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对于农场的感情,就像当初见面时我对马克的感觉一样,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着迷、沉醉、恼怒、热爱。”
我们离开了纽帕兹,驱车向正北方向行进。我小小的车里挤满了箱子和行李,中间还有我的狗妮可、那群母鸡,还有嗡嗡作响的蜂箱,开口用胶带粘住了。狗审视着蜂箱,鸡审视着狗,车厢里充满着紧张的气氛。如果蜜蜂们不紧张的话,它们就是唯一不紧张的群体了。当我们驶入阿迪朗达克公园时,车辆逐渐减少,连绵不绝的山脉高耸在我们面前,被松树覆盖着,已经结霜。光线渐渐暗淡,斜射过来,广告牌渐渐被甩在后面,田野愈加开阔,房屋离我们越来越远,直到从视线中消失,然后我们到达了目的地。
在远离农场的几个星期里,我们充满了要搬家的兴奋,农场在我们的想象中愈加美好。理论上来说,这是一场探险;而真正走近农场,则让人有些害怕。马克的朋友鲍勃帮助我们搬家,开着他的小型货车跟在我们后面。鲍勃是个菜农,非常勤劳,而且是个乐观主义者。当他看到农场的状况,还有这么大面积的土地时,他不说话了。
农舍的租期要春天才到,所以我们把东西都搬进了镇上一个自带家具的出租屋里。这间房子有着鲜明的十九世纪风格,只可惜保温功能很差。鲍勃发挥农人的慷慨精神,给我们带来了一袋袋笋瓜、马铃薯、胡萝卜、韭菜和洋葱,我们把这些东西储存在地下室中。那一晚初雪降落,鲍勃、马克和我用南瓜和马铃薯块炒洋葱,吃了一顿简单舒适的晚餐,让这个新的住处有了家的感觉。盘子和碗收拾清理好之后,我们打开一瓶酒,一边慢慢品尝,一边聊起我们的计划来。我们要白手起家,建造一个农场,这片土地足够大也足够肥沃,足以支撑我们的任何梦想。我们的积蓄有一万八千美元,这并不多,但是拉尔斯一年的免费租约已经包含了土地、设备和住所。如同农场的广袤无垠,我们的未来也具有无限的可能性,既令人兴奋,也让人害怕。
马克对于要创建什么样的农场已经思考了很长时间。他曾经接受蔬菜农场的训练,对于蔬菜种植他是最在行的。他在宾夕法尼亚的农场是按照CSA模式经营的,会员在季初购买农场的股份,每个星期农场将收获的作物分配给会员。CSA的意思是社区支持型农业(Community Supported Agriculture),这一概念始于日本,经由欧洲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传到美国。CSA有很多令农夫喜爱之处。这能够有效地省去一切中间商和市场,产品直接面向顾客。另外,因为CSA的会员提前支付费用,收入可以预见,并且在农夫最需要的时候,也就是耕种季节之初,能够有充足的现金流。CSA同样符合了马克对交易匿名的商品经济的不满。在CSA模式中,他认识吃他种植的食物的人,他们也认识他,也认识其他会员,所以分配产品那天更像是社交聚会,而不是采购食品。马克喜爱这一模式,但是他开始感觉这还不够。CSA农场几乎将全部重心放在蔬菜上,而遗漏了真正为我们提供热量的食物,包括谷物、面粉、奶制品、肉和蛋。在宾夕法尼亚,他试图从相邻的农场带回这些东西提供给会员,但是这样的系统在运筹上是一个噩梦,持续不断的电话和奔波霸占了他务农的时间。自从离开宾夕法尼亚,他就一直在考虑如何能够对CSA模式做一些改动,这样一来,我们的农场不仅每周能提供一定数量的蔬菜,还会生产出饮食所需的一切,无限制地供给会员,就像供给我们自己一样。
马克性格中值得称赞同时也非常讨厌的一点是,一旦他咬住一个想法不松开,就会担心得要死,探索各种可能性,把事情夸大到荒谬的地步,然后慢慢退缩,按照不同的假设进行构想,必要时改变逻辑,以适应某种特定的环境。无论他在做什么、说什么、想什么,那个想法总是在他非凡的大脑中上蹿下跳,不断积累细节。这个想法的一部分可能在谈话中偶尔显露出来,就像冰山的一角,但是大部分仍然隐藏起来,直到一切浮出水面,完全成形,这时马克便会坚决捍卫它。
