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对武术世界的政策变化
在1758年—1759年高宗和天地会的合作后,继之以双方的激烈冲突,最后的余波是第二年福康安被释放。不过这一点有限的善意并不能缓和彼此的关系,此后高宗与天地会彼此间都深怀敌意。一方面,皇帝无法忘却被江湖盗匪抓获和殴打的耻辱,矢志将其彻底毁灭;另一方面,既然证据已经湮灭,天地会也放弃了拿身世问题继续要挟高宗的打算。已经有太多人知晓内情,这件事也被一些人透露出来,作为对皇室的羞辱。几年之中,有关皇帝身世的谣言四处传播,虽然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起,但最后还是被高宗所听闻。皇帝的回答,当然只是加紧了对天地会的镇压。但这一真相仍然通过口耳相传和野史笔记流传了下来,并由近年的科研获得证实。307
在天地会闯宫事件后的几天,名义上获得兵权的几位亲王纷纷提交报告,以北京地区治安不宁为由请罪,请皇帝收回八旗的军事统辖权,高宗对此欣然同意。另一方面,他不惜代价焚毁了所谓的世宗遗诏后,孝圣太后已经没有制衡他的手段,但高宗既然与天地会决裂而安于爱新觉罗子孙的地位,太后最大的担忧也就自然消除了。皇帝与太后的关系逐渐修复,太后本人安然活到1777年才去世。另一方面,高宗对十六岁就死去的香妃一直念念不忘,他下令要求刚被征服的回部再选送一名妃子。于是第二年,和卓家族的另一个年轻女人霍‐法蒂玛(Khoja Fatima,1734年—1788年)被送到北京,她出自与霍集占关系较远的另一支系,但同样美丽动人。法蒂玛很快赢得了高宗的欢心,她被册封为容妃,享受了中国宫廷的奢华和皇帝多年的荣宠。
1759年事件还有其他方面的遗留后果。此后的高宗开始变得越来越神经质,白振死后,他身边不敢再采用汉族武术家作为侍卫。而全部选用满蒙的武术侍卫和西藏地区的僧侣,在被中国武术文化影响了多个世纪后,他们的武术造诣也是颇为可观的。高宗最为倚重的是黑龙门的武术高手海兰弼,他本来是鄂温克族人,但在和卓之乱中表现出色,高宗授以“巴图鲁”勇号,让他进入镶黄旗担任佐领,并留在自己身边担任头等侍卫。此人挫败了多次天地会及其党羽试图行刺皇帝的阴谋。3081767年之后,海兰弼被派到南方去征讨缅甸,高宗又命他的同门师兄德布为宫廷侍卫之首。
高宗极端忌讳提及一切与1758年密约有关事件的行为,在1765年,高宗再次南巡到杭州时,他的皇后乌拉那拉氏不慎提及他被天地会俘虏之事,立即被打入冷宫,从此失宠。309高宗还怀疑汉族士人们在文章和诗歌中对自己的血统进行讥讽,或者劝谕自己重拾汉人的身份,复兴昔日的汉族王朝,因此满汉关系成为他最忌讳的敏感点,他开始对一切周遭的迹象都狐疑不已,要求属下的臣僚拿着放大镜检验一切文字,极力查找各种蛛丝马迹,并加以严厉惩处,由此产生了大量恶名昭著的思想迫害或“文字监狱”案件。许多文人事实上并无吕留良式的反满观念,仅仅因为文字上偶然的歧义就被严酷处死。很长一段时间内,每一个知识分子在写到“清”或者“明”或者“胡”等常用的词语时,都会感到莫名战栗。
当然,更严厉的镇压还是针对武术世界的。清廷开始彻查天地会或红花会在社会底层植根于家族势力和行业工会的关系网络,试图将他们连根拔起。自从1759年的事变后,天地会将总舵迁往天山,距离昔日“儿童婆婆”在缥缈峰的宫殿遗址相去不远。由于远离大城市和交通干线,当地的有限清军拿他们无能为力,在刚刚建立统治的新疆地区,为了一个帮会的几个首脑进行大规模围剿,在政治和财政上都是不可行的。然而天地会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内地其他省份的天地会组织中大部分被一网打尽,剩余部分因为难以和总部联系,不得不各自为政,导致了此后天地会的分崩离析。
更加严重的问题是,天地会的总部因为远离了中国本部,居住在回部居民之间,他们代表汉族民众的合法性无形中被削弱了。另外,在香妃死后,陈家洛为了缅怀她,不顾文泰来和徐天宏等人的劝诫,皈依了伊斯兰教,他的宗教老师据说正是著名的阿凡提。310他随后与霍青桐结婚,在师长和妻子的影响下,他在许多方面都变得更像一个维吾尔穆斯林,这是正统的汉民族主义者所不愿接受的。仅仅几年之后,天地会的总部就逐渐从武术世界中被边缘化了。
陈家洛的授业老师袁士霄在听说鹰夫妇,特别是曾是他前任女友的关明梅惨死后,感到极为悲恸,此后心灰意懒,一直隐居不出。陆菲青不愿意随天地会躲在天山,他返回武当山的真武神庙,宣誓成为一名道教修士,称号为“无青子”,掌管了马真死后一盘散沙的武当。在数世纪前门派政治的鼎盛时期,武当掌门的显赫地位本可以大有所为,但在18世纪中叶,门派本身早已衰落,门人弟子们各行其是,无法再作为一个政治实体活动。陆菲青只能以道教修士的身份祭祀神灵和教授学徒,长年蛰伏不出。
不过,将这一时期清廷对武术世界的政策都归结为严酷镇压是不公正的。应该说清帝国的手腕变得更为精细而多元化。与整个武术世界为敌既缺乏效率也招来危险,哪怕仅仅为了镇压武术世界的叛乱分子,也需要相当多的合作者。因此在18世纪60年代的一个显著变化是,许多知名武术家都被吸收进了清政府,担任有分量的官职,而其中主其事者就是曾被红花会所劫持的福康安。
天地会虽然劫持过福康安,但并没有对他进行人身伤害甚至过多虐待。这一方面是因为他本人的重要身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是陈家洛的亲侄子,特别是二人面貌的相似,使得其他天地会成员不免有心理上的敬畏感。总之,福康安在1760年毫发无伤地被释放回北京。这段经历给这位显赫的年轻贵族造成了心理阴影,也助长了他对武术世界的好奇。
