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林
父亲的灵柩停放在堂屋里,我便悄悄为他整理遗物了。一床破被,一张破席,一件衬衣。衬衣的口袋里,装着一张16开的纸片。那纸片脏兮兮的。轻轻地打开,我惊愕了,那是8年前我赴京领奖时大会发的获奖名次排列表。
那是一次海峡两岸征文比赛,我和台湾一位作家同获一等奖。记得,还没等到颁奖,先发下一张名录。我想到父亲那期待的目光,便跑到王府井邮局给远在淮河岸边的老父发了个特快专递。没写一个字,只有这张纸片。我只想让老人尽快知道,儿子给了父亲一个最好的回报。
父亲那时已过80,步入了人生的尽头。母亲早逝,他除了儿子,还有什么指望,还有多少快乐!可以想象,那张薄薄的纸片,会给一颗苍老的心带来多少欢悦。
听村里人说,父亲接到这张纸片,一连多日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每天清早,他就站在路边的风口中,逢人就说起我进京领奖的事,没讲三句,就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指着我的名字给人家欣赏。他完全忘记他所叙述的对象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父老乡亲,他还是那么喋喋不休地说着,满怀激情地炫耀着;还常从纸片说开去,说到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万里长城……他几乎把他所知道的关于首都的零件全抖搂出来,和儿子——他的生命延续联系在一起。
父亲说着,说着,从树叶青说到树叶黄,从树叶黄说到树叶落,以至让所有听众的耳朵里都磨出了老茧。后来,只要他一开口,人家就接了上来:“知道了知道了,你儿……”不知父亲可是忘记了他曾表达过的对象,有时说了一半,便跃跃欲试地从怀里掏那张纸片,听者心烦地马上止住了他,说:“看过了,看过了……”父亲便知趣地把手缩了回来。
一日黄昏,父亲说得口干舌燥,累得神情恍惚,回到家不知把纸片放到何处,等他准备再次出门“演讲”时,怎么也找不到那张他视如性命的纸片了。慌乱中,他把屋里所有的东西全拿到门外,一件件地抖,一样样地捏,还是不见踪影。最后好不容易在墙旮旯里发现了这件宝贝,父亲喜出望外,就像儿时我跟他捉迷藏被他突然逮住那样,激动得连声诺诺:“啊,我的儿,你在这,在这……”
像飞去的鸟儿又飞了回来,像飘落的花朵又开满枝头,在那一瞬间,父亲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几年下来,那纸片被父亲那粗拉拉的大手磨得面目全非,他仍不肯罢休,直到他倒在病床上时还放在枕边,斜着眼细细地看,翕动着嘴唇默默地念。
纸片上的字终于被折磨得模糊不清,是让父亲吃到了眼里,还是被无情的岁月所消融?不得而知。
父亲临终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把纸片装进口袋。想让纸片伴着他走进另一个世界,好让他站在风口继续向所有的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亲人或朋友叙述……
小屋里那盏豆黄的油灯温暖着我这被都市潮水浸透了的灵魂,打湿了我这颗远离父亲的心。在这寂静的乡村之夜,在这迷乱的星空下,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属于父亲的感觉,怎么也读不透父亲的那种感情……
我那艰难地走完八十六年坎坷的父亲啊,愿你有你的天堂,愿你有你的寄托。如果凭借余光中诗中的邮票真的能把一切寄给你的话,我愿意用生命作代价,换来一枚小小的邮票,再给你寄一张新的名录,同时,也寄去一颗儿子的心。
图 朱金元
(原载200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