者从城市搬至郊区。在我旅居美国期间,两个新的波兰人定居点拔地而起,它们分别是内布拉斯加州的新波兹南和阿肯色州的沃伦霍伊诺,不过后者因为先天不足,所以随时都有可能不幸夭折。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波兰人的足迹已经遍及整个合众国:横跨东西海岸,南至墨西哥湾,北到圣劳伦斯河,换言之,他们所在的地域面积已经和欧洲大陆不相上下了。通过波兰人聚居地、报纸以及在芝加哥、密尔沃基和底特律开办的波兰书局,所有波兰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然而,将波兰人牢牢团结在一起,并形成一种坚不可摧的道德统一体所依靠的主要力量还是来自于教堂和波兰牧师们。工人和农民聚居在教堂周围,不断地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教区。牧师为新人主持婚礼,为新生儿施行洗礼,为死者祈祷,让他们入土安息,当然,最重要的任务还是教化布道。这些使命不仅为牧师们提供了收入保障,而且还能让他们有机会施展专长,扩大影响力,从而更好地控制本教区的选票。虽然也有人对这种政教不分的做法不以为然,但却无力阻止其继续存在和进一步发展。这种纯粹由牧师左右一切的做法可能会引起某种排外性,比如排斥在普鲁士西里西亚人和马祖里人中为数不少的新教徒,进而在整体上缩减美籍波兰人的群体规模。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我们必须承认教会组织的确将波兰民众凝聚在了一起,依靠他们的力量组建了一个社会实体,避免了一个民族就此四分五裂,七零八落地混迹于不同外族中,最后销声匿迹的悲惨命运。另外,教堂还为新来的移民提供了唯一的避难所,关于这些人的遭遇我在本章节的开头已经向各位做过介绍了。

在建立波兰人定居点的过程中,牧师们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在美国,尤其是在稍具规模的城市中,工人们经常会突然萌生跑去山野开荒种地的念头。这是因为经济不景气带来的失业问题迫使劳动者不得不另谋出路。虽然开头的日子颇为艰辛,但是拓荒者的生活其实要比工人更有保障。他可以立桩标地,只须在十年内为每亩地缴纳1.5美元119,或是向铁路公司分期付款,那么总有一天他就能成为这块地的真正主人。等到他熬过了最初的千辛万苦,拓荒者最终将拥有一片只属于自己的天地,并且过上旱涝保收的日子。

当然,无依无靠的拓荒者不可能远离人群孤身一人在荒原上奋斗。互帮互助的协作精神在这里不可或缺。一个具备一定人数规模的群体必须要做到同心同德,齐心协力。为了保证所有成员都能步调一致,共同进退,这个群体必须要选出一位领导者。打算建立定居点的各家各户通常都要选派一个或数个代表先去勘探土地。这些人负责和铁路公司讨价还价,确定如何起草合同,确保制定并落实对他们来说最为有利的条款,最后将土地分割给每一户人家。如果在国有土地上安家落户,那么就可以省略这些中间环节,因为政府的土地其实不属于任何人,从法律上讲,不需要事先和任何人达成协议就可以在上面建造家园了。当你在最近的土地管理局交付每亩1.5美元的登记费,或是支付了第一笔分期付款的款项后,这块土地就成为了你的私有财产。所以,当你想占据一块地时,有必要先搞清楚有没有人先你一步将土地划归己有——除此之外,你的面前不存在任何障碍。不过,拓荒者通常更属意铁路公司名下的土地,因为铁路沿线的地界发展前景更好,未来的升值空间也更大。在这种情况下,谈判者的角色就显得格外重要,因为所有的义务和权利都将明确写入与铁路公司签署的合同条款中。比如,铁路公司是否能承诺在新兴的定居点附近开设一个新的站点,到底会以高价还是低价出售土地,有没有可能延长分期付款的时限——所有这些都要仰仗谈判者的头脑与口才。

而代表波兰拓荒者与铁路公司斡旋谈判的工作无一例外地都落在了牧师们的身上。如果没有牧师,那么像拉多姆、琴斯托霍瓦这样的定居点就不可能建立起来,因为胸无点墨的农民兄弟们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具有这样的心机和技巧充当谈判者的角色。由牧师全权代表比让其他世俗百姓担任使者更加可靠,因为后者有可能会收受贿赂,从而接收最糟糕的土地,签订最不利于拓荒者的合同,然后拿着回扣拍拍屁股消失得无影无踪。相反,波兰牧师和移民拓荒者同属于一个阵营,他是听他们告解的神父,他和定居点的命运息息相关。所以,让牧师担当此任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而旅美期间的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不由得我不心服口服,在土地谈判事务上神职人员确实具有凡夫俗子无法取代的优势。

