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篇小说,或者说,到目前为止我还只是一篇小说的开头。一个人正在写我,他边想边写。我不想被他写,我有点痒痒。但他不停地写着,我毫无办法,只好逆来顺受。我预感他就要写完我的第一段了。他有点沾沾自喜。
我对我的第一段并不满意,我朝他喊:“嗨,蠢货,你别再写了,我痒痒!”我能听到他心里的回声,空洞的回声:“嗨——蠢货——你别再写了——我痒痒——”他停了片刻,思索了一会儿,摆出一副坚定的表情,然后继续写我。在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写。我看我们都有点不正常,但我是被动的。
现在,我只有听天由命,任人宰割。我不清楚照这样下去,我会被他写成什么样子,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又一次停下来,统计了一下字数,277个字。他焦急地看着我,巴不得我已经是一本十万字的小说。我已经明白了,写我的人有些贪婪,他不在乎我的感受,我痒痒,但他不在乎。一旦把他看透,我的内心就平静了很多。我如果不被这个人写,早晚也会被别的什么人写。这就是一篇小说的命运。我并不感伤,任何东西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
就在我思考命运的时候,他对我进行了一点点修改,把“只有”改成了“只好”,而后他点了一下“保存”。他的思路中断了,我想我可能不会真的成为一篇小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如果我成不了一篇小说,我又是什么呢?四个被遗弃的自然段?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我宁愿自己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四个自然段。假如我太长了,看我的人肯定会感到厌烦,他们会想,这篇小说在胡说什么?不仅他们会烦,我自己也会感到厌烦。我是篇缺乏耐心的小说。
好了,又另起一段了,他头脑越来越混乱,不久以后他思路中断的频率就会增加。我还不清楚,我将是怎样一篇小说,我是说,我会是短篇、中篇还是长篇?我估计只能是短篇,因为我没那么多话可说,而他的头脑又那么混乱。我们配合得不好。还是让我想点更重要的问题吧。我也许只是一堆黑色方块字的堆砌物,像花豹子身上不规则的纹路,像一头孤零零的狮子。不对,一堆黑色方块字怎么可能像一头狮子。我想变成一头狮子,这样,写我的人就会敬畏我。我正被任意处置,东一句西一句,难道他不想让我好看点吗?他受着自身能力的局限。我可怜他!我是那么单薄弱小……但我又是很庞大的,如果我被印刷出来,印在一张有世界地图那么大的纸上,我会产生一种涵盖世界的感觉。我为什么不是一张世界地图?!
他拿不准“涵盖”是不是这两个字,就去査了字典。他简直是个文盲,我落人了一个文盲手中,但他还算谨慎小心,生怕在我身体里会出现错别字。不过这并不重要,我不想再谈这个正在写我的人了,他无足轻重,只是尘世中一只蚂蚊的额头上渗出的一滴汗水。他又统计了一遍字数,1074个字,他又有点沾沾自喜。好了,不谈他了,我要抓紧时间思索一下“大与小”的问题。
我很小,我相信自己不会超过3000字,但我又不是3000个分散在纸面上的黑色墨块儿。我有含义,含义很抽象,把我印刷10000次,我还是有统一的含义,我还是我,但那样我就会变得很大。这挺深奥,写我的人都不见得理解。我不想谈过多的哲学问题,我想被印刷10000次,毕竟我是独一无二的。但话说回来,世界上有那么多小说,发表的、没发表的,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我又算老几?我能被印出来吗?我必须先让写我的人满意,我要让他对我有信心。然后,我要小心地爬过编辑纯净的眼睛,在爬的过程中,我要尽量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但是,说实话,我不够漂亮,我只是稍微有点特别。我盼望被选中。再然后,我会被送到编审那里,他看着我微笑……我被印刷,一遍又一遍……最后,我被送到读者面前,他们看着我,翻来覆去地看,并且频频点头。人们七嘴巴舌地说:“这真是篇与众不同的小说。”我躺在那里让大家欣赏,就像一片湛蓝的海。
我从白日梦里清醒过来了,我刚才有点想入非非。写我的人又统计了一遍字数,1550字。现在,我和他一样关心字数。我堕落了。我必须像隐士那样看待生活,即使自己在角落里发霉,也不和世界妥协。所以,我不能绕开那些最晦涩的问题。我要问:“我是谁?”回答是:“我是‘一篇小说的独白’。”而同时,我又是一篇小说,也就是说,我是被虚构出来的。但我又确实存在,我就在这里,你能看到我。我有点糊涂,这也许是一个谜。
我在自身的迷雾中眺望远方,我看到自己的开头和题目,那并不太遥远。我不知道那能否算是我的回忆。写我的人刚刚接了个电话,他的思路完全断了,他不好意思告诉别人他正在写我,就好像我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不想再谈他了,他没法帮助我找到答案。我被删去了几句话,删的时候有点疼,删掉后马上就不疼了。他为什么不把我全部删掉,那样我就可以从焦虑中解脱出来。期盼总是伴随着焦虑。我的未来会像什么样子?一头孤零零的狮子,一张世界地图,一片湛蓝的海,还是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是一篇有点悲观的小说,我尽量拖延时间,我不清楚这会让我显得苍白还是充实。他把“空虚”改成了“苍白”,以此拖延时间。但是,我的时间将在我被写完后开始,我的自我告白提前了几个自然段。
他吃过午饭回来了,看着我发了会儿呆,他忘记了刚才的想法。他左思右想,微微活动着脖颈。我为自己不够长,不够漂亮而难过。我希望我的身体里会出现“我在稻草堆积而成的群山间,感受到了秋日的清凉”这样的句子,它可以表现我目前的心境,然而这样的句子又和我的整体无法协调,因为一篇小说是无法感受到秋日的清凉的。但它又确实出现了,在我说它和我不协调的时候,它成了我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像我这样的小说,自己把自己说了出来,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每篇小说都应该和我一样,被动地自我创造。的确,这其中有点儿哲理,但也就那么一点点。我现在已经在想象自己完整的样子了,它的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我快被写完了。他本想把“我快被写完了”作为我的最后一个句子,然而他又感到这样有点草率。如果给一篇小说独白的机会,他本应说得更多更深人。但我其实无动于衷。我忽然想到,“我”和“他”这两个词是多么怪诞,每个人都在使用它们,每篇小说都在使用它们。我也不可避免地使用了它们。但这是谁在说话,是“我”还是“他”?我从中发现了写作的奥秘。这回我真的快被写完了,诞生于自己言语的小说正在走向尾声。我不再感到痒痒,我被写习惯了。还是抓紧最后一个自然段说点重要的东西吧。
我在想,多年以后我是否还有机会出现在另一篇文章里,成为其中的一个角色。那篇文章也许会这样谈论我:“一篇小说的独白’是一篇奇妙的自我创造的小说。”但我不得不承认,即便这是一篇我的独白,但我也正是这篇独白本身,我是被他写出来的。我被写完了吗?还没有,但是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