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讲述的是另一个时代,一个很遥远的时代,在那个时代“写小说”是一种秘传的技艺。现代意义上的小说家或小说作者已然绝迹,写小说演变成了一种一传一的手艺或说“绝活儿”。一位老小说匠会挑选某个年轻人做他的徒弟,他们秘密地干着写小说的活计。在一个时期里,教会(是那个时代的某个极端强大的教会,与我们现在的任何宗教没有一点关系)还可以容忍某些诸如此类的秘传技艺的存在。小说匠、摄影匠、电影匠等等的身份仍然是半公开的,虽然没人认为那是什么光彩的行当。这种状况大约维持了一个世纪,教会中的一位权威人士突然提出,应当彻底消灭一切小说和写小说的人,他声称小说是魔鬼(不是我们现代人理解的“魔鬼”)的化身。他的这一提议立刻得到教会上下的一致赞同。于是,所有小说都被销毁了,只要你在某个城市看到浓烟滚滚,那就是在烧小说。人们觉得《追忆似水年华》是最难烧的一本书,得一册接着一册地烧。(当然,假使我正在写的这篇小说能够保留到那个时代,同样会被销毁,但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小说匠们被集中在一起,送上绞架、断头台、火刑柱,有一些未经审判就被活埋、枪决或塞进了毒气室。更悲惨的是,一些从来不写小说、不看小说的人,也被指认为小说匠,他们无辜地倒在迷信的刀剑之下,死不瞑目。那是个血流成河的时代,黑暗时代中最黑暗的时代。
经过大约半个世纪的屠戮,世界上仅剩下一个小说匠,他的师傅曾为他起了个晦涩的艺名:K.。师傅说,这是为了纪念黄金时代的一位先贤,但师傅和他对那位先贤几乎一无所知。K.亲眼看到师傅被愤怒、狂热的民众扔进一个大火堆里,活活烧死。那时,他用斗篷遮住面部,迅速逃离了现场。他的逃亡历程虽然惊险,但很短暂。四个月后,他就被旅店老板引领来的教会军警逮捕了。神学家、教会书记官、法官、医生、统计师会聚一堂对K.进行审判。K.没想到对自己的审判会如此正式,后来他才知道,他是小说匠黑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而且经过概率分析,已不可能再有潜在的小说匠了。“对付每一种致命的病毒或者细菌,我们总要留下一份样品,它可以帮助我们识别魔鬼的变种,以研究对策。现在我们要求你写出一篇小说,这篇小说将作为样品被密封起来,保存在教会的邪恶档案研究中心里。”教会书记官对K.做了上述简短的解释。“写完之后,我能得到赦免吗?”K.小声问。“那不可能,但如果你不写,你会死得很悲惨、很恐怖!”法官义正词严地说。(我们已经说过,那是个黑暗的时代。)K.哭了,不停地打哆嗦。“魔鬼的奴仆都很软弱。”神学家用嘲讽的口吻评论着,嘴角挂着无比冷酷的微笑。K.被军警押入与法庭相连接的一间密室,里面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黑色蜡笔和一叠稿纸(在那个时代,电脑和打字机已经绝迹),四面的墙壁都是海绵的,没有一个电源插座。两个小时之后,K.才稍稍平静下来,他突然感到自己责任重大,他的作品代表着小说史的句号。虽然黑暗时代有可能过去(在K.当时看来,这种可能性极小),但当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之时,人们又怎么知道“小说”这种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呢?K.认为自己有必要通过这篇小说将所有的小说技艺流传下去。他努力地回忆着师傅传授给他的种种技艺,绞尽脑汁地构思这篇小说。又过了四、五个小时,K.动笔了。(为说明那个时代的人们会如何理解这篇小说,我在括号里加人了自己的批注。但还有一些批注是神学家加入的,虽然区分他和我的批注很重要,但既然那个时代极其遥远,我们也就不必过分认真了。)K.写道:在斯德哥尔摩(这座城市早已消失)的一家剧院(已被教会全部摧毁)里,舞台被灯光打亮了。导演(世界上最后一个导演,在一个月前刚被钉上十字架)藏在幕后轻轻撩开红色真丝绒幕布,偷偷观察着舞台和观众的反应。舞台正中央,一位木匠正在锯一段红杉木,他的汗水从額头流至右边的眉角,又从眉角流到了右边的脸颊上。但其实那是事先撒在木匠头上的矿泉水(那个时代,矿泉水已不复存在),而不是真正的汗水。在观众席上,坐满了黑社会的精英(他们将被想象成夜空中的一些星星),他们全穿着黑色晚礼服(将被想象成一种法官穿的黑色长袍),举止高雅。
这时真正的主角上场了,他是从剧院的门口冲进来的,飞快地穿过了观众席。他是一位骑士(一个无法理解的词,可能被理解为秘密警察)。骑士轻巧地跳上舞台,他没有看木匠的脸,也许是担心被认出来。他用剑挑开厚实的幕布,猛地钻了进去。