当时,两个新的波兰定居点正在筹建中。一开始,一个非宗教界人士买下了阿肯色州的一块地,并将这片未来的定居点命名为沃伦霍伊诺。凭借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他把土地的前景吹得花好稻好,成功地召集了一百户准备在那里扎根的人家。这个项目随即获得戴尼维兹创办的报纸《芝加哥波兰公报》的大力支持,而这一举措立刻引起了死对头——由神职人员担任编辑的《波兰天主教公报》的极力反对。后者,或者说是后者的拥趸们担心《芝加哥波兰公报》借机笼络人心,于是摩拳擦掌准备在内布拉斯加州建立另一个名叫新波兹南的波兰移民定居点与沃伦霍伊诺抗衡。这样的计划总会有人趋之若鹜,所以很快他们便拿到了土地。于是,新波兹南就这样从最初的临时起意变成了既成事实。

接着,两份报纸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吹嘘自己所支持的定居点,同时他们又恨找不到足够的贬损之词能把对方的拥护之地批得一无是处。新波兹南背上的罪名是那块土地上找不到用来盖建房舍的树木,而且那里经常蝗虫成灾。这话倒也不是全无道理。内布拉斯加州原本就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直至今日你还能看到波尼族的印第安人在那儿四处游荡。除了普拉特河和其支流沿岸覆盖着绿荫,其他地方几乎看不到一棵树的影子。没错,蝗虫经常光顾那里,所经之处留下了一片片寸草不留的荒原。不过另一方面,内布拉斯加无比肥沃的处女地足以抵消拓荒者们可能遭遇到的所有困难。《天主教公报》自然不肯示弱,它反唇相讥,说还没等在阿肯色州铺天盖地的橡树林里砍倒足够的树、腾出足够的地方,拓荒者们就已成批倒下,饿殍满地了。而且,报纸还声称合同条款对定居者极为不利,买下的那片地其实只有表面浅浅一层黑土。另外,阿肯色河每年的某个时节都会把那片土地淹成一片泽国,大水退去后又会出现致命的疟疾和其他大批屠杀居民的可怕疾病。双方都派出调查团去当地了解实情,不过出于某种盲从心理,调查团只拣有利于自己一方的事实公布于众。

后来,沃伦霍伊诺的情况急转直下。阿肯色州以其万里沃土闻名全国,而取之不尽的森林资源对于任何一处定居点而言都具有无法抗拒的诱惑力。同时,那里的气候也不会像德克萨斯州那样让人望而却步。然而,虽然阿肯色州具备了上述这些优点,我却发现在那里建立定居点肯定不是长久之计。很显然,这块地的购买者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无论抉择、行事都太过草率。为了个人利益,他把土地一一分割,而在资金管理上也是错漏百出。大部分已经前往沃伦霍伊诺的拓荒者们很快就踏上了回程,一路上悲号着“受骗上当了!”还有一些人,单程的旅资已经耗尽所有,而那里又实在不是什么久留之地,他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无疑被逼上了穷途末路。去沃伦霍伊诺的旅程和去西伯利亚所要遭遇的艰苦几乎相差无几。总之,很多责难都直指新定居点的发起人——非宗教人士。而一开始并不被众人看好的新波兹南却一路稳扎稳打,据我看,它的潜力必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显现。120

我之所以动用了一些笔墨介绍了一下两个定居点的由来,为的就是让读者了解移民聚居地从无到有的整个过程。同时我也想告诉读者们,在美国,波兰牧师所扮演的角色、从事的活动是多么举足轻重。神职人员谈判者对新波兹南定居点之所以尽心尽力,无疑是基于他们自己也会移居该处并建立教区的考虑。故而,新波兹南的所有一切都和他们休戚与共,新定居点就是展现他们未来成就的最佳平台。当然,我并不是想向诸位暗示,牧师们仅仅是为了实现他们的个人利益才如此尽忠职守,然而没有人会否认,当大众利益和掌权者的个人利益越接近,那么前者就会受到更强有力的保护,这是一条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大放异彩的真理。