不久后,福康安主动向高宗请缨,要负责官方此后对武术世界的行动,其最终目的是将这一蕴含潜在巨大危险的社会领域彻底驯服。此后几年中,他招揽了许多武术精英,组建起超过六十人的、阵容强大的武术家集团,包括太极门的陈禹、少林的古般若、南方天龙门的殷仲翔和雷电门的褚轰等知名人物。311其中最为重要的是三个颇具声望的门派的掌门人:八极门的掌门人秦耐之、八卦门的王剑英和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武术家们大都被授予了校尉以上的武职,几位掌门人更被赋予了参将级别的品衔。武术家们不仅保护了福康安的安全,也令清廷对武术世界拥有详细的了解,得以采取有针对性的措施或许是因为在天地会时和骆冰等人的接触,福康安对女武术家也有非常的兴趣。在1765年春,在福康安南下为高宗南巡作预备时,他在山东武定邂逅了一位镖师的女儿马春花并引诱了她,马春花为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私生子,即福尔康,福尔泰。数年后他派人将马春花及其两个儿子接到北京,一度十分宠爱。不过他的母亲对此十分厌恶,不久后就下令赐死了马春花。
福康安的武术家集团令他得以将触手伸到武术世界的各个角落,通过两栖性的武术家群体作为中介,许多名义上与官方无关的武术势力都成为清廷的合作者,其中一项重大成是田虎所创立的天龙门,在这一时期的掌门人田归农和清廷一直有秘密往来。此人与1769年的全国掌门人会议密切相关。在论及此次大会之前,需要先了解若干背景事件。
胡苗范田家族的仇杀
如上文所提到的,苗范田诸家族自清初以来就是汉人复国运动的坚定支持者。但与胡逸之后代的反复仇杀损耗了他们的实力。自18世纪40年代后,随着天地会的复兴,范统家族领导下的“兴汉”丐帮由于和天地会的旧联盟也再度兴起。这一古老帮会被范家把持,式微已久,但仍然有深厚的势力基础,并以其坚定的民族主义立场受到武术世界的崇敬。另外,苗美的后裔苗人凤(1720年1780年)是一名罕见的武术天才,被称为“金面的佛陀(Golden Face Budha)”,自称“打遍全国,永不失败”。“没有尘埃”修士曾经叫嚣要和他较量,但后来也偃旗息鼓。苗人凤并没有公开竖起反清的旗帜,但他暗中相助他的朋友、武术造诣相对平庸的丐帮帮主范七进行了多次反清活动。
天龙门的情况则更为复杂,这一历史不长的门派在田虎自杀后,由于对掌门之位的争夺而分裂为南北两支,北方天龙门仍然由田虎的后裔掌管,而南方天龙门则被新崛起的殷氏家族把持。南北天龙门之间的关系相当紧张,进行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争斗。此后,反清立场被淡化了,在田安豹、田归农父子在位时期,其更大的精力用来对付南方天龙门。不过,他们很快又卷入了和胡氏家族的仇杀中。
在1730年代,胡逸之的后裔胡一刀出现在辽东的长白山,这一地区自顺治时代后就禁止汉族居民进入,但也因为人丁稀少成为若干武术人士们活动的场所。在长白山的玉笔峰上,一位武术家富豪杜希孟建立了一座远离尘嚣的城堡,用以寻找据说在附近的李自成宝藏。胡氏家族的后裔对宝藏也很感兴趣,几代人都经常在长白山寻觅,然而胡氏家族只有胡逸之的含糊口述,没有详细的图示,一直找不到宝藏。相反,田安豹和苗人凤之父通过手上的军刀和地图,在1740年左右率先找到了胡逸之埋藏宝藏的洞窟,但二人很快因为宝藏的归属发生争执,在洞窟中相互斗殴,导致一起惨死。这一时期,胡一刀在辽东因为杀死了不少满清官吏,已经拥有了颇有争议的名声,他们的失踪被亲人们根据家族的宿怨归结到胡一刀的头上。
胡一刀当然不愿意蒙受这种冤屈。他在仔细寻觅后,在山中发现了田安豹的踪迹,并追踪到李自成宝藏所在的洞窟中,惊喜地发现这就是他寻觅多年的目标,在追查宝藏的过程中,他结识了杜希孟的表妹并与之成婚,但向杜希孟透露宝藏的信息。如今拥有宝藏意味着可以有大笔资金投入反清事业,这正是自胡逸之以来的历代祖先所追寻的鹄的。不过令胡一刀头疼的是,他并没有多少追随者,还面临苗田家族及其盟友丐帮的仇杀。特别是武术声名更胜于他的苗人凤,此人多年来一直想要杀死他为其父亲复仇。
在发现田安豹和苗父的遗体后,胡一刀的计划是首先向苗人凤等人说明二人失踪的真相,在达成和解后,各方面可以合作将宝藏投入反清的事业。在他看来各方面拥有反清的共同目标,误会不难化解。由于苗田二人是以一种极为不绅士的方式死去的,所以他打算当面向苗人凤和田归农解释原委,并约他们于1752年初在沧州会面。为了表示没有敌意,也因为不放心抛下怀孕的妻子,他带了妻子一同前往。
虽然拥有良好的初衷,不过当苗人凤和田归农收到邀请时,却将此视为猖狂的挑战。田归农和范七纠集人众,首先来到沧州。田归农是一个野心勃勃的青年,在他父亲失踪后掌管了北方天龙门,不过威望却远不如他的世交苗人凤,势力也不及全国性的丐帮,为了尽快壮大自己的势力,田归农结识了恶名昭著的饮马川匪帮首领陶百岁,二人一同进行了许多劫掠勾当,令田归农捞取了不少本钱范七也不甘自己被苗人凤压倒,决意撇开苗人凤单独行动,他们想依靠人数优势率先杀死胡一刀。因此在刚见到胡一刀时就发生了围攻战,但却耻辱地被胡一刀夫妇击退。胡一刀安然住下,他的妻子很快就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胡斐。
