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州市,出租的车辆油箱是空的。2005年7月,我第一次到那里的时候,挑选了一辆大众桑塔纳轿车,他们就是这样迎接我的。我付过押金,插入钥匙,油量不足的提示灯随之亮了起来。油箱里的燃油刚好够开到加油站。以往,在北京的“首都汽车”租车的时候,我曾经抱怨过他们的油量多少不一。然而“温州昌盛汽车租赁公司”的这些家伙,竟然以他们精明的商业头脑解决了这个问题。如果我还回去的桑塔纳轿车里还剩一升汽油,他们都会把它吸出来,然后卖掉。
在那之前,我没在南方租过车,也没怎么在中国的城市里面开过车。我所有的旅行基本上都是在北方的农村进行的。那一路上,我熟悉了乡下的生活节奏:春天的早上忙于种植,秋天的时候在路上碾压庄稼。冬天,我会在小村子里宁静地过日子,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已经离家外出。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是怎么去的,都没有神秘可言。他们沿着新修的道路去了南方,年复一年,如候鸟般迁徙的人数在增加,道路也在增加。2003年,中央政府在农村地区启动了一项为时两年的修路运动。在那之后,他们把注意力转向了各个城市。这些城市正在经历着汽车大发展所带来的巨大变革:我拿到驾照之后的四年时间内,中国的乘用轿车保有量增加了一倍多。2005年1月,政府公布了一系列规划以再修建五万公里的高速公路。项目完成后,新建成的道路网络东起东部沿海的工业城镇,西至吉尔吉斯斯坦边境,将会把所有人口超过二十万的城市连接起来。在高速公路运输这个领城,中国也许是个后来者——全国的第一条高速公路完成于1988年——但是到了2020年,他们计划中的通车总里程数将超过美国。
政府在宣布这一扩建计划时,特别提到了美国,并把它作为灵感之源。交通部长张春贤在北京主持了一场记者招待会,在回答其中一个问题时,他用康多莉扎·赖斯的故事作答。赖斯不久前对中国进行了一次访问,访问期间,她明确地告诉中国的一名官员,他们应该向20世纪50年代的美国学习,多修公路。“她说她小时候随家人到美国各地游历,”张春贤介绍说,“因此对全美国的高速公路十分关注。她还说,这些游历让她更加热爱美国。通过修建高速公路,我们可以刺激汽车工业的发展,但这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它标志着国家的发展,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
在东南部,其中新修的一条道路叫作“金丽温”高速公路。这条路起于靠近海岸线的温州,向西向北二百三十多公里后,接上了丽水市和金华市。这条道路的很多路段跟老旧的330国道并肩而行。我开着桑塔纳轿车第一次行驶在那条陈旧的两车道国道时,经过了好几公里正在修建的路段。有些路段即将完工,有些路段还在建设初期,一排排的水泥塔架沿瓯江两岸堆放着。到处都是修路工人——这项工程的总投资超过一百二十七亿元,而且属于重点工程。在中国,那意味着这项建设工程必须夜以继日地进行。沿着老路行进的途中,从车窗看出去,工人们正拖拽着螺纹钢,搅拌着水泥,在蛛网般的脚手架上灵活地奔忙着。在有的路段,几个工人跪成一排,甩手持工具打磨刚铺好的路面。他们劳动的时候极富耐心,一步一步地往后挪动。打磨的进度不断往前推进,他们成了金丽温高速公路上的第一拨使用者。到了晚上,几公里之外也能看见闪耀着的电焊弧光,那是不久后划过这条道路的车头灯们的排头兵。
我来浙江南部是为了寻找一个城市。几年前,我沿着长城废墟进行了第一次长途自驾游,一段段长城经过的农村正在逐渐逝去。我在三岔找到了一个家,因为我很想建立起跟现代农村的某种联系。到了浙江,我思考的则是未来。在中国的南方,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像高速公路那样迅速地改变若地区面貌;农田消失,工厂冒出来了,创业者、打工者涌进城来。对于早年的这一轮热潮,我颇感好奇——我想弄明白,在那些开拓型的工厂里面,老板和工人们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不过,我首先得找到一座城市,而金丽温高速公路正好可以引导我前往。这条新建的高速公路计划于2005年底竣工,通车以后,很多地方将会快速发展起来。
在这条道路沿线,好几代人都有过修路的历史。这一带本是贫瘠的农村,瓯江两岸的山坡非常陡峭,无法开垦成种庄稼的梯田。1934年,在中国第一波现代修路热潮中,这个地区修了一条路,而后才通上汽车。后来,这条道路成了330国道的雏形。那个时候,他们把美国作为范例来加以学习,而全国早期修建的很多公路都是在美国工程技术人员的督促下完成的。那些夯土筑成的路面一般只能以五十公里的时速行驶,而且多处路段在战争中遭到了毁坏。在浙江省南部,330国道直到20世纪70年代末期才修筑完工。到1987年为止,这条道路一直没进行过大的改建。
即便在那时,也就是改革开放初期,这条新修道路的效果还是立马就显现出来了。它给道路沿线的各个村庄带来了变革,尤其是靠近温州的那些地区——这里的人们原来主要种植稻米和养殖鱼虾——更是如此。随着330国道的开通,人们放弃了农业生产。年复一年,他们生产出各种最不可思议的产品。从温州往西北方向行驶,我有时在马路上就能看到他们生产的那些产品。出城十五六公里远,在下斜村,一排排体育器材堆在一起,一眼望不到边。在街边,到处都摆放着一堆堆秋千架、红色塑料滑梯、或黄或绿的单杠横杆。看不到一个小孩,多数建筑都属于那种方形的厂房。我停下车,和当地人攀谈起来。他们告诉我,做体育器材已经成为当地的专长。下斜村隶属于桥下镇,目前有二百七十家个体生产商,全都生产同一样东西,只是型号不同而已。中国国内体育器材市场上一半的产品来自这个镇。
沿着330国道再往前走十六公里,顺着那条河转过一个弯道,可以看到桥头镇竖立的一座钮扣雕塑。那是用银做成的一个巨大圆盘,宽度为三米,带有双翼,只要有风,双翼就会转动。桥头镇的总人口仅有六万四千人,但全镇范围内有三百八十多家工厂,生产的钮扣占到了中国服装行业需求量的百分之七十。为了纪念这一数据,村里的老人们在镇中心位置竖立起了这座雕塑,正对着新建成的“中国钮扣城”大楼。钮扣城总共四层。底楼全部用于经营桥头镇的特色产品。全国的服装制造商来此批量购买,销售商则根据钮扣大小和式样陈列自己的产品。这些曾经的农民在销售钮扣的时候,使用的是米袋子——全是容量为二十五公斤的大袋子,上面依然标着“大米”或者“面粉”之类的字样,可里面装着的尽是钮扣。
那天,我开车从那里经过的时候发现,很多经销商都是带着孩子的妇女,她们的小孩就坐在水泥地上玩耍。只要小孩子一开始哭闹,就有人扔给他们一把钮扣,让他们玩耍。我能想象得到,钮扣城每天会有多少东西进入孩子们那细小的肠子,被加工处理掉了。而在我看来,只要稍加组织,完全可以每天早上把这些小孩送到下斜村去玩攀爬架。不过,这两个小镇之间没有交集。至少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来,从一个小镇到另一个小镇,几乎跟跨越国境一样。人们告诉我,别处的方言他们基本上都听不明白。
在浙江,这个地区的方言难听懂是出了名的,同时,只生产一样东西的小镇比比皆是。当地人一般专注于一种简单的物品,原因之一是他们基本上没经过什么正规培训,而那些不需要技术和资金的东西最容易做出来。沿着330国道,只要经过稍微大一点的地方,我都要停下车来,问一问路边的人:“你们这里生产什么东西?”他们通常用一句话就能回答我的问题,有时候连话都不说也能回答我的问题。在武义县,有个人就直接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摞扑克牌。后来我才了解到,武义年产扑克一百万副,占到了中国国内市场份额的一半。八十公里外,义乌市生产的塑料饮管占全世界总产量的四分之一。一个叫作永康的地方生产的各类衡器占中国产量的百分之九十五。在浙江的另一个地区,崧厦年产雨伞三亿五千万把。分水专门制笔,上官专门生产乒乓球拍。大唐的袜子产量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全世界一半的领带产自一个叫作嵊州的地方。
从一个城镇到另一个城镇,我开着车穿行于极其美丽的乡村之间。在有些地方,瓯江变得很窄,两岸是石壁巨崖,河道下切,变成深谷。330国道逆江而上,进入高山台地,每往前行驶一步,山峦愈加雄奇。跟北方不一样,这一带雨水充沛,大地一片茂盛景象。行走了几天之后,我开始喜欢上了旅途中鲜明的反差:慑人心魄的景色与令人迷惑的产品;有些地方山河尽入眼底、有些地方戛然收紧,眼里只有那些小镇和生产的各式各样的小东西:扑克牌、钢笔、塑料饮管。
到了夜晚,我一般住在“国际宾馆”。好多城镇都有叫这个名字的宾馆,为偶尔路过的境外采购人员和管理人员提供服务。大厅里一般摆放着当地各大公司的宣传单,有时候,如果某个公司生产的产品比钮扣和塑料饮管复杂一些,他们还会在宾馆的客房放上一些堪称高端的样品。在以生产衡器和电动工具闻名的永康市,我住的房间里就摆放着一台设备,名叫“人体成分测试仪”。那玩意看上去像一台电子秤,上面布满电极,四周都有导线伸出。上面贴着一张用英文写成的告示牌:(“警告:严禁孕妇和心脏病患者使用。”)我决定用这台“人体成分测试仪”进行一下测试。我的床边,还摆放着另外一种本地产品,叫作“光波健康室”。健康室跟盥洗室的大小差不多,用木头做成,门上装有电源开关——看上去像是来自未来时代的厕所。上面印着蹩脚的英文版使用说明:
如有下列情形,切勿使用本设施:
1.出血性外伤和化脓性炎症。
2.眼部严重发炎(如非严重发炎,请用湿布或棉花覆盖)。
3.烧烫伤未满4个月。
4.老人、孕妇、小孩严禁使用。
5.危重病人严禁使用。
6.如系体温禁忌人士,请遵医嘱。
7.勿将宠物放入设备内。
8.醉酒者严禁使用。
在丽水市,我终于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这座城市距离温州一百二十公里,330国道的路况又十分糟糕。从海边开车到这里一般至少要三个小时,而且一路上经常发生事故,导致延误。这座城市十分偏远,商人不大愿意来此经商,至少在新建的高速公路通车以前是这个样子。四周的高山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大山,山上一片翠绿,相对高度有三百多米。丽水位于大溪和好溪的汇合处,离城中心不到两公里的地方,人们依然从事着农业生产——郊外,到处都是果园。当我问他们丽水生产什么东西时,人们笑了笑,回答道“柑橘。”当地的一位企业家很认真地跟我说过:“我们这里是浙江的西藏。”在中国一派忙碌景象的东南部,在离海边仅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竟然存在着这样的自相矛盾——就像人们把某个地方称作新泽西州的阿拉斯加。不过,毫无疑问,即使按照浙江省的标准来看,丽水也称得上是地处偏僻。我第一次前去参观的时候,它的城市居民人均收入在全省各市排名最低。丽水市的工业刚刚起步,还没有固定下来生产某种产品。从经济学的角度看来,这还是一块白板:一个既不生产钮扣,也不生产扑克牌和攀爬架的地方。
