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卢瓦河流域走了好几个地方,不论到哪里,最后都会回到不同河段的卢瓦河边。现在闭起眼睛,那凝重的、亮灰色的河水,似乎还在眼前流淌。
卢瓦河谷是城堡之谷。去那里之前,我们正好在巴黎遇到一个英语书店。在美国看英语书,总觉得远不如看中文书来得顺溜,可以一目十行。可是在法国,不论进什么博物馆,文字说明都是法语的。半猜半将就,常常还是不得要领。记得在法国南部坐火车,厕所里的标识牌有四种语言,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虽然英语世界来旅游的人很多,还是没有英语。不知是不是当年和英国人打了一场百年战争,打得印象太深刻的缘故?所以,久违自己熟悉的语言,当了一阵半瞎子之后,看到一个英语书店,就分外高兴了。
卢瓦河
书店的主要库存就是旅游书。出来的时候,我就捧着那本有关卢瓦河城堡的书《卢瓦河城堡及其周围环境》(The Chateaux of the Loire and Their Surroundings)。这本书的文字部分过于简洁。对我们来说,书里对于葡萄酒特色的介绍,似乎太滔滔不绝;对历史的介绍,又太吝惜笔墨了。可是,我们还是很高兴在去卢瓦河之前,能够得到这样一本书。因为薄薄的一本书,里面有差不多近一百个城堡的彩色照片,而且印刷精美。最关键的,是书里对所有城堡的开放状况和开放时间,都有说明。
卢瓦河的城堡沿着两岸,被一个个小镇簇拥着。租一辆车自己开着一个个城堡跑,大概是最方便的了。但是,我们还是选择了坐火车。我们想比较悠悠地走几个城堡,觉得看城堡和看博物馆的展品是一个道理,一下子看多了,没准就把自己给噎住了。
法国的火车准点,几乎分秒不差。它速度快,车厢窗明几净并且舒适,无可挑剔。火车票可以在两个月内有效,当然不能来回重复使用。在每个火车站的站口,都有一个自动检票机,没有检票员。上车前自己在检票机前夹一下票就行。所以,上火车就像上公共汽车一样,即便是巴黎这样的大车站,都是如此。找准自己要上的车,上去就是了。买票就买到最远的一站,中途一次次下来,顺序使用同一张票。这比一站站地买短途票要便宜得多。
我们翻着这本书,选了几个城堡,就像大多数游客一样,我们首先选择了最著名的两个皇家城堡:香波荷和雪侬墅。然后,我们选了一个人们很少光顾的地方:默恩·苏·卢瓦城堡(The Chateau of Meung-sur-Loire)。我们手头一直有一本导游书,是来法国之前朋友们送的,他们说得不错,这确实是众多导游书中最著名最好的一本。只是上面也没有这个城堡。
卢瓦河上最大的城堡香波荷
默恩·苏·卢瓦是一个小城市,这里是中世纪蛮族入侵和欧洲历史动荡的见证。公元406年,旺达尔人(Vandales)横扫而过,不仅毁了最初的城堡,还杀了个鸡犬不留、一百年后,才有一个叫圣利伐的教士,在这里带领人们重新建起家园。他在公元565年死去后,这里就建了一个纪念小教堂。此后三百年的家园建设,又在诺曼底人入侵的时候被捣毁。小城以顽强的生命力再次慢慢恢复。教堂和城堡都在屡毁屡建中,越建越大。百年战争期间,这里又被英军占领,并在附近发生了多次战役。默恩·苏·卢瓦生存下来,至今只有六千二百多个居民。
卢瓦河边最壮观的城堡香波荷(作者手绘)
从十二世纪到法国大革命为止,这个城堡就一直是奥尔良(Orléans)教区红衣主教的住宅。因此,教堂一直是城堡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可是,欧洲漫长的政教合一历史,使得地区主教还兼为地区的行政和司法长官。于是,执政官员住宅,又兼为司法和执法机构,甚至包括监狱。在十二世纪到十七世纪,这里兼为奥尔良地区的正式监狱。这样一个中世纪城堡住宅,具备了如此典型的综合功能。这就是默恩·苏·卢瓦把我们吸引到那里去的原因。