当苗人凤到来后,情况就变得不同。苗人凤展示了高深的武学造诣,斥责了田归农等人,并邀约胡一刀进行公平比试。为了避免当面的误会,胡一刀请人送信给苗人凤,其中解释了事情的原委,但被田归农从中拦截。田归农现在对苗人凤和胡一刀和充满憎恶。他指望二人都在决斗中死去,这样在事后自己可以独自去取得宝藏。怀着这样的目的,他收买了给胡一刀妻子接生的医生阎基,在二人的刀剑上涂抹毒药:如果二人都被对方所伤,就会一起被毒死。
因此,胡一刀和苗人凤的决斗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决斗拖得很长,进行了五天之久。双方相互尊敬,本来可能达成和解,但最终胡一刀被苗人凤刺伤并中了毒,在很短时间内就死亡了。苗人凤却没有受到重创。胡一刀的妻子此时得了产后忧郁症,又被丈夫延长的决斗所折磨,受到丈夫被杀的刺激后,她意外地抛下儿子,追随丈夫自杀而死,导致场面一片混乱。田归农打算连胡一刀之子胡斐一起杀死,但孩子却被胡一刀的忠仆平四所救走。而胡氏夫妇在房中的珠宝,以及胡家刀法的一小部分,则被火中取栗的阎基趁乱盗走了。
对于胡一刀中毒而死这一蹊跷事件,苗人凤不可能毫无怀疑,他向田归农询问,但圆滑的田归农令他找不到任何证据。此后苗人凤疏远了田归农,但和范七还保持往来。在1762年他和一位出身官宦家庭的美丽女孩南兰结婚,他们的女儿苗若兰在第二年出生。田归农对于闯王宝藏的地图一直很感兴趣,希望和苗人凤恢复关系,得知这一信息后就去拜访他,向他道贺。不过他发现苗人凤和他的妻子关系十分糟糕,于是田归农改变了策略,在1765年诱拐了他的妻子南兰投向自己,然后一起逃走。他以这种方式羞辱了苗人凤,但也让自己陷入巨大的危险。不久后他沮丧地发现,南兰对所谓的宝藏地图也一无所知。
自1763年起,田归农秘密和福康安建立了联系渠道。他利用和清政府的关系,帮助清廷掌握了一些丐帮的重要情报,令后者的反清活动大受打击。田归农还打算借助官方的力量逮捕苗人凤这一危险分子,确保自己的安全。但是一直未能如愿。幸运的是,或许是担心丑闻外泄,或许是因为南兰在田归农的手中苗人凤也一直没有向他下手。
田归农并非唯一的合作者,三才剑的掌门人,在湖南享有盛誉的武术家汤沛是陈永华之后武术世界最著名的交际家,和多个门派帮会保持友好关系,被称为“让七个省份受惠的甘甜雨水(The Sweet Rain That Benefits Seven Provinces)”。此人表面上和官方之间相对疏远,不过在18世纪60年代,却暗中和福康安的帅府之间建立了试探性的联系。
在18世纪60年代后,武术世界的反清运动逐渐陷入了低谷,除了清朝的直接镇压行径外,更不可忽视的是其怀柔政策。许多武术家公开地加入了为清廷效劳的行列,另一些人在暗中与之私通款曲。即使陆菲青和苗人凤这样一向对满洲人的统治表示厌恶的武术大师,为了避免麻烦也不愿直接投身抵抗运动。对武术世界的治理取得了可观的成果,但高宗和福康安并不因此满足。为了实现彻底驯化武术世界的意图,在1769年,福康安召开了著名的全国掌门人会议。
全国掌门人会议的筹备与召开
全国掌门人会议的设想可以追溯到1768年,当年春天,福建的一名天地会下层首领卢茂发起暴动,被清廷镇压下去,数百人被捕。312同时在浙江也发生了剪人辫子的大众恐慌事件,据称是范七领导下的丐帮分子所为。313这些事件让清廷意识到,虽然大规模的起义和暴乱暂时消失了,但那些叛乱帮会的魅影并没有,也不会因为强力镇压而绝迹。目前需要改弦更张,采用更为积极的治理措施。在当年福康安呈递给高宗的一份奏折中提到:
……武艺之士自恃多力,桀骜为乱,而卒倾天下,史不绝书。金有全真丐帮之乱,遂亡于元,元有明教白莲之患,遂亡于明,迄于明末,巨盗纷起,游侠奇士多为闯贼羽翼,而明旋亡。本朝自定鼎以来,海内奸邪,歃血以盟,跨州连郡,社稷几危,赖圣祖仁皇帝神机睿发,世宗宪皇帝烛照如神,诛陈永华于海东,斩甘凤池于江南,盗首伏诛,四海粗安。自皇上即位以来,多加整肃,神威圣武,迈于先帝,故犁庭扫穴则屠龙帮瓦解于前,雷震电击则红花会远窜于后。然根本未除,隐患犹在,若不预为筹谋,异日恐有风尘之警。奴才窃思,会门之本在武人,武人之本在武道,武道之本在门派。夫门派之传,由来有自,大者数十,小者千百,不可卒废。昔秦皇之集方士,汉武之徙豪侠,慑以刑杀,诱以功名,遂奏显效。奴才敢请皇上广诏天下,聚诸门派首脑于京师,进退陟罚,各依其序。诸门各派既受朝廷名爵,录在简册,为有司绳墨,则天下武学之本如置诸掌中,纲举目张,无不随心也。
这一设想的实质是由政府主持召开掌门人会议,从而将武术门派完全纳入国家行政的管理体系中,从根本上杜绝反清帮会的存在空间。福康安的想法很快得到了高宗的首肯,他批示道:
知道了。你的心思甚好,此事给你全权,放手去做。朝廷本不吝惜名器,少林武当素称大派,且少林素性恭顺,武当张召重亦忠勤王事,当加叙封,以为奖掖。其他门派,你看着有好的,可加提拔优待,有不好的,也要留意。然天地会、丐帮等本朝严禁的乱党,扰乱国家的巨蠧,罪恶滔天,绝不可恕,若查得其谋逆踪迹,必加剿灭,以示本朝绝不姑息匪人。314
经过半年左右的筹备,在1769年初,福康安以其帅府的名义向各门派发出了正式邀请,大约有140个门派接受邀请后前往北京,武当、少林等主要门派也在其列。
各门派的掌门人不会不清楚,参与这次会议就意味着愿意服从清廷。对于许多门派来说,这还是它们在历史上第一次参与一个由国家机构主持的会议。考虑到一个多世纪以来武术世界主流和清帝国之间长期的敌视关系,这一点是颇为费解的。为什么主要门派都会在这一时期成为清廷的合作者?