不过,变化已经开始了。在城市的南面,新建的高速公路即将设置一个出口,通到当地政府正在建设的丽水经济开发区。直到不久前,这里还一直是个农业地区,跟中国所有的农村一样,没有时间概念——在这个安静的地方,农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遵循着固定的循环:耕种,收获,耕种,收获……而现在,一块块农田正在被向外扩展的工业园区替代,政府希望以此吸引来自沿海的投资者。新建的道路一旦完工,从温州过来的三小时车程将会缩短至一个小时多一点儿。今后,让丽水人把时间当回事的,将是商人们那种分秒必争的时间观念。
三个月后,我又去了一趟丽水。在开发区一座修了一半的工厂边上,我注意到有一个人,穿着新衣服。他那身打扮引起了我的关注:深黑色牛仔裤,黑色套头衫,黑色方头皮鞋。那双鞋子说明他是温州人:这座城市因制鞋业而出名,当地的老板们习惯于穿着出口的时髦皮鞋。那一年,一款欧式方头皮鞋在温州比比皆是,因此,我一看到那双皮鞋,就知道那个人不是丽水人。
在开发区,有人穿得这么整齐干净,也是不寻常的。道路依然是土路,在建的各幢建筑多数搭着脚手架,开工生产的工厂少之又少。事实上,我在外面看见的都是建筑工人,他们身上穿的军警制服满是尘土,手里提着锤子和锯子。可是,这个人的衣服一尘不染,除了一个仿皮钱包,手里什么也没有拿。他的白色别克赛欧轿车停在一旁。他看上去神色有些紧张,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三五牌香烟。不过,搭起话来倒是很友善。我问他,为什么来这个开发区。
“我在等我的合作伙伴,”他说,“我们要在这里办企业。”
他做了自我介绍,他的名字叫高晓萌(音译),三十三岁。合作伙伴是他的叔叔,名叫王爱国(音译),也是来自沿海地带。高老板说,他们计划生产“服装配件”,不过对于具体生产什么,他没有细说。这天下午,他们打算把新厂房设计一下,可王老板来迟了。他在330国道上困住了——在那狭窄的道路上,这是常事,只要发生事故,总会让交通堵上个把小时。在新路修好、那四车道的公路投入使用之前,没有人估计得到,从温州开车过来到底需要多长时间。
每过五分钟,高老板就要查看一下他的手机。每过十五分钟,他就要点上一支香烟。我们站在尚未完工的工厂的墙根,漫无目的地聊着天。我们互换了名片,说着丽水的天气情况。王老板到的时候,高老板介绍说我是他的朋友。在开发区,结识人比较容易,每个人都是外来者,没有人知道,他能从这个地方得到什么。这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很多建筑只是个空空的壳子,尚未完工的道路两旁竖着许多空白的标示牌,等着顾客光临。标示牌那银白色的表面反射着蓝天,除了为十月的阳光做做广告,什么也没有。
下午两点半,王老板终于来了,几个人开始设计起厂房来。跟两个老板在一起的,有一个承包商以及他的助手,这两个人是丽水本地人。没有建筑师,没有绘图员,没有人使用尺子,没有人使用铅垂线。他们唯一使用的工具是一次性打火机,高老板首先给每个人散发了一支三五牌香烟。等每个人都点上烟之后,他才从随身携带的钱包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小纸片。在一张廉价的折叠桌上,他抚平了这张纸片,开始画起图来。
除了那张桌子,房间里空空如也:白色的墙壁,光秃秃的地板,以及还没被人触摸过的立柱。一颗普通白炽灯泡在天花板上垂吊着,像一只未成熟的果子。水管已经装上,但没有通水,入户门上甚至没有锁。在那张白纸片上,高老板画了一个长方形,用来表示房间里的那一面墙。随后,他在东南角上画了两根线条,代表着要做工程的几面墙。将来,那个位置将被围成一个机器间。高老板转过来看着承包商。他们之间用普通话进行交流——在浙江,各地的方言十分难懂,经商的人们只要去到别处,就要讲全国通用的语言。
“门的标准宽度是多少?”高老板问道。
“一般是一米半。”
“我想把它做宽一点,能不能做成两米半? ”
“那不行。如果要用标准门,就要做成一米五。”
高老板又回到那张纸片上,飞快地描画着,又有四个房间成形了:一问化学实验室,一间储存室,另有两个机器间。王老板凑过来,琢磨着那张图纸。“这个房间不需要,”他对他的侄子说道。
“你不是说还要两个房间来放机器吗? ”
“一个就够了,把它们打通。”
王老板拿起笔,画出一条线,原来规划的房间就消失了。年长的人对金钱的认识更到位,他知道,多修一面墙,只会增加开支。他经商已经有二十年的时间,曾经有许多良机从他身边溜过,不过,他的侄子仍旧保持着年轻人的热情。高老板先前的打拼算是小有收获,所以,他的穿着很符合他的状况,略带一点低调的冷静。他对他那辆别克赛欧轿车很是自豪——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他特地让我知道,他开的是美国车。实际上,赛欧轿车是基于欧宝公司可赛轿车平台生产出来的,这让它既带有欧宝设计的特点,又具有中国制造的性质,只不过是采用了一个目前遭遇麻烦的美国汽车制造商的品牌。不过,这样的细节对于早已脱离农业的高老板来说无关紧耍。他的父亲原来是种植水稻的农民,也做过当地的小学教师,高老板是他们家经商获得成功的第一个成员。
下午两点五十七分,几位老板做完了底楼的设计规划。他们上到二楼,高老板又摸出了三五牌香烟盒子。他给大家敬上香烟之后,把那一页纸翻了个面。
“这个房间做办公室太小了。”
“把墙砌在这里,就足够大了吧。”
“这里可以砌墙?”
“如果把墙砌在这里,房间可能太暗了。”
“再说,这个房间不是给工人住的哦。”
“不对,那么弄看起来不对。”
两位老板合计了一下,叔叔又勾画了一面墙出来。在二十三分钟内,他们设计好了一间办公室,一条通道,三间管理人员的卧室。然后,他们上到顶层。两间浴室,一间厨房,九间工人寝室:十四分钟。一共加起来,在一小时零四分钟的时间内,他们规划出了一个从底楼到顶楼共计一千九百五十平方米的工厂。高老板把那张皱巴巴的纸片递给丽水的承包商。那人问,他们需要什么时候把预算做出来。
“今天下午怎么样?”高老板问。
承包商看了看他的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四十八分了。
“没那么快。”
“那么,明天一早告诉我。”
他们走到外边,讨论起装修材料。承包商给他们看了两种煤渣砖,一种售价一元五角六分,另一种售价一元六角六分。王老板选了便宜的那种。提到涂料的时候,他说:“我们反正不要衣服一擦到就掉色的那种。”承包商问他们要不要一个详细的预算,以平方为标准逐项进行计算,王老板却没有时间来做那些事情。“你只需要给我们一个总报价就行了,”他说道。他们最后讨论的是门。这家新建的工厂总共需要十五道门,不知为何,王老板对这一点尤为关心。
“不要买那种四五十块钱一扇的门,看起来都不行,”他严肃地说道,“你要给我们安装八九十块钱的门。不要通过买便宜材料来赚取差价。不要以那种方式赚钱。我告诉你怎么做——把工作做好了,我们会再请你的。我们在温州就是这样赚钱的。如果你把活儿做好了,生意会更多。懂了不?”
在中国,温州人以创业能力著称。在这个国家,几百万人口从农村向城市转移,从农业向商界进军,而温州人则是农民创业者的原型。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私有经济迈出实验性的步子,温州人的反应非常迅速,连中央政府都赞扬那是农村发展中的“温州模式”。他们的经商策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低投入,低质量,低盈利。教育程度也低——即便在今天,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经济快速发展,百分之八十的温州老板接受学校教育的时间基本上不超过九年。不过,这一套策略很管用,这座城市因此在某些行业占据了主导地位。现在,中国差不多四分之一的鞋子来自温州。估计全世界百分之七十的打火机产自温州。在温州,超过百分之九十的经济属于个体经济——跟其他地方不同,温州的国有经济在当地的经济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微乎其微。
年复一年,温州商人分散到了南方各地。他们一般是沿着新修建的道路走出去,那条道路属于金丽温高速公路的一部分。这条高速公路当初是为了把工厂生产出来的产品输送到沿海地带而设计的,不过它也为商人们进入内地创造了条件。其他几条道路,例如330国道,也是这样。通常的情形是,温州商人来到某个村子,开起几家工厂,然后当地人就跟着这个思路干了起来。就这样,很多生产单一产品的小镇冒了出来,带来了浙江省成功的全面发展。尽管在20世纪70年代处于相对贫穷的状态,浙江省现在的农业人口和城镇人口的人均收入已经超过所有省份,名列榜首。
温州人自己也热衷于谈论他们取得成功的奥秘。总体而言,中国人对于地区差异的认识是高度协调一致的,他们很快就能够提炼出别处的弱点。北京人会讥笑河南人档次低,深圳人看不起从湖南和四川来的务工人员,很多人对上海女人的坏话不一而足。不过,温州人的自我评价倒是与众不同。在机场书店,一般会有一整块区域专门摆放关于温州人经商的书籍:《温州人赚钱的秘密集锦》、《可怕的温州人》、《温州密码》、《其实你不懂温州人》等等。游客们非常喜欢这样的书,不过温州人自己也普遍会看这样的书。曾经,我见到高老板在看一本叫作《东方犹太人:五十个温州商人的经商故事》的书。他问,我是否认识美国的犹太人,我给他做了肯定的答复。
“他们做生意很在行吗?”高老板问。
我告诉他,有些犹太人做生意,也有一些犹太人从事别的职业。
“都说欧洲的犹太人做生意很出名,”他说道。
“我猜,历史上是这样吧,”我说,“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犹太人现在都做生意呀。”
“这本书上说,犹太人是欧洲的温州人,”高老板说道。
我愣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不过,我也终于明白了,从有关温州发展的谈话中,应该期待得到什么样的结果。温州的老板们经常提出同样的问题:“你怎么看我们温州人会做生意这个问题?”如果我的回答是“环境”,他们会感到比较高兴,这样的回答跟那些有关温州人的书上所宣传的环境决定论不谋而合。这个地方可耕地极为稀少,在封建王朝时代,因为地形崎岖的缘故,跟内陆地区的交通联系极为不畅。由于选择的余地不大,温州人将目光投向了大海,到17世纪,也就是明朝末期,他们已经形成了很强有力的贸易文化。他们还形成了迁徙的传统,温州移民形成的小团体已经在世界各个港口城市站稳脚跟。在毛泽东领导的年代,这些商业网络幸免于难。同样幸免于难的,还有温州人的商业天性。一旦共产党政府允许他们离开农庄,建起工厂,当地的经济就开始起飞了。