说到这里,大家一定已经很清楚神职人员在很大程度上掌控着波兰移民定居点的组织机构。毫无疑问,类似的机构数目有限,无法照顾到所有波兰人的利益。定居点四散在美国各处,彼此之间几乎没有沟通联系。芝加哥的报纸很少刊登全美范围内各个波兰人定居点的新闻报道,这就让人找不到任何途径收集整理准确的统计数据。说实话,没有人知道美国究竟生活着多少波兰人,波兰语报纸所提供的数字没有丝毫可信之处,因为他们没有经过认真的计算与核实。他们往往会夸大其词,目的就是给读者一种错觉:他们的报纸覆盖面甚广,读者甚多,而且他们扮演着各大政党喉舌的重要角色。他们一方面以此来拉广告,这是他们主要的收入来源;另一方面,这样做能让他们在大选中拥有一定的政治影响力。

确实如此,像在芝加哥、密尔沃基或底特律这样波兰人口稠密的城市,候选人能否获得众多波兰人的支持绝对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虽然他们的选票不能保证某位候选人就此平步青云,但在决定究竟是民主党人还是共和党人坐上头把交椅这个问题上,波兰人的选票也许就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所在了。当然,想在某个民族群体内拉票的候选人对于每一位少数民族选民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但他却能给这个群体创办的报纸带来各种各样的实惠,并且承诺按照选票数的多少给予相应的好处。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报纸都不约而同地夸大了订阅者以及在美本国同胞的人数了。报纸上宣称美籍波兰人口已达二十万、三十万,甚至五十万,这些数字都是空口白话,与事实无关。121然而,没有人想费心劳力地去核实这些数据,也没有人想到如果波兰人众志成城,那么这个群体会在美国衍生出多么巨大的影响力。

要将波兰人团结成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可谓任重而道远。但是如果要让所有的波兰人在某一个区域或州内共生共存,从而创建一个自治体,那就未免有点异想天开了。这种“一厢情愿的痴念”122已经钻进了某些波兰人的脑袋里——所幸在美波兰人不那么痴心妄想。后者比较清醒,他们明白这样的理想主义要同现实较量无疑就是以卵击石。只有少数几个热衷于煽动狂热盲从情绪的新兴宗教派系才能像布里根姆·杨统一摩门教那样团结自己的教徒。在我逗留美国期间,有人主张通过在波兰人定居点建立下议院和上议院从而达到统一规划公众生活的目的,然而经过进一步调查却发现即便是这样的想法也很难付诸实现。

除了负责宗教和社会事务外,牧师们还承担起了保留波兰民族特性的职责。这一点也是波兰语报纸、非宗教团体和退伍军人组织——总之是所有波兰人组织的共同目标。123

然而非常不幸的是,他们的努力最终都付之东流了。在我看来,虽然每一个组织的领导人都殚精竭虑地为了这个目标奋斗不息,但是波兰移民内心最初的归属感和认同感迟早会分崩离析,然后完全被美国人所同化。不可否认,比波兰人更坚定强悍的民族都没能抵挡住盎格鲁撒克逊语言和文明的侵蚀。在这里,其实没有哪个人企图同化你,让你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美国人,或是往你脑袋里强行灌输任何观念。每一个民族群体都可以自由地创办报纸,开设学堂,甚至建立一支军队。关于最后一项,政府也只会在使用枪支的问题上进行一定调解。

然而美国的影响力无孔不入,令人防不胜防。在美国生活以及加入美国国籍的外国人都要遵守当地的法律,同时受到法律的保护。只要他们参与公共生活,那么有朝一日他们就会由外及内地变成美国人。另外,接受英语,把它当作日常生活中一种必不可少的工具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不同国家、不同民族的人混杂在一起生活自然需要一门通用语言,若不然,在海伍德的波兰人就永远不会明白他的葡萄牙邻居在说些什么。同时,在美国,英语还是社交、商业以及官方用语。另外,波兰语、意大利语、捷克语、西班牙语等其他语言中没有足够的语汇去形容描述美国当地特有的观念、情境和人际关系。这时,英语就会乘虚而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填补空缺、搭建桥梁,而移民们的母语必将式微。有人也许会这样比喻,英语就像到处吹拂的风,来自欧洲大陆的人们只要一踏上这片土地,就会不由自主地张嘴呼吸飘散着英语的空气。

就像是缓缓上涨的洪流,虽然来势并不凶猛,但所经之处却无人能挡。在位于加利福尼亚南部阿纳海姆的德国人定居点,农夫们经常会揍孩子们的屁股,原因就是后者喜欢用英语聊天,而且屡教不改。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定居点坐落在墨西哥人社区中,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能直接接触到盎格鲁撒克逊元素。在美国最大、最重要的德国人定居点辛辛那提,我发现那里的德国年轻人同样受到了英语语言和文化的影响。至于波兰人,甚至于他们的牧师,报纸的编辑和记者都无法抵制英语的渗透与普及,而这些人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社会精英,是自主自发抵抗英语语言优势的中流砥柱。我敢说,在英语见缝插针、无处不在的影响下,会出现一种特别的美国波兰语,它的一般词汇由波兰语构成,而在波兰国土上从未出现过的美国特有的事物,比如商业、社会、政府、习俗、农耕等方面的词汇则用英语来表达。124