默恩·苏·卢瓦就在火车的主干线上,所以坐火车去特别方便。我们是从安布瓦斯倒回这里,下火车还是清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问路的人。顺着她的指点,我们向市中心走去。路途不远。最后,走到一条小小窄窄的老街,迎面是一个岔道口,分岔点上是一栋西班牙式的、木结构外露的小楼房,楼下的灯光暖暖的,映照着一个同样温暖的小小面包房,这是清晨的法国小城镇最繁忙的地方了。越过这小街小楼,默恩·苏·卢瓦城堡外相连的教堂,就已经可以看到了。
默恩·苏·卢瓦的小面包店,左下角露出的就是默恩·苏·卢瓦城堡
我们走到跟前,看到的是一片灰色。外面是灰色的大教堂。紧闭着的城堡大门里面,越过一小块空地,是连绵延伸的灰色的中世纪城堡式住宅。问题是,大门不开。我们先到教堂里面转了一圈,然后走向旁边的咖啡馆。老板对我们说,城堡肯定会开门,就是时间还没到,还差半个小时。我们定下心来,守着城堡喝咖啡,好像生怕它一转眼就跑了。
半小时过去了,门还是不开。我们甚至怀疑是不是另有一个大门,于是,就绕着古老的石头围墙走起来。这一走,才知道它的领地范围很大。绕着绕着,我们就又绕到了小城的街里,这才发现,这是一个水乡小城。卢瓦河的支流在这里被悄悄引进,在一片片春天的粉彩中穿行。有时,河水流淌在整齐的、两边布满花坛的沟渠里,有时,河水又被紧紧地夹在住宅的陡峭石墙之间。石墙上蔓延着青苔,攀援着无名的野花。河水又湍急地穿过拱形的石桥洞。石桥都很小,而两岸石墙上小窗洞的窗台上,都有着一盆盆的亮丽的花儿在开放。千百年石块的苍老,使今日春天的轻盈并不失去底蕴,无尽的有生命的水流穿行而过,默默地在连接着古今。怪不得,这里还是大仲马写《三剑客》的背景地。在如此美丽的画面里徘徊,使我们差点忘了那个沉重的灰色城堡。直到最后,进了一个漂亮的小院,才发现自己歪打正着,正好来到这个小城的旅游信息中心。
在那里,一个热情的年轻女士告诉我们,这个默恩·苏·卢瓦城堡,今天是一个私人财产。它确实对公众开放。但是,里面的接待人员很少,又是旅游淡季,所以,它每小时只开放一次。由一个接待员出来,领着大家进去,转身就把大门又拦上了。错过这个点儿,就要等下一个小时了。听到这里,我们赶紧匆匆告别,急急地向城堡再次赶去。
这次看懂了。城堡的大门上挂着一个纸做的钟,上面的指针所指,就是下一次的开放时间。这次,再也不敢走开了。
到点了,接待的女士姗姗来迟。跟着她,我们五六个游人终于跨过那根标志着领地界线的粗粗绳索,进了城堡的范围。可是,她领着我们向院子里走,却是反着城堡建筑的方向。大家纳闷地随着向右拐进一个小岔道。她突然站住,停在一个叫我们莫名其妙的地方。这是花园的一部分,微微隆起一个类似地窖的东西。我想,这大概又是法国人的骄傲——大酒窖了。她打开一扇低矮的歪歪斜斜的大门。看进去实在不像是酒窖。里面可以站人的空间似乎很小、很暗,唯一的光线来源就是这扇刚刚打开的侧门。假如关上门,里面必定是漆黑一片。她一边鼓励犹豫着的我们轮流进去看看,一边介绍说,这是当年中世纪监狱的一部分,是一个无期徒刑的囚室。
我们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就迎着前面出来的人,交替着走了进去。一进去,就遇到一段齐腰高的类似石墙的围栏。昏暗中看去,围栏里面是一个地窖,地窖中间是一个黑乎乎的洞,深不见底。我们突然之间明白了,这就是我们带在旅途上重读的那本书——雨果的《九三年》中描写的中世纪城堡地牢。
今天人们来到欧洲游览中世纪城堡,都会禁不住地带着欣喜赞赏这样辉煌的建筑历史遗迹。它的造型是如此独特,堪称完美;它的石筑工艺是如此精湛;它所携带的历史沉淀是那么丰富。你几乎不可能不赞叹。因为它不仅作为建筑艺术在感动你,而且它只属于遥远的中世纪。可是,读了雨果,你也无法不记住,城堡是中世纪旧制度的象征。它的沉重远不限于它厚重的石墙和灰色的视觉压力。这个在中世纪曾经非常普遍的地牢形式,才是城堡文化最沉重最触目惊心的一个部分。