骑士来到剧院的后花园(会被理解为淫乱场所),从盔甲中掏出一根银白色的钓鱼杆,在金色的池塘边静静地钓鱼。(这可能是在妄图讨好主教,因为主教喜欢钓鱼。)他看到远方驶来一艘漂亮的军舰,军舰上站满了流亡的艺术家。(显然是在影射当时的社会现实。)骑士跳了上去,一位大胡子艺术家告诉他,这其实是一艘捕鲸船而非军舰。(在当时,鲸鱼是一种传说中的远古动物,没有人见过。)捕鲸船急速驶向辽阔的大海。海的中央有一座用橡胶和金属搭建的城市,从远处看仿佛一座金字塔(无法理解的一个词)。骑士告别了艺术家朋友(“朋友”被理解为共同策划阴谋的人们),他登上了海中的城市。城市交通错综复杂,道路就像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血管。骑士忽然意识到,这座城市其实就是艺术家们想要捕杀的鲸鱼。
骑士在城里找了份出租车司机的工作(被理解成操纵邪悉机械的巫师的勾当)。一天,一位秘密警察要骑士拉自己去一座鬼怪出没的森林(当时的读者会以为,秘密警察会在那里将骑士秘密枪决),但这个人并不真是秘密警察而是“魔鬼”(触目惊心的字眼!),他抢走了骑士的汽车。(魔鬼收回了他的机械,一如他会收走渎神者的游魂。)骑士被推进一个洞穴里,洞穴中是一个很大的自由市场(被认为是异端分子举行邪恶仪式的场所,当时已被扫清),那里有许多热带水果(有诬蔑主教的嫌疑,因为谁都知道主教喜欢热带水果)。骑士在一家钟表店当上了学徒,一个经常忏悔的学徒。(钟表是神的象征,此处作者试图为自己开脱罪责,但那是徒劳的。)后来,他杀死了钟表匠的鸚鹉,因为鸚鹉总是模仿钟表匠说话,还不停地咒骂他。(这显然是在攻击神圣的教会。)骑士因杀鸟罪被送入监狱,他经受了种种残酷的刑罚。与骑士同囚一室的老人(这提醒当局,应当把犯人单独关押),告诉骑士一种逃跑的方法(作者有意不透露这种方法)。骑士按照老人的指点,推开了一扇暗红色的大铁门,纵身跳入了大海。他变形为一条电鳗(被理解成电缆),在海水中翻腾,企图游回自己的国度。而实际上,他是在床上瞎折腾,这一切只是一个梦魇。钟表匠想用这个梦告戒他应当虔敬地对待鸚鹉。(原来还是在计好教会,但这是徒劳的。)骑士为了接受教训,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电鳗人”,他终于获得了鹦鹉的赦免,并且娶了钟表匠的女儿。
骑士对钟表匠的女儿说:“你真美!”钟表匠的女儿看着自已英俊的丈夫说:“我爱你!”(这段对白暗示了神与人的关系。)于是,他们一同搭乘捕鲸船回到了骑士的国度。这对新人受到了举国上下的热烈欢迎。甚至教皇本人都亲自接见了他们。(这足以证明小说是魔鬼的化身。)一年后,骑士当选为共和国总统(一种古老的领袖称谓,大概相当于教会军警司令)。
满栽着各种荣誉,他重新回到了斯德哥尔摩剧院的舞台上。此时,木匠刚好将那段红杉木锯成两截儿,他脸上的矿泉水中搀入了真实的汗水。“你在干什么?”骑士迷惑不解地问。“为组装断头台提供一块尺寸精准的木条!”木匠没好气地说。“组装断头台干什么?”骑士糊涂了。这时,头戴黑色面罩的刽子手扛着一堆零件上场了,他们和木匠一起熟练地组装着断头台。骑士伫立在舞台的边缘,注视着断头台的组装工作,一动不动。剧场内格外安静,只能听到木块和金属撞击时发出的略显沉闷的噪音。
大约10分种后,断头台组装完毕。它高约四公尺,在舞台灯光下,反射着白色的光,但它的表面附着着一层浅灰色的光晕,那或许是一层特制的金属薄膜。断头台的整体框架是标准的长方形,其中一个角也许曾经在搬运中受过轻微刮蹭,暴露出3平方毫米的褐色斑块。那个斑块就像一块微缩的国家版图。在框架的正中央,用黑色的绳索悬挂着一柄重量约为五十公斤的三角形精钢刀片。刀片距离地面的高度为2.77公尺,它仿佛一面正在反射锐利光芒的镜子。框架的底部就是那根尺寸精准的木条。绳索松开的一刹那,沉重的刀片将顺着经过精心打磨的滑动槽,如闪电般斩下。
导演被刽子手从幕后拽了出来,他惊恐地大喊大叫,出尽了洋相,最终被推上了断头台。在导演的脑袋被固定住之后,他反而恢复了镇定,他大声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这是《追忆似水年华》中的一句话,作者是在讨好还是在抨击教会,难以判断。)最后的时刻很短暂,大约三秒钟,导演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这一过程伴随着一连串龌齪的响动:咝、啊,喀嚓、扑哧、咕噜噜。
演出在高潮中结束了,骑士、木匠、刽子手携手走到舞台最前端,向观众谢幕。黑社会精英们纷纷掏出手枪、半自动步枪、冲锋枪对准舞台疯狂开火。骑士最终死于乱枪之下。他的血一直流淌,沿着一条既定的轨道,流向他的家乡,流向自己妻子的脚边。(在魔鬼有意暴露自己身份的一部小说中出现过类似情节。)教会书记官戴着撒过圣水的胶皮手套,将K.的小说呈递给神学家,神学家戴上撒过圣水的金丝眼镜,极其谨慎地检视了这篇小说。最后他要求K.给小说起一个名字。K.将小说定名为《最后的小说》(与我的这篇小说恰好同名),但神学家给它起了另外一个名字,《骑士之死》。这篇小说被密封起来,由教会书记官送往邪恶档案研究中心。
法官宣读了对K.的判决。K.因秘密学习写小说罪,被判处枪决,立即执行。K.被拉到刑场,他站在那里,一个劲儿发抖,什么也没有说。行刑队员们纷纷掏出手枪、半自动步枪、冲锋枪对准死刑犯疯狂开火。这位最后的小说匠终于死在了乱枪之下。他的血在黑暗中流淌,不知道流向了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