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是一种有情,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完成,这是多么亲切呀!使我想起,我们也应该蓄积、饱满、开放、永远追求自我的完成。
前生
前生,我们也是在这样的溪水畔道别的吧!
要不然,我从山径一路走来,心原是十分平静的,可是我看见这条溪时,心为什么如水波一样涌动起来?周围清冽的空气,使我感到一种不知何处流来的可惊的寒冷。
以溪水为镜,我努力地想知道,这条溪与我有着什么样的因缘?或者是,我如何在溪的此岸,看着你渐远的身影?或者是,同在一岸,你往下游走去,而我却溯源而上?
我什么都照映不出来,因为溪水太激动了。
这已是春天了呀!草正绿着,花正开着,阳光正暖,溪水为什么竟有清冷而空茫的感觉呢?
想是与久远的前生有着不可知的关系。
在春天的时候,临溪而立,特别能感觉到生命是一道溪流,不知从何流来,不知流向何处。
此刻的我,仿佛是,奔流的河溪中刚刚落下的,一片叶子。
流转
在十字路口的古董店临窗的角落,我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立刻就站起来,因为那张椅子上还留着别人坐过的温度。
从小我就不习惯别人坐过的热椅子,宁可站着等那椅子冷了,才落座。尤其是古董椅子,据说这张椅子是清朝传下的,那美丽的雕花让我知道这不是平民的椅子,它的第一主人曾经是富有的人吧!
现在,那个富有的人,他的财富必然已经散尽了,他的身体一定也在时空中消亡了,留下这一组椅子,没有哭笑,在午后的阳光中静静的,几乎是睡着一般。
我在古董店转了一圈,好像与时空一起流转,唐朝的三彩马,明代的铜香炉,清朝的瓷器,民初的碗盘,有很多还完美如新。有一张八仙彩,新得还像某一个脸容贞静的妇女一针一针刺绣上去,针痕还在锦上,人却已经远去了,像空气,像轻轻的铜铃声。
在古董店,我们特别能感受时光的无情,以及生命的短暂,步出古董店时我觉得,即使在早春,也应珍惜正在流转的光阴。
山雨
看着你微笑着,无声,在茫茫的雨雾中从山下走来,你撑着的花伞,在每一格石阶一朵一朵开上来,三月道旁的杜鹃与你的伞一样有艳红的颜色。在春雨的绵绵里,我的忧伤,像雨里的乱草缠绵在一起,忧伤的雨就下在我的眼中。
眼看你就要到山顶,却在坡道转弯处隐去了,隐去如山中的风景,静默。雨,也无声。
山顶的凉亭里,有人在下棋。因为棋力相当,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偶尔传来一声“将军”,也在林间转了又转,才会消失。
我看着满天的雨,感觉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
你果然没有到山顶上,转过坡道又下山了,我看着你的背影往山下走去,转一道弯就消失了,消失成雨中的山,空茫的山。
山雨不停,我心中忧伤的雨也一如山雨。
这阵雨永远也不会停了!看着满天的雨,我这样想着。
突然听到凉亭里传来一声高扬的:将军!
四月
我最喜欢四月的阳光,四月的阳光不愠不火,透明温润有琉璃的质感。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朵花都是水晶雕成,在风里唱着希望之歌,歌声五色仿佛彩虹。
四月的阳光,使每一株草都是翡翠繁生,在土地写着明日之诗,诗章湛蓝一如海洋。
在四月的阳光中,我们把冬寒的灰衣褪去,肤触着遥远天际传来的温热,使我想起童年时代,赤身奔跑过四月的田野,阳光就像母亲温暖的怀抱,然后我们跳入还留着去年冬寒的溪里游水。最后,我们带着全身琉璃的水珠躺在大石上,水一丝丝化入空中,我们就在溪边睡着了。
在四月的阳光中,草原、树林、溪流、石头都是净土,至少对无忧的孩子是这样的。所以,不论什么宗教,都说我们应胸怀一如赤子,才能进入清净之地。
四月还是四月,温暖的阳光犹在,可叹的是我们都不再是赤子了。
石狮
我们走过生命的原野时,要像狮子一样,步步雄健,一步留下一个脚印。
我们渡过生命河流之际,要像六牙香象,中流砥柱,截河而流,主宰自己生命的河流与方向。
我们行经生命的丛林小径,要像灰鹿之王,威严而柔和,雄壮而悲悯,使跟随我们的鹿群都能平安温饱。
这些都是佛经的譬喻,是要我们期许自己像狮子一样威猛,像香象一样壮大,像鹿王一样温和庄严。当我们想起这几种动物,真有如自己站在高山顶上,俯视着莽莽的林木与茫茫的草原,也有那样的气派。
狮子是文殊师利菩萨的坐骑,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都极有威势的护法,尤其是狮子更是普遍,连民间一般寺庙都是由狮子来护法的。
今天路过一座寺庙,看到门前的石狮子有不同的表情,几乎是微笑着的,然后我想起每座寺庙前的狮子,虽是石头雕成每只的表情都有细微的不同。
即使是石狮子,也是有心,特别是在温馨的五月清晨的微风之中。
欢喜
黄山谷有一天去拜访晦堂禅师,问禅师说:“禅宗的奥义究竟是什么?”