我们到达爱瑟镇的时候,他对于完整饮食的CSA的想法就已经成形。他想要创建一个生产多样化的农场,能够完全取代超市。这是我们的曾祖父母那一辈生长起来的那种农场,只不过这个农场要足够大,能够供养一个社区而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我们将会生产我们的会员需要的任何东西,从可以食用的开始——各种肉、蛋、牛奶和乳制品、谷物和面粉、蔬菜、水果和至少一种甜作料——但最终会继续扩大,包含一个农场所能提供的一切,例如木柴、建材、健身和娱乐。农场本身便应该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有机体,能够尽可能多地生产自己的能源、肥料和资源。他想确保农场的建立是基于我们喜欢做的事情。对于他来说,这就意味着体力劳动多多益善,例如选择用手挤奶而不是机器挤奶,不管对其余的人来说是否有意义。他仍然对无现金交易的想法情有独钟,但是他也意识到资本的重要性,至少是在启动阶段。会员先付一次钱,而对于低收入者会降低收费,甚至完全免费。
为了在春季之前建好这样一个多样化的农场,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建造我们的基础设施,打算好如何饲养六种不同类型的牲畜,将它们与蔬菜和谷物的轮作、牧场和干草场整合在一起。我们得算出需要多少现金流和劳动力。他认为我们需要从一头奶牛开始,但是首先我们应该进行一次大扫除。马克停止说话以后,鲍勃只是摇了摇头。
我那时对务农的了解还不够,无法领会这个计划有多大胆。我当时仍然保留着城里人的傲慢,认为以我的教育背景和丰富阅历,务农这种简单的事不可能难倒我。抽象上来讲,这个想法以一种文学的方式吸引着我。它听起来非常浪漫,而且与我离开城市时对于家的构想相吻合。听起来我们即将建立一个模范家庭农场,只不过我们需要供养的是一个非常大的家庭。
事实上,只要这个想法里包含我最喜欢的部分,也就是马克让农场能源独立的方式——役马,我很可能什么都会答应。他从来没有使用役马耕田,但是他在其他的农场曾经赶过马群。他不喜欢拖拉机,讨厌柴油的味道、引擎的噪声。他不愿意坐在拖拉机上,也不愿意修理拖拉机。他青睐的理念是拖拉机能做的任何事情牲畜都可以做,而且它们的食物可以通过自己的劳作来收获。他曾经在一些富饶的阿米什农场见过用牲畜耕作,知道这绝不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如果在合适的环境中、控制在合适的规模,役马也是一种合理的行为。
一想到马会再次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就好像想起你在青春年少、无忧无虑的时候去过的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让你如此快乐,以至于想起来就会觉得心痛。我生来爱马,我年少时的记忆一直与马密不可分。我七岁的时候乞求父母让我上了骑马课,十四岁时父母给我买了一头健壮的摩根(Morgen)小母马。我把她养在邻居家的谷仓里,离我家有一英里远,是她让我青春期中尴尬可怕的一切得到了补偿。我从未赶过一群马,也从未用马干过活儿,但是与马相处我是相当自信的,我知道它们在怎样的情况下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到这里,我已经放弃了我熟悉的一切,我的朋友、城市、城市的游戏规则,只是为了这一未知的新生活,为了这个对我有致命吸引力的男人。有时我会怀疑他的神志是否正常,然而至少与马共舞的希望,还可以让我依靠。
