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是昨天的事。昨天我也写过同样的话。昨天凌晨2点54分,我写下了这段话。它与今天凌晨2点54分是完全吻合的,细微到一粒尘埃飘荡的轨迹、一滴泪水流出眼眶的声音……我不打算寻找昨天的痕迹,因为昨天我就没有打算这么做。接下来我会写什么,我很清楚。但我并不是凭回忆把它写出来的。
我在写一篇小说,在这之前我做了些准备,现在看来那是根本没必要的。我的小说从一段莫名其妙的话开始。然后,我叙述了一个写小说的计划。我准备用一天时间跟踪一个不认识的人,并将跟踪他(她)的经历记录下来,整理成一篇小说。这个计划是否能得到实施,要看这篇小说的需要。跟踪怎样的对象是要事先想好的。我不能跟踪年轻女性,那会被认为是图谋不轨,我也不能跟踪一个步伐过快的人,因为我得一边记录一边跟踪;机敏的人会试着甩开我,如果发现甩不开,他或许会在某个拐角处的阴影里屏住呼息,等我悄悄跟过来,他再一下跳出来拦住我,大声问:“嘿,干吗跟着我?!”,假如我跟踪的是一名真正的罪犯,他没准还会狗急跳墙……我完全可以想象自己跟踪一位身穿丝绸衬衫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棕色的老式提兜。提兜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她摇摇晃晃地在便道上走着,偶尔和路边的老街坊打声招呼。我距离她大约20米,也许更近。我拿着一只铅笔和一个破旧的笔记本,记录着我们经过的地方,遇到的人,老太太的步伐、神态和一个个小动作(比如抬头的次数),空气中的味道,光线的强度、明暗的变化,她看到的东西和遗漏的东西。但最后会怎样呢?我们会一同走进一个拥挤的大菜市场。生猪肉的气味让我膩味,而她就在那里同卖猪肉的大胡子聊起来了。我侧耳倾听,但周围的环境太嘈杂。我只能听到:“你这猪肉、你这猪肉、你这猪肉……”我拿着小本,记个不停。旁边有人凑近我,想看看我在写什么。他肯定怀疑我是工商局的人。
我没有心情了,我打算跟踪另一个人。我挤出菜市场,心里想着:“再见了,老奶奶!”重新回到人群稀少的地方,我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原来跟踪一个人是那么麻烦的一件事。我独自在街上闲逛,搜索下一个目标。但很快我就放弃了这个写作计划。毕竟,这只是在小说里,你可以很轻易地放弃任何东西。所有被放弃的计划都会在另一个地方、另一篇小说里或是小说下面的情节里得以实现。这时,我觉察到有人正在跟踪我。他离我挺远,大概30米。我因为跟踪别人而被便衣警察跟踪了?也许他们以为我是扒手。他是个老手,很不好对付。我叫了辆出租车,让司机拉我去最近的地铁站。跟踪我的人也上了一辆出租车。“真有他的!”我看着反光镜,神情冷峻。但很快我就想到,那个人跟踪我只是为了把我写进一篇小说里。那个人正在完成被我放弃的计划,就在同一篇(而不是另一篇)小说里。他的小说也许会用第一人称,那么我还是我,他还是他。我去地铁站并不是为了甩开跟踪者,而是去验证一个事件的真实性。
昨天我就这样做了,今天还是一样。我看过一篇小说,作者声称他在X地铁站的C出口处留下了一个记号。这位作者主张在一些微小的点上把虚构的变成现实的。我随身带着他的小说,里面清楚地指出,他在C出口的阶梯扶手上用小刀刻下了一个规则的菱形,这个刻有记号的位置与从上数的第13级台阶相对应。我下到第13级台阶,仔细察看了与之上下平行的那一小段儿扶手。但扶手很光滑,上面什么也没有。那个作者果然是个骗子。我掏出小刀,想趁没人看到,将菱形刻上。当我抬头张望的时候,我看到跟踪者正透过地铁站口的大玻璃窗窥视我,手里还拿着一根铅笔和一个破旧的笔记本。“真是阴魂不散。”我只好暂时放弃刻记号的计划,悻悻地穿过地铁通道,上到了马路的另一边。我的第一位跟踪者从这一刻起就消失了。可能是他的小说已经写完了,也可能他发现了一个正在跟踪他的人,所以匆忙逃走了;但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我的第二位跟踪者接替了他。我想,我应该去跟踪那个刚才跟踪我的人,或者现在正跟踪着他的人。我搞不清我们是三个人还是四个人。我穿过地铁通道向回跑,我的第二位跟踪者紧跟在后面。我看到一个遥远的背影,我不敢确定他是谁。由于担心把目标跟丢,我没有时间再记录任何细节。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去跟踪另外一个人了,而那个人正在跟踪我的第二位跟踪者。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走路的速度和书写的速度。不过,跟踪与被跟踪的角色已不再是固定的了,因为那个胞在最前面的人,总要折回头来,追赶跑在最后面的人。我们在城里兜着一个又一个大圈子,直到夜幕降临。“明天还会继续同样的游戏吗?”“明天会和昨天不同吗?”我重新回到X地铁站的C出口。白晃晃的灯光正被吸入地下的黑洞和外界清凉的夜色里。灯光颤动着,显出一种单调疲乏的暗淡。我下到第13级台阶,找到那段扶手。我掏出小刀,想在上面刻个菱形标记。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没有跟踪者。但随即我就发现,那段扶手上已被刻上了一个清晰整齐的菱形。我的跟踪者抢在了我前面。
我进入地铁站,感到疲惫不堪。这时已近午夜,我坐上地铁列车,车厢里没有其他人。我昏昏沉沉,似睡非睡。我在头脑里构思着一个故事,但又好像是在做梦。一个拿着铅笔和破旧笔记本的人,可能是跟踪者之一,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在我耳边讲了一件事:地铁里曾经有个乞丐,他神经不太正常,喜欢在站台上朗诵过了时的报纸。但他最令人惊骇之处是他的脸被完全毁容了。他总戴一顶白色的大草帽,低着头走进车厢,行乞时突然仰起脸,把人吓一跳。在一个午夜,他行乞时被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推下站台,一命呜呼了。
列车进站,我清醒过来,回忆着方才耳边的声音,那正像是一个人在朗诵一张过了时的报纸。这时,有个戴白色草帽的人走进车厢,走到我面前,仰起脸。那是一张狰狞可怖的脸,但其实只是被毁了容。这一切,我已经历过一遍。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我想,跟踪我的人也许正在另一节车厢里对付另一个同样的乞丐。我瞧着乞丐的脸,想找到他的眼睛,但那张脸上似乎没有眼睛。整个面孔模糊一片。我的手在裤兜里摸索着,最后掏出10元钱,放在他手里。那张可怖的脸上显出一种类似惊喜的表情。“谢谢好心人,谢谢好心人!”他不停地鞠躬。列车又进站了,我注视他走出车厢。站台上正有一个粗壮的男人,扶着大理石柱子呕吐着,一股夹杂着腥臭的酒气飘入了车厢。我感到一阵恶心。乞丐向那个喝醉了酒的人走过去……列车再次开动,我重新回到了漆黑的隧道里。
到家后,我坐在写字台前,想写点什么。我看了一下表,时间是凌晨2点54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