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贤祠原先的设计是一个仿古罗马的新古典主义的天主教堂。所以,它的平面布局是非常规整的十字,中间逐级抬起一个穹顶。这样的平面转往室内之后,形成一个完美的纪念展示空间。穹顶彩绘本来就是法国人传统的拿手好戏,“十字”布局形成的四个大空间,如今成为大型画廊,满壁都是一流艺术家的杰作,以“法国方式”来阐述他们的历史和先贤事迹。1806年,拿破仑曾经试图把先贤祠重新回归为一个教堂,可是,几经反复之后,它最终还是以现在的面貌,凝固了下来。
先贤祠的设想是从法国大革命开始的,可是,两百多年来,它也经历了许多变化。这种变化正是顺应了法国的变化、法国人的变化。追随这个变化过程,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先贤的定义也在变化。这个教堂原先是为了供奉巴黎的保护神圣吉纳维夫的,可是,正是在这个教堂最初转为先贤祠的时候,巴黎人唾弃了他们最早的英雄,她的遗骸被扔进了塞纳河,当然更没有作为“先贤”被请进祠内的资格了。可是,革命过去之后,在今天的先贤祠里,圣吉纳维夫的光荣和业绩,不仅高高地漂浮在拿破仑时代的穹顶彩绘里,也是画廊里最重要的主题。
先贤祠的系列壁画
被轰轰烈烈的光荣葬礼迁入先贤祠的地下墓葬,然后又被悄悄移出的,还不止小米拉波一个。革命三巨头之一的马拉,也经历了这样落差很大的迁入和移出。至于三巨头的另两位,丹东和罗伯斯比尔,都是在断头台上了结生命,也就不可能奢望和先贤祠有什么瓜葛了。对于进入先贤祠墓葬伟人的选择变化,也是法国反省的过程。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法国依然是困惑的。
简化历史,那曾经是一个轰动世界的“革命”,在它之前,是旧制度的君主,存在着旧制度的一切不平等;今天,法国是一个共和国,自由、平等、博爱的旗帜在各处飘扬。而今天的法兰西共和国,虽然已经是第五共和国,可是,追根溯源的话,难道不就是要追溯到巴士底狱攻克的那一天、追溯到国民公会宣布共和的那一刻吗?然而,国民公会三巨头的下场意味着什么?国民公会推出恐怖时期是否是一个必然?这样的问号,如同巴黎冬天的云层,一年年开始慢慢地集聚起来,集聚在先贤祠的上空。
于是,在法国大革命过去一百多年之后,1924年,在先贤祠几近中心的位置上,建立了成为视线焦点的一组群雕,中心底座上镌刻着“国民公会”几个大字。国民公会的领袖们不仅没有一个能够在先贤祠的墓葬中留住,甚至有多人在自相残杀中恶死。可是,他们被后人艺术抽象出来,抽象成一个洁白美好的整体英雄形象。似乎这样,他们就可以逃过具体的历史推敲。
当我们站在大厅里,第一次面对这组白色群雕的时候,那是一种奇异的感觉。群雕上的国民公会会员们,戴着假发,穿着剪裁合体的法国绅士服装。可是,他们的姿态对于我们来说,有着似曾相识的夸张。左右两组,以强烈的动势趋向中心——一个持剑的自由女神像。那舞台化的弓步造型动作,手臂的有力伸展,衣裾迎风张扬的表达,都是我们在三十几年前的中国所熟悉的。那是试图在法国精神的象征地,对国民公会做出一个力排众议、一锤定音的肯定。可是,我们以过来人的经验知道,假如一切是底气十足、自信经得起历史的犀利目光的,那么,这种“就是好”的艺术夸张,反而就不会出现了。
也许,先贤祠的国民公会群雕,是法国人最后一次对国民公会的全力维护。很快,从一开始就被别处的历史学家们所质疑的一切:和理想所违背的革命血腥,无穷尽的暴力夺权的循环,国家和民众长期支付的代价,渐进改革的可能,都在逐步通过反省,走入法国人自己的视线。有关法国大革命的讨论,在法国本土也开始丰富和深沉起来。
在两百多年之后的今天,先贤祠的墓葬群,是法国的文化和精神的象征人物的归葬地。我们熟悉的作家雨果,也在其中。象征着法国大革命的英雄,大概就是大革命前的思想家伏尔泰和卢梭了。
先贤祠的“国民公会”群雕
我们参观先贤祠墓葬群,是在一个寒意未消的初春。墓葬在地下室,也许是阴魂聚集的缘故,骤然间又把温度降下去一大截,我一下去就打了个哆嗦。伟人们的棺木一个接一个地排放,也随着建筑基础的布局,不断出现支巷旁道,需要指示牌指点迷津。雨果和左拉也在其中。雨果的棺木安放在非常局促阴暗的一隅。我很怀疑,这样的荣耀是不是雨果所需要的。雨果不仅是一个思想家,他还是一个文学家,有着对于天空和阳光,海洋和草地,春雾和秋林都非常敏感的心灵。他又怎么能够忍受这里无尽头的阴郁?