附属建筑物中塞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代代勤俭的农人认为留下这些东西是精明的做法:有挑选出来的引擎,拼接的金属块,四分之一块已经腐朽的三夹板。在机械修理店的一角,有一个油漆桶里装着弯曲的三寸钉子,等待着有一天人们有空把它们敲直。这里还有几代的挤奶器留下的一堆堆零件,橡皮奶头爪、挤奶桶、真空系统零件,还有塞满棚子的四加仑塑料花盆,在太阳的暴晒下已经褪色,而且已经变脆,无法使用,这是以前农场作为苗圃时期留下来的东西。在用倾斜的柱子支撑的谷仓中,柱子上有颗钉子,上面挂着一个马项圈,里面填充的稻草露出来,这是农场里最后一次使用牲畜进行农耕的遗留物。建筑物周围聚集的各种金属物品,好像暗礁上的沙子:小型卡车的后挡板,八英寸的铁环组成的卡通风格链条,用气割炬切割的几块路标。我们花了几天的时间来对这些东西进行分类,帮助收废品的把废弃校车装满金属,把大型垃圾箱装满了废弃的东西。我们把需要修理的有用的工具归成一堆,有斧子、锄铲、鹤嘴锄和耙子,手型白蜡树做的手把已经坏掉了。我学会了一些有意思的新词:U形钩环、锤头,还有加油嘴。
两个很小的建筑已经无法修复了,房顶已经彻底腐坏。一间以前是农场办公室,下面是一个储水的地下室,透过地板上的一个小孔就可以看到。另外一个是为雇工提供的宿舍,那时候农场还是一个奶牛场。我们把这两个建筑拆毁了,用铲土机把地基填平。
地面结满了冰,我们还没来得及分类的东西也被冻住了。我们在五十加仑的桶里生火,充当机械修理店的火炉,开始整理我们保存下来的东西,还有我们带过来的东西。马克在一个角落支起锻炉,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钳子、锤子、型砧、钻孔器,放在旧铁砧和满满一桶煤屑旁边的架子上。他开始修理那些坏掉的工具,火花四溅,烧焦的气味从锻炉上飘来,伴随着锤子砸金属的沉闷的声音。他告诉我各种颜色的热——暗樱桃色、淡稻草色、孔雀色,我学会了用钳子夹住一块灼热的金属,放在铁砧上笨拙地敲打,金属变软呈糊状,就像黏土一样。我喜欢看着他干活儿,汗流浃背,锤子随着肩膀的挥动轻而易举地落下,注意力在火和铁砧之间摇摆。
我们在西边仓库清理出空间之后,就马上买了一头奶牛。她所在的奶牛场叫作希尔兹(Shields)农场,离我们的农场只有两英里远,由一对父子经营,由于一直保持小规模生产,安全度过了不景气的年头。我一直在阅读关于母牛的书,床头桌上有《家养母牛》(The Family Cow)和朱丽叶·白莱利·里维(Juliette de Bairacli Levy)的《农场草药完全手册》,急于想出各种极端的情况,来应用我新近学会的知识。我知道我们不会购买黑白相间的奶牛,这样的都是荷兰奶牛(Holstein),身量大,产量高。如今荷兰奶牛的基因相当强大,如果在广告上或者谈话中没有提及奶牛的品种,所说的就是荷兰奶牛。
其他所有的奶牛一起被称为“有色品种”,其中包括黄棕杂色、神经紧张的埃尔夏牛(Ayrshire),高大漂亮、智商低下的瑞士褐牛(Brown Swiss),吃苦耐劳、性情温顺的格恩西奶牛(Guernsey),还有身量矮小、相对低产、牛奶富含脂肪和乳固体的泽西奶牛(Jersey)。我们这个地区的多数农场都在牛群中饲养几头有色奶牛,来提高牛奶中脂肪和乳固体的含量,这样可以从牛奶厂获取更多的利润。希尔兹农场饲养了一些泽西奶牛,这是我们比较感兴趣的奶牛品种。
比利·希尔兹把我们带到开放式牛舍中。我们看到了一头老母牛,背上的骨头呈翅膀的形状,乳房长而萎缩;还有一头小母牛,巧克力色的皮毛,带着机警的神情。然后我们看到了迪莉娅。她是一头小骨架的泽西母牛,皮毛呈浅黄褐色,中间夹杂着白色的斑点,就像消失的大洲地图。她的脸优美光滑,耳朵柔软俊秀,她站在离牛群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蹄子深埋在淤泥中。当马克触摸她的乳房时,她低下头,用宽容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她已经生了两头小牛,所以被称为二崽母牛,正怀着第三胎,处于哺乳期。根据记录,她是一个产奶能手,每天产出四十磅牛奶,接近五加仑。即使算不上优异,也算是一只产奶稳定的母牛。我按照书上学到的知识检查她身体的各个部分。她的乳头看起来很坚实,与身体连接得很流畅。她的腿挺拔健壮,附有血统证明,并且正值盛年。希尔兹父子要卖掉她,是因为她在牛群中过于柔弱。荷兰奶牛比她高大,比她重几百磅,她经常在食槽前被挤来挤去。