这一点不能仅仅视之为国家暴力威胁下的妥协,事实上这反映出武术世界内部深刻的权力变迁。门派政治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主宰者是由出身不同门派的武术家自由联合的帮会,这一变动的潮流对各门派内部有深远的影响。门派对其成员的人身束缚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松动或者解除,昔日的成员不再和母派联系,甚至创立其他分支。例证不胜枚举:源出于武当的太极门在明代末期由陈王廷所创立,对张三丰的太极武术有所改进,此后很快又分裂成温州太极门和广平太极门等多个南北支系。315八卦门的商剑鸣学艺后就回到他在武定县的老家,在当地以“八卦刀”自居,但和母派几乎毫无往来。华山派在15世纪后期的分裂中产生了所谓的西岳华拳门,即使在其主干内部,在穆人清之后,归辛树支系的弟子也不再服从黄真和冯难敌的命令,最终变成多个毫无影响力的小宗派。
这些因素都导致了门派主干的萎缩:显赫数个世纪的武当派,经历了17世纪中期的激烈内斗后,在18世纪初只有三四个主要成员;另一个曾经显赫的大门派昆仑,母派在明清之际的动乱中消失了,在18世纪后只剩下称为“昆仑刀”的若干旁支。一些仍然试图维持自身统一性的门派,如果不被特定家族控制的话,就不免被其成员的分裂和内斗所困扰:如天龙门在十七世纪末分裂为田氏家族控制的北宗和殷氏家族控制的南宗,少林韦陀门在掌门人万鹤声死后,三个弟子就为了掌门的地位发生内斗,最后由他多年不相往来的师弟刘鹤真夺得了掌门之位,但这些弟子也不愿意受他的约束。316
在这一背景下,大部分仍然幸存门派的掌门人愿意参加清廷举办的掌门人会议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外在方面,一个门派获得官方的承认意味着门派具有了合法地位,有助于其自身在武术世界的声望和发展;从内在角度上看,参加会议的掌门人对其他成员则具有被官方承认的统治权,这重光环或许可以让已经衰落的掌门人制度重新获得权威。因而,虽然掌门人们并非不清楚官方的意图,但仍然难以拒绝这次会议的诱惑。
因此,1769年的全国掌门人会议并非只是出于无知或恐惧,而在实质上应该视为官方和诸门派之间的利益交换。官方打破了中华帝国对武术世界持续千年的沉默,承认他们的合法存在和权益,但要求加以管理;而各门派则部分放弃自身的独立性,重建以掌门人为核心的权力机制,以获得对武术世界下游的掌控。在此,反对满洲统治的民族主义的口号,无论如何敌不过门派自身的现实需要。因此掌门人们大部分都站在了清廷一边,虽然绝非是毫无疑虑的。
嵩山少林自晦聪的时代就和清廷保持了暧昧关系,由于圣祖时代的加封,它事实上已经是一个半官方的门派。清廷也维持了两手政策:在对南少林叛乱分子毫不留情地镇压的同时,对北少林则加以优待。事实上,少林和清廷的关系密切得异乎寻常,在1750年,高宗南巡时,甚至在少林寺住过几天。317福康安有理由期待少林方面的合作,其掌门人大智方丈也立即答应来北京。不过,由于多年内乱,清廷对武当的情况就不那么了解,也不知道其掌门无青子曾是反清的顽固分子陆菲青。陆菲青已经年纪老迈,不想再为孱弱的武当招惹事端,他也答应到北京与会。但他打定了主意:如果可能就加以破坏。
当然,所有的门派都愿意参与会议。传统上在武术世界秩序中被认为是第三位的门派峨嵋则和天地会往来极为密切,一位德高望重的修女长老甚至在新疆为天地会培训年轻的武术家,其门派接到邀请后谢绝与会。官方对此保持沉默,但峨嵋山此后被严格监控。
峨嵋的青年修女圆性,属于天地会在新疆培养的新一代武术精英,1769年初,当她在华南为天地会刺探情报时,首先知悉了会议的消息,并火速报告给天地会在新疆的总部。圆性还亲自对会议的前期准备加以破坏,她具有与其年龄不相称的高明武术,通晓许多门派的秘传技艺,对愿意和清廷合作的门派都深感痛恨。似乎为了和其修女身份形成反差,她打扮成一个浓妆艳抹的世俗女孩,自称“紫色衣服的猿猴”,多次儿戏般地要求和许多门派的掌门人比武,击败他们并逼迫他们将掌门的权力让渡给自己。她成功地攫取了少林韦陀门、八仙剑和九龙鞭等九个小门派的掌门信物,号称“九个半门派的联合掌门”,以此对掌门人会议进行嘲弄。
胡一刀之子胡斐此时刚刚成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他的“大旅行(grand tour)”,他在1765年帮助过赵半山,深为他所器重;赵半山期待他也能加盟天地会,所以要求圆性去找到胡斐,赠送给他一匹骏马。胡斐虽然没有加入圆性的行动,但对圆性本人却深深着迷。圆性邀请他一起参与抢夺掌门人的行动,不过胡斐对其他门派的武术了解有限,无法仿效圆性的行动。
虽然令人瞩目,但圆性的举动亦可说是相当愚蠢的。她作为“联合掌门”的地位在武术世界史上从未被承认过,这些门派之间毫无联系,她对各门派仅仅是用武力威慑,但没有取得任何管理权,其名义上的门人甚至不知道这位总掌门的真实身份。显而易见,这一头衔除了让这些门派难堪,并令武术世界感到恐慌外,并没有任何意义。圆性做法的唯一后果,只是在其身份曝光后,增加了天地会试图吞并所有门派的谣言,而令半个武术世界都变成天地会的敌人。
福康安本拟以官方名义,赐封少林、武当、峨嵋和昆仑四个门派以“四大门派”的头衔,不过峨嵋既然拒绝与会,而昆仑又已四分五裂,这一名单就不得不加以变动。他考虑过传说中武术无与伦比的苗人凤,此人也可视为苗家剑这一剑术流派的掌门人,福康安本来打算邀请他与会,但被田归农劝阻了,田归农告诉他,苗人凤这一危险的潜在叛乱分子不仅不会答应与会,可能还会对大会加以破坏。田归农建议他不如除掉苗人凤,以保障会议的进行。福康安听取了这一建议并派遣几名武术家和田归农一起去控制苗人凤。田归农送给苗人凤一封信函,在上面沾有有毒物质,导致苗人凤双目失明,然后加以围攻。但由于胡斐的赶到救援,这次行动仍然以失败告终。胡斐又找来了一名精研医术的毒药专家程灵素,请她医治了苗人凤。但在苗人凤的视力恢复前,他和程灵素就离开了,从而双方并未真正见面。318