环境决定论有它的道理,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因素,那就是自我决定论。浙江南部的温州人对他们自身精明的商业头脑是认同的,他们对于自己降低行业的毛利率和建立贸易网络的能力颇感自豪。他们信奉自身,信奉商业——做一个冷血商人不是什么可耻之事。几年前,温州一家报纸《财富周刊》出过一期情人节专刊,其中有一个关于本地男性百万富翁的调查报告。报纸问那些男人,他们喜欢在什么地方享用浪漫的情人节晚宴,还列出了他们购买给妻子或女朋友的礼物。其中一个问题要求受访者回忆“一生中你最感动的时刻”。最普遍的两个答案是“当我开始做生意的时候”和“当我离婚的时候”。另外一个问题是“如果在家庭和生意之间做出抉择,你会怎么办?”在所有受访者中,百分之六十选择生意,百分之二十选择家庭。另外百分之二十无法做出决定。
我第三次到浙江的时候,已经学会在还车的时候让油箱保持空空如也。头一两次,我没算准,把桑塔纳轿车还回去的时候,油箱里面还有不少的燃油,这当然让温州昌盛汽车租赁公司的人高兴不已。我后来的计策是,千万不要把油加满:一般是每次加五十元或者一百元的油,到行程结束的时候,计算好时间,在燃油信号灯点亮之前,把车子交还给温州昌盛。这样做的结果很明显,只要我交了每天二百五十元的租赁费,就可以拿租来的车为所欲为。对于我可以把车开到什么地方,没有任何规定,公司也从不检查损坏情况,他们对于小刮蹭本来是不该一点都不关心的。可在这里,你就别指望了——因为用于租赁的车辆上早已布满了刮蹭的痕迹。
在全国范围内,我还没有碰到过开车如此危险的地方。问题之一,是道路设施的质量普遍草率粗糙。温州从来没有从参与深圳和上海这些大城市规划的中央机构得到过什么好处,在浙江这一块地方上,通常是当地政府按照自己的意愿把那些东西做出来。道路的尺寸偏小,维修也很差,交通指挥更是如同祸患。温州人做生意的天性则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因为他们总是在奔跑中,喜欢冒险。
说起恐怖程度,没有哪件事情赶得上驾车穿越这个城市的沿海郊区。十五年前,该地区还是一片农田,但是它经历的发展十分迅速,村与村之间古老的界线已经看不见了。现在,你只能根据道路两旁的广告来判断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过渡,因为每个村都有自己的特色产品。一次,我往南行驶,过了飞机场,就走到了这一区域。首先,我经过了一条路段,所有的广告牌都跟饺链有关。随后,我看到了电源插座和适配器广告。没过多久,取而代之的是塑料开关。再随后,出现了日光灯管。不管走到哪里,我总能看到一排排的仓库和厂房。但是,那条道路本身还是保持着乡村道路的规格:两车道,没有路肩,坑洼遍地。偶尔有一起小事故,就会形成交通堵塞,驾驶员们把上身压在汽车喇叭按钮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那些饺链或者电器开关广告牌。在一个叫作龙湾的地方,我进入了水龙头生产区域——那儿坐落着近七百家工厂,专做水龙头。接下来是汽车轮轴,然后映入眼帘的是金属冲压机。
终于,我进入了瑞安区。根据当地政府的数据,瑞安有一千二百零八家工厂,专门生产汽车发动机配件、刹车和转向系统。道路两旁的商店里,全是汽车零部件:一个橱窗里摆放着几十个方向盘,隔壁的商店里堆放着一摞摞刹车片。过去一个街区,店铺里全是汽车引擎的点火装置。在城中心,我碰巧看到了几分钟前发生的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个年轻女子骑着一辆电动车,而且车速肯定很快,一下子撞上了一辆小轿车。轿车被撞出了很深的印痕,电动车已经撞得认不出本来面目了。交通慢了下来,只能一寸一寸地挪动。我别无选择,只好从事故现场直接开了过去。一大堆人已经围了过来,兴奋地指点着,议论着,所有人都懒得给尸体遮上点什么。女子没有戴头盔,撞车之后,头部着地栽了下去:双腿朝后弯曲,双臂张开着,面部朝下紧贴着地面。我从旁边开过去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把头转过去,一眼就看见迸到路面上的脑浆。当时快到傍晚时分,灯光很刺眼,殷红的鲜血里浸着她纷乱的头发。
再过去一个街区,行人变得稀少起来,交通恢复了正常。电动摩托车一路穿行,小轿车像驯兽师一样瞅着空位,喇叭声在街上鸣唱着。广告牌上出现了更多的汽车零部件:轮毂罩、踏板、火花塞,雨刮器和挡风玻璃、座椅和方向盘,轮胎、轮胎、轮胎。在瑞安国际饭店停车过夜的时候,我的双手依然在颤抖。停车场上停满了一排排黑色的轿车:奥迪、别克、大众。买家和卖家,商人和干部——外面喧闹的大街上,商店里的霓虹灯标牌焕发出了生机。没有人预料到,这座城市已经少了一个驾驶员。
2006年1月,我再次回到丽水那家工厂的时候,几个老板正在测试他们的机器设备。离我上次参观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但在这期间,那个地方已经完全变了样。承包商的活儿干完了:隔墙已经砌好,一百元一扇的门已经安装到位。主房间里摆放着一台大大的金属冲压机。到处都是盒子、箱子,里面装满了等待安装的各种设备。到处都有工人,跟高老板——也就是两个老板中年轻的那一个——在一起的,是请来负责工厂运营的三位技术人员。我上次前来参观的时候,两个老板对于他们的产品有些含糊其辞,只说生产“服装配件”。现在,我可以向其中的一个技术人员打听详情了。
这位技术人员名叫田洪国(音译),来自四川省。他已经三十好几,在工业城镇来说,这个年龄算是偏大了,大家都叫他“老田”。他是个小个子,体重仅有九十多斤,长着一张有些淘气的脸:尖尖的下巴,大大的耳朵,大大的嘴巴。听到我的问题,他先是笑了笑。
“我们要生产两样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从一个箱子里拿出几件样品来。其中一件样品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扣环,连我的小手指都戴不进去。另一件样品是一个稍大点的铁板子,薄如剃刀片,两头都包着塑料。这个铁板子被弯成了U字形,老田递给我一大把,大大小小的型号一应俱全。其中大的那个能穿过一个台球,其他的跟垒球的大小差不多。我问老田,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女式服装,”他回答道。
他把铁板子放在胸部位置,两头朝上,形似笑脸中上翘的嘴角。我忽然明白了——这些东西是胸罩的支撑结构。
“这东西让女人穿衣服更显漂亮,”老田说,“各种型号都有。有的小,有的大。有的真是好大。”他边说边用双手比划着,比划出眼一个篮球差不多大小的形状来。我不太拿得准,他是不是还在谈论胸罩这个东西。所以,我琢磨,那些金属丝应该有别的作用吧。
“那些东西那么大,”我问道,“是做什么用的?”
“给俄罗斯人用的。”老田回答道。
过去十年,高老板生产的是衣服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他在温州南部的一片滩涂地区长大,那个地方叫作瓯海。他的父亲以种稻为业,也在当地的一所中学当过老师。高老板上过两年财贸学校,学的是机械。20世纪90年代中期,他跟家人一起开了一间小作坊。他们主要生产裤子的衬料——就是贴在裤腰部位的廉价白布片。跟其他温州人生产的产品一样,这东西对劳力和技术的要求都不太高。一开始,高老板一家投入了三万多元,一家人就是全部劳动力:高老板自己,他的父母,还有他的两个姐妹。他们把生产出来的产品卖给本地的服装加工厂,头几年的利润大概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赚到足够的钱以后,他们扩大了厂子的规模,购买了新机器,并聘请了五六个工人。
开始的时候,当地只有五六家作坊生产同样的东西。没过多久,镇上其他的人注意到高老板取得了成功,新工厂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到2003年,他们那个社区已经有了二十多家工厂生产无纺布片,利润也降到了百分之十五。那一年,高老板放弃了裤子衬料的生产。当时,他还能赚到钱,只是不想把那个行当赶进谷底。
“九十年代的生意好做一些,”有一次,他对我这样说道,“那个时候开工厂的人还不太多。”对于那个年代,他总是津津乐道。对高老板来说,他那个时候才三十三岁,九十年代成了他的过去好时光,因为那时候的竞争还没有那么激烈。“那个时候,靠产品质量说话,”他若有所思地说道,“一般来说,你得搞清楚哪样产品没有人去生产。不过,现在全中国上下,每一样东西都有人在生产。不管你生产什么,都会遇到竞争。所以,现在不是质量说了算,靠的是产量。”
放弃生产裤子衬料后,高老板跟他那位生产胸罩衬骨的叔叔合伙了。这也是准入门槛很低的一种产品,全部所需仅有一台金属冲压机,用来弯折金属和切割材料,平均每分钟可以做出大约一百副衬骨。需求量很稳定,这正是生产胸罩衬骨所要求的唯一条件。“只要有女人,就会有顾客,”有一次,高老板如此充满哲理地说道,“跟卫生巾是一个道理。”但谁都没有在生产衬骨这个行当上致富过,高老板和王老板于是转而寻找其他新产品。他们的目的是要找到某样东西,而这种东西需要投入巨资,用以购买富有技术含量的机器设备。这也算是把那些抄袭者排除在外的一种做法吧。
两位老板一起上下各处搜寻着——哎,不管怎么说,他们算是把胸罩研究了个底朝天。在温州人看来,这种产品本身就代表了一个巨大的市场,因为流水线最后生产出来的胸罩包含着十二种部件。两位老板从这个东西的底部开始探路,做起了衬骨。然后,他们往上移动,掂量着单独生产每一个部件的可能性。他们想到了缝线,看到了蕾丝花边,考虑过扣环。当他们到达最上部——也就是0字形或者8字形肩带调节环——的时候,终于找到了所要寻找的东西。
对于消费者来说,胸罩的肩带调节环十分简单,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那个东西由一片薄薄的尼龙镀铁做成,重量不足零点五克,每一副胸罩上面一共有四个这样的东西。调节环跟肩带连在一起,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在美国,恐怕没有哪个女人对此加以思考过。不过,从技术上来说,这样的调节环其实是服装配件中最为复杂的一部分。为了使铁环均匀地镀上高亮度的尼龙,生产者一定要具有完成三道工序的生产线,每一道工序都要把铁环加热到五百摄氏度以上的高温。这一切都要通过计算机控制来实现:温度,粉剂搅拌器的摆动装置,传送带的速度。这样的机器是不可能用各种配件草率拼装而成的,而且价格不菲,高老板和王老板购买的那条生产线花了五十多万。在过去,他们两人购买的设备均不及那个价钱的十分之一,而且他们的计划还得仰仗这条生产线能够顺利投产。