迪莉娅第二天就搭乘马拖车来到了我们的农场,脖子上缠绕着缰绳。我们带着她来到谷仓,解开绳子,让她住进我们为她准备的方形大隔栏,里面铺上了厚厚的干草。她缓慢地四下打量,闻了闻墙壁,然后抬起尾巴排出粪便。粪便的浓重气味混合着奶牛呼吸中青草发酵的气味,还有干草中的灰尘气味。沉睡已久的老谷仓,长时间没有牲畜居住,如今已经醒来,开始承担起自己的职责。
我第一次为她挤奶时,为这样的亲密感到难为情。我已经阅读了《家养母牛》上的说明,但是我真的要去触摸私密地藏在迪莉娅两腿之间,那长而柔韧的奶头吗?乳汁的分泌过程中伴随着荷尔蒙的产生,主要是催产素,也正是同一种东西让哺乳的母亲闪现出动人、陶醉的眼神。当我用温水为她清洗乳头时,迪莉娅就是那样的眼神,棕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我,下巴划着圈反刍。
在谷仓的一个黑暗角落,我找到了一个自制的挤奶四角凳,凳面已经磨得非常光滑,就像一块浮木一样。我坐在她旁边,把手搓热,就像一个妇科医生一样。从她的乳房传过来的温热就像过电一般,上面的白色毛发让我想起女士面颊上柔软的绒毛。我用手握住一只鼓胀的乳头,用大拇指和食指把乳头固定住,然后交替合上每一根手指,直到我手中的乳房被挤空了,乳汁不均匀地喷溅出来,顺着我的手腕流下,我的夹克袖子都湿透了,乳汁与我两腿间的牛奶桶好像磁铁同极一般拒斥。迪莉娅像一块大岩石般安静地站着,充满耐心,继续反刍。到了挤奶的第三天,我夹克的袖子闻起来就像在温暖的洞穴里蜷曲死亡的虫子一般。到第五天的时候,我的手指已经学会了挤奶的舞步,乳汁直接落在桶里,伴随着有韵律的咝咝声。但是我还没挤完前面的乳头,手就已经痉挛,就像罹患关节炎的鸟爪一样。迪莉娅下奶反射的效果已经逐渐减退,无论怎么挤她的乳头,只能挤出几滴奶,我只能把她送回隔栏,她的乳房仍然是鼓胀的,奶头因为我的拉扯而皲裂。一个月后,我能够很熟练地挤奶了,乳汁快速落在桶里,在表面形成了泡沫。到了那时,我的订婚戒指已经戴不上了,我的手臂就像海员一样强壮。
挤奶已经成为一种身体的冥想。这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也不总是令人愉悦,但这件事有韵律,可预测,柔和而安静。马克晚上挤奶,我早上挤奶,在黑暗和第一缕阳光交接的神圣时刻来到谷仓。谷仓里的电不能用,所以我努力训练自己根据感觉来干活儿,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摸黑把手伸进贮藏谷物的桶里时,一只老鼠从我的手上跑过。我找到一盏提灯,挂在横梁上,蝙蝠夜游归来,在柔和的灯光里飞进飞出。我给迪莉娅挤完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蝙蝠就会挤进屋梁之间休息,正在燕子窝的上面。春天时节,燕子时常在窝里哺育雏燕。
挤奶远远不及整个工作流程的一半。桶里的牛奶里面含有小灰粒、牛毛,还有乳房和乳头蜕去的干皮。我们没有合适的牛奶过滤器,所以我们把一件旧T恤用橡皮带系上,用来把牛奶过滤到不锈钢漏斗里。我们也没有奶油分离器,所以我们想要做奶油的时候,就把牛奶放在马克临时装配在谷仓里的一个水箱中。水箱的底部有一个阀门,是用切下来的水瓶嘴连接到一根透明塑料管中制作而成的,奶油浮到水箱上面之后,我们就让脱去油脂的牛奶流到一个桶里,当我们发现奶油开始顺着水管流下的时候,就换一只桶来接奶油。之后我们把那脏掉的设备堆在汽车的前座,开车回到城里的房子,放在一个狭小的水槽里清洗。这真是一套笨拙的办法。