晦堂禅师说:“《论语》上说‘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禅对你们也没有什么隐藏,这意思你懂吗?”
黄山谷说:“我不懂。”
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一起在山路上散步,当时,木樨花正开放,香味满山。
晦堂问:“你闻到香味了吗?”
“是,我闻到了!”黄山谷说。
“我像这木樨花香一样,没有隐瞒你呀!”禅师说。
黄山谷听了,像突然打开心眼一样开悟了。
是的,这世界从来没有隐藏过我们,我们的耳朵听见河流的声音,我们的眼睛看到一朵花开放,我们的鼻子闻到花香,我们的舌头可以品茶,我们的皮肤可以感受阳光……在每一寸的时光中都有欢喜,在每个地方都有禅悦。
我曾在一个开满凤凰花的城市住了三年,今天看到一棵凤凰花开,好像唱着歌一样,使我的眼耳鼻舌身意都洋溢着少年时代的欢喜。
院子
农村里的秋天来得晚,但真正秋天来的时候都很写意的。
首先感觉到的是终于有黄昏的晚霞了,当河边的微风吹过,我们背着沉重的书包回家,站在家前院子往远山看去,太阳正好把半天染红;那云红得就像枫叶,仿佛一片一片就要落下来了。于是,我常常站在院子里就呆住了,一直到天边泼墨才惊醒过来。
然后,悬丝飘浮的、带着清冷的秋灯的、只照射自己的路的萤火虫,不知道是从河的对岸或树林深处来了,数目多得超乎想象,千盏万盏掠过院子,穿过弄堂,在草丛尖浮荡。有人说,萤火虫是点灯来找它前世的情缘,所以灯盏才会那么的凄清闪烁,动人肝肺。
最后,是大人们扇着扇子,坐在竹椅上清喉咙:“古早、古早、古早……”说着他们的父亲、祖父一直传说不断忠孝节义的故事,听着这些故事,使我觉得秋天真是温柔,温柔中流着情义的血。我们听故事的那个院子,听说还是曾祖父用石块亲手铺成的。
秋天枫红的云,凄凉的萤火,用传说铺成的院子在闪烁,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也找不到那个院子了。
有情
“花,到底是怎么样开起的呢?”有一天,孩子突然问我。
我被这突来的问题问住了,我说:“是春天的关系吧。”
对我的答案,孩子并不满意,他说:“可是,有的花是在夏天开,有的是在冬天开呀!”
我说:“那么,你觉得花是怎样开起的呢?”
“花自己要开,就开了嘛!”孩子天真地笑着,“因为它的花苞太大,撑破了呀!”
说完孩子就跑走了,是呀!对于一朵花和对于宇宙一样,我们都充满了问号,因为我们不知它的力量与秩序是明确来自何处。
花的开放,是它自己的力量在因缘里的自然展现,它蓄积了自己的力量,使自己饱满,然后爆破,有如阳光在清晨穿破了乌云。
花开是一种有情,是一种内在生命的完成,这是多么亲切呀!使我想起,我们也应该蓄积、饱满、开放、永远追求自我的完成。
炉香
有一天,一位老太太问赵州从谂禅师:“怎样去极乐世界呢?”