机器摆放在一楼地上,也就是高老板之前设计过的第一个房间里面。那玩意看上去像是一个蹲坐着的小动物,表情有些沉郁:外表铁青着脸,像是刚晕过船,两条生产线排开大约有十五米远的跨度。这套设备重叠摆放着,像一辆双层巴士。传送带是用亮锃锃的钢铁做成的,在没加灯罩的灯油下闪闪发亮。整台设备重达六吨,连传送带也要用极其粗壮的钢铁柱子支撑。光这些起支撑作用的柱子就能撑起一幢房子——为什么生产胸罩需要使用到如此沉重的支柱,其中实在没有符合逻辑的道理可讲。不过,跟水泥一样,钢铁这种材料是中国的农村地区易于被过度使用的建筑材料之一。这是一种规模经济:在这么广大的国家,处于经济飞速发展的时期,各大公司生产原材料的速度极快,因此价格相对较低。外国的建筑师们常常评论说中国的建筑工程里使用了大量的水泥和钢铁。
他们测试机器的那天,我又去那家公司做了一次拜访。一个叫作罗守云(音译)的技术人员按下了一个按钮,只见一个燃气炉子冒出了蓝色的火苗,传送带开始缓缓往前运动起来。一个数字式仪表板显示着温度。房间里面很冷——屋外的温度比零度高不了多少,而这几个老板跟大多数浙江人一样,依然没有给厂房安装供热系统。不过,随着燃气炉对机器持续加热,数字显示板上的温度一点点升了上来。九十摄氏度,一百五十摄氏度。只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温度就超过了四百度。可到了四百七十四度,它又一下子降了下来。要达到生产要求,这台机器至少需要保持五百摄氏度的温度。
“也许是因为我们这里比广东的气温低吧,”罗守云说道。在中国的最南边,在十多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把精力花在了胸罩调节环的生产上,因此,大家都叫他罗师傅。老板们把他从另一家具有竞争关系的工厂里挖了过来,他也是这个房间里唯一真正了解那台机器怎样运转的人。只见他戴上一双防火手套,试图打开其中一个燃烧室的盖板。可那金属盖板锻造得太差,连接处竟然在高温下融化了。罗师傅一拉,把手就掉了下来。他嘴里骂了一句,随手把红得发烫的金属部件扔在了地上。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那金属把手像一条愤怒的蛇,嘶嘶地吐着舌头。
“没事儿,”高老板说道,“没事儿,别担心。”
他点燃了一根三五牌香烟,然后递给罗师傅。罗师傅嘴里叼着香烟,在一块有着二十几个按钮的控制板上忙活着。他打算先放一批铁环到生产线里面,看看到底会做成什么东西出来。在生产线末端,他用电子卡钳测量了一下,宽度为一点七毫米——对胸罩调节环来说,这个尺寸太大了,理想厚度应该在一点二到一点三毫米之间。尼龙熔解得极不均匀,机器的温度也越来越低,甚至连四百摄氏度都达不到了。“会不会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呢?”高老板问道。
“在广东那个地方,冬天的时候,厂房里面的温度一般也只有十七八度,”罗师傅说道。他用扳手敲打着机器的燃气阀。“今天只有六度左右,”他说,“也许差别就在这里吧。”
“也可能是燃气有问题呢,”高老板说。
隔壁房间里,摆放着五六个燃气罐子,用金属做成,高度约为一米二,几根橡胶管子把它们眼那台机器连在一起。那几个人检查着连接管:一切看起来都正常。有人觉得稍微动一动可能会起点作用。于是,他们把那些燃气罐子轻轻地摇了摇,把管子抖了抖,可机器的温度还是没有丝毫上升。他们又使劲摇了摇,使劲抖了抖。那几个人嘴里依旧叼着香烟,把金属管子在水泥地上使劲抖晃着。悄悄地,我朝着门边走去。如果发生爆炸,至少还可以躲开。
“也许应该给这些东西加加热,”高老板说道,“我去烧点热水来。”他打开了大房间里面的炉子,用水壶烧起水来。老田找来一架梯子,放在了燃气罐的边上。壶里的水烧开之后,高老板把它倒进了一只水桶里。他把那只水桶扛在肩上,爬上了梯子。他嘴里依然叼着一根三五牌香烟。就让我再看高老板一眼吧——我觉得,到了这时,再也没有必要用眼睛来记录整个事情发展的经过。在隔壁房间里,我仔细地听着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最先,传来一阵极响亮的哧哧声,像一块肉掉到了加热的烤架上;紧接着,是一阵哗啦声;随后,一切归于平静。我伸出头来,看了看门边。蒸汽弥漫了整个房间,刚刚受到水的洗礼的燃气罐子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罗师傅查看了一下机器的温度:没有变化。到傍晚的时候,他们几个人捣鼓着那条生产线,接近四个小时,丝毫没有进展。他们觉得,也许是天然气的质量不高。高老板说,他要试一试另外的供货商。不过,这句话听起来有点像是个美好的愿望,大家似乎都不愿意面对其中最有可能的原因——那台崭新的机器存在着瑕疵。
这台机器最早来自欧洲。在中国的工厂里,类似的设备通常可以找到一个谱系,顺着它,一般都会追溯到国外。20世纪80年代,胸罩调节环这个产业由法国人和德国人把持,后来转到了台湾地区,因为那个地方的劳动力很廉价。好几家台湾公司从欧洲购买了这种机器,到20世纪90年代,这个岛屿已经在向全世界的大部分胸罩生产厂家提供调节环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由台湾人投资的大铭公司决定搬到大陆进行生产。接下来的十来年间,这样的搬迁逐渐变成了整个行业的家常便饭。直到后来,台湾多数的劳动密集型工厂都转移到了大陆。
大铭在厦门经济特区开设了工厂。他的老板——为了行文的方便,就让我们称之为大老板好了——进口了一台欧洲生产的机器。头几年,那简直就是一台印钞机。当地的劳动力比台湾还要廉价,又没有什么竞争,因为它那复杂的生产流程使得仿冒艺术家们做起假来困难重重。过了些年,大老板逐渐对一个工人产生了很严重的依赖。这个工人来自四川的乡下,名叫刘宏伟(音译)。刘宏伟接受的正规教育很少,但他特别聪明。在几年时间里,他成了维护保养那台机器的专家。
刘宏伟的记忆力出奇地好。在大铭公司,他竟然偷偷地画下了那台机器的详细图纸。刘宏伟的工友们从来没有看到他给那条生产线做过任何测量或者画过结构图,他们后来觉得,刘宏伟一定是通过白天琢磨晚上画图的方式,把那台机器一点一点地记了下来。刘宏伟画完后,带着图纸来到了中国南方的另外一个经济特区汕头。在这里,他遇到了二老板,二老板当时正开着一家叫作汕港科技的公司。1998年,二老板聘用了刘宏伟。他们拿着这张图纸,找到了一家按照客户要求定做磨具的加工厂,生产出了一台机器。一开始,那台机器运转不太正常——毕竟,人的记忆力不是那么完美——不过,经过几个月的调试之后,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汕港科技开始了胸罩调节环的生产,很快,二老板也发了。
没过多久,三老板走进了我们的镜头。他也在汕头,开了一家叫作金德的公司,他把刘宏伟挖了过来。这一次,他们又一起根据那张图纸,定制出了一台机器。到了这时,价格开始急剧下滑,不过利润依然十分可观。因此,三老板很快也发了。可是,当他听说刘宏伟已经在偷偷地跟四老板进行磋商的时候,还是暴跳如雷。
这个故事我最先是从罗师傅那里听来的,因为在汕头的时候,他跟刘宏伟一起工作过。当时,有人说刘宏伟光靠出卖那张图纸,得了大概十七八万元钱,不过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数目是多少。然而,三老板许下的人头赏金是多少,罗师傅是知道准确数字的:十万元人民币。“他只需要得到消息就行了,”罗师傅说道,“他曾经说过,只要有人告诉他刘宏伟去了哪里,他就可以给钱。当听说刘宏伟已经离开公司的时候,他真的是非常生气。”
我问,如果三老板找到了这个人,他打算怎么办。
“对南方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罗师傅笑了笑,说道,“那不过就像杀一条狗。”
但是,就利润而言,一切为时已晚。一旦市场上有了那样的机器,任何人都可以花五十多万元购买一台回来。在过去的几年时间里,四老板换成了五老板、六老板、七老板,等等。到丽水这家公司开始创办的时候,中国已经有二十多家工厂涉足这一行业,胸罩调节环的批发价格下降了百分之六十。目前,只能从运费中赚取一点点利润,因此,高老板和王老板才会选择在丽水进行生产。因为周围这一带都没有大的调节环生产厂,过不了多久,新修的高速公路一通车,他们就具备了有利条件,可以向全省的胸罩生产厂家提供产品。
罗师傅经常提到刘宏伟,说他这么一个工人“骗了三个老板”。他讲的那些事充满了神秘,是一个劳动者的传奇。最关键的是,它吊起了人们的好奇心。于是,我飞到汕头去求证此事。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全都不愿意谈论——很明显,他们谁也不愿意回忆往事。不过,我还是见到了几个曾经与刘宏伟共过事的人,他们讲的故事基本上相同——尽管因为讲述者的原因,某些细节略有出入。有人相信,刘宏伟不是真名。也有人觉得,他在有关老家的问题上没说真话。尽管有一家公司的经理说他曾亲眼看到过政府颁发的身份证,并且发誓说那是真的,但他曾经的几个同事都说他是个大骗子。
后来,我甚至看到了偷出来的那份机器图纸。图纸保存在广州市的清水机械制造公司,这家公司曾经根据丽水方面提出的规格定做过机器设备。“他读的书少了点,所以要使机械设备运转起来颇有难度,”清水公司的经理告诉我,“我们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进行各方面的调试。”这位经理十分友善,也很开朗。在我看来,他把那张图纸拿给我看,是因为把我当成了买家,尽管我反复跟他讲,我其实是个作家。他最近一笔买卖就是跟高老板和王老板做成的。
在丽水的工厂里,对设备进行的第一次调试失败后,罗师傅终于意识到,这台机器存在着一个重大的设计缺陷。他花了两个星期的时间,把这台机器拆散开来,更换了几个关键部件。他把燃气炉和传送带的间距调近了一些,对它的振荡器摆弄了一番。他用胶合板和绳子临时替换了几个部件,甚至不惜麻烦地把熔掉的把手重新装了上去。等这台机器开始投产的时候,它已经被倒腾得鼻青脸肿,面目全非了——一道大大的伤疤出现在原来安装把手的地方,调整过位置的燃气炉在钢架上留下了焦黑的印子。罗师傅告诉我,那个支撑架完全没有必要做那么厚,因为刘宏伟对于这部分的设计没怎么在意。“图纸还是不太理想,”他说道。
罗师傅相信,刘宏伟这个名字是假的。他谈论起这位前同事的时候所使用的说法,跟我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大致相同。有人说,刘宏伟个子瘦高,皮肤黝黑,完全像个农民。他读的书不多。据说他结了婚,有一个小孩,不过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们。尽管三老板开出了可观的赏金,但那十万元一直没有人前来认领,因为刘宏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很狡猾——这个词用来形容刘宏伟是最贴切不过了。不管是在丽水、汕头,还是广州,只要是生产胸罩调节环的地方,我一次又一次地听到这个词语。所到之处,人们都摇着脑袋,说刘宏伟很狡猾。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2006年1月,到那台机器开始运转起来的时候,金丽温高速公路已经通车了。那是一条双向四车道的高速公路,路肩很宽。中间的分隔带种植着密密麻麻的灌木,以阻挡对面驶来车辆的灯光。一路上,每隔一千米,就竖立着一部免费的应急求救电话——这样的细节如果放在美国,会被视为一种奢侈,而在中国,则几乎完全没有必要,因为这一带的电话信号覆盖范围极广。沿着瓯江,有些山峦十分陡峭,在很多路段,筑路工人只得在悬崖上直接凿出一条道来。从温州到丽水,新修了二十九条隧道,最长的一条有三公里多长。现在,还缺少一个细节,那就是地图。在政府出版的各种地图上,这条高速公路的路线都还没有标示出来,不过中国的地图总是滞后于建筑工程本身。有时候,人们建设事物的速度,似乎比画出事物的速度还要快。