田归农对武术世界第一高手的冒险围攻不能说完全失败:苗人凤被迫隐居养病,从而阻止了此人可能对会议进行的干扰。此后名声仅次于苗人凤的汤沛在福康安的帅府活动,让自己被选为与少林武当并列的资深掌门人;最后,在高宗的批示下,刚刚从缅甸战场回来的海兰弼作为黑龙门的掌门人也与之并列,成为所谓的四大掌门人,即四位掌门人的领袖,他们被预定为会议的特殊嘉宾和裁判。
掌门人会议的过程及后果
在1769年9月21日,亦即按华历算法天地会发动的北京暴动之后十周年,全国掌门人会议如期召开,大约有140个门派的掌门人接受邀请,除去因被圆性剥夺了掌门之位及其他原因而无法与会者,仍有124位掌门人参加了这次聚会,根据查良镛博士的估计,这大约是当时门派总数的一半左右,这已经是一个惊人的成就,加上他们的门人和随从,实际与会者大概有五百人之多。连当时的与会者胡斐都对此数量感到惊讶。319
掌门人们认为会议的目的只是登记各门派的情况并与清廷建立关系,这未免把问题想得过于简单。高宗御赐了八只刻有龙浮雕的玉杯,八只凤凰浮雕的金杯和八只鲤鱼浮雕的银杯,作为对各门派的赏赐,大智、无青子、汤沛和海兰弼四位掌门首领一人得到了一只价值最高的玉杯,其余的则需要通过武术比拼来争夺。武术家们普遍认为龙纹的玉杯之外,获得金杯和银杯都毫无意义,只能证明自己门派的次等地位。查良镛指出这是蓄意挑起各门派的争端。320但清廷可以辩解:通过武术的格斗得到崇高荣誉乃是武术世界自华山的剑术比赛活动甚至更早时期以来的传统,官方只是为此提供了一个平台。另外,朝廷方面也的确需要选拔出武术过硬的门派,与之建立稳固的关系,去选拔人才,应对天地会和丐帮的挑战。
但在会场进行的角逐并非是公平的。天龙门显然是内定的优待对象,连福康安也对田归农表现出特别的态度,田归农拥有从李自成那里传下来的一把宝刀,占据了很大优势;而身为裁判的汤沛则接受了五虎门凤天南的贿赂,秘密发射一种银针帮助他获胜。另外,由于规则的疏漏,让并非以武术取胜的药王门掌门人石万嗔凭借研制的生物化学的毒剂也占据了一席之地,无人敢于向这位“毒药之王(King of Venoms)”挑战。在这些复杂因素的作用下,比赛多次出现了混乱的局面。昆仑刀的掌门人西灵修士,本来认为自己是昆仑派的嫡传,有资格获得玉杯,但被诸多力量所排挤,并未出手就不得不黯然下场。
更为麻烦的是天地会的袭击。福康安再一次低估了这些宿敌的力量。此时天地会的精锐力量已经赶到会场附近,首先是陈家洛的书记心砚混进会场进行侦查,随后“黑白死神”常赫志和常伯志兄弟赫然闯入会场,向武术世界致意,随即逃走。由于福康安本人在场,王剑英、秦耐之和周铁鹪等武术精英必须以保护他为重心,反而令常氏兄弟有脱身的可能。但心砚就此而得意忘形,大摇大摆地扰乱会场,在“红娘子”的后人、五湖门的美女掌门人桑飞虹面前卖弄,导致被海兰弼和汤沛所擒。天地会遂大举出击,赵半山和石双英等人闯入会场,在陆菲青的暗中配合下救走了心砚。福康安对此十分恼怒,但仍然要求比赛继续下去。
青年胡斐和他的女友程灵素也以虚假的身份混入会场。胡斐认为以自己过人的武术造诣,大可以轻松地破坏会议,他向凤天南挑战,但被汤沛用银针击中而很快倒下。程灵素的手段则更为巧妙。她是药王门原掌门人无嗔的得意学生,是一名精研药物学和毒理学的女科学家,她对石万嗔僭称掌门人的行径大感愤慨,决意加以惩治,她借会场上的混乱在玉杯上喷洒了一种从蝎子体内提炼毒液制成的药粉,能够令人感到灼热和刺痛。在会议最后的赐杯仪式中,因为这种恶作剧,让接到杯子的掌门人们都将它摔碎了。
这一事变在任何人的意料之外,不过圆性适时赶到,宣称汤沛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正是此人一直以来和天地会勾结,蓄意在会场捣乱。福康安对汤沛这一长袖善舞的交际家本来缺乏信任,立即命海兰弼去逮捕他。当海兰弼和汤沛发生搏斗时,拜程灵素所赐,大部分人出现了轻微中毒的症状,导致会场的全面混乱,有谣言说福康安打算毒死所有的人,于是导致群体性恐慌,人们纷纷逃走。由此结束了武术世界的第一次官方主办的重大会议,也是我们所知道的武侠史上最后一次大会。321
在掌门人全部一逃而空后,福康安不敢隐瞒,随即向高宗报告了这次事件。高宗感到自己再次受到羞辱,同时也感到恐慌,让他最为信任的海兰弼留在身边保护自己,同时命令侍卫总管德布率领几十名精锐的武术侍卫环城搜索。当天的午夜,在城外的陶然亭,德布等人发现了天地会的聚会。不过这对他来说并非幸运,因为陈家洛等天地会武术精英、陆菲青和胡斐等人都在这里悼念香妃,实力远超过这些武术侍卫。德布一行被打得大败,狼狈逃窜。当他返回宫廷后,还试图对此保密,以顾全自己的名誉。但很快被他的同僚秘密告发,高宗勃然大怒,将德布逮捕下狱。但此时陈家洛等人早已逃走,并抓走了福康安和马春花的孪生子福尔康和福尔泰,作为对福康安的示威。
虽然再一次戏弄了清廷,然而天地会也无法将掌门人会议当成自己的胜利。诚然,清帝国失去了掌控武术世界的机会,甚至这么做的兴趣,武术世界却并不因此感谢天地会。虽然有福康安企图毒死所有在场掌门人的谣言,但事后大部分人安然无恙,证明这并非不可解的毒药,当掌门人们逃走时,福康安也并未布置重兵加以拦截。当人们冷静下来后,这种说法就受到越来越多的质疑。既然人们亲眼看到心砚和常氏兄弟等天地会要员在会场捣乱,不能不想到是和清廷为敌的天地会为了打断这次会议而不惜毒害自己,为此许多武术势力对天地会感到不满。不久后,圆性真实身份的披露更令天地会成为众矢之的。
更为重要的是,尽管天地会竭力向武术世界证明全国掌门人会议是清廷精心布置的阴谋。但掌门人们仍然对与官方合作的前景充满期待,即使要付出若干代价。现在由于清廷不再信任武术世界,这一前景再也不可能变成现实了,天地会的行径无疑损害了各门派及其掌门人的利益,因而也为他们深深憎恶。