赵州说:“大家都去极乐世界吧!我只愿永远留在苦海。”
我读到这里,心弦震动,久久不能自己,一个已经开悟的禅师,他不追求极乐,而希望自己留在与众生相同的地方,在苦海中生活,这是真实的伟大的慈悲。就好像在莲花池边,大家都赶来看莲花,经过时脚步杂乱,纸屑满地,而他只愿留下来打扫莲花池。
抬起头来,我看见案前的檀香炉,香烟袅袅,飘去不可知的远方,香气在室内盘绕不息。这烟气是不是也飘往极乐世界呢?可是如果没有香炉的承受,接受火炼,檀香的烟气也不可能飞到远方。
赵州正是要做那一个大香炉,用自己的燃烧之苦来点灯众生虔诚的极乐之向往。
我也愿做烧香的铜炉,而不要只做一缕香。
天空
我和一位朋友去参观一处数有年代的古迹,我们走进一座亭子,坐下来休息,才发现亭子屋顶上许多繁复、细致、色彩艳丽的雕刻,是人称“藻井”的那种东西。
朋友说:“古人为什么要把屋顶刻成这么复杂的样子?”
我说:“是为了美感吧!”
朋友说不是这样的,因为人哪有那么多的时间整天抬头看屋顶呢!
“那么,是为了什么?”我感到疑惑。
“有钱人看见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呀!缤纷七彩、金银斑斓,与他们的珠宝箱一样。”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的说法,眼中禁不住流出了问号,朋友补充说:“至少,他们希望家里的天空是这样子,人的脑子塞满钱财就会觉得天空不应该只是蓝色,只有一种蓝色的天空,多无聊呀!”
朋友似笑非笑地看着藻井,又看着亭外的天空。
我也笑了。
当我们走出有藻井的凉亭时,感觉单纯的蓝天,是多么美!多么有气派!
水因有月方知静,天为无云始觉高。我突然想起这两句诗。
如水
曾经协助丰臣秀吉统一全日本的大将军黑田孝高,他善于用水作战,曾用水攻陷了久攻不下的高松城,因此在日本历史上有“如水”的别号,他曾写过“水五则”:
一、自己活动,并能推动别人的,是水。
二、经常探求自己的方向的,是水。
三、遇到障碍物时,能发挥百倍力量的,是水。
四、以自己的清洁洗净他人的污浊,有容清纳浊的宽大度量的,是水。
五、汪洋大海,能蒸发为云,变成雨、雪,或化而为雾,又或凝结成一面如晶莹明镜的冰,不论其变化如何,仍不失其本性的,也是水。
这“水五则”,也就是“水的五德”,是值得参究的,我们每天要用很多水,有没有想过水是什么?要怎样来做水的学习呢?
要学习水,我们要做能推动别人的、常探求自己方向的、以百倍力量通过障碍的、有容清纳浊度量的、永不失本性的人。
要学习水,先要如水一般无碍才行。
茶味
我时常一个人坐着喝茶,同一泡茶,在第一泡时苦涩,第二泡甘香,第三泡浓沉,第四泡清冽,第五泡清淡,再好的茶,过了第五泡就失去味道了。
这泡茶的过程令我想起人生,青涩的年少,香醇的青春,沉重的中年,回香的壮年,以及愈走愈淡、逐渐失去人生之味的老年。
我也时常与人对饮,最好的对饮是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轻轻地品茶;次好的是三言两语,再次好的是五言八句,说着生活的近事;末好的是九嘴十舌,言不及义;最坏的是乱说一通,道别人是非。
与人对饮时常令我想起,生命的境界确是超越言句的,在有情的心灵中不需要说话,也可以互相印证。喝茶中有水深波静、流水喧喧、花红柳绿、众鸟喧哗、车水马龙种种境界。
我最喜欢的喝茶,是在寒风冷肃的冬季,夜深到众音沉默之际,独自在清静中品茗,一饮而净,两手握着已空的杯子,还感觉到茶在杯中的热度,热,迅速地传到心底。
犹如人生苍凉历尽之后,中夜观心,看见,并且感觉,少年时沸腾的热血,仍在心口。