伏尔泰和卢梭的棺木是在一个相对开敞的区域,他们面对面地在这里安营扎寨,中间只隔了小小的一条走道。生前,他们常常争辩,如今,夜深人静之际,不知他们是否会推开棺门,重开辩论?他们的墓地设计很容易使我们产生这样的联想。在伏尔泰的棺木前,是他的大理石像。他捧着一卷手稿,提着一支羽毛笔,脸上浮现着睿智的微笑,给人以精神上居高临下的感觉。而卢梭却是一个从来不买账的人,他的棺木被设计成一栋神气的建筑,在侧面的“墙”上,写着,“这里安息着一个自然和真理之人”。他真的“安息”了吗?看来没有。“建筑”的顶端,在门楣镌刻的“卢梭”二字之下,“门”微微开启,一只手臂,从门缝里伸出。这只从棺材里伸出的卢梭之手,捏着燃着一团浓烈火焰的火把。象征着在他死后,他依然能够点燃革命,燃烧巴黎。
卢梭的棺木
伏尔泰和卢梭应该算是两代人了。每当他们争辩起来,伏尔泰总是更潇洒,而卢梭就有点急。伏尔泰的年长固然是一个原因,同时,他似乎占尽了一切优势。比起卢梭,他更富有、更健康、更放松,也更挥洒自如。这一切,使他在心理上始终处于相对更正常的平衡状态。而卢梭的一生中,有大量的时间必须依靠抄乐谱的手工劳动为生,长期在身体上处于相当沮丧的病态。他和周围的朋友们常常处不好关系,在论争的时候,他表现得紧张、易怒,非常容易把原本简单的事情,弄得一团糟。在心理上,几乎一直处于失衡的状态。然而,他们都是那个时代绝顶的天才。
伏尔泰的大理石像,站在他自己的棺木前。卢梭的棺木前,却没有这样一个塑像。这是因为,国民公会在1793年春天,决定把卢梭尊为“先贤”的时候,他成为法国大革命的最受推崇的突出象征。卢梭的雕像是高高地竖立在先贤祠门口的。今天,和他享有同等荣耀的,只有法国戏剧艺术的开山鼻祖,十七世纪的古典主义戏剧大师高乃依(Pierre Corneille)。
在决议将卢梭送进先贤祠的时候,当年推崇伏尔泰的那些国会议员们,已经砍头的砍头、逃亡的逃亡了。伏尔泰能够留在先贤祠而没有被赶出来,似乎在暗示着这个民族的文化根基和预示着他们依然有希望。而卢梭,为什么会在一个史称“恐怖时期”的1793年,由国民公会决议送进这里呢?