对中国的驾驶员来说,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行驶在新修建的高速公路上。我头几次走金丽温高速公路的时候,交通流量一点也不大,因为很多地方的匝道还没有开放使用。从温州驾车到丽水,全程走完一百二十公里的高速公路没什么问题。但一路上既不能驶出高速路,也找不到入口进入,所以,我常常会行驶数公里也看不见一辆车。有些路段修成了高架路,从桥头这样的工业城镇上面拦腰穿过。新修建的道路跟仓库靠得很近,我甚至能够看到那些地方的生活场景:工人们正在进到厂房里面,大卡车正在装运货物,水泥搅拌机正在为新的建筑工程而忙活着。但是,没有人进入到高速公路里面来,这些地方跟高速公路还处于隔绝状态。真有一种坐飞机的感觉——我从那些城镇上空驶过的时候,还能透过车窗偷瞥一眼。
高速公路沿线,到处都竖立着各种品牌的水泥广告:金园水泥、红狮水泥、仙都水泥,等等。这些不过是第一批广告而已。除此之外,高速公路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提示牌,颜色跟美国使用的绿色一模一样。在浙江的公路上,有很多道路提示牌还被翻译成了英语。在温州,出口处竖着的牌子是“Shoe Center of China”(“中国鞋都”)。高速公路上的几条车道被标示成了“Slow Lane”(“慢车道”)和“Quickly Lane”(“快车道”)[1]。①Drive Carefully”(“小心驾驶”)——这条乱七八糟的标示语随处可见。还有一条告示,要求人们“Do Not Get Tired”(“不要疲劳”)。间或,路边还会出现一条莫名其妙的对联:
请勿疲劳驾驶
远离交通事故
在丽水市,高速公路可以直接通向经济开发区。在新修建的高速公路上享受过宁静之后,猛然进入尚在建设之中的工业园区,让我吃惊不已。那里的道路大多还没有铺好,运土车、推土机白天晚上连着干,开发区的四面围着被开挖得面目全非的农田,不禁让人想起这个地方在不久前的面貌。建设工程的范围令人瞩目——方圆大约有十五平方公里之大。经济开发区的王丽炯(音译)主任告诉我,为了建厂之需,他们已经推平了一百八十座大大小小的山头。
中国官员对于数字的使用,自有他们的一种套路——极其漫不经心之间,会背出令人咂舌的各种数字来。王主任有个同事,名叫杨晓宏(音译)。他告诉我,从2000年到2005年,丽水的城区人口数量已经从十六万增加到了二十五万,这主要是因为大量的外来人员来此从事建筑行业或者到工厂做工。随着新的经济开发区的建设,他预计在今后十五年的时间内,人口数字还会翻番,达到五十万。他还告诉我,丽水市政府在2000年至2005年之间,共投资六百多亿元用于基础设施的建设。杨先生说,那五年时间里,丽水市政府在基础设施建设方面的投资总额,是之前半个世纪的五倍之多。
每次跟政府官员打交道的时候,我都要忙着记下各种各样的数字。到了晚上,我看着笔记本,禁不住想,这些数字到底是不是真实。不过,听到王主任说他们推平了一百八十座山头的时候,我停下了手中的笔,请他做一下具体的解释。
“假定这是一座山,”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着摆放在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那张桌子上的一个点。他的手指往边上移动了一两寸的位置。“这是另外一座山。两座山之间有一条深沟。那么,我们就要把这两座山头的山顶铲掉,用来填平深沟。把高的削平,把低的垫高。然后,我们就把这块地整平了。”
他的手在桌子上抹了一下——完全平整了。他接着说“丽水这儿有个说法,‘九山半水半分田。’良田比例这么稀少,我们别无选择,当然只有削平山头了。”
王主任已经四十好几了,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显得十分休闲。他还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手上戴着一块欧米茄金表。他是个共产党员。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一只激光指示器,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他时不时地用这个指示器指示着墙上挂着的地图,以突出某些细节。那是一幅未来的规划图——一整张开发区地图布满了道路,尽管有些还没有进行修建。王主任极其友善,为人也很随和。在回答我的提问时,他的直截了当让我有些意想不到。他还会给我回电话——据我所知,中国的政府官员中,能够这样做的人并不多见。官员们大多谨小慎微,守口如瓶,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跟一个外国人交流什么。不过,王主任不一样。有一次,我问起了他的经历和背景。
“我的经历非常复杂,”一开始,他就这么说。在“文革”期间,他被分配到了农村,这一点跟很多城市青年是一样的。之后,给他分配了工作,进了一家炸药厂。随后,他报名参军,被训练成一名坦克驾驶员。他开了五年的坦克,然后转业复员到一家银行工作。在银行干了十年时间之后,他到一个经济开发区当起了领导。从此以后,他从一个镇换到另一个镇,在官僚体系里面稳稳当当地爬升着。终于,他被选到丽水新建的工业园区任职。他所受的正规教育很有限,不过,他的儿子却是奥克兰大学国际金融学的在读研究生。在他的家族里,在他和他儿子这两代人中间,一个人以开坦克起家,另一个人正在国外攻读经济学——这样的现实似乎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在王主任这个年龄的人中间,很多人的履历都有不同于寻常之处,工作的调整之间缺乏关联,职业的转换常常出人意料。不过,他们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真正有意思的是前进的轨迹,而不是某些具体的步子。从炸药到坦克到银行,再到经济开发区——谁能说这不是一种进步呢?
至今,王主任还能从他在部队驾驶坦克的日子里吸取教训。“驾驶坦克的时候,你只管朝着目标前进,”他说道,“不用担心前方的道路是好是坏,或者一路上会出什么事。你得聚精会神地驾驶,你得有持之以恒的精神。在开发区做事情,也是这个样子。什么问题都不会让我灰心丧气。”
他解释说,在部队驾驶坦克的经历给他提供了灵感,提出了丽水市经济开发区的口号:“一个人做两个人的事,一天可以做两天的事。”对王主任而言,时间是最大的威胁。在中国的其他地方,经济开发区已经存在并运行了二十多年,而新的开发区还在不断地冒出来。他们的基本策略都是一样的:做好基础设施建设,向工厂老板优价出售土地使用权,然后在投产后的头几年时间里给予税收减免。如果某个城市在采用这样的策略方面比别人慢了一步,却又想异于他人,那么就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了。偶尔,有些地方政府找准了主导产业。这些产业已经十分成熟,可以大加利用——安徽省的芜湖市就是这种情形,因此,它决定生产奇瑞轿车。不过,这样的机会已经越来越难以寻找。所以,到了现阶段,后来者更有可能做那些别人极力避免的产业。
到2006年为止,丽水市已经有十几家工厂在生产人造皮革。如果说在中国的城市里面钢铁水泥是极富特色的成分,在建筑工程中被过度使用的话,那么对于消费者来说,人造皮革具有同样的性质和作用。居住在中国的外国人把那玩意称作pleather(“仿皮”)——是plastic leather(“塑料皮革”)的缩写——令人称奇的是,这种排列组合式的玩意在日常生活中竟然那么常见。实际上,差不多每个老板手里面都拎着仿皮手包,喜欢耍酷的人甚至还穿着仿皮夹克衫。妇女们穿着仿皮做的裙子,男人们穿着仿皮做的皮鞋。我曾经到过一些人家里,家里的每一件家具上面都蒙着仿皮。这玩意的使用量太大了,竟仿佛是一种自然资源——有时候,我甚至在想,那些人是不是在山西省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把那玩意直接从地里刨了出来。
其实,这玩意多来自温州地区。仿皮加工厂最早出现在滨海郊区,也就是靠近机场的那个地方。这一产业所产生的后果,是任何外来者到了那儿之后一眼就能够发现的:机场上空弥漫着浑浊的棕色烟雾,飘荡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甜味。仿皮产业之所以臭名昭著,是因为在生产过程中需要使用一种叫作二甲基甲酰胺(DMF)的溶剂。在美国,已经有研究表明,跟二甲基甲酰胺接触的人常常会有流泪、喉干和咳嗽等反应。接触者会嗅觉失灵,对酒精失去耐受力。长期接触二甲基甲酰胺则会引起肝损伤。研究显示,女性接触者罹患死胎的风险会大大增加。在实验室用动物进行的测试已经证实,二甲基甲酰胺还会导致出生缺陷。
在温州,仿皮加工厂最先是随着城市的快速发展而不断发展起来的。那时候,官员们对污染和健康问题还不怎么关心。可是,最近的几年时间里,市政府已经下定决心要放弃这一产业,限制它的扩张,或者在现有的加工厂更新许可证方面增设难度。我最初到浙江南部地区进行考察的时候,已经有好几家温州仿皮加工厂正在往丽水的经济开发区进行搬迁。在全球化的市场氛围下,对于不受欢迎的产业来说,这样的行为也算得上是一种自然选择。美国人肯定不想生产仿皮,连温州人都要对这玩意严加提防,所以,它只好到丽水来寻找出路。
当我跟王主任谈起这个产业的时候,他的回答极为谨慎,宣称丽水市会控制得更好。“温州市对二甲基甲酰胺从来没有进行过严格的监控,”他说,“那些加工厂老早就建起来了,但那时候连起码的标准都没有做出来。对此,我们已经有规章制度了。环保局今年来过这里,进行了长期的观察,总共有一个月吧。他们认为,我们现在处于这个产业的领先地位。”王主任告诉我,丽水市将把仿皮加工厂的数量限制在二十六家的范围内,因为他们并不想把这个变成他们的主导产业。从战略的角度来看,这样做是要冒一定风险的——只是为了使经济得到腾飞,就贸然把你不甚了解的污染源引进到城市里来。然而,对于这样偏僻的地方而言,可供选择的东西实在不多。因此,只要能够抓得到的话,丽水市肯定要把它抓牢。就像一路上如果有山峦,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把它拿掉。