不知怎的,我们在挤奶的前几周并没有让迪莉娅患上乳腺炎——也就是导乳管感染,这是所有哺乳母亲的灾难——也没让我们自己生病。我试着做出奶油,在一个加仑罐里摇晃奶油直到其结块,就像白色泡沫的海洋中明黄色的岛屿。我购买了乳酪制作的书籍,还有一瓶凝乳酵素。马克把晚上挤的牛奶带回家以后,我就会挑出一种有趣的方法来实验。我最先尝试的是简单的茅屋乳酪,仅仅需要把几滴凝乳酵素放进仍然温热的牛奶中搅拌。二十分钟以后,通过某种神奇的如炼金术一般的过程,牛奶已经凝结成固体,能够切成小块。淡黄色的乳清从凝乳块中渗透出来,我轻微进行加热,取出更多的乳清,直到乳酪慢慢收缩变硬。然后我把凝乳用汤匙舀出来放在一块专门的薄棉布上,加上盐,然后让它慢慢变干,我们就做出了足够吃一个星期的茅屋乳酪了。我对茅屋乳酪信心大增,之后便拓展我的才能。我做了一些菠萝伏洛干酪,把它们挂在地窖门后使其成熟,但是它们是如此美味,还未成熟时就都被我们吃光了。
农舍分成两间公寓,便宜地租给一些年轻租客。农舍里面有大麻和雷达杀虫水的味道。楼下住着一对安静的夫妇,脸色都很苍白,看上去非常相似,就像兄妹一样。他们看上去刚从中学毕业没多久。丽萨喜欢抽细长的雪茄,把公寓收拾得干净整洁。特洛伊有一套微型约翰·迪尔(John Deere)拖拉机和农具玩具,摆放在窗台、咖啡桌上,一张约翰·迪尔门毯铺在通往地窖的楼梯上。特洛伊来自一个不再拥有农场的务农家庭,他在一个建筑队工作,业余时间在不远的希尔兹奶牛场帮忙挤奶。他告诉我们,去年他在考虑回去务农,进行小规模经营,在业余时间饲养一些后备母牛。他甚至已经在西边谷仓清理出了饲养母牛的地方,但是在一个亲戚的劝说下放弃了。这位亲戚说服他相信这件事风险太大,本身就是一个失败的命题。
特洛伊的故事和那些小小的玩具拖拉机,让我想起了我们寻找土地的过程中看到的农村的场景,沃土无人耕种,空空的筒仓伸向天际。世世代代积累的技能,对当地的了解,对土地的归属感,在这一代都要画上句号。对农场的衰败最兴盛的解释,就是年轻人不再愿意下苦功夫干活儿,但我觉得这绝对是一个谎言,实际的压力要强大得多。几十年来荒谬的农业政策、农业学校和推广代表一直在告诉农民,要扩大规模,努力挤奶,在栅篱间种满作物,随之而来的是机械的过度扩张和债务的过度积累。债务庞大,而市场不断缩减,无论付出多长时间、多少努力,效益就是难以增长。最终一个收成不好的涝年终结了你的农场生涯,奶牛在拍卖会上被卖掉,土地收归银行,农场野草丛生,杨树先生长起来,雪松紧随其后。谷仓的房顶开始坍塌,没有人过去修理。你从小到大居住的房屋已经空空荡荡,吸引了无聊、饥渴的年轻人破窗而入,在废弃的沙发上缠绵,把名字的首字母和日期胡乱写在曾经刷洗过的墙上。如果你是一个年轻人,寻到一份收入低但比较稳定的工作,开车赴职途中路过这样的地方,你会很容易相信务农是一个失败的命题。你合法继承的唯一的东西,就是一排玩具拖拉机,只有它没有让你背上沉重的债务。
楼上的公寓租给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叫作罗伊·雷诺德。他理着平头,胡子长而稀。他的脖子上肉很厚,挤得头皮上的皮肤往上移,在脑袋后面形成抽象画一般的褶皱。他的眼皮肥厚沉重,耷拉下来。跟你说话的时候,他习惯于把头往后仰,抱着双臂,让你看不出来他是在怒视你还是仅仅在看着你。在外面的时候,无论天气如何,他都会穿一件白色薄汗衫,露出皮带上方的一寸肚皮。气温跌破冰点的时候,他会加上一顶人造皮的高帽子,是桃红色的,但这并没有让他看起来更和善,而是看起来更具有威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