卢梭,和伏尔泰一样,无疑是引起法国变革的诸多伟大思想家之一。他的《社会契约论》,和洛克等学者一起,共同在一个政治契约社会尚未诞生的时代,探讨了政府和民众的契约关系。这样的思考,无疑和他们所生存的旧制度的社会是冲突的,是革命性的。
可是,卢梭被大革命和国民公会看中,似乎并不仅仅在于他和伏尔泰一样,从理论上曾经支持和促进了法国的历史变革,也是因为,处在动荡失衡中的巴黎,需要竖起一个伟人,把他张扬起来,成为腥风血雨中一面不倒的旗帜;而伟人的理论,又能够撑起这个局面,解释在血中浸泡的巴黎,为什么并不算是一个疯狂的城市。
卢梭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文学家。而在那个年代,哲学家和文学家之间,常常没有一条清晰的界线。在那个时候,学者们思索的时候,似乎没有那么多的羁绊。他们不停地阅读、不停地思考,思想如汩汩的泉水,不停地涌出泉眼,成为小说、歌剧、随笔、哲学论文、书信笔记和论争文章。他们想到什么,就随手写来。他们似乎并不顾虑论争的对手会指责他们观点的前后不一致,他们也毫不顾忌地就会道出自己在思考过程中捕捉到的一些火花。对他们来说,一个人是在不断成长和成熟的,认识当然也就在随之改变和深化。争执也是交流,错了可以纠正,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共同营造了这样一个浪漫宽容的氛围,他们也就滋养了自己,多产成为他们共同的时代特征。那是一个法国式的学者的天真时代。他们是骄傲的、自尊的、才华横溢的。在文学和哲学交融的年代,他们的文字并不都那么丝丝相扣、无懈可击,可是,却常常文采飞扬、充满激情。
所以,不论是伏尔泰还是卢梭,唯有他们对于知识和真理的追求是清楚的,而他们的一生中,他们表达过的观点,有时却是自相矛盾的。
卢梭像及卢梭的著作
卢梭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时而波涛汹涌又时而含情脉脉的浪漫文学的开创者。人们读着卢梭的时候,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感情所调动。就在这样的一本又一本,打动着常人,也渗透着哲理的讲述故事之后,卢梭还推出他的社会理想。他的“主权在民”,他的“平等”追求,他对“自由”与“约束”、“公意”与“道德”的思考。对于一些概念,他有过不同角度的探索,这些探索也往往相互矛盾。当大革命的恐怖时期过去之后,人们回顾着被卢梭理论狂热支撑的时代,倒过来细细研读卢梭,想找出一条属于卢梭的线索。可是,在这个时候,人们又发现,卢梭也讲过许多完全相反的话。对于他来说,他只是在怀着宗教热情思索。
大革命只是需要偶像,需要理想化的“思想”。可是,没有一种概念是可以任意推往极端而不受边界限定的。卢梭的“主权在民”是一个美好的理想,可是,在卢梭心目中的“民”,也许过于抽象了。当卢梭推出“公意”的说法,这里的“民”,已经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一个个的个人的集合,而是美化和抽象的、非常虚幻的“人民”整体。而虚幻整体所拥有的权力,已经由罗伯斯比尔们,借着“人民”的名义在掌控和操纵。
罗伯斯比尔一直有一个称号,“永不被腐蚀的人”。那是因为革命特别重视领袖的廉洁。法国大革命的过程,是一个经常处于失控状态的摧毁过程,而不是按部就班的改革,也就不断出现掠夺和暴富的机会。“不被金钱腐蚀”成为一个罕见现象。罗伯斯比尔因其廉洁,也就因此在道德上始终有一轮光环。但这也是历史的误区:人们以一个政治领袖对金钱的兴趣,来判断他的品格高下。被权力腐蚀的意义,假如只是局限在金钱的范围,那就太小看权力了。权力对于一个领袖的腐蚀,最可怕的部分,当是他对权力本身的过度奢求。一个政治领袖最可怕的被腐蚀,不是对金钱的贪婪,而是对权力本身的贪婪;不是嗜钱,而是嗜血。
卢梭的“公意”的幻想是“美妙”的。公意是公众的意志,象征着多数人的自由。个人服从公意,失去自己个人自由的同时,却获得和大家一致的“自由”。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公意”终于和“人民”一样变得不可捉摸,而真真实实的个人自由,却在眼睁睁地迅速失去。失去自由的并不都是贵族,所有的人都以为,作为已经向国王和旧制度夺了权的“人民”的一分子,自己已经是国家的主人;共和了,就是“主权在民”了。可是,当他们从“主人”的梦中醒来,还原为一个个人,却发现自己的个人自由毫无保障,个人安全毫无保障,脖子上的脑袋也没有保障。
在世界上第一个通过《人权和公民权利宣言》的法国,共和不到一年,作为个人,言论出版自由等公民权利已经完全成为奢侈品。1793年8月,已经有了“让恐怖时代成为法治的全盛时代”的口号。1793年9月初,巴黎市长和检察官,以及“民众代表”到国民公会,以人民的名义,要求大革命的军队,带着“手提式斩首机”巡视法国,不仅逮捕作为政治异端的吉伦特党人,还要“迫使每一个农民交出他们储存的农产品,否则就处死他们”。
恐怖如瘟疫一般,从巴黎阴冷地向全法国弥漫。在南特,审判以“浪费时间”的理由被取消,公安委员会的代表命令法官,必须在几小时内“除去”所有嫌疑犯。否则法官和他的助手们,将被处死。连断头台都嫌太慢,一千五百名嫌疑犯们,无论男女老幼,立即被装上船只,在卢瓦河的中间凿沉。在四个月里,这名公安委员“处理”了四千名“不良分子”。
毫无疑问,在旧制度一下,最凄惨、最没有保障的、最令人同情的,就是底层民众。记得读到过一名学者的文章,描述他所见到的一些生活在现代社会的底层民众,他们居住的房屋形式,与他参观的几千年前的早期人类住宅,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他因此而感叹,从建筑文明的发展史来看,历史进步都发生在王公贵族的一端。而底层民众在建筑史上,处于零历史的状态,他们是最需要同情的。在同一篇文章里,这位学者也同样提到,底层民众又是最不能够美化的。这使我始终在思索,往往是最应该被同情的底层民众,为什么又是最不应该被美化的?