我刚到丽水进行考察的时候,他们仍旧在离那家胸罩调节环加工厂不远的地方平整一座小山包。一天,我开车来到了工地上。几十个工人正在崖壁上攀爬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车辆——三十辆重型卡车,十一辆履带式挖掘机,四辆大型轮式液压打孔机——所扬起的尘土。一个工头告诉我,他们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光他们那个工地就已经挖出了一百二十万方土石。他们完成这个任务,靠的是在地上填埋炸药,把一切都炸得灰飞烟灭,然后把碎石土渣纷纷运走。一年来,他们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工作,到那时为止,已经把整座山头的高度削掉了三十多米。
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又有一个工人走了过来。他戴着一顶草帽,两只手里各拿着一个廉价的塑料购物袋。上面印着几个字“质量第一,顾客至上。”袋子里装着十多斤炸药,那人把它放在我脚边的地上,问道:
“你要不要把我的小兄弟带到纽约去? ”
在中国生活了十来年,只要不是前言不搭后语的谈话,我都已经十分熟悉,不过这样的介绍却让我一时无语。可是,我却无法把视线从那些袋子上移开。那个人笑嘻嘻地说道“跟你开个玩笑。不过他可真想去美国哦。”
我们交谈了一会儿,那个人随后就开始费力地往山上爬,他说他们要去炸掉一块大石头。那正好是那天上午要发生的事情的一个序曲。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将按计划引爆提前填埋在崖壁下面的九点九吨炸药。我问,谁负责这次爆破任务。工头告诉我,负责的人名叫穆诗友(音译)。“他就在山顶上,”他说道。那句话的准确意思其实是这样的“他就在已经削平的山顶上。”
“我可以找他谈谈吗?”我问道。
“可以,”工头回答道。
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工头则看着那几台挖掘机从路上开了过去。我终于问道“我就这样走上去吗? ”
“当然,”他回答道。
“我一个人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
我向着那座在劫难逃的山头出发了。一辆辆大卡车满载着土石,开得飞快,我则在碎石和瓦砾之间挑选着行走的路线。没走多远,我就看见了地上的洞眼里埋着的一根根塑料导线。我马上意识到,我所处的区域已经埋下了九点九吨的炸药。我加快了脚步。除我之外,山坡上一个人也看不见,这会是恶兆吗?先前那个工头对于我的出现,一点都没有在意过,而这正是中国的建筑工地的问题所在:他们太好客了,竟然让我感觉到了一丝紧张和不安。在大半个国家都在搞建设的情况下,人们已经完全习惯了钻头和推土机,建筑工地上的工人们因此对于外来者丝毫不会大惊小怪。
在丽水市的建设初期,要来这一带闲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经济开发区,基本上看不见政府官员和警察的身影。如果你出现在那儿,那么,人们觉得你肯定有出现在那儿的理由。这些人极其友善,也很坦诚,其实大家也都是从别的地方到这里来的。我到那一带闲逛的时候,从未事先申请过。只要什么东西令我感到有趣,我都可以去看看。在瓯江上空六十多米高的地方,我跟人聊着天就上到了这座城市正在建设中的大桥。此外,我参观的建筑工地简直多得数不过来。有一次,我停下脚步,跟几个工人交谈了起来,他们当时正在一家新建工厂的地基上进行钻孔作业。他们边喝啤酒边休息。交谈了大概一刻钟之后,那几个人递给我一把钻头,让我一露身手。就这样,我为丽水经济开发区的建设作出了我的一点点贡献:一块十几厘米厚的泥土被我钻了起来。我倾尽全力不让那肮脏的玩意沾到鞋上,惹得那几个工人哄堂大笑。可有谁来管这些呢?
沿着那在劫难逃的山坡,我终于上到了山顶,看见了先前拎着炸药塑料袋的那个人。他把我介绍给穆诗友——也就是今天这场爆破任务的负责人。穆先生六十来岁,圆脸,秃顶,说话带有四川话那种轻快的口音。他原是四川泸州人,最近几年一直驻扎在浙江,因为当地对爆破人员的需求很大。他带着政府颁发的证明材料,以证明他的技术水平。这些材料装在仿皮做成的套子里,其中一份材料上面印着几个烫金的大字:“浙江省爆破员。”这个我倒有点喜欢听——穆先生完全有资质把浙江省爆破掉。另外有一张卡片,上面印着“浙江省爆破设备安全员”几个字。“这个东西说明,我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穆先生这样解释道。
他让我放心,今天的爆破工程一点危险都没有。做大事之前,先要把小的石头炸掉。因此,我时不时会听到一阵阵爆炸声,随后又会响起一阵哨声,接着,一串飞石凌空掠过。每当这时,我就会本能地弯腰躲闪,而穆先生总会笑着告诉我,不用担心。
“这一行我干了三十年,”他说,“我曾经在西部的核工厂干过! ”
他这样说,倒是有助于让我朝好的方面去想——跟两千万吨的核裂变相比,头上被一块石头砸中又算得了什么呢?另外让我多少有些放心的是,穆先生只戴了一顶安全帽,不过,他要是能给我也找一顶那就更好了。穆先生把露出来的导线收拢在一起,我则跟在他身后顺坡而下。他把这些导线饺接起来,用股带把线头缠住,然后再把它们跟卷在线轴上的一根白色导线连接起来。他肩上挂了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一个起爆器。小炮已经放过了,自卸大卡车多数已经驶离了现场。过了一阵,那个工头吹响了哨子,那是要求所有车辆必须撤离的信号。那台黄色的挖掘机慢慢开走了,这样,所有的挖掘机都开到了爆破现场的边上,排成整齐的一排,车头朝外。一排挖掘机停放着,好像一只只巨型怪兽蹲在那里,一起用它们的屁股对着那即将灰飞烟灭的山头。
哨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是在警告所有的人,必须马上撤离爆破现场。工人们全都跑到了爆破现场的边上,只剩下我和穆先生还停留在那里。他已经接完了所有的线头,开始往外走,一边走动,一边从线轴上放下白色导线。十五米,三十米,六十米。爆破现场一片沉寂,只有我们踩在泥地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听到,一群鸟儿正在鸣叫着从空中飞过。在浙江省丽水市的经济开发区,这是我感受到的最平静的时刻——往常,各式各样的大卡车、施工机械和钻头发出的轰鸣声,响彻四周。
我跟他一起走到了那一排挖掘机跟前。穆先生站在其中一台挖掘机的边上,把手中的起爆器搁在挖掘机的车门踏板上。起爆器上有两个按钮,一个标着“充电”,另一个标着“起爆”。穆先生的对讲机里传来了指挥员的呼叫——“充电!”——他按下了第一个按钮。
“站出来,站到看得见的地方来!”他对我说道。我提心吊胆地从挖掘机的边上往外移动着步子,眼里是那一片静静的山坡。对讲机里传来了从“5”开始的倒计时,紧接着传来了另一个指挥员的呼叫“起爆!”穆先生按下了第二个按钮。短短的一瞬间,岩石之间闪起一片电弧光,犹如直插大地的闪电。随后,整座山头发出一声轰响。
2006年2月9日,春节后刚好一周的时间,王老板在厂房外面燃放了两大箱烟花爆竹。在浙江,这是开张营业的传统仪式。大公司一般还要雇请舞龙队在大门前表演一番,但是像王老板这样的小老板出不起舞龙的钱,只能放放鞭炮。此外,他还花钱请算命先生选择了这个黄道吉日。从农历来看,那是正月的第八天。“八”是中国人眼中最吉祥的数字。
跟浙江众多的老板一样,王老板非常迷信。在中国,宗教在南方更盛行一些。在温州及其周边地区,基督教尤其盛行,很多人都把这种外国人的信仰和发展联系在了一起。不过,王老板并不信教,他从来也不会谈论耶稣或者佛陀。他相信风水,相信算命先生:凡遇大事,没有不事先把日子推演一番的。王老板四十岁,比起他的侄子兼合伙人高老板来,十分不修边幅。这位中年人蓄着短发,挂着微笑,眼眶很大,常常带着一丝略显病痛的神情。他说话有点口吃——只要他在拼命想词儿的时候,眼皮会眨个不停。他的衣服上总会沾着些油污。“大老板是不会亲自来搅和这些机器的,”他跟我这样说,当时他正在厂里面维修一台金属冲压机。“可我只是个小老板,所以什么事情都得干,如果将军的士兵不够用,他还是要参与打仗。”
王老板一直以生产杂七杂八的东西为业。他的父母都是农民,20世纪90年代初期,他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主要生产塑料管材的零配件。之后,他改行生产自行车铃铛的钢铁部件,正是跟钢铁打交道的这一经历,让他最终进入了胸罩衬骨行业。尽管做了这么多努力,他却没有真正富起来,说到过去,他常常还会后悔不已。他告诉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只差一点点错过了大学的录取机会。“那个时候困难多了,”他说,“我们那代人呢,一百个中间,也许只有一两个可以读大学。”他在龙湾长大,那是温州的一个滨海地区,很早就已经发展成了工业区。“有一阵子,那儿以生产钢笔出名,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一支钢笔,”王老板告诉我说,“后来,他们又以做鞋子出了名,可我还是没有生产那玩意儿。做鞋子是最好的赚钱法子。我的很多朋友都入了那一行,他们现在都发财了。有时候,他们会问我,是否希望自己当初也去做鞋子。我只好承认有些后悔。那些家伙啊,有几个都算得上是千万富翁了。”
王老板打算把他毕生积蓄的大部分都投入到胸罩调节环加工厂里面来,那些数目加起来超过了七十多万。在中国,那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一般人要是有了这笔钱,会兴奋不已。但是,关键还得看眼谁比。在龙湾,王老板周围尽是大获成功的实例。即便来到丽水之后,他的新邻居还是让他感觉到自己矮了半截。王老板和高老板是从另外一家公司租用的厂房,这家公司名叫格雷电工有限公司,创办者名叫季金力。季金力本是桥头镇的一个农民,眼别人一样,他一开始以生产钮扣为业。后来,他把生意扩展到了一种新产品上——塑料电灯开关和插座盒,同时生产铜线缆。他之所以搬到丽水这个地方来,是为了沾土地使用费十分便宜的光。他的新厂房由三栋大楼组成,因为空间富裕,他当起了地主,把边上两栋两层高的大楼租给了高老板和王老板。
在格雷公司的院子里,修了一个水泥池子和一个水泥底座,上面插着三根旗杆。每一天,都会飘扬着中国的国旗,格雷的公司旗以及美国的星条旗。格雷公司用来盛装产品的盒子外面印着一句广告词“美国格雷专业电气工程公司。”工人们跟我说,公司有美国人的投资。但当我追问详情时,却查不到任何证据表明有外国投资。也许,这样做只是为了显摆:工业区的人们觉得,有外国投资的公司肯定管理得更好一些。而季金力对于面子的认识是十分到位的。在丽水市,他修了一道十分气派的厂门,门口蹲着两只水泥塑成的大狮子。在入口处的大厅里(水泥做的台阶,水泥做的门岗),悬挂着一条语录,是他自己用极其飘逸的书法写成的。那几个字用黄色的金属做成,很大很大的汉字,占了半面墙:
未来震撼眼前