另外,这次会议上的武术比拼中导致了多位掌门人的死伤,这成为日后武术世界多次仇杀和动荡的根源。正如查良镛所指出的:
清朝顺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义举此起彼伏,百余年来始终不能平服,但自乾隆中叶以后,武林人士自相残杀之风大盛,顾不到再来反清,使清廷去了一大隐忧。虽然原因多般,但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实是一大主因。后来武林中有识之士出力调解弥缝,仍是难使各家各派泯却仇怨。不明白福康安这个大阴谋之人,还道满清气运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杀,乃天数使然。322
就此而言,帝国官方召开的这次掌门人大会已经达到了其基本目的。尽管查良镛在此没有明确提到天地会或红花会,但是各武术门派和天地会之间相互的疏远,也是日益明显的趋势。在武术世界达成统一反清联盟的前景,如今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为渺茫了。
1780年的玉笔峰之役
1769年的全国掌门人会议虽然以天地会的捣乱而意外终止,但从长时段来看,仍然对武术世界产生了深远影响,在很大程度上消弭了整个武术世界的反清浪潮。另外这一会议还催生了一个意外的副产品:在1773年,高宗将福康安提议整顿武术世界的手腕略加以改动后,搬到帝国的文化事业上来:他宣布要编撰一部《四个宝库的完全图书》(Complete Library of the Four Treasuries),征集全国的知名文人对古代和近代的著作进行遴选。这一浩大工程直到1784年才基本完成,选出了3461部官方认为有价值的书籍加以刊印,同时也禁毁和删改了近三千本书籍,并连带引发了多次文字迫害案件。通过这种方式,文化领域被帝国有力地控制,任何异端思想都被钳制了。
当然,高宗和福康安也没有对武术世界的反叛势力放松。天地会在第二次入京突袭后,再次逃回新疆,并陷入沉寂。然而清廷仍然进行了大规模的扫荡。1770年,福建的李少敏、蔡乌强等天地会骨干匆匆发动起义,又被镇压而死,天地会远在天山的总部由于路途遥远,完全不及救援。323
此后的清廷又将目标转向范七领导下的丐帮。这一帮会长期以来以“兴汉”自命,范七甚至模仿当年的“北方乞丐”洪七的名字,想要仿效这位丐帮历史上最著名的领导人。范七对剃发令深恶痛绝,在他的治下丐帮发展出了这样一种游击策略:派遣一些活跃分子在街上剪人的辫子,以代表对清朝的反叛。但这种举动不仅没有实质意义,而且将普通的中国居民置入了巨大的危险中,他们将此视为夺人魂魄的妖术,因此掀起了所谓的妖术恐慌。324高宗遂命各省官员对乞丐和游方僧人等可疑人群大加抓捕,各地民众也对这些人群严加防范,导致丐帮损失重大。
清剿丐帮的事务最初也是由福康安负责。不过从1773年到1777年,福康安被派遣到四川西北去征讨金川的少数民族叛乱者,无力再腾出手对付武术世界,高宗遂将这一任务交给德布之后的新任领内侍卫大臣赛尚鄂。在1775年后,早已衰落的丐帮在帝国的持续打压下呈现土崩瓦解之势,在1780年春,由于田归农暗中的通风报信,赛尚鄂破获了丐帮在河南开封的总部,抓获了帮主范七本人,此后的丐帮残部四分五裂,不再作为一个全国性的政治组织存在。
田归农劝说赛尚鄂先不要处死范七,而用他来做诱饵来对付他的死敌苗人凤。对于抓获号称“打遍全国,永不失败”的苗人凤,赛尚鄂也跃跃欲试,他将范七被捕和关押地点的消息广为传播,希望让苗人凤上钩。苗人凤在得知这一消息后,果然决定前去北京营救这位世交。据说苗人凤一个人闯进了帝国的最高监狱,杀死了十多个侍卫,连赛尚鄂也被他的快剑刺伤。不过在清廷的严防下,苗人凤最终还是没能救走范七,只能先行撤走。反讽的是,不久后,范七在赛尚鄂的柔性攻势下向他屈服了,并且和田归农一样秘密投诚于清廷,赛尚鄂遂打算继续利用这张王牌来对付苗人凤。
此时胡斐在辽东的崛起也同样令赛尚鄂头疼。在1769年的战役后,胡斐的女友程灵素在和石万嗔的毒理学比赛中死去了,石万嗔也被毒瞎了眼睛,很快就死于福康安手下武士的围攻。胡斐和圆性同样也被围攻,以至于几乎丧命,但最后杀出了包围圈。胡斐向圆性表白,但圆性告诉他自己矢志献身佛教,成为一名修女,然后返回了新疆。
胡斐对圆性念念不忘,不久又启程去新疆找她。但圆性拒绝再见他,并很快和她的老师一起回到峨嵋,在导师死去后,圆性接管了衰败的峨嵋,并一直活到19世纪初。但圆性因为抢夺掌门人的恶劣行径而臭名昭著,为峨嵋招致了许多仇杀,导致这一郭襄创立的门派在下一个世纪完全湮没不见。
在新疆时,赵半山邀请胡斐加入天地会,不过胡斐因为和圆性的感情纠纷,而且目睹了天地会的僵化,所以婉言谢绝。大约一年后,他带着马春花的儿子福尔康和福尔泰离开新疆,返回自己的故乡辽东,在长白山一带活动,后来获得了“雪山上的飞翔狐狸(Flying Fox over Snowy Mountains)”这一美称。虽然胡斐个人的活动对清朝并没有致命威胁,但满洲祖地被汉族武术家所扰乱,也是清廷所不能忍受的。福康安从1777到1780年任吉林和奉天将军,在这段时间负责清剿辽东的武术势力,并将对付胡斐作为重点,赛尚鄂也被委派去协助他。
本来在长白山地区的唯一武术势力,是杜希孟在玉笔峰上建立的城堡,此人是胡一刀妻子的表兄,在胡一刀死后,平四曾经带着年幼的胡斐去投奔他,但被他赶走。当苗人凤到访后,杜希孟又以胡一刀的好友面目出现,获取了苗人凤的好感和友谊。随着胡斐的崛起,杜希孟也感到了威胁。胡斐约杜希孟见面,杜希孟为此焦虑不安,此时赛尚鄂找上门来,请他协助官方抓捕胡斐和苗人凤,并许以丰厚的报酬,这正是杜希孟所希望的。但苗人凤对此毫不知情,在营救范七时,他为了安全起见,还将女儿送到杜希孟的家中暂住。
