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都江堰,我上小学就在语文课本上读到了的,是秦李冰所造。后来到青年时期,又读到介绍资料,说是“李冰父子所造”。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差异,在我脑子里打了个小问号:是不是又有新的文献资料发掘出来?李冰时期没有纸,那是哪个秦墓中出土了竹简?抑或又有新的文物佐证、考古新论昭示?这时,我已开始读一点儿史籍了,我不记得李冰还有儿子这一说。
我们中国的文献虽然多,但是它的可信度是应该有所存疑的。秦始皇烧了一次,他为了“愚黔首”,来硬的,公然地蔑视文明与知识,一个字,烧,留下的只有他的国家档案图书和孔子后裔在“鲁壁”里藏的那点儿了吧;再一次就是乾隆皇帝,他删改历史资料,大规模地搞,弄得读乾隆朝之后比如《四库全书》之类,你就得多个心眼,加个小心。但我不相信祖龙也会烧李冰的资料,因为李冰是他大秦的老功臣,乾隆也不会弄这个,因为“李冰父子”与大清国脉毫无瓜葛芥蒂。
一直在心里想象,都江堰是个什么样子。去过的人回来手势翩翩,言语喋喋,说得眉飞色舞,但我这个人听得“模糊如”始终找不出感觉。因为我有经验,不实地去看,终归“说的不算”。景物有行、质、声、色诸要素,给你一张黄果树瀑布照片,或让你看看电视,你就算见过这瀑布了?那差了去了!你只是知道它的模样而已,而且这模样也是平板呆滞的。所以没见到断臂阿芙罗底德真身别谈维纳斯,没真看过蒙娜丽莎,你也甭说达·芬奇。人,对着照片,谁会震撼呢?
应朋友之约,今年到成都,总算见到了都江堰的实像。尽管我心理上已经有了个谱,我还是眼一亮。我的“经验”再一次得到实际印证:你不来都江堰,凭谁的生花妙笔也跟你说不清楚,这里的“文化”氛围是不能用语言只能用“心”去感知的。“伟大呀”、“雄壮呀”、“宏伟呀”、“精妙呀”、“神秘呀”。过去读到的文章,最好的也不过如同一个中学生在大学教授前摆弄见识,这些词儿,唉!怎么说呢,也不能说不准确,然而都显得干瘪、苍白。“大象无形”,它本身超越了语言范围,再能写文章的人也束手无策,束笔无文。所以,我告诉导游的管理人说:“此景只应天上有,其实天上也没有。”文章里写不出这里的,你得来看,我如写游记,也不过就是那样的中学生见识吧。
怀着对“父子”说的疑窦我相问都江堰人此事端,我想他要解说一串子的,然而他干脆利索一句话:“李冰没有儿子——你看这尊神,是二爷。是修造都江堰的神,其实是人民伟力的化身。”
这真有点当头棒喝,我一下子悟了。其实我早该悟了的,只是我长期认为,中国人是英雄史观,不会没有一个实拟的人的模特儿的。门有门神、灶有灶神、路有路神、城有城隍……你去考论,背后准有一个名人。“二爷”当是二郎神,是杨戬。我们在《封神演义》里头见过,但我不知变成杨戬的名人又是谁。如《宝莲灯》说是玉皇大帝的外孙,那仍旧是神。在现实生活中仍是查无此人,“以虚拟虚”细推理义。这样夺天地灵气、穷造化之神韵的工程,人为不可能,只有这样才符合都江堰实际身份吧?
二郎神不是因了他玉皇大帝的外甥身份而显赫的。我的感觉,他这尊神有点特殊,不论他作为正确与否,他似乎都是威力不可战胜的,在《封神演义》里无敌,在《西游记》里连孙行者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是人格虚拟出的最高神祇。
后人大约无法思维,都江堰那个宝瓶口怎样开凿,分水头怎样设计,一次分洪二次分洪怎样构思,这样庞大的工程又怎能靠人力去造办。想来想去,不能独李冰能拥有此力,托寄一下吧,还有个“二爷”吧,那就有了“李冰父子”。
报告会上然而我相信,中国神的命名法在这里也不会例外,生前“聪明正直”死后必为神。李冰他是主持都江堰全面工作的,理所当然他排在第一,还应该有位“常务”的,应该是能具体帮李冰料理工程细务的工程师,这才合乎常情,也许年久失传,也许秦始皇烧了,他就成了“二爷”。我们中国人古时搞工程,没见过有“图纸”这一说,别说秦代还没有纸。就到清代我看到清人笔记,康熙平三藩之后财政好转,修缮故宫,也是师傅在木料堆里转悠,尺子量量用脚一踢:“在这里凿榫”,“这里要卯”——李冰与“二爷”们大约也是这个干法吧?
真的无法想象这爷们怎样在工地转悠了,你不来都江堰更没法想这事。他修这堰固然是为了军事战略。但是仗也打了,地也浇了,船也行了,这地方成了“天府之国”,川人享用了两千多年。
这神仙了得!李冰与二爷这样的神愈多愈不嫌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