在格雷公司用来装产品的纸箱上面也印着这句话。产品的名称叫“简·爱系列”,主要是塑料开关和插座盒,起售价为二十五元。在有些人看来,用维多利亚时期的经典小说人物来给电灯开关起名字,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更有些矫揉造作。不过,这些人也许从来没有靠生产钮扣为生过,也肯定不是在桥头镇从种地起家的。
一切都取决于我们看问题的角度。不管怎么说,王老板觉得,跟他的邻居们相比,他总是要仰视他们的。在丽水,他和高老板没有任何资本敢于跟格雷公司相提并论:他们做不起石狮子,做不起金色的书法语录,挂不上外国旗帜,也想不起勃朗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名字。他们甚至没有给自己的公司挂上牌子。不过,至少那台机器正常运转起来了。放过鞭炮之后的第三天,两位老板在厂房的大门边上贴出了手写的招工告示:
招工
需30名女工,15名男工要求:
1.18到35岁,中学文化
2.身体健康,素质好
3.讲卫生,愿意吃苦耐劳
王老板需要男工来搬运庞大的金属冲压机,这样的冲压机主要用来生产调节环的初坯。不过,他主要是想招聘女工。工厂的活儿大都不需什么技术,对体力的要求也不高:工人们只是分拣生产出来的胸罩衬骨,监控生产线,把调节环成品进行装箱。跟其他的工厂老板们一样,王老板也表现出对招收年轻女工的偏好。
“女孩子更有耐心,更好管理一些,”他这样解释道,“男孩子的麻烦多一些——他们喜欢打架,喜欢惹是生非。”我问王老板,什么样的工人才符合他的理想,他说应该是年轻的、没有经验的那种。“如果她已经做过别的工种,那我给她的钱就要多一些,”他说。还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更愿意招收教育程度低一些的应聘者。如果一个女孩子穿着比较整洁,发型又有点与众不同,那可是个不好的兆头。长得漂亮的女孩子也有一定的风险。“我愿意雇佣那些看上去长得一般的女孩子,”王老板说,“太复杂的,我也不大爱聘用。我可不愿意招进来的人还有这样的想法:‘我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我觉得那样肯定不好。”招工的时候,王老板喜欢问及应聘者的业余爱好。如果某位应聘者的回答是“打牌”或者“跟朋友呆在一起”,那就太负面——太无聊了。如果是“看书”这样的答案,则说明那个人很懒惰。最糟糕的,莫过于应聘者说她喜欢上网打发空闲时间。“我喜欢听到应聘的女孩子回答说喜欢跟家人在一起,或者照料自己的母亲等等之类。”王老板说,“从农村来的女孩子,就要那样单纯才行。我喜欢吃得起苦的人。”
在中国的工业城镇,仲冬时节正是找工作的时候。过春节的时候,很多外来务工人员都要回家。过完节,他们又会坐上汽车或者火车,直奔那些有经济开发区的城市而去。这正是大家都忙个不停的时节——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人们最终践行了计划已久的离家出门,或者换个工作,或者换个城市。即便是十分谨小慎微的人这时候也会受到影响,跟着别人采取行动,而这一段时间做出的决定将定格今后一年的命运。也许十年之后的某个时刻,当一个外来务工人员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会意识到,给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带来灵光一闪的,竟是很久很久之前某个二月份的早晨碰巧参加的一次招聘面试。
所有这一切,对丽水市来说都是全新的。当地的一些人告诉我,2006年是经济开发区的开局之年。这一年,开发区将会有大量的新厂要开工建设。然而,这条消息早就传到外来务工人员的耳朵里了。他们或者从当地的火车站出发,或者乘坐汽车。新修建的高速公路上,大部分是装载着求职人员的长途公共汽车。在中国,外来务工人员的数量以每年大约一千万的速度上升着,而直通内陆省份的长途客运线路更是数不胜数。一般来说,他们的目的地是沿海地区。不过,有时候也会找到像丽水这样尚未成型的地方来。在开发区建设的第一年时间里,外来务工人员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走在尚未完工的街道上——一群没有工作的人,刚刚来到了这个还没有修好公路的地方。不过,他们知道,有的工厂已经发出机器轰鸣声了,而更多的人肯定会接踵而至,早到一步就是优势。
有些外来务工人员去了丽水的“人才市场”,这算得上是当地的找活中心吧。“人才市场”的主楼位于市中心,挂着一块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不断地滚动播放着各式各样的职位信息。年轻人聚在一起,仰着脖子,看着那些用中国特色的术语列出的职位信息:
招碎石工。
男性,体健,愿意吃苦。
日薪40元,包吃。
招普工,女性。
中学文化。
相貌端正,1.55米及以上。
各种职位通常都要列出对身高的要求,中国人常常痴迷于此。对女性来说,更是这样,因为她们求职成功的把握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她们的长相:
招超市收银员。
女性,中学文化程度,或财贸学校毕业。
1.58米及以上。
肤色好,长相好。
女性的工资也会低一些——这样的细节,连同地区倾向性,都会在求职列表中公开标明:
招男工,日薪35元,
招女工,日薪25元。
招普工。
江西人和四川人免谈。
这样的列表很像一份份电报——招工单位要按字数付钱,他们因此把列表做得极尽简略。他们只列出最基本的要求,按照老板最感兴趣的几个特点把人进行了高度浓缩。有时候,他们甚至把整个工作的描述都省掉了,让人看得一头雾水。要求只具备下列特点即可,那么它到底是招人做什么的呢?
招女工
1.58米,长相好。
月薪600——800元。
招工
视力4.2及以上。
月薪800——1200元。
很多工厂不愿意到人力市场去操心,仅在工厂的大门口贴出招工告示。他们认为,务工人员自己会找上门来。在丽水开发区的第一个2月,到处都是成群结队闲逛的人们,那景象很像是春节大假的延续。他们大都是年轻人,穿着新衣服,一边沿着各厂区溜达,一边兴奋地高声交谈着。同一地方来的人喜欢结队而行,如果遇到另一队人马,他们通常会在街上交换一下信息。在胸罩调节环制造厂所在的那条街上,我遇到了一队人马,有三十人之多。他们当时正聚集在那一带最大的工厂——金超人造革厂的大门前。工厂的保安正在检查求职者的身份证,如果谁的身份证上显示的家庭住址是贵州,保安会马上把他赶走。贵州省是中国最贫穷的省份,深处内地,居住着很多少数民族。
一群年轻的贵州人刚刚被拒之门外,此刻,他们站在大街上,商量着下一步的打算。我问他们其中的一个,金超人造革公司为什么不愿意招聘贵州人。“他们没有说理由,”这个人回答道,“可是,贵州来了那么多人,这些工厂竟然不要我们。”
在中国,任何公司根据籍贯而进行地域歧视都是违法的,尽管这种做法时有发生。我很好奇,想要听听金超的理由。于是,我跟着几个求职者进入了工厂。这几个人上到二楼,副经理在他的办公室进行面试。当我就限制条件提问时,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迟疑。“贵州来的人喜欢打架,”他说道,“他们在工厂里尽惹麻烦。这一带的很多小混混也是贵州来的。所以,我不喜欢他们到我的工厂打工。”
我原本以为他会在说到关键之处时讲点技巧,或者拒绝回答。可他竟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直白:他拒绝招聘贵州人,竟然是因为他不喜欢他们。谁还会找到比这更好的理由呢?对围着办公桌的那群求职者,他同样直截了当。其中一个人抱怨说,仿皮生产线上有害物质太多,要求把工资调高一点。这位经理高声吼叫道:“如果不想在上班的时候闻毒气,你可以去当老师啊。”另一个人所抱怨的,则是生手的小时工资起薪标准定为三元八角实在太低。经理回答道:“如果是女的,挣得会更少。女孩子只有三元四角。你拿三元八角,应该感到很高兴才是啊。”我问他,为什么干同样的工作,女孩子的工资要低些。这其实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因为女孩子不够壮实,”经理实事求是地回答道,“有些事情,男孩子肯定做得更好一些,所以,我们要多给一点。”
不过,我注意到,工人们还是跟这个人进行着交流,尽管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带有冒犯之意。对那些刚刚返回、到他办公室来登记的工人,他倒是轻易表现出了默契。不仅如此,那些大胆的求职者往往会有所收获。有个人对他的起薪不满意,因为他在另外一家工厂里做过类似的工作,他觉得他的工作经验应该得到更高的薪水。经理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回你原来那儿吧”),可是那位工人并没有离开。他站在办公桌边上,整理着他的箱子,经理则应付着其他的求职者。偶尔,他们会用类似带刺的话交锋一下(“早知你这么不公道,我就不会来你这里啦”;“你来不来这里关我什么事?”),但两个人谁也没有生气的样子。整整一个小时之后,经理终于调高了他的薪水。他就靠这个赢得了别人的尊重——耐心、决心,还有一点倔强。
其实大家这么做的时间都不长。十年前,绝大部分中国人的工作都是由政府安排的。在那个年代,中国人很少自己去找工作。从那以来,人们学得很快,不过程序却是全新而陌生的——一小群盲目的人招聘着另外一大群盲目的人。他们没有时间去琢磨美国的人力资源部门。没有禁忌语,没有间接迂回,没有人说“成为团队的一部分”、“成长的机会”、期待每个人“动力十足,极富创造力”之类的话。人们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人们进行的评价极尽直白,根据兴致或偏见行事,十分随意。在中国,“人力资源”这个词的意思更多停留在字典的层面:几百万人需要找活儿干,大大小小的工厂则需要这帮人拼命干活,再精妙的语言也淡化不了如此严峻的供需关系。
在丽水,像胸罩调节环制造厂这样第一次招聘员工的,远远不止一家。高老板和王老板把面试地点设在了二楼的办公室。跟厂里面所有的东西一样,这间办公室设计得极为仓促,房间的陈设给人一种临时应付的感觉。房间的水泥地板上铺了一块地毯,已经有些脏了。房间里摆着一套廉价的长沙发,一只矮茶几,两张办公木桌,两株盆栽植物,由于无人管护,已经出现了枯萎的迹象。其中一张办公桌上摆放着几只上色极好的胸罩调节环,那是房间里唯一的亮色。每当求职者问及工厂生产什么样的产品,王老板就会把桌子上的调节环推到他的面前,颇有几分赌场发牌人的样子。“内衣配件,”他还会说上这样几个字。通常情况下,这样的解释就已经足够了,尤其对于女性求职者更是如此,因为她们一眼就把那玩意认出来了。只有男性求职者,得跟他们解释那个调节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工厂开出的起薪标准是每小时三元五角。在丽水市,这也是法定的最低工资标准。中国没有全国性的工资标准——因为各地的财富状况存在巨大的差异,所以,各个城市都有自己的最低工资标准。2006年,像广州这样的较发达地区,最低工资标准是每小时四元三角,不过,那并不能保证工人们拿到的钱比那个数字要高。在经济发达的城市,低档次的活儿更不好找,而干活的小时数可能也不多。对于工人来说,这才是关键的细节,他们既关心起薪标准,更关注干活的时间。多数人愿意尽可能地多干活儿——因为离家在外,让他们在周末或节假日休息,根本没有什么意义。如果厂里要加班,他们会高兴不已。最好的工作,就是让工人们除了放春节这样的全国性大假之外,没有任何节假日。有时,流水线女工会十分骄傲地对我讲,她每个月的累计工时已经快到三百小时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丽水的小时最低工资变成了月工资九百八十元——对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务工人员来说,这笔钱算是相当丰厚了。
实际上,王老板并不清楚,他要工人们干多少小时的活儿,或者说他到底需要多少工人,因为这一切都要靠别人对他的产品的需求量而定。不过,他还是向求职者们讲了一些他们很想听到的话:他保证让大家每天有十个小时的活儿干,每个月放假的时间不超过一天。那就是丽水的老板们开出的空头支票——他安慰性地告诉求职者,他会让他们即使累死累活都有活儿可做。而事实上,可能每周的干活时间不过四十小时而已。偶尔有聪明的求职者会问,公司干这一行有多长时间,很多人则会询问公司的生产流程。通常,女孩子会问“你们这里有没有异味?”在丽水,那就是在问有没有二甲基甲酰胺,也就是仿皮加工厂需要使用到的一种溶剂。对于它的危险性,谣言已经传开,即便是一字未识的新来者,对这个东西也有了令人叹服的认识。没有生育过的女孩子一般都尽量避免在仿皮加工厂找活儿干,因为有谣传说,那种化学物质会引起出生缺陷。只有在薪水可观的条件下,男孩子才愿意在那样的地方干活——仿皮加工厂因此得把薪水开得比最低工资标准再高一些。
在胸罩调节环制造厂,高老板的父亲帮着忙招工的事儿,在跟求职者进行面试的时候,他同意我坐在他的办公室进行旁观。求职者多是些十几岁的年轻人,他们低着头站在那里,嘟嘟囔囔地回答着提问。他们颇为紧张地把玩着那些胸罩调节环——只要是进到这个房间的人,都会把注意力转向那几个花花绿绿的东西。不过,偶尔会有一两个求职者,跟别人有些不大相同。面试中,高先生问其中一个女孩子多大岁数了,她回答道:
“你是问我的真实年龄,还是身份证上的年龄? ”
“身份证上是多少? ”
“身份证上写的是二十五岁,不过那不准确。我第一次出来打工的时候做过改动,因为当时我还太小。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呀,我实际上是二十三岁。”
高先生点点头,把她的名字加到了合格者名单上。看得出,在中国的工业城镇,时间过得到底有多快:这个女孩子先是把自己的出生日期改大,那么,十几岁的她才能找到活儿干,到了现在,她担心的则是二十五岁这个年龄成为她找活儿干的不利因素。那女孩子走出房间后,我问高先生,像这种篡改证件的人,他会不会有些担心。“不会,那反而是个好兆头,”他说道,“这只能说明,她是真的需要找到活儿干。像她那样的人,很可能会成为一名很好的员工。”
不管老板们把理想的员工想象成什么样,动机最重要。说到理想员工,老板们常常把这几个字变成了像机器人一样的东西——王老板和别的老板一次又一次跟我讲,他们希望那些求职者年轻,没有经验,没有文化。他们不希望看到与众不同的发型,不希望员工们有任何业余爱好,不需要干活儿的员工表达意见。不过,另外一个事实是,即便是最务实的老板也会受到坚韧个性的影响。第二天,调节环制造厂招的人已经把员工名单填满了,高先生就在办公室门口把后来者挡了回去。他跟一个年轻的女孩说,他会把她的名字加在备录名单上,可她在办公室逗留着不肯离去。
“你就不能把我的名字写在录用名单上吗?”她问道。“我跟你讲过,录取名单已经满了。我把你的名字写在第二个名单上。如果有人不干了,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她甜甜地笑了笑,说道:“把别人的名字换成我的嘛。”
“不行。已经招满了。我们招了十九个人。”
“我在厂里干过。评过优秀员工。”
“你在哪里干过?”
“在广东。”
“那么年轻,就有工作经验了!”
那女孩子的身份证显示,她名叫陶玉然〈音译),出生于1988年。她才十七岁,刚刚超过法定年龄。中国的法律规定,公司招聘的所有员工,年龄至少到十六岁。陶玉然留着短发,一双眼睛充满生气。跟别的求职者不一样,她在说话的时候会直接看着这位老人。她也不住地把玩着桌子上那一堆胸罩调节环——任何人都会——可她把玩的方式跟其他人有所不同。她抓起几只调节环,紧紧地攥在手里,仿佛那是一场游戏,她一定要赢。
“只是改一下名字嘛,”她说道,“不会有多大关系的。”
“不行。”高先生回答道。
“要是昨天知道,我昨天就过来了。”
“我保证把你的名字放在第二批名单的第一个,”他说道。于是,他把她的名字写在了那张纸的最上面。“看见了,我还在你的名字旁边写了‘优秀员工’!”
可是,陶玉然对这样的照顾并不领情。她在办公桌边站着,手里抓着那几只调节环,继续为自己的事求情。过了五分钟,高先生不再说话。他自顾自地忙着那一堆文书活儿,根本不理会那女孩子的存在,可她依旧在那里求情。“就把我的名字换上去嘛,”她继续说道。
高先生还是一言不发。
“能不能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嘛? ”
沉默。
“那有什么关系嘛? ”
沉默。
“我一定会好好干的。我在广东干过。”
沉默。
“别人又不知道你改了名字 ! ”十分钟过去了,高先生终于发了善心,把她的名字加了上去。不过,他随即看了看名单,温州人的迷信思想出来说话了。“有二十个了,”他说道, “二十,这个数字的读音不吉利——眼‘饿死’太像了。我得在你的名字后面再加一个。”
陶玉然谢过他,然后把那几个沾着汗液的调节环扔在桌子上。她快要推门而出时,高先生给她敲了一下警钟。“记住,老板最后说了算,”他说道,“如果老板说二十一个太多了,那就还是十九个。”
那女孩子又走回到办公桌眼前,挺着下巴,显得颇为坚定,“把我的名字写到前面嘛。”
五分钟后,经过又一轮的单边对话,陶玉然的名字赫然写在了名单的中间位置。她胜利地离去了,这位老人也有一些疲倦。那女孩子走了之后,他转头看着我,佩服地摇摇头。“那个女孩啊,”他说道,“懂得怎样把事情搞定。”
很快,老板们知道了,那年轻的女孩子并不是她自己说的那个人。她没有工作经验,从没有进过厂,也没有到过广东省。她不是十七岁,也不叫陶玉然。陶玉然是她姐姐的名字:她借用了她姐姐的身份证,其他则全是在吹牛。那个把事情搞定的女孩子只有十五岁。
在丽水,女孩们的面孔代表着这个经济开发区发展的新阶段。每一次,当我驾车从即将建成的厂区穿过时,总有一些新东西吸引着我的视线,它们预示着又蹒跚地往前迈进了一步。胸罩调节环制造厂坐落在遂松路上,2005年,当我第一次驾车经过时,那儿除了一条土路,什么也没有。不知为何,当时就立好了公交标志——几根孤独地竖立着的金属标示物,标着一连串目的地,其中多数还并不存在。而且,一年时间之内,没有一条公交线路为那些地方提供过服务。在那次旅行中,我看到遂松路上走着的全是男人。那多是些建筑工人,不过也有一些充当先头部队的老板们。这些开拓者们驻扎在遂松路的西边,面向着正在建设的各个工厂,他们的店铺主要是那种花钱不多的灰墙板房。他们出售建筑材料,也向收入不高的打工仔们出售面条、面粉、蔬菜、猪肉之类的简单食物。真正称得上店铺的——有专门的标志和大家都认识的商标的那种——属于中国移动和中国联通。在新兴的工业城镇,手机店一般很早就会出现,因为大家都是外出务工人员,都需要往家里打电话。
十月份,我又回到这里的时候,所有的公共汽车标志牌全被偷走了。工人们正在遂松路下面铺设排污管道,道路西面的那一排商店和小餐馆也已经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印刷厂——这是第一家既不出售食物和电话卡,也不出售建筑材料的大商店。这家印刷厂专门印制公司标识和员工身份牌,它的出现相当于一个前兆,那些机器很快就会运转起来。好几家工厂已经在大门口挂出了标识牌:美国格雷专业电气工程公司,新年玻璃公司,盛安不锈钢公司。一月份,工人们铺完了遂松路。十几个人顺着大街一路走下去,平整着路面,却让那些窨井洞口大开着。在新兴的工业城镇,窨井盖常常要晚些时候才能安装到位,因为有人偷盗那样的金属盘子,就像偷来的公共汽车标识牌那样被当成废品卖掉。
2月份,我看见一个女子开着一辆本田轿车,左前轮掉进了窨井。车辆没有受到损伤,附近的男人们从商店里跑出来,帮着把车子从窨井里拖了出来。到下个月,所有的窨井盖才全部安装到位。窨井盖不是金属做的:上海一家叫作春意的公司用复合塑料做出了一种新型的盖子,可以防止被人偷盗。我开车走在遂松路上,第一次不用担心车轮被毁。也是在这次考察过程中,我注意到女人的数量超过了男人。这一切都是在顷刻之间发生的:建筑工人大都已经离去,工厂的老板们开始为自己的生产线招聘女工。到了晚上,多数工人下了班,他们成群结队地在大街上溜达,很多人依旧穿着工厂的制服。没过多久,购物的品种也发生了变化:两家鞋店出现了,与之一同出现的是一家很大的服装商店,一年到头都打着“半价”的牌子。另外,还出现了一家诊所,一家百货超市。遂松路上还开设了五六家发廊,其中两家闪着绯红的灯光,说明里面有卖淫女。
在九个月的时间里,这个地方经历了深刻的变化,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得到。晚上,传来一阵阵休闲娱乐的声音,年轻人们大笑着,闲聊着,白天的声音也因此带有了新的特点。半年的时间里,经济开发区充斥着建筑工程的喧闹声:推土机,手提钻,钻孔机。这样的喧闹声一阵阵地传来,飘摇不定,钻孔机每隔半分钟就会发出一阵哀嚎声,手提钻会跟着发出轰隆声,接着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期。然而,这样不规则的切分音符随着工厂的出现而结束了。工厂有自己的节奏——生产线发出轰鸣,像是进行着一场有规律的合唱表演。一天下午,站在遂松路上,我闭上眼睛,用心聆听着每一条生产线奏出的颂歌。膨——哧,膨——哧,膨——哧,那是大铁墩冲压未成形的胸罩调节环时发出的空气嘶鸣声。喀嚓,喀嚓,喀嚓——那是生产简·爱牌电灯开关的聚碳酸酯磨床发出的冲击声。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那是格雷专业电气工程公司的工业卷线机正在收卷铜线。所有这些机器一起歌唱着——膨——哧,膨——哧;喀嚓,喀嚓;嗖嗖嗖,嗖嗖嗖——随即,我明白过来,这些声音跟早先的建筑工程发出的声音有一点差异。工厂的声音没有停止过。每一种声音都像心跳声一样稳定,也像呼吸声一样真实可信。就这样,这片社区终于富有了生机。
[1] 正确的标示应该是“Main Lane”和“Overtaking Lane”。——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