赛尚鄂制定了一箭双雕的计划:首先让杜希孟夸大胡斐的威胁,请求苗人凤尽快前来相助,另外再以对付胡斐为名,邀请一批暗中听命于清廷的武术精英一同到来,这样就可以伺机发动奇袭,将苗人凤擒获。在整个计划中,杜希孟和范七是最重要的两枚棋子。杜希孟亲自去迎接苗人凤,以保证他能如期抵达。而范七则可以给他以致命的一击。
田归农本来也参与了这一筹划,并主动向赛尚鄂献上闯王宝藏的秘密。这一慷慨的奉献是因为他本人正面临着很多烦恼,他的独生女儿田青文已经成人,攸需婚配,田归农本来想把她嫁给自己的得意弟子曹云奇,但他太过依赖陶百岁所带领的饮马川盗匪,必须用联姻笼络他们,所以让田青文和陶百岁之子陶子安订婚,这引起了曹云奇的不满;田归农打算让曹云奇继任掌门人,也令他的师弟阮士中妒火中烧,告诉他曹云奇早已经和田青文私通;并且,南宗和北宗天龙门交接闯王军刀的日期即将到来,田归农却并不情愿交出宝刀,这样就面临着和南宗决裂的危险。而胡斐,从平四那里知道了田归农害死自己父亲的事情后,也来找他复仇。
在此时,他的妻子或苗人凤的前妻南兰在不久前去世了。苗人凤知道此事后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地图就藏在南兰的珠钗中,并当他的面取回了珠钗。这样一来找到宝藏就希望渺茫了。这成为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令田归农于4月初在绝望中自杀身亡。在他死后,刻有宝藏秘密的军刀被他的女婿陶子安在混乱中盗走。
天龙门认为是陶子安杀死了田归农,并盗走了宝刀。新任掌门人曹云奇和阮士中以及南宗的掌门人殷吉等人尽管各怀鬼胎,但仍一起出动,去追击饮马川的盗匪。在4月20日,他们在乌兰山玉笔峰附近追上了潜逃的饮马川人众。正当双方打得不可开交时,一位叫宝树的僧侣出现。此人正是当年沧州胡一刀之死的目击者阎基,并因为抢走了胡一刀刀谱的头几页而也成为一名颇有成就的武术家,此时他被杜希孟邀请前往玉笔峰,他也带去了天龙门和饮马川的人马,在那里他们和苗人凤的女儿苗若兰会面。
因此在玉笔城堡中,真相被一一揭穿。宝树、阮士中、殷吉和陶百岁父子暂时化敌为友,一起寻觅传说中的闯王宝藏。他们从苗若兰那里抢来了苗家祖传的地图,在田青文的建议下,将她脱去衣服后扔到床上,让她无法妨碍自己。这位妙龄姑娘本来可能受到进一步的欺辱,但武术家们专心于宝藏,对她无暇顾及。地图加上军刀上的指示,让他们顺利地找到了宝藏。但随后这些武术家重演了田安豹和苗人凤之父的闹剧,大打出手。
当胡斐在下午来到玉笔峰时,惊奇地发现了赤身裸体的苗若兰,此后他们一起在床上度过了一段时间,对此胡斐的传记中语焉不详。325稍晚一些时候,赛尚鄂亲率的武术精英们就到达了玉笔峰。因为田归农死后的事件导致统筹上的失误,他们在苗人凤抵达之前几个小时才刚刚会合,登上山峰。好在杜希孟拖住了苗人凤,让赛尚鄂有时间埋下陷阱。
几小时后,苗人凤最终抵达并和众武术家会面,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到来。范七亲热地和苗人凤交谈,向他致谢,却出其不意地将他牢牢抓住,令他暂时无力回击。然后武术家们群起围攻,最后将苗人凤制服。胡斐在此时加入战团,救助了苗人凤脱困。
胡斐虽然帮助了苗人凤,但苗人凤却发现他和自己的女儿在一起并且衣衫不整。虽然苗若兰并没有向他哭诉,他却对此大发雷霆,要杀死胡斐。查良镛认为苗人凤是将对妻子出轨的憎恨移情到了女儿身上,而约翰·史密斯则提出了一种更周全的解释,苗人凤长期单独抚养女儿,因此发展出了一种畸形的恋女情结,决不允许女儿被他人染指。326
在尴尬的局面下,胡斐不得不带着苗若兰从她愤怒的父亲身边逃走。在路上,他们追踪宝树等人的踪迹来到宝藏之处,胡斐发现这些武术家正在洞中大打出手,于是用大石将他们全体封在山洞中。
但苗人凤不肯放过胡斐,很快也追踪而至,并严厉指责他的人格。胡斐为苗人凤的不知感恩感到愤怒,决意先打倒他再告诉他自己是为近三十年前的父亲之死雪耻。但他低估了这位武术大师的实力,在山崖上,二人的打斗进入白热化,已经无法自控,最终在你死我活的选择中,胡斐为了自保不得不给了苗人凤致命的一击。苗人凤在垂死时才知道胡斐是胡一刀的儿子。他嘱咐胡斐好好照顾自己的女儿,然后就死去了。
这一点胡斐也没有做到。苗若兰知道父亲被情郎杀死后,无法再克服心理阴影,不久就在痛苦中郁郁而终,去世时还不到二十岁。胡斐本人再也没有从这些打击中站起来,此后他长期酗酒度日。但许多年中,“雪山上的狐狸”在长白山地区仍然威名赫赫,无人敢于招惹。胡斐死于嘉庆年间(1796年—1820年),没有留下后裔,只有福尔康和福尔泰成为他武术上的传人。他们事实上是汉人的血统,后来福尔康以胡氏刀法成为嘉庆后期武术界所谓“北四怪”中的“虎”。
在参与玉笔峰之战的诸人物中,还有几个人值得一提。范七从玉笔峰的战役中生还,因为赛尚鄂已经被杀,所以当时外界并不知道他曾经投靠过清廷。不久后,范七因为伤重而变成盲人,天地会救护了他。范七深感痛悔,他用生命中最后十多年重整残破的丐帮,并加入了天地会。他后来成为天地会的红旗香主,死于1793年,今天我们所知道的若干天地会文献就是从他那里传下来的。
令人惊讶的是,宝树也活了下来。他在山洞中可能被封了几个星期之久,在这期间他杀死并吃掉了洞中的大多数同伴。不过凭借过人的体质和坚毅的毅力,他终于挖通了通向洞外的道路。因为害怕被胡斐发现后追杀,他携带着一部分来自闯王宝藏的珠宝逃到南方,不久后离开中国,到了泰国,当时的泰王郑昭正在招纳中国移民。宝树在泰国成为一名传奇性的富商,娶了多名妻妾,并在19世纪初死于那里,据说今天的泰拳()就来源于他所传下的中国武术。
天地会的再度振兴;高宗之死