不过,报纸却监管着波兰语的纯粹性,戴尼维兹、彼得洛夫斯基和巴兹因斯基书局专售波兰语书籍,波兰人定居点也尽量以纯正的波兰语来操办主持各种活动。总之,美国的波兰人并不缺乏美好的初衷和爱国主义情怀,然而他们的语言却不可避免地从母语的根茎处旁逸斜出,不断弱化衰退,失去了原有的韵味与内涵,就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植株一样变得水土不服,不伦不类。

将所有波兰移民纳入同一个州界,组成一个独立的社会,制定地方保护政策,也许这样做可以延缓波兰民族精神支离破碎的过程。但真实情况是,波兰人分散在美国的四面八方,历史上也从未存在,同时也不可能存在这样一种自治体,所以波兰族群的解体只是迟早的问题。大势所趋,即便是有新的移民浪潮涌入美国也无法阻止。因为在波兰,出国移民热和造成这种流弊的社会现状都是暂时的,只要一遇到危机,它们就会立马偃旗息鼓,所以要指望依靠波兰人源源不断地移民美国从而避免一个民族在异国他乡日渐凋零那无疑就是白日做梦。无论在包括立陶宛的波兰王国,还是加利西亚和波森大公国,我们的情况和德国、英国无法相提并论,后者每年都要将那些在贫困线上苦苦挣扎、饱受困苦饥馑威胁的多余人口驱逐出境。故而,在波兰,你不可能找到一个合法的、真实存在的移民中介。我们的运气可真是非同一般地好!

当移民美国的热潮逐渐退去,已定居美国的波兰人将会加快同化的步伐。另外,由于所有的移民潮大多由男性组成,缺少相应数量的波兰女性与他们共结连理,于是他们只好和当地女性结婚生子。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一个来自东西合璧家庭的孩子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波兰话,即便是知识分子家庭也不例外。这种情况无法避免。孩子们读不了波兰语书籍和报纸,就算他们从头学起,波兰语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母语了。而像拉多姆或琴斯托霍瓦那样只允许波兰人入住的定居点,特别是那些远离城市、建在大草原上的定居点也许能坚持得长久一些,或许要比我们的预期更长久,可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仍旧无法避免殊途同归的命运。我不得不再补充一句,一般而言,穷人总会受到富人的影响,而美国人就比波兰人富有。所以,波兰移民所面对的现状无一不在和他们的美好初衷大唱反调。留在美国的波兰移民只是整个波兰民族的沧海一粟,在大环境的影响下,他们迟早都会不留痕迹地湮没在异国他乡的人群中。一片被嫁接到另一棵树上的绿叶终究是要变成另一棵树的一部分的。

我们必须记住,现在只有第一代移民住在这里,他们会继续坚守下去。无论在大湖区的湖畔,还是在太平洋的海岸,那些出生在故土的人们不会忘记自己的祖国,而且会一生效忠于她。伊利诺依州的拓荒者们为了心中的念想一直珍藏着一把故乡的泥土。当亲人去世,他们便将那把泥土垫在逝者头下,或放在他的胸口,连同棺椁一起埋入地下。波兰的农民比他自己以为的更加眷恋故乡。今天,在内布拉斯加和阿肯色州的草原上,当他在磨石上磨着镰刀,他会突然间陷入沉思,继而泪雨滂沱,因为这磨刀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家乡的村庄。在德克萨斯州的炎炎烈日下,当教堂的风琴奏响悠扬的旋律,当人们开始高唱“神圣的主”,他们会忍不住热泪盈眶,记忆像不惧风浪的海鸥漂洋过海飞回到了祖国波兰,飞回到了那栋日思夜想的茅草屋。

然而,第二代、第三代乃至第四代移民他们会怎样?那些母亲是德国人、爱尔兰人或美国人的孩子们他们又会怎样?早晚有一天,他们都会忘记。所有的一切都会改变,甚至包括他们的名字,因为在英语中的发音太过佶屈聱牙,和人打交道做生意都会造成不便。很难说从坚守到放弃需要多少时间。然而,正如波兰已经消亡一样,她的子民,那些在世界各处颠沛流离的波兰人也一样无法逃脱相同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