历史上,屡屡如此上演,在解放底层民众,将他们被剥夺的权利还到他们手中的同时,社会最容易普遍产生和接受的,就是由同情转为对底层民众的赞美。这样的美化,又通常导致赋予他们过大的权力,其结果,总是发现,不知由什么魔力操纵,原本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们,原本应该是软弱而善良的人们,原本期待为他们自己也为社会造福的人们,在一夜之间变得狂暴和肆虐。他们可以如旋风一般扫荡这个社会,不仅吞噬原来的强者,也相互吞噬。他们在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能够导致最迅速和规模最大的破坏。待到幸存者们清醒过来,一切已经面目全非。他们也永远弄不明白,是在什么魔法之下,使得历史一次次重复这样的悲剧。
在读到这位学者“建筑零历史”的说法时,我突然领悟到,底层民众在长期的人类发展史中,他们经历的,不仅仅是“建筑零历史”这样的悲剧,他们同时经历的,也有在理性思维和精神文明进程中,同样“零历史”或者“短历史”的状态。这是过度美化底层民众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的根本原因。当他们长期处于悲惨的生活状态时,他们文明程度的不充分、缺乏理性的一面被压抑和掩盖,没有机会暴露和爆发。可是,假如在过度美化的同时,也将过度的权力交给他们,他们的致命弱点就会在权力的催化下,瞬间爆发,迷醉的、暴力的、甚至极度残忍的。
因此,一个健康而公正的社会,它所必须关注和保护的,应该是当下社会的每一个最弱者,而不是赋予任何一个特定阶层以血缘性的暴虐的特权。不论这样的阶层是贵族,还是平民。当底层平民是弱者,社会的关注点应该是底层平民;当旧日贵族的身份成为虐杀的对象,社会应该保护的就是这些贵族。依据的应该是公平的法律。这样的法治社会,是现代文明社会的标志。
任何一个动听的口号,过度推动都是危险的。卢梭是一个浪漫的文学家。他对于平等的呼吁,他对于“主权在民”的理想,他对于“公意”的推断,都是随着一个文学家的激情推出来的。在两百多年前,这些概念被非理性的力量所利用,似乎是历史无可避免的路径,可是,两百多年后,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重蹈覆辙,只能说是弱智的结果了。
令人回味的,是在大革命中迁葬入祠,在生前经常争得不可开交的伏尔泰和卢梭,尽管论年龄几乎是两代人,却非常巧合地、差不多同时在这场革命发生之前去世。即使是被大革命捧得近乎神化的卢梭,假如活到大革命,人们似乎也没有理由相信,他就一定会是罗伯斯比尔的化身。假如亲历革命,习惯了自由思想的伏尔泰和卢梭,不仅可能活不成一个全身而退的革命圣贤,还很可能走上断头台,或是在他们鼓吹的革命真正到来之后,落荒而逃,登上逃避革命的流亡之路。
站在先贤祠伏尔泰和卢梭尊荣备至的墓葬前,我们不由感叹,他们可真是逝逢其时。
卢浮宫内描绘拿破仑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