在18世纪80年代,一个叫林爽文(1756年—1788年)的天地会首领在台湾崛起。林爽文的天地会分支可以追溯到陈永华和林兴珠时期,在天地会总部西迁后,他们和总部的联系断绝,但自己整顿会务,发展会员,在台湾的成长十分迅速。清朝对台湾的行政管理相当薄弱。在中国大陆的人口压力下,不断有大量人口从大陆涌入台湾,其中自然充斥着对清朝深怀愤恨的亡命之徒,加上台湾各级官员普遍的腐败,构成天地会发展的绝佳温床。
林爽文成为台湾天地会领袖后,在1787年1月16日举行了声势浩大的起义,一举攻克了彰化、淡水等地,围攻嘉义。台湾南部的天地会首领庄大田也响应他,占领了凤山县城。林爽文自命为“盟主大元帅”,请求新疆的总部支援。但在18世纪80年代后,“没有尘埃”修士、赵半山、文泰来等人已先后死去,年过五十的陈家洛日益投入伊斯兰的宗教生活,对并非自己嫡系发动的台湾起义并没有多少兴趣。总部只是敷衍了事地让福建漳浦的天地会香主张妈求发起暴动,来呼应林爽文,牵制清军。由于长期以来的纪律涣散,张妈求的手下都是一群地痞无赖,他们在福建肆无忌惮地打砸抢烧,败坏了天地会的名声,当清军到来后就溃不成军,打算渡海逃到台湾,但都被清军所抓获。327
高宗得知天地会在台湾发起暴乱,就指示福建的驻军大约5000人渡海进行镇压,不过这一小支军队并没有起到多少作用。几个月后,林爽文不仅继续坐大,而且肆无忌惮地宣称北京的皇帝是海宁陈家的不孝子孙,曾经被天地会陈总舵主抓获云云。高宗为此暴怒不已:许多年后,他的身世丑闻还是被天地会的党匪公布于众,虽然这不足以动摇他的统治,但也让他感到莫大的羞辱。高宗以最快速度派遣他最信任的福康安和海兰弼率领一万多人军队渡过台湾海峡,于12月在台湾登陆。林爽文的天地会民兵号称有五十万人,但战斗力无法与福康安所统辖的精兵相比。海兰弼登陆后,就在彰化的八卦山击溃了拦截的天地会武装,此后天地会一路溃不成军。林爽文向中部的山区逃窜,海兰弼紧紧追击,在老衢崎将其擒获,后来又抓获了南部叛军的首领庄大田。到了1788年1月,叛乱已经平定,林爽文和庄大田等人都被送到北京处死。328
林爽文的起义虽然失败了,但标志着天地会自1759年的衰落期后,一个新的复兴阶段的开始,此后在台湾和中国南部零星的帮会起义成为常态。当然,这一复兴并不依赖于陈家洛等人在新疆可有可无的遥控指挥,而是清代中期日益增加的人口、发展的经济和腐败的吏治造成的。
由于世宗时期新的征税法案废除了人头税,以及产出丰厚的番薯和玉米等美洲作物的广泛种植,导致人口迅速增长,在18世纪末已经超过三亿,耕地不足成为严峻的问题。329从18世纪后期开始,大量流民失去土地,被经济因素驱赶到陌生的城市和“江河与湖泊”中,成为作坊工人、街头商贩、佣仆、苦力和乞丐。他们之间结成的地域性互助团体是帮会的天然土壤。这些帮会仍然主要被武术家们领导,但随着少林拳、洪拳、谭腿等平民武术的普及,以及以内力体系和复杂剑术为代表的高阶武术的衰落,在武术家和平民之间的界限也日益模糊。
高宗末年的最后一次重大战事是1791年的廓尔喀战争。尼泊尔的廓尔喀人在18世纪后期征服了尼泊尔全境,并两度侵入西藏腹地,臧军和驻藏大臣都难以应付,向北京求援。中国内地的军队还从未在如此遥远而恶劣的自然条件下作战过,这一艰巨任务再度被交给了福康安和海兰弼,他们也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海兰弼率军越过喜马拉雅山口,攻入尼泊尔境内,直到加德满都郊区,迫使廓尔喀人在1792年投降,此后向清朝称臣纳贡。但海兰弼也在这场战争中负伤,他在1793年回到北京后被封为超勇公爵,但很快就死去了,谥号为武壮。黑龙门的武术在他的子孙中继续流传,但再也没有人达到过他的卓越水准。
海兰弼死后仅仅几个月,英国使臣马戛尔尼伯爵(Earl George Macartney)首次带领庞大的使团访华,请求清帝国开放通商口岸并且相互派遣大使。高宗热情地款待了英国使团,但他们的使命最终以失败告终。清朝官方完全不理解马戛尔尼的意图,他认为这种往来是不必要的。马戛尔尼向福康安展示了前膛枪等先进兵器,对英国的武装力量加以炫耀,并邀请他观看英军的操练。但福康安却毫无兴趣,表示:“看亦可,不看亦可。这火器操法,谅来没有什么稀罕!”
应该说高宗和福康安对于火器并非毫无了解,毕竟清军中也大量配置了火枪,但在见识了中国武术的惊人威力之后,他们难以相信人类还能够发展出比武术更加强大的力量。拥有热兵器的荷兰人在台湾不是被郑成功手下的武术家们击溃了吗?俄罗斯的哥萨克火枪手不是被林兴珠手下的地堂门军团赶出了雅克萨吗?英国人一直想要吞并的廓尔喀不是刚刚被武术大师海兰弼征服了吗?在皇帝心目中,他面前的英国人虽然拥有高大的船只和精巧的枪炮,也不过是千百年来骚扰中华帝国的又一个野蛮民族而已。对于同时代的美国建国和法国革命这样的历史事件,清朝方面也一无所知。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自大偏见最终导致了中华帝国在19世纪的厄运,连同武术世界本身的崩解。
但高宗和福康安却看不到这一并不遥远的未来。在高宗登基六十周年,亦即1795年时,他已经年满八十五岁。他在这一年的华历年底,亦即1796年2月宣布退位,成为太上皇,让他的第十五个儿子颙琰继位,是为仁宗嘉庆帝(1796年—1820年)。在仁宗即位后不久,或许也曾觊觎过皇冠的福康安病故了,令高宗悲伤不已,将他追封为郡王。高宗比福康安还要长寿,他在退位后仍然掌握了四年大权,在1799年才告别人世。他的死埋葬了他离奇的身世,终结了清朝的鼎盛时期,也为武术世界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画上句号。在即将到来的19世纪,一切将变得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