我们来到这个城堡的时候,预想过我们也许会看到一些什么,可是,一点没有料到,就在我们一进城堡大门,就突然遇上了由雨果在1873年描述过的典型中世纪地牢。
正如雨果所描写的,真正属于牢房的这部分是没有“门”可以走进去的,受刑者是被“脱得精光,腋下系着一根绳子”,从我们被挡住的这半截石墙上“被吊到下面牢房里去的”。在我们看到的这个地牢,规定每天只放下一大罐水和一大块面包。不论里面有多少囚犯,食物和水的数量永远不变,而且通常是短缺的。被关在下面的浑身赤裸的人们,就厮打着抢夺这有限的维持生命的资源。
最恐怖的,是中世纪地牢的典型设计,它只进不出。那就是我们看到的地牢中间的那个“洞”的作用。那是一个四十五英尺深的,按雨果的说法,“与其说是一个囚室,不如说是一口井”的地方。上层的囚徒终日在黑暗中摸索,谁从这个洞口“跌下去,就不能够再走出来。因此,囚徒在黑暗中必须小心。只要一失足,上层的囚徒就会变成下层的囚徒。这一点对囚徒很重要。假如他想活着,这个洞口意味着一条死路;假如他觉着活得厌烦,这个洞口就是出路”。那些终于抢不到面包和水的囚徒,就会很快进入下一层。而上一层的囚徒,就始终在这个洞口的恐怖中苟延残喘。你无法想象从这些囚徒身上,还能找到一点作为“人”的感觉。
这不仅是雨果对地牢的描述,这是他对旧制度的评介:“上面一层是地牢,下面一层是坟墓。这两层结构和当时社会的情形相似。”
不论在什么地方,留下来的往往总是上层的历史,而芸芸众生常常是被忽略的,越早就越是如此。在野蛮的年代,从历史记录的角度,不会有人关注普通的生命。甚至直到我们自己经历过的历史,假如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要从书中去重读,就会发现,今天的历史学家依然是在热衷于剖析上层的路线斗争,派别的此起彼伏。我们目睹的主要历史场景在书中会大块大块的消失。因为,几乎很少有学者再愿意耗费自己宝贵的学术生命,去关注和记录那些无以计数的、被碾为尘土的最底层的个人生命。
法国的中世纪,幸而留下了这样的地牢。看到它,人们就必须看到里面曾经有过的生命。
对面不远,就是城堡住宅的入口。我们接着就参观了城堡内部的上层生活。上品的古董家具,精美的挂毯、绘画和工艺品,满架满架的书。虽然,我们看到的这部分内容的主人,已经是最后邻近法国革命前的主教。在那个时候,随着历史本身的进步,这里已经是纯粹的住宅,不再兼有司法的功能。但是可以想见,在地牢依然在使用的时候,这个城堡里的生活品质也是如此优雅的。
我们从会客室、餐厅、书房、卧室,等等一路看去,最后,来到了宽大的厨房。在厨房的旁边,是一个浴室,虽然是几百年前的洗浴设备,但是在当时就算是很舒适的了。就在浴室里,导游突然带着我们从一个入口往下钻。粗大的石阶,粗重的石壁,一路向下。我们终于停在一个地下的厅里。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四周,我们的上面和下面,都已经只有石头了。这仿佛是一个阴冷而粗笨的巨大石棺。这就是囚犯们进入那个地牢之前必须先到过的地方。假如说,地牢是典型的中世纪执法部分,那么,这里就是典型的中世纪的司法。
我想起,我在雨果的另一本书里,也读到过这样的地方,那是《笑面人》,虽然被他生动描写的中世纪司法是属于英国的。可是,中世纪的欧洲是那么不分彼此。他们的疆域经常是变换的,他们的宫廷经常是近亲,他们的法庭经常使用着相似的定罪方式。我们进入的这个地下石庭的一部分,被栅栏隔开,就是尚未认罪的囚犯被关禁的地方。认罪之后,就投入先前我们看过的地牢了。那么,中间这一步司法怎么走呢?这就是大厅的另一部分:刑讯。那里,至今陈列着中世纪遗留的刑具,粗大的木质刑架,还有强行灌水的装置。站在这里,我们知道,根本没有人会怀疑,是否会有人不认罪。都会认的,只是时间的长短问题。
默恩·苏·卢瓦城堡地下刑讯室的中世纪刑架默恩·苏·卢瓦城堡地下刑讯室的中世纪刑具(灌水装置)从窗子里,主教和他的客人们,在瞭望花园的时候,就可以看到那个地牢的入口。他们躺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也知道地下室正在发生些什么。这一场景使我想起中国类似的衙门与府第的结合,所谓前官后府。前堂庭审时刑具铺列的肃杀之气,和后花园的书卷安闲,闺房绣阁,居然有机地统一在一起。人类在同一个大时期,竟会有如此惊人的异曲同工之作。不同的是,欧洲的中世纪以政教合一玷污了宗教精神,我们以政儒结合毒害了本应是独立的学者阶层。而对于残忍的普遍认同,对于苦难的漠视,是那个时代的基本特征。
在几百年前,在中世纪,甚至延续到文艺复兴以后,人类在文明的最根本基点,在人性的普遍觉醒上,还远远没有出现自觉的本质进步。不仅是上层的残酷,整个社会上上下下,没有人会把犯人当人。这就是雨果在《巴黎圣母院》设置的一幕,能够强烈震撼人心的原因。卡西莫多在中一世纪巴黎圣母院的广场上,被捆绑在刑架上当众鞭打。在他凄声呼渴的时候,满广场铁石心肠的围观者个个幸灾乐祸,不为所动。直到一个吉卜赛姑娘艾丝美拉达站出来,提着一罐水,目不斜视地向不幸者走来,人们才可能开始思考,究竟什么才是所谓的“人”。
陈列在雨果故居的《巴黎圣母院》插图
站在中世纪的刑讯室,默恩·苏·卢瓦城堡的导游告诉我们,认罪后的囚徒之所以会进入那个地牢,是因为要适应法国中世纪政教合一的“国情”。主教既要主管司法,又有教义不得杀生和见血。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地牢设计。所有他不愿饶恕的犯人,都“缓”为这样的无期监禁。可是,事实上,这里的生命是短促的。从来只有人进去,没有人出来。死者都在那口中间的“井”里,在四十五英尺深的黑暗井底“消失”了。
可是,就在我们所看到的这个地牢里,史无前例地走出来过一个囚犯,他就是法国最伟大的抒情诗人——弗朗索瓦·维永(Francois Villon,1431?-1463以后)。
维永是个孤儿,从小被一名姓维永的教士抚养长大。1452年在巴黎大学获文学硕士学位。三年之后,他在一场斗殴中刺杀一名教士,以及涉案盗窃等,被两次逐出巴黎。就在这段时间里,他出版了诗集《小遗言集》。他开始浪迹四方,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他接连数度入狱。又不知为了什么,在1461年,被关入这个默恩·苏·卢瓦城堡的地牢。也许因为正当身强力壮的三十岁,他在这个活地狱里居然熬过了五个月。最后,被路过此地、刚刚登基的法王路易十一赦免救出。
维永木刻像
我们看到,其实中世纪的司法状况一直延续到文艺复兴之后,更延续到后来的专制时期。就在这个城堡,这样的状态就持续了五个世纪,跨越中世纪后期和文艺复兴,直到十七世纪才结束。虽然人类缓慢的进步在推动着对人性的思考,可是从制度层面上着眼,文艺复兴并没有立即触动旧制度本身。因此,作为诗人的维永,有可能会被一个爱好诗歌艺术的国王赦免,而这个地牢本身,却丝毫不被质疑。在维永被赦免以后,默恩·苏·卢瓦的地牢还被持续使用了整整二百年,跨越了整个法国文艺复兴时期。
这一段经历,给维永留下了深深的印记。此后,他的诗集《大遗言书》,风格变得更为深沉。虽然他依然没有摆脱他与生俱来的麻烦,两年后又因斗殴被判过一次死刑。后来经过上诉,改判又一次逐出巴黎。他从此消失,再也没人知道他此后的经历。
我们今天读维永的诗,透过发脆的纸页,仍然可以看到他五个月在地狱里挣扎的日日夜夜。他在五百年前,痛切地发出当时还很微弱的呼吁人类对弱者、对囚犯,甚至对死囚犯的同情心。他用悬挂在绞刑架上的死囚的口吻说:
在我们之后,依然活着的人类兄弟不要硬着心肠背弃我们假如你能怜悯我们这样的不幸者或许上帝会更厚爱你你看,我们,五个六个,被悬挂在这里
那不久以前,我们还很喜欢的肉体被吃掉,被腐烂掉,而我们的骨头归于尘土,但愿没人把我们当做笑料请祈祷上帝宽恕我们
不要感到受辱,因为我把你称作兄弟,即使法庭判了我们死刑,你要理解,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样一副好脑筋在基督面前,为我们说几句吧,既然我们自己已经无法开口他对我们的仁慈会源源而来使我们避免地狱之火的煎熬我们已经死去,愿没人再嘲笑我们请祈祷上帝宽恕我们
大雨在冲淋和洗刷我们太阳在晒干和晒黑我们鸦鹊啄着我们的眼睛摘取我们的胡须和眼珠我们再也无法静止站立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任凭风随心所欲地摆动我们鸟儿啄出麻点,我们还不如一个缝纫顶针所以,别落到我们这一步,请祈祷上帝宽恕我们
墓督王子,万能的主啊不要让我们沦落地狱我们除了准备去那里,已经没什么别的可做人们啊,已经没什么可嘲笑的了,请祈祷上帝宽恕我们
默恩·苏·卢瓦城堡是水平呈一字型伸展开的。在走进院落大门的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城堡展开的一个立面,而在纵向穿越之后,我们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景象。这里的监狱功能是在十七世纪撤销的。城堡大修的时候,主人把当时典型的十七世纪住宅风格生生“贴”了上去。所以,今天的默恩·苏·卢瓦城堡,有着与众不同的建筑面貌,它的一面是一个灰色的中世纪城堡,另一面却是一个粉红色的十七世纪豪门住宅。虽然在做这样结合的时候,看得出建筑师已经费尽心机,尽可能糅合得自然。可是,这个主人的要求本身实在是勉为其难。这两种建筑风格格格不入,从建筑的角度来看,原来的风格整体性,已经被完全毁坏。
可是,这栋建筑物的外观,却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文艺复兴以后的法国,就像这个城堡呈现出的风格面貌。它是在中世纪的基础上,开始柔化,有时甚至是粉饰,而没有从根基开始的制度质变。所以,法国很顺利地就在文艺复兴之后,又完成了走向专制集权的过程。散漫的法兰西走向了大一统的大法国。
默恩·苏·卢瓦城堡的另一个立面嵌入了粉红色的住宅,两个立面风格完全不同
在法国大革命之前,默恩·苏·卢瓦城堡经常聚集着以路易十五的前财政部长为首的一群王公贵族,还有自文艺复兴以来,他们周围就从来没有缺少过的诗人、画家,建筑师和各种艺术家。必须承认,时代是在进步。至少,自诩文明的人们,已经不可能在耳边隐隐感觉地下受刑者呻吟的同时,吞咽佳肴美餐和猩红透明的葡萄美酒了。可是,在监狱撤离后的很长一段时期里,要他们中间的优秀者,将目光完全超越自身,落到底层,还几乎没有可能。但是,从文艺复兴开始的、作为抽象精神产品的人文主义,已经在慢慢生长,既搅动着底层的岩浆,也推动着上层优秀人物的反省。双方都在寻找出路。文明本身在发展,正是它,使得本质的变革将成为必然。
当参观默恩·苏·卢瓦城堡住宅的书房时,我们看到满墙深色精装、皮面烫金的古籍,都是当年主人的遗物。导游特地走到一个书架面前,向我们指出其中的一本诗集,当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本诗集就在城堡的书房里了。
书脊上隽印着作者的名字:弗朗索瓦·维永。
凡尔赛宫的